在顧隨《蘇辛詞說》中讀到這樣一段軼事:玄奘法師在西天時,看見一柄東土扇子,就生病了。另一個僧人聽說了,贊嘆道:“好一個多情底和尚?!?/p>
如果玄奘在那時寫詩,當(dāng)是一首千古絕唱,不論是古風(fēng)還是七律;如果他給長安故舊修書,也會是一封感人的書信。他什么都沒有寫,他用一場病來對內(nèi)心的情感做了最好的抒發(fā)。他是一個詩人,一個藝術(shù)家。
至情之人就是這樣,感情到了這步田地,還是克制住,該寫也不寫;現(xiàn)實中許多人卻正相反,不該寫,猛寫。
讀一些作品,感覺很奇怪。不能說作者寫得不好,他(她)明明“是個會的”,該單刀直入處便單刀直入,該平穩(wěn)時平穩(wěn),該峰回路轉(zhuǎn)處便峰回路轉(zhuǎn),掉書袋也不過分,甚至抒情的修辭也嫻熟,結(jié)尾還可以體會到振聾發(fā)聵的努力或者余音繞梁的預(yù)設(shè);至于內(nèi)容,意思也說不出什么不對的,知識和邏輯好像也沒有什么硬傷,但就是讓人感到明顯的失望和出于禮貌通常不可明言的厭倦。它們起初讓我想起皮很厚而餡很小的包子,后來漸漸體會到,它們比那樣的包子更乏味,更像大部分單位食堂的飯菜,保證無毒無害,但是從色、香、味都毫無吸引力,不可能滿足什么口感,同時也顯然提供不了優(yōu)質(zhì)蛋白質(zhì)、維生素和礦物質(zhì)。
我總是忍不住產(chǎn)生一個疑問:這個作者為什么要寫呢?明明沒有感情的內(nèi)驅(qū)力。抒情者,必須有了“情”才“抒”,他是為了“抒”而做“有情”狀。這不是寫得好不好的問題,事實上,作者毫無感情的驅(qū)使和逼迫,他(她)明明可以不寫的,世界上也沒有必要多這樣一篇(一批)無瑕疵亦無價值的文字成品。
這種文字,雖然以發(fā)表來取得了一種“作品”的身份,但在文學(xué)藝術(shù)的國度,這個身份的合法性是可疑的。
顧隨在《宋詩說略》中說:“詩應(yīng)為自己內(nèi)心真正感生出來,雖與古人合亦無關(guān)。不然雖與古人不合亦非真詩。”既然詩有“真詩”與“非真詩”之分,散文也有“真散文”與“假散文”之別了。
我對一些談?wù)搶懽骷记傻奈恼掠行┮苫?。因為他們不關(guān)心水源和水流量,而專談如何挖水渠。如果一個作品不好,他們總是質(zhì)疑水渠挖得不對、不好,而不看看水渠準(zhǔn)備迎接的水流量是否充沛。經(jīng)常是源頭幾乎干涸,水流細(xì)弱,流幾步就蒸發(fā)了,談技巧的人卻還在專心教人挖水渠。即使細(xì)弱的水流按照既定的水渠流了過去,那還是“真詩”“真散文”嗎?
不要說大江大河,許多小溪都能在“萬山不許”的情況下曲折奔出。水到哪里,哪里就是水的路徑,“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dāng)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蘇軾語),那才是真詩,真文章,真文學(xué)。
杜甫寫《夢李白二首》,擔(dān)憂李白處境,浩浩渺渺,一片悲涼,令人“同聲一哭”(清·浦起龍語),更留下“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等名句。清《唐宋詩醇》評說:“情之至者文亦至?!?/p>
“情之至者文亦至?!贝苏Z真響亮,而且說得大。
有人還進(jìn)了一步,說得更絕對——清代陳祚明評潘岳《悼亡詩》曰:“夫詩以道情,未有情深而語不佳者?!贝司淇此破?,其實有理。
有情,就是水已經(jīng)天然在,不需要等待“天落水”甚至祈雨;情深,則水量豐沛。況且人還往往因各種原因而忍耐克制,或者一時之間無力訴說無法表達(dá),則感情成了水庫,但“心中藏之,何日忘之”,水位越積越高,有朝一日終于開閘或者堤壩潰決,豐沛的感情之水從高處奔涌而下,還需要什么水渠呢?這種表達(dá)是生命的必須,泣血一聲便是天下同哭,無語凝咽足令四海凄涼,何曾需要借助技巧的經(jīng)營和修辭的力量?
情深,則流暢是澎湃,冷澀是沉郁,凌亂是頓挫,半含半露成了若悲若諷,戛然而止自有無限余味。情深,則表達(dá)就不成問題。
反過來說:那些文不至、語不佳的作品,有相當(dāng)一部分就是因為情不至,情不深。那些不堪卒讀的文字,大多數(shù)是因為感情不足。感情不足,本不該寫,他偏偏假裝有情,偏偏寫,難道以為可以騙得過讀者?
許多作品之所以不成功,不感人,恰恰病在“無情”。
唐詩之所以比宋詩高,就因為唐人多情。顧隨認(rèn)為“唐人情濃而感覺敏銳”,宋人重觀察而偏理智?!八稳俗髟娨晃吨v道理”,但宋人寫詞便有感覺和感情,所以“大晏、歐陽修、蘇東坡詞皆好,如詩之盛唐”。這里顧隨大概是隨意說說的,因為漏掉了他極愛的辛棄疾。
顧隨這樣說辛棄疾:“稼軒最多情,什么都是真格的?!?/p>
胡適評辛棄疾:“才氣縱橫,見解超脫,情感濃摯。無論長調(diào)小令,都是他的人格的涌現(xiàn)?!保ā对~選》)才氣是天賦,人不可強(qiáng);見識與天賦、時代、閱歷、交游、讀書等有關(guān),半可求半不可求;唯有“情感濃摯”一事,可以著力幾分。但能著力多少,也不好說。
玄奘見東土扇子,所帶來的感情沖擊,居然讓他生病,那柄扇子,足以和普魯斯特的“馬德萊娜小點心”相媲美。這種內(nèi)心豐富的程度,這種感情的深度和烈度,真的是后天可以習(xí)得的嗎?這個問題,不論是從文藝學(xué),還是從心理學(xué),或從科學(xué)的角度,似乎都很難斷然給出答案。
真實感情的水源和流量,遠(yuǎn)遠(yuǎn)比水渠重要。沒有水源,就不必挖水渠,先去找水。感情不足,等于枯水期,就讀書,就靜默,讓文字和紙也歇歇吧。
(源自《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層林染薦稿,有刪節(jié))
責(zé)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