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熱的夏季來臨:石榴舉焰,梔子吐白;螞蟻跑得格外歡實,布谷鳥聲聲催情;天空愈見其高,開闊敞亮,潑旺的陽光,質(zhì)地漸漸轉(zhuǎn)為柔韌、悍實。盛夏如夢,濃烈,熏然,人們的心底也開始奏響歡歌……
蟬,便在這時出現(xiàn)了。蟬吟幾乎是整個夏天的標配,它們是最賣力的風琴手。
現(xiàn)代科學研究表明:蟬是超越人類想象的一種奇異生物,它的幼蟲蟄伏地下,靠汲取樹根汁為生,要經(jīng)過五到十幾年才鉆出地面,破土而出后卻僅活六十天左右。也就是說,它做足了“陰功”,經(jīng)過漫長的籌備期,才拋頭露面修成正果。想想我們?nèi)?,如果有這份耐心與毅力,沒有不厚積薄發(fā)、一飛沖天的。
蟬與蛙,構(gòu)成了夏日兩大主打樂系:蟬鳴如笙,蛙聲如鼓;一個是民族風,一個是搖滾樂;一個管弦樂,一個打擊樂;一個主晝,一個司夜。真是涇渭分明,神韻鏗鏘,風格濃烈。
陽光明亮、安好寧靜的午后,常常是我與蟬相親的日子。蟬鳴聲在窗外的杏樹上,梨樹上,椿樹上,桐樹上,柿樹上……在任一株樹上,都有蟬的棲落與深情演奏。滿耳的嘶吟那般熱烈,單調(diào)的生命里不乏一種執(zhí)著的豐富;并隨太陽的明暗程度調(diào)換嗓門,時而歇斯底里,時而情意悠長。人在房間里午休,初聽只覺得是噪音,聽慣了,反而如催眠曲,讓人昏昏欲睡。世界太平,天上耀眼的白云也堆著不動,院子里雞狗都悄寂無聲——幾乎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叫什么呢,它為什么叫?科學的解釋是:為了尋喚配偶,也就是為了交配。因為它的生命周期如此短促,所謂“夏蟲不可語冰”,故需抓緊時間繁殖后代,何況在暗無天日的地底下待了那么久,就是為了拋頭露面,高調(diào)、暢快地過幾天……
兒時喜歡捉蟬玩,因了在夏日里你無法忽略它的聲音,總在附近撞擊你的耳膜;也由于喜歡它的得意昂揚、高歌猛進,一生呼號,警世不息。它一鼓一歇,腹腔振動,心無旁騖地鳴叫時,我們輕移蓮步,用一只手掌作瓢,猛然將其扣住,冷不防捕獲。但說起來,蟬也機警,稍有風吹草動便嗖的一聲飛走,有的走時姿態(tài)還頗翩躚——唱著得勝的歌謠,仿佛蟬中阿Q。
盡管如此,基于人處心積慮的輕手輕腳、賊頭賊腦和屏聲靜氣,仍有一些蟬不時被我們捕獲。看著它在手心徒勞掙扎,發(fā)出更加銳利的嘶叫,喜悅之余,仔細觀察,也會發(fā)現(xiàn),蟬其實生得挺精致:雙翼輕盈,形態(tài)修長、優(yōu)美,如仙女紗裙,如天使翅膀。也有蟬身體呈鋼藍色,像鐵打銅鑄一般,造型別致而硬朗,仿佛齊白石筆下的畫——形神兼?zhèn)?,頗有風骨。
我們小孩逮住蟬,便像貓捉住了耗子,把玩一陣后,通常蟬的結(jié)局是非死即殘。這何嘗不是一種天真的殘忍?
然而更多時候,我們也不傷害它,只是童趣大發(fā)去捉它。我和鄰居小孩,就在家門前的樹上比賽誰捉的多,我的戰(zhàn)績是一下午大概四五只。但這種游戲,往往一兩個小時后就煩膩了,自行停止。所以也并不知曉整晌午到底能抓多少,估計擺一道“知了宴”不成問題。
夏日情景賞之不盡,享之不竭,幾同攤派了人生盛年的諸多美好。而蟬也盛放了生命的高歌。
蟬,俗稱知了,古語叫蜩,一生要經(jīng)過數(shù)次脫殼裂變,方為成蟲。金蟬脫殼的成語即是這么來的。蟬是夏季“作物”,但到了秋天,往往還有蟬,這如同人過了中年,已非鼎盛年華。初秋的蟬與仲夏的蟬,叫聲自是不同,似乎與陽光變得同一質(zhì)地。夏日蟬鳴,有金屬的屬性,到了秋天,其聲漸軟,是時蟬音高曠清遠,及至暮秋,則更顯凄清、蕭颯,有歲月的薄涼之感了——正所謂“寒蟬凄切”,亦如“秋在水清山暮蟬,洛陽樹色鳴皋煙”。蟬的入詩入畫,作別愁緒由來已久,仿佛在向大自然鳴奏生命的挽歌。
故蟬有夏蟬秋蟬之分,但一只蟬的壽命不能完全歷經(jīng)兩季。夏蟬是正位,秋蟬是副位,夏蟬鳴聲高亢嘹亮,秋蟬則凄切悲郁。生為夏蟬或秋蟬是命運所系,猶同為老鼠,有的成了倉庫鼠,有的成為廁所鼠。時乎?運乎?命乎?遇乎?連人都解不開,何況蟬呢。
古往今來關(guān)于蟬的詩詞多如牛毛,說起來,我最喜歡的詠蟬詩來自李商隱和駱賓王:
蟬
李商隱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
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
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
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在獄詠蟬
駱賓王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恰好,李商隱的名字“商隱”二字正是秋意,他一生也仿佛秋蟬,很有點悲秋的凄楚之概。而駱賓王仿佛夏蟬,縱然結(jié)局不祥,卻也算明亮高亢過,引領(lǐng)一時風潮,聳動人的耳目。
我想,作為人,怕是多愿作夏蟬,少有作秋蟬的了。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