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娘還在剝棉花。月亮斜向東去了，只有它還在陪著娘。

那個場景，已塵封多年。我想喚醒它，最好在一幅畫上，于是我想到了云山先生。

云山先生居于豫東一個偏遠小鎮(zhèn)，是一個隱逸在野的民間畫師。他的畫樸實，有煙火味。我喜歡。

驅車幾十里，終于在小鎮(zhèn)的一個河岸，見到了先生。我把心中所想傾訴于先生，先生要我詳盡陳述，他好細細描畫。

那是一個秋天的晚上，月亮好像知道人間有人做活，用白色把自己涂個滿圓，把所有的光線灑向人間一個小院。小院四壁漏風，土墻高低不平。月光摸著墻，墻就把顫顫的身子溫順地站直了；摸著院里堆積的棉桃，棉桃就羞澀地溫馨地躺下了；摸著姐的背，把姐的側影，清晰地畫在地面上；摸著娘的發(fā)，娘的發(fā)凌亂地抖動，幾絲瑩白在月光里愈發(fā)的白了。娘的影子彎彎的被月光印出來，它想把她扶直，但娘毫無知覺，自顧自默默地摘棉花。

“把燈熄了吧。”娘抬頭望了望月亮。“今晚的月亮真亮，不用燈也能看得清?！蹦锏脑捳Z里溢滿了對月的贊許。我放下手里的棉桃，吹熄了放在凳子上的煤油燈。

月光一下子擠滿了院子，比剛才更亮了。它驅散了院子里所有的陰影。那亮光白得閃眼，好像全世界所有的月光都聚攏來了。娘瞬間加快了摘棉花的速度，那雙手配合自如，左手握著棉桃，右手五指齊齊插進棉殼里，把暴突的棉花一點不剩拔出來，然后一道皎白的弧線，棉花就輕輕地飄在鋪好的棉單上。只一會兒工夫，棉單上就凸起一個小丘，那小丘宛如盛開的一朵大白花，純白，無一絲雜質(zhì)，仿佛經(jīng)受了月光的滋潤。我摸了摸，柔軟，溫暖。我不覺得涼了。我穿上娘給我套的棉襖，哪怕行走萬里，都有娘的體溫。

“你們倆睡吧，我再剝一會兒?！蹦锟闯隽宋液徒愕钠v。我讓娘也睡，娘不理我，只把頭埋在月光里。

一覺醒來，娘還在剝棉花。月亮斜向東去了，只有它還在陪著娘。娘的影子被拉長了，如果娘直起腰，就更長了。

娘剝完了棉花，把棉花裝在塑料袋里。娘踩著小腳，拉著架子車去十里外彈棉花。娘把棉花變成了兩床被子，成為陪送姐的婚嫁。姐出嫁前，娘的淚絲絲縷縷擦也擦不凈。

“閨女，咱家窮，娘笨，甭嫌娘不中用。”“娘受累了，娘的苦，我懂。”姐流著淚說。

姐走了，遠嫁他鄉(xiāng)；后來，娘也走了，那晚的月光也走了。

先生聽了我的陳述，手抖了幾抖，像要拿不住畫筆。他畫起來，傾盡全力。那土墻是一痕水墨，那棉花一點點暈染出來。

娘的影子帶有褶皺，筆畫蒼邁有力。那月亮清涼而白，賽過那晚。月光如霧般噴灑，細細軟軟，但看不出一點斑。它把小院抱在懷里，唯恐一松手，就有風溜進去。我把這幅畫小心地折疊再折疊。把它裝進貼身的衣袋里，一路上，我摸了又摸，我怕有月光逃逸出來，我就冷了。

哦，這月光，只屬于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