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書比較慢,不知道算不算工傷。
剛?cè)胄凶鼍庉嫊r,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看字”:把翻譯稿打印出來,拿著紅筆,對照原版書,一個字一個標點符號地往下看。
一目十行?不可能的,后面還有復(fù)審、終審把關(guān)??吹貌蛔屑?,就得打回來重看。
后來做策劃,表面上不用再跟文字較真,其實是較真的角度不一樣了———看稿時除了文從字順,還要考慮怎么調(diào)結(jié)構(gòu)、改標題、起書名。
做編輯之前,覺得“帶薪看書”很酷,真把愛好變成職業(yè)了,就得面對枯燥的一切。
比如說,我現(xiàn)在看書,真的是字面意義上的“看”:拿到一本書,下意識會把它拆成零件———書名、文案、紙張、印裝。
從整體到碎片,邊看邊在心里打分。閱讀過程也像給書做質(zhì)檢,一步三回頭,得了細節(jié)強迫癥。
樂趣當然也不少。
比如說,上班時間可以名正言順地買書、看書、逛書店。
記得有一次社里“包場”,把選題會搬到圖書大廈旁邊的咖啡館。在輕柔音樂的背景聲里,大家一邊就著面包咖啡當早午餐,一邊聽社領(lǐng)導(dǎo)講暢銷書背后的故事。會后就近巡店。美妙的一天。
再比如說,跟作者溝通磨稿,看到文字背后的有趣有料。
做《外交人生》,呂秘書長是我見過最愛“讀”書的作者。
每次去他辦公室討論書稿之前先有個“朗誦”環(huán)節(jié)?!靶?,你看看這幾段寫得怎樣?”說完并不著急讓我看,而是拿起手稿,一字一句讀出來,邊讀邊提筆在上面改。
三十多萬字的書稿,這位年逾古稀的前總理秘書,就這樣一遍遍讀,一遍遍改。定稿之前,不同版本的手稿、打印稿壘起來有一米多高。
做《加油吧,大腦》,發(fā)現(xiàn),不會整蠱的醫(yī)生不是好段子手。
有一次跟黃醫(yī)生在線討論內(nèi)容,忘記聊到哪個知識點,他突然往群里發(fā)了一張做外科手術(shù)時,打開人腦頭蓋骨后的實拍照片,準備來個現(xiàn)場教學(xué)。我跟編輯嚇得不輕,他發(fā)來一串“哈哈哈”,隔著屏幕都能聽到他的壞笑聲。
做《說不盡的外交》,最怕跟作者吃飯。
李部長幽默健談,隨時會把飯桌變成考場。“你說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有幾位外長?別著急,按順序說?!薄绊槙r針方向,每個人講個笑話吧,唱歌跳舞也歡迎?!?/p>
當時很怕被點名,后來意識到,這是李部長對后輩的關(guān)照。他怕年輕人不敢說話,故意“命題作文”來活躍氣氛。
做編輯最磨人也迷人的部分,在于能深度參與一本書從無到有的過程,接觸不同領(lǐng)域那些聰明的頭腦、有趣的靈魂。
而且每換一個項目都是一個新的開始,每一本書都在豐富你對自己以及世界的認知,然后你會發(fā)現(xiàn),讀“人”比讀“書”更有意思。
既然工作是讀書,編輯都讀過很多書嗎?
這倒未必。就好像廚師每天忙著給別人做飯,自己不一定嘗遍天下美食。
拿我來說,平時讀書主要是工作導(dǎo)向,書架上很多都是參考書。
比如有一次推薦的三本書,起因是打算陪跑一個項目,內(nèi)容跟醫(yī)學(xué)科普有關(guān),于是找了二十來本同類書,先快速“刷”一遍,再去粗取精,有針對性地讀。
有的書虛張聲勢,看看文案跟目錄就差不多了。有的書越看越有驚喜,一旦讀進去,“為了工作讀書”還是“為了興趣讀書”,邊界開始模糊,經(jīng)常讀著讀著,就忘了做書這個主線任務(wù)。
也因為工作時總在看字、看書,工作之外,對難啃的大部頭,還有學(xué)術(shù)書,就有些敬而遠之———腦子轉(zhuǎn)不動了。
路遙說:“讀書如果不是一種消遣,那是相當熬人的,就像長時間不間斷地游泳,使人精疲力竭,有一種隨時溺沒的感覺?!?/p>
為了把自己從溺沒狀態(tài)中打撈出來,我會放下書,出門爬山、散步,或讀一些社科人文類的通俗讀物。
最近就看了幾本。比如陳曉卿老師《吃著吃著就老了》,有趣味有風(fēng)格,一支妙筆寫出讓人唇齒生香的煙火生活,讀著讀著就饞了。
還有楊素秋老師《世上為什么要有圖書館》,看她講自己初入官場的笨拙,講建館過程中保衛(wèi)書目的艱難———為什么要有圖書館?因為讀書讓我們更勇敢。
《查令十字街84號》里有這樣一句話:“人類發(fā)明了文字,懂得寫成并印刷成書籍,我們便不再徒然無策地只受時間的擺弄宰割,我們甚至可以局部地擊敗時間。”
做編輯這些年,并沒有多少“擊敗時間”的感覺。書越做越多,頭發(fā)卻越來越少了。
好在陪作者走一程,書里書外看到千姿百態(tài)的人生,精力都耗在書上了,也顧不上精神內(nèi)耗了。
找到對的人,認認真真地把文字變成鉛字,至于其他,就交給時間吧。
(源自“出書教練湯曼莉”,紫陌紅塵薦稿)
責(zé)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