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施蟄存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發(fā)表的作品,以中國的現代主義小說著稱,施蟄存被認為是中國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驅。而施蟄存小說的現代性中有不確定性的特點,這在《梅雨之夕》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小說不確定性的分析與研究,對小說創(chuàng)作實踐很有指導意義。
【關鍵詞】《梅雨之夕》;現代性;不確定性;小說
【中圖分類號】I207.42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19-0038-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9.011
一、小說現代性中不確定性的由來
現代主義文學是從西方而來,它的定義在學術界不成定論,袁可嘉認為:“現代主義文學是1890-1950年間西方主要資本主義國家間流行的一個國際文學思潮,它是一個包括象征主義、未來主義、意象主義、表現主義、意識流和超現實主義文學六個流派的總稱?!盵2]
對現代主義文學的這一定義涵蓋了對現代小說的定義,這在內涵的意義上是成立的,而現代主義文學更大的特點是和歷史的斷裂,對以往文化傳統(tǒng)的背叛。
盡管文學現代主義的定義說法不一,而現代派小說產生的背景在文學界是有共識的,西方現代派小說是以世界的急劇變化為背景的。
工業(yè)革命后人們的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人與人的關系也有了改變,兩次世界大戰(zhàn)更沖擊了人們的生活,這引發(fā)了人們對原有文明的反思與懷疑。
人們對宗教的信仰有了更大程度的動搖,對“非理性”及“世界充滿悲劇”有了更為深入的思考,文學開始尋找新的方式,表達新的情緒與思想。
現代派小說大量使用“內心獨白”“意識流”“自由聯想”“時空倒錯”、象征等手法,打亂線性邏輯,形成斷裂、片段、反復的效果,其中的人物、情節(jié)、時空、語言等都有不確定性的特點,這使小說現代性自始就有不確定性的表現。
對于很早就開始吸收現代主義手法,用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施蟄存,1930年主編《現代》雜志,引進現代主義思潮,推崇現代意識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當時影響廣泛[4]。
在中國文壇,施蟄存率先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寫小說,是“我國現代派最早的開拓者之一”,被國際文壇認為“中國現代派的鼻祖”。
除了存在于“1890年—1950年間”“十九世紀末期”出現、活躍于“一九一四年——一九四五年”這些說法之外,現代文學也可以向前追溯得更遠。
從文藝復興提出人文主義開始就有現代主義了,人文主義精神的核心是放棄以神為中心,追求以人為中心,肯定人的價值和尊嚴,認為人是現實生活的創(chuàng)造者和主人。
文藝復興后的一系列社會變革與變化,使現代主義文學不斷發(fā)展,寫作越來越關注人和人的心理與思考,寫作手法也更加自由與豐富。
神所說的是注定的,而人的決定卻充滿了不確定性。同一作者在敘述過程中,也不拘泥于一種寫法,而是嘗試改變傳統(tǒng),以求新的效果。不確定性是文學現代性中十分重要的表現。
如伍爾夫所說“讀者以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不輕信態(tài)度對待小說,從而使閱讀行為成為一種自我理解行為……難度,不確定性或者說意義含混,是這種新的小說可能具備的特性……小說的開放性,它的不確定性,它力求吸引它本身”[5]61-63,到20世紀,小說的不確定性被具體到小說的人物、情節(jié)、時間、空間、語言等元素中,同時也體現在作者主動的敘述中。
選擇怎樣的視角,交代多少信息,用怎樣的手法,怎么選擇時間與空間,用怎樣的方式敘述,成為作者的主動選擇。
作者作為人的代表,也更加注重以自己為中心,去追求藝術特色與審美風格,不再相信以前的作者和既定規(guī)律,從而讓作品呈現出新的形式、新的內容,也體現出新的精神。作者這種對不確定性的追求,是對小說現代性擴展與推進的表現。
二、小說《梅雨之夕》現代性中的不確定性表現
小說《梅雨之夕》意識流手法的運用、多種藝術手法融合、敘述方式獨特等特點,及在時空設置、人物信息展現、情節(jié)安排等方面的選擇,使其成為一篇極具現代性的小說,而不確定性在其現代性中有突出的表現。
(一)小說《梅雨之夕》現代性中手法運用的不確定性
小說《梅雨之夕》的現代性表現出意識流手法運用的不確定性?!睹酚曛Α返囊庾R流手法是中國式的,避開了西方現代主義小說跳躍、飄忽的寫法,而是追求清晰明白。小說《梅雨之夕》主要寫的是男主人公撐傘送女子一路的心理變化。
這是一篇意識流小說,在全篇的意識流動過程中,表現了男主人公對工作乏味的不滿,對雨中閑行的追求,及至遇到女子,則開始了接近欲望的層層遞進,直至發(fā)現女子并非自己的初戀女孩,心理上才放松下來。
小說以男主人公內心獨白的方式,通過時空交錯、自由聯想的手法表現人物心理與欲望。在寫人物心理變化與欲望時運用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其中男主人公的保護欲、接近女子的欲望,體現著弗洛伊德理論性本能的氣息。
“薄薄的綢衣,黑色也沒有效用了”[3]20,而后寫兩只手臂是圓潤的,女子護住了自己的前胸,男主人公想著女主人公肩臂也被雨淋了,那就不要緊嗎。
男主人公看到女子被雨淋濕,心中開始各種心理活動,十分貼切與精準?!拔夷樇t了”[3]21,“而她一定已看出了這勉強的態(tài)度后面藏匿著的我的血脈之急流”[3]22,男主人公的欲望與心理表達準確而靈活,“我忽然覺得很舒適,呼吸也更順暢了”[3]26,心理表現自然而緊扣情節(jié)。
小說《梅雨之夕》的意識流手法與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泛性論的理論契合,心理學理論自然融于小說,給人真實的感受,與施蟄存自己所說的“一種情緒、一種氣氛”,現代性特征明顯。
然而小說中人物的意識,是清晰、有邏輯的,變化脈絡明顯,是東方式的意識流,是對西方意識流的靈活運用,體現了意識流手法運用的不確定性。
小說《梅雨之夕》的現代性表現出多種藝術元素運用的不確定性?!睹酚曛Α凡粌H僅運用意識流的手法,而是將詩歌、畫作、電影鏡頭等藝術元素融入小說創(chuàng)作。
小說敘述豐富、新穎,人物心理得到很好的展現。其中以“擔簦親送綺羅人”[6]256這句古詩句來比擬男主人公“我”與人在雨中撐傘同行,詩歌為唐朝詩人朱協所寫,全句為:“好是晚來香雨里,擔簦親送綺羅人?!盵6]256
如不深究詩句的比喻意,從字面意思看,詩句也是描寫雨中撐傘送人的情景,表達了主人公“我”的文雅心境,與愿意與女子一起在詩境中的心情。后面又有“我記起日本畫伯鈴木春信的一幀題名叫《夜雨宮詣美人圖》的畫”[3]25,是關于雨中美人的畫,又以古畫比擬眼前的女子,用畫境表現男主人公對女子的喜愛。
前文的“朱唇一啟,她迸出柔軟的蘇州音”[3]22,“朱唇一啟”,嘴唇被放大,呈現在男主人公和讀者面前,很像電影的特寫鏡頭,這種描寫有美感,又能表現男主人公對女子行動細節(jié)的高度關注,以畫面寫人物心理,形象而新穎。多種藝術元素的融合式運用,使表達精準且富于變化,是小說現代性中的不確定性的表現。
小說《梅雨之夕》的現代性表現出敘述方式的不確定性。作者寫男主人公的心理活動與觀察行為,對被觀察對象女主人公的行為,在描述中并不是十分確定,而是以猜測的語氣描寫。
“我有著傘呢,而且大得足夠容兩個人的,我不懂何以這個意識不早就覺醒了我?!盵3]20-21而后是一些問句:“但現在它覺醒了我將使我做什么呢?”[3]20-21之后是計劃著用傘為女孩擋雨,陪她找人力車,或者送她回家,又想著路不是很長,可以送她到家,路多也可以,又躊躇是否可以在長路上表白,也擔心女孩認為他不懷好意,擔心自己被誤解和拒絕,而后又揣測女孩會不會一直在雨中站著。
對于時間,作者的表述是忘記了時間流過,看了看表,才知道是幾點。作者用猜測的語氣陳述,“像是心中很著急了”,“我猜測她肯定是在這樣想著”,不是完全確定對方的想法。
這與現實主義小說的寫法截然不同,放棄了作者知道人物所有事情,完全把握情節(jié)發(fā)展的確定性寫法,代之以不確定的判斷與描述,作者不是全知全能的,作者是有局限的,被觀察的對象到底來自哪里,是怎樣的人,想了什么,男主人公是不知道的。
“我不懂何以這個意識不早就覺醒了我”,對于主人公的行為,作者也不是全不知道,如果是現實主義的確定性的寫法,作者會寫“這個意識那時覺醒了我”,而施蟄存沒有這樣寫,這應該是有意為之,主人公有不懂的時候,作者會把主人公不懂的內容,主人公思考的過程寫下來,而不是直接描述主人公如何想,要做什么。
“多久了,我也完全忘記了時間在這雨水中間流過”,不看表的時候,主人公是不能準確判斷時間的,這和生活中的人一樣,所以作者寫主人公完全忘記了時間,而不是寫“雨已經下了一個多小時了”,這種不確定的選擇是對生活的更好映射,是更為準確的描述,帶來的閱讀感受也是新鮮、不做作的。
非全知、不確定的表述反而產生了更為貼近現實的真實,它能激發(fā)人的探索欲,形成小說的魅力,這樣的角度與表達無疑是現代主義的特征。
“我臉紅了,但并沒有低下頭去”[3]21,這個表述是文中較為直接、確定的,略顯生硬,不知道為什么沒有寫當時的感受,而后說“我想我是臉紅了”,這里略帶確定的寫法,可能是作者不小心略過的,這在文中并不多見。
主人公以為傘下的少女是自己的初戀女孩,但是小說中并未交代初戀女孩是怎樣的容貌,怎樣的身份,自己與初戀女孩當初有著怎樣的故事,那些都沒有交代。施蟄存有意制造缺失,從而造就了小說的不確定性,對其現代性的完成也更充分了。
(二)小說《梅雨之夕》現代性中信息展現的不確定性
小說《梅雨之夕》的現代性表現出空間和時間設置的不確定性。小說《梅雨之夕》用限制性視角,從男主人公的視角表述,沒有從各個角度展現都市的景色及各種人物的外表與心理,只是從男主人公的視角描述,從而造就了小說的不確定性。
《梅雨之夕》中所寫的街上景色,是男主人公眼中的滿街燈火,天色的清朗,他避著屋檐上滴下的水,從上海的某一條路走到另一條路,又用估測的語氣說差不多半點鐘時間,而后通過郵政局的大鐘來交代時間,又以自己的位置為參照,寫還沒有走上橋,天色暗了,心情是并沒有介意,再次明確交代是傍晚時分了。
沒有全角度的景物描寫,沒有寫街上是怎樣的燈,怎樣的車,而是從主人公視角,寫街上的燈火、天色,空間、景物具有不確定性的特點。
寫時間,也帶著主人公的感受,“竟走了差不多有半點鐘光景”,時間通過感受判斷,“但我并沒有介意”,在這樣的情緒中交代了時間,“是傍晚的時分了”。
時空信息的缺失與模糊,造就了不確定性的特點,小說的現代性表現因此更鮮明了。
小說《梅雨之夕》的現代性表現出人物信息展現的不確定性。小說沒有對人物交代太多信息,男主人公的具體職業(yè)是沒有交代的,只說是“我常常在辦公室里,在公事空閑的時候”[3]16,只交代了他是公事房里的人,而他叫什么名字,家庭具體是怎樣的,受過什么教育,未來想干什么,也是沒有的,這正是現代主義文學限制信息,不交代多余的信息的寫法。
《梅雨之夕》只想寫那個梅雨到來的傍晚,男主人公的情感與情緒,他的回憶與家庭情況也只能在他的心理與情緒變化中展現,小說并不想交代與主要內容無關的信息,做到了極致精簡,所以連主人公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具體的工作,有怎樣的成長經歷,這次偶遇之外的思想等都是不必交代的,信息無疑是集中的,手法是現代的。
女主人公這個人物的信息不確定性更強。對女主人公沒有交代太多信息,出場時只有外表,沒有身份,誰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多大年紀,做什么工作,讀者只能隨著作者的眼睛去看這個陌生的女子,到小說最后,她依然是陌生的。
《梅雨之夕》中寫的女子憂悶的眼光和我交換,從而猜測她的心理活動,有傘且穿著皮鞋的男子,為什么不走,是否不懷好意,從她由自己身上轉向陰黑的天空的目光的移動判斷著她的內心活動。
作者通過男主人公的眼睛讓讀者看女主人公的外表與行為,同時寫男主人公猜測的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動,又交代男主人公的心理,整個過程做了很多信息的限制,對作者的表述權力也做了限制,表現出了人物信息的不確定性。
小說《梅雨之夕》的現代性表現出情節(jié)設定的不確定性。男主人公走在路上,偶然向路邊看去,看到一個女子靠在一家店里的柜臺上,眼神憂郁,男主人公覺得,女子看著自己,也可能同時看著女主人公。他感到那可能是他的妻子,又覺得很奇怪,不知道她為什么在那里。
在此之前,男主人公就向后面斜看,看到店鋪里有許多人歇下了工作看向他和同行的女子,他覺得他們的臉色是可疑的,已經開始擔心里面是否有認識的人,怕他們會有一些猜想,認為他與同行女子有著男女的情感關系,于是將傘壓低了一些。
在作了一些心理敘述后,這種擔憂又被提起,而且是含蓄的,有著心理層次遞進的描寫。覺得倚在柜上的女子像自己的妻子,這是對男主人公一路上心理緊張狀態(tài)的連續(xù)書寫,是淺淡、自然,看不出突兀的書寫,這種書寫也形成了小說特別的故事情節(jié)。
男主人公撐傘送少女,作為已婚的人,雖然有著無限的遐想,也不急著回家與妻子吃飯,但是心里還是緊張與愧疚,作者并沒有直接寫出這一層,而是寫看到道旁店里的柜上倚著的女子疑是他的妻子,后文并未交代這位女子是否是他的妻子。在結尾處,又寫到,男主人公看到妻子懷疑她就是倚在柜臺上看著他和同行少女的女子,而那女子到底是不是妻子,并沒有明確交代。
小說留下了空白,至于那女子到底是不是他的妻子,文中是沒有答案的,這需要讀者自己去猜測、思考,需要讀者更多地去參與,這給了讀者更多的思考空間與主動性,而這一問題可以有兩個答案,每個答案有不同的解釋,這是小說內容開放與空間更大的表現。這種情節(jié)設定的方式現代性的,也是不確定性的表現。
三、結束語
對施蟄存小說《梅雨之夕》現代性中不確定性的研究,是對小說現代性的涵義的擴充,是促進小說創(chuàng)新的動力,對小說創(chuàng)作和閱讀空間的擴展都十分有益。這種研究使小說現代性的內涵和外延被擴大,使小說的理論研究和創(chuàng)作實踐都有了更多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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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孫秀芳(1980.9-),女,漢族,吉林榆樹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創(chuàng)造性寫作、漢語言文學、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