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思考力不能貧弱
墨見我:時隔六年,終于盼到了您的新長篇《不舍晝夜》。連夜讀畢,有一夜白頭之感,久不能靜,卻又不想與人言。任余波蕩漾,心中總有生發(fā),數(shù)日,才緩過勁來。記得有次直播,季亞婭老師曾半開玩笑地說您這些年不知在忙什么,都不見創(chuàng)作了。我斗膽將這個問題續(xù)上,請問,這本《不舍晝夜》是在季老師的那次“聲討”后開始創(chuàng)作的嗎?
王十月:的確,我的上部作品《如果末日無期》完成于2018年,對于我這個年齡的作家來說,正值當寫之年,我的70后同道們佳作不斷,我實在是歇筆太久了。但這歇也不是壞事,集中讀了一些書,當然,這還是在給自己臉上貼金,我也不好意思給自己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說這幾年被疾病困擾,那么多病痛纏身的人都佳作不斷,為何偏偏你王十月生了病就停止了創(chuàng)作。但生病的確困擾了我,我這個年齡,多寫一篇少寫一篇沒什么區(qū)別,也沒有在文學界爭勝的心,但心中有太多的困惑,太多想表達的東西又無以言說,仿佛身陷無物之陣。嚴格來說,這六年來,最近的一篇作品不是《如果末日無期》,是應(yīng)《天涯》雜志之約寫的散文《我的無物之陣》,發(fā)表在2020年第3期的《天涯》雜志。這篇散文,比較全面地表達了我這段時間來的困惑,我一直想用小說的形式,更深入、全面、形象地呈現(xiàn)我的思考,而且想在一部作品中集中表達這些無以言說的掙扎,我想寫我們這代人這幾十年來,腦子里究竟產(chǎn)生了什么,但一直沒找到好的切入點,直到有一天,也不記得是什么機緣,總之突然有了想寫的沖動。
墨見我:說到您的《如果末日無期》,這是一部非常燒腦非常好看的科幻作品。讀者們一直期待著您更大腦洞的科幻創(chuàng)作,您卻回歸了現(xiàn)實寫作,為什么?
王十月:完成上部長篇后,很多出版社約我寫科幻,我感到很遺憾,很泄氣。我的《如果末日無期》并不是科幻小說,是基于現(xiàn)實生發(fā)的對未來的擔憂,是寓言,為避免誤讀,我在小說中將其命名為“未來現(xiàn)實主義”,但大家習慣了認為這是科幻文學作品,我也只好被動承認了這一現(xiàn)實,并不止一次在科幻的框架下談?wù)撨@部作品。但這是我的妥協(xié),我的本意不是寫的科幻小說。這樣的小說放在科幻文學作品中去閱讀,會覺得很奇怪。誠如謝有順所言,“王十月是現(xiàn)實主義者”。我關(guān)切的,感興趣的,永遠是當下最主要的真實,科幻不過是件迷惑人的外衣。作品出版后,大家果然被這外衣所迷惑,忽略了書中現(xiàn)實主義的一面。比如你,剛剛提問時關(guān)注到的也是燒腦,好看,這讓我很遺憾。我對《如果末日無期》是有一些自負的,如今也就只能敝帚自珍了,這也讓我反思,小說還是應(yīng)該更加直接呈現(xiàn)作者的所思所想,所以這次《不舍晝夜》我采用了更直接的方式。
墨見我:更直接的方式是您后記中提到的“選取了最質(zhì)樸簡潔的結(jié)構(gòu)與語言”嗎?
王十月:這是一個點,但這是表象。因為生病,我對文學有了和從前不一樣的看法,就像李小龍悟出武術(shù)的本質(zhì)無非“攻防”二字一樣,他將各種技擊術(shù)中與攻防無關(guān)的去除,汲取了純進攻和防守的手段,采多家之長,創(chuàng)立了截拳道。我想,小說也應(yīng)該更加高效地呈現(xiàn)作家的思考,我曾效仿李小龍,用兩個字來總結(jié)文學的本質(zhì),我認為,就是老祖宗所說的“載道”。文以載道,每個作家對道的理解不同,但無論如何,作家要調(diào)用一切手段,來用文學載自己的道。比如魯迅說“引起療救的注意”;比如加繆認為用小說的形式來傳播哲學比直接講授哲學更高效,于是將他的哲學觀包裝進了《局外人》這樣的小說中。生病后,我重讀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黑塞的一些作品,和生病之前看是全然不同的感受。中國文學習慣于關(guān)注日常的柴米油鹽人間煙火,然后讓讀者去悟,但黑塞在《荒原狼》中直接擬寫一篇“論荒原狼”來談?wù)撍乃伎?,《悉達多》更是直接指向形而上,這在中國小說中是少有的,我過去喜歡水一樣溫潤的小說,但現(xiàn)在我喜歡更有力量的小說。我從前讀不下去黑塞,生病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是偉大的小說家。魯迅的《野草》被當作散文詩,其實,也可以當作小說讀。當作什么無所謂,重要的是,作家的思考力不能貧弱。
墨見我:您的《無碑》曾被稱作“無限接近真相的小說”,而《收腳印的人》則被認為是“以反先鋒的姿態(tài)抵達先鋒的境界”。這部《不舍晝夜》您希望得到怎樣的評價?或者說您有怎樣的自我評價?
王十月:希望得到什么樣的評價是很難說的,讀者的評價不以作者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如果有讀者讀了,覺得這就是他的人生,或者是他們父輩的人生,那我就感到很欣慰了。當然,如果他們因此有更深層次的對“人該如何成為人”的思考,我就無憾了。自我評價,我想這是目前為止我自己最滿意的作品,雖說只完成了上部,但它真實無虛地呈現(xiàn)了我在五十歲時的所思所想,以及我對一部理想長篇小說的想象與認知,還有我五十歲時依然保持著的楚人“不服周”的倔強與擰巴。
墨見我:就字數(shù)而言,《無碑》用37萬字寫了20年的故事,而《不舍晝夜》,您僅用了28萬字寫了47年的故事。據(jù)說,這部小說在修改過程中刪除了24萬字。您是做了字數(shù)限定嗎?還是有其他考慮?
王十月:我是希望讀者能夠一口氣讀完這部作品,在一到兩天的時間內(nèi)感受王端午并不漫長的一生,我想這是和花上三五天讀完完全不同的感覺。因此,我最理想的字數(shù),是寫到二十萬字,但顯然,后來超出了我的預(yù)期。出版前,我打印了一些試讀本給朋友們讀,大多數(shù)人都在一天或兩天內(nèi)讀完。有些是本想放下第二天再讀完,但出去轉(zhuǎn)一圈,心里放不下,還是決定回來讀完它。我的責編李謂也是一口氣讀完的,讀完后他發(fā)了個朋友圈,說心里很難受,不想說話,堵得慌。你用了一個更形象的說法,一夜白頭之感。我很驚喜,得到讀者的表揚,總是一件讓人心情愉悅的事。這讓我對這部書更有信心了,這是我想追求的閱讀效果。刪之前我也是很猶豫的,因為初稿是一種抒情的詩意的回望,舒緩、豐富、綿密,適合偶爾讀一小節(jié)的那種閑讀,不適合一口氣讀完,但拖長了閱讀周期,體驗是不一樣的。于是痛下決心大刀闊斧刪。當然,這個小說不是簡單地刪,是傷筋動骨大改了八稿,這八稿我都保留著,小改記不得有多少稿了,直到出版社、雜志社定稿后又大改了兩稿,快下廠前又改了一稿,把編輯都快折磨瘋了。當然,也有朋友說完全讀不下去,沒有代入感,總之是兩個極端的評價,不過說好讀的更多一些,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我希望這部書出來后有爭議,我不怕爭議,就怕沒爭議,哪怕一邊倒地說好也是可怕的。從前,我們覺得小說終究是閑書,好的小說是要閑適的,偷得浮生半日閑,綠楊陰里亂讀書。但生病之后,我覺得生命對我們來說太短暫了,我們有太多打發(fā)閑適的消遣,我沒必要再寫一部閑適的小說,我要寫的是,讓讀者讀了很難緩過勁來的,不閑也不適的書,所以,我刪去的就是閑適的部分。當然,也有一個度,我感覺,現(xiàn)在這個度,是合適的。
墨見我:我是個讀書很慢的人,因眼睛是混合性散光,總也看不快,但我卻一口氣讀完了《不舍晝夜》,可見您的大刀闊斧達到了讓讀者不舍晝夜的效果。我記得《無碑》之后您說過,再寫打工題材要以十年為期,寫時代發(fā)展下打工者的變化?!恫簧釙円埂芬恢睂懙搅?023年,打工者的選擇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的“打工”,老百姓似乎有了更多選擇,卻依然是廣闊中的無奈。落到王端午身上,您覺得他的選擇是小眾現(xiàn)象還是普遍愿望呢?
王十月:我沒有將這部書當打工小說來寫,我寫的是人生一世,該如何活過,才能算是“成為了人”。正是你所說的,老百姓那廣闊中的無奈。但如何面對這無奈,卻是一種人生選擇。我讓書中人物的生命時鐘與我的高度重疊,這樣我能更準確地呈現(xiàn)人物與所處的時代。我的責編李謂說這部書是我的自傳,也對,也不對。對,是這部書可以算作我的精神自傳;不對,是王端午不是王十月,他們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人。這部書寫了近五十年的時間跨度,我有意弱化了時代的印痕,草蛇灰線,人和時代的關(guān)系,一直是讓作家們著迷的話題,所以《雙城記》開篇即說“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我這部書,也探究了人和時代的關(guān)系。人和時代是怎樣的關(guān)系呢?主流的看法,人是時代的產(chǎn)物,但顯然,這是老生常談。非主流的,或者新一點的看法,人是獨立的,無論時代如何風起云涌,小民百姓不過塵埃,活在日出日落的尋常時光里,是另一種世外桃源式的浪漫。我不認為人能獨立于時代之外生活,有一句話,說時代的灰燼落在每個人的身上都是一座山,但是,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時代的進程之中,如果人的主體性就這樣被淹沒和否定了,人還有什么價值?人的命運不可能完全被時代裹挾,時代的灰燼固然是大山,依然有從灰燼中活出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荒誕英雄,他們與時代的關(guān)系不是擁抱潮流、不是隱入塵煙,而是擰巴而倔強地活著。我們湖北人說楚人“不服周”,這“不服周”,也可看作不向時代的灰燼認慫。
我找到了更理想更智慧的呈現(xiàn)方式
墨見我:在您的作品中,王端午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包括李中標、劉祖之。您將他們從《收腳印的人》帶到了《不舍晝夜》,并重新安排。為什么是他們?我的意思是,為什么不是老烏或者張今我?
王十月:謝謝你關(guān)注到這一點。我喜歡在不同的作品中用相同的人物名字,他們卻是完全不同的人。世上名叫王十月的很多,他們本就不是同一個人。也就是說,叫什么名字是表象,不是本質(zhì)。我也可以叫墨見我,你也可以叫王十月,因此他們也可以是張今我、是老烏。只是我覺得,在這里,他們叫王端午更符合小說中人物的氣質(zhì)。又或者,我們可以這樣說,我讓相同的人物,在不同的情景下,體驗了不同的命運。還有一個解釋,事實上,這個小說可以看作是《收腳印的人》的延續(xù)或者姐妹篇,一度,我擬定的書名是《推石頭的人》。為什么要寫姐妹篇,因為《收腳印的人》不夠直接,我回避了一些問題,留下了遺憾,我在《收腳印的人》后記中談到了這個問題,說我不夠勇敢,我想在這個小說中彌補,但是,現(xiàn)在我認識到,我的問題,并不在于我不夠勇敢,而是在于我不夠智慧。這次,我找到了更理想更智慧的呈現(xiàn)方式。
墨見我:其實還是有深意的。王端午改名叫王端那一刻,我汗毛都豎起來了。看似動靜不大,心術(shù)卻不同了,心中贊嘆,王十月的線埋得好深啊。說回《不舍晝夜》里的人名,其實我也是參與了創(chuàng)作的。應(yīng)該是之前的一場直播吧,當時您說正在創(chuàng)作新的長篇,就有網(wǎng)友開玩笑說,能不能在這部長篇中給個小角色。當時引來長串跟帖,我也在其中。沒想到的是,兒戲之言,您還真就給了。很多網(wǎng)名都出現(xiàn)在了小說里,我的也在,還是個蠻重要的角色。有沒有擔心過,這樣會使嚴肅文學不嚴肅?
王十月:這是很嚴肅的事,一點沒有開玩笑,就算是一筆帶過的名字,我也是認真對待的。另外,用網(wǎng)友、學生們的名字,也有糾結(jié)的地方,比如尼尼,我本來想讓他毀于吸毒的,但不忍心,于是筆鋒一轉(zhuǎn),他有了不同的命運。最糾結(jié)的是小黑,生活中的小黑是我極喜歡的學生,我不忍給他一個不好的結(jié)局,于是寫完之后我改了,但在下印刷廠前,我又改回到了最初的設(shè)計。畢竟這是小說,書中人物有自己的命運,只是借了小黑的名字,與生活中的小黑全無關(guān)系。就算這樣,我也覺得挺對不住他。另外,王端午的命運變化,是與他的名字變化暗合的,他先后有過醒寶、王端午、李文艷、王端、流浪大師這些名字,每次改名,都意味著新的人生選擇。
墨見我:您為我們虛構(gòu)了另一種可能,都是生活中不曾體會到的。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一句請求,就能出現(xiàn)在一本著作里,到了每個讀者的腦海中又是不同的樣子,多么的未來現(xiàn)實主義。說到這里讓我想到一個一直想問,卻不敢問的問題,印象中作家都是深居簡出的,除非有作品問世,平日里很少露面發(fā)聲,您卻一直在新媒體上做文學相關(guān)的內(nèi)容輸出。訪談前,我看了下電腦里的數(shù)據(jù),您的授課文稿已達幾十萬字,為學生、網(wǎng)友點評了五百余篇稿件,還不停地組織各種文學活動。這無疑占用了您大量的私人時間,也遠超出了玩票的意思,作為受益者我本不該問,但我還是想問,您這是圖什么呢?
王十月:一開始,只是想學畢飛宇的小說課,寫點課在網(wǎng)上搞點熱度,然后結(jié)集出版多賣幾冊,并不想與聽課者有任何瓜葛,沒想到被學生們一步步“套牢”,開始是聽課者說老師你拉一個群我們粉絲之間交流,拉了群后,大家又提出新的請求,而我又心軟,就這樣越陷越深。當然,我也從他們身上得到了認同,感受到了來自“親學生”的關(guān)懷與溫暖,于是,玩票就變成認真的事了。從什么都不管,到承諾管大家一年,到管兩年,到大家說永遠不散。圖什么呢?我想想啊,大概是圖老了到哪里都有學生請我喝酒,圖生日了有學生送花送祝福。
好作家不能成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
墨見我 :從您的創(chuàng)作軌跡來聊聊王端午吧?!妒漳_印的人》里,身為作家,文學是他最好的武器,他在想方設(shè)法地向外發(fā)聲。八年后,《不舍晝夜》中的王端午,他似乎更多地向內(nèi)看了。他的多重人格,他的荒誕命運,他的自省與反抗,都使這個人物更具哲學色彩。這是否可以看作這些年王十月的變化?
王十月:我沒有想過這兩個王端午的不同,你這樣一說,的確如此,因為兩個王端午都是王十月的代言人。在創(chuàng)作《收腳印的人》時,我認為好的作家不能成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他要發(fā)聲,要說出他所知的真相,于是,《收腳印的人》通篇在說話,每一節(jié)的開篇都是以“女士們先生們”開始。那時,我有說話的沖動。而到了《不舍晝夜》,我變得沉默了,誠如魯迅在《野草》中所寫,“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边@些年世界發(fā)生了太多的事,這些事作用于我,加之這些年被疾病困擾,我成了文學界著名的病人,疾病讓我更關(guān)注生與死這些終極問題,關(guān)心我們這一代人內(nèi)心的轉(zhuǎn)變。如果說之前我執(zhí)著于書寫時代變遷史,而《不舍晝夜》則是書寫心靈變遷史。我的圖書編輯在《不舍晝夜》上印了這樣兩句話:“五十年生命冊,七〇后心靈史。”我讓王端午由作家變成了半吊子哲學家,也是為了內(nèi)容和形式的統(tǒng)一。
墨見我:您覺得《不舍晝夜》是一部哲學小說嗎?或者說,您是否在努力成為哲學型小說家?
王十月:當然不算哲學小說。因為我不是哲學家,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前輩哲人并未發(fā)現(xiàn)的真知灼見。我寫的,是我這代人,我是指生于20世紀70年代,伴隨著改革開放成長起來的這一代人,在20世紀80年代度過了青春期的這一代人——骨子里有一些頑固的理想主義,但最終理想主義被現(xiàn)實生活壓成齏粉,卻依然不甘于隨波逐流的這代人的掙扎。我想,這就是這部書的主要精神底色。這樣的人,靈魂深處自然是有拉鋸的,是痛苦的,自然會帶上了哲學的意味。因此,只能說,這是一部有人物、有哲學色彩、有較濃哲學意味的小說,但不是哲學小說,因為我的本意并不在于傳播哲學。
墨見我:書中有個很有趣的設(shè)計,這對理想主義的戀人相識相愛以及生存的來源,都是一間叫西西弗斯的書店。這讓我想到了法國存在主義三巨頭的時代,您是在向他們致敬嗎?
王十月:也不是,在廣州,曾經(jīng)有一家著名的民營書店,和我書中的西西弗斯書店很像,我寫到書店時,心里想的就是那家書店。但在最初,小說中的書店是叫西西弗書店的,有一天,我意外發(fā)現(xiàn),廣州居然真的有西西弗書店,還是連鎖書店,為了以示區(qū)別,小說中改成了西西弗斯書店。在這部書中,王端午只要開書店,就只能叫這個名字。
墨見我:西西弗斯幾乎貫穿了整部小說,不斷推石上山的故事大多數(shù)人都知道,但《西西弗神話》卻是一本有閱讀門檻的書。我記得在一個清晨,您在群里說:一夜未眠,重讀《西西弗神話》哭得老淚縱橫。是什么戳中了您的靈魂?這是否可以看作是《不舍晝夜》的種子?
王十月:我不記得你所說的老淚縱橫那天所為何事,自病后,記憶力大不如前,常常想不起很熟悉的人,讀書也是昨天讀今天忘。我用五筆打字,之前打字很快,幾乎很少有不會打的字,現(xiàn)在,經(jīng)常遇到一些很簡單的字要從五筆切換成拼音來打了。我甚至擔心自己將來年紀再大一點會得阿爾茲海默癥。這也是我為什么急著在生病時沒有休息,每天堅持寫這部書的原因。王端午是推石頭的人,馮素素是推石頭的人,我們每個人何嘗不是?年輕時讀《西西弗神話》,讀到的只是一些漂亮的句子,寫這本書的過程中重讀,有不一樣的感慨。特別是病中讀,時時處處,皆是自我的映照。
墨見我:縱觀您的文學作品,“多重”這個意象一直都有。比如《人罪》中的多重身份,《收腳印的人》里的多重表達,《如果末日無期》里的多重世界,《不舍晝夜》里的多重人格,甚至現(xiàn)實生活中的多重角色。多重對于您來說是否是您的創(chuàng)作奇點?
王十月:有意思的發(fā)現(xiàn),比如王端午的腦子里住了一個弟弟王中秋,比如馮素素的身體里有個開關(guān),能在理智和狂野兩個頻道迅速切換,但我并沒有意識到,我有設(shè)計“多重”意象這個癖好,現(xiàn)在一想,我還寫過一部中篇就叫《雙生》,這是我不自知的一種認知。
墨見我:本書的最后一章,“多重”和解,王端午與王中秋終于成為了“我們”。這之后,文中有這樣的一段話,“王端午發(fā)現(xiàn),自己對哲學的理解遠不如弟弟,許多困擾他的問題,弟弟總是能以最簡明的方式直指本質(zhì)。”看到這里我停了下來,想了很久。作為寫作者,都渴望作品具有哲學性,可即便是善于自省的王端午,也未必具備直指本質(zhì)的能力。您覺得該如何提高對哲學的理解與運用,能給寫作者一些建議嗎?
王十月:“多重”和解,意味著王端午對自我的認知趨于清晰。說到建議不敢,我和王端午一樣,只是半瓢水的哲學愛好者,我的哲學思考,更多的不是來自于對哲學家著述的閱讀,而是自己從生活中琢磨出來的。如果我精通哲學,就會將王端午設(shè)計成哲學家。哲學之于文學是雙刃劍,特別是中國讀者更喜歡看故事與人物外在的命運,哲學入小說是很冒險的,處理不好容易晦澀,因此我一直告誡我的學生,千萬不要為了哲學而哲學,哲學是小說家的內(nèi)功,內(nèi)功深厚了,平淡無奇的一掌可以隔空打牛,內(nèi)功不到強行深刻會鬧笑話。至于我這部書,是內(nèi)功深厚,還是花拳繡腿,就交給讀者來評判了。
《不舍晝夜》中的女人們
墨見我:來說說這部書中的女人們吧。主角馮素素也是個很有哲學色彩的人物。她的說話方式非常亮眼,有種再看一百部小說也不會忘的感覺。我嘗試了一下,用她的語言習慣說話,非常別扭。說多了你一定會想一個問題——我究竟是誰?您是通過這個哲學問題反推出馮素素的語言習慣?還是您生活中真遇到過這樣的人?
王十月:謝天謝地,你終于提到了馮素素,很多試讀的朋友都說,這個人物寫得最好,比主角王端午更好。小說家柳君也說,馮素素這個人物出場就驚艷,塑造得很成功。事實上,這部書中的一系列女性,都是我用情至深塑造出來的,包括著墨不多的人物,有限的幾次出場都是精心安排的,王端午的母親主要出場了三次,一次是在她小兒子的墳上釘桃木樁,一次是朝王端午的父親扔斧頭,一次是她臨終遺言不許王端午的父親死后和她埋在一起。三個細節(jié),這個女人的隱忍、堅強,對兒女們的愛和骨子里的剛烈,我認為是塑造得很立體的。還有王端午的四姐,只有一段是寫她的,但這個人物,成為了貫穿全書的靈魂,她的張揚、天真,追求自由的執(zhí)著,我認為我寫出了她們的個性與命運中的必然。還有大姐、三姐、燕子,當然還有兩個重點刻畫的女性——宋小雨和馮素素。這些人物,都是不甘于命運擺弄的人,她們都在和命運抗爭,只是每個人的抗爭方式不一樣。她們都是柔弱的,卻又都是剛烈的,你可以哀其不幸,卻不能怒其不爭,因為她們都是抗爭者。馮素素沒有原型,但我見過她這樣用書面語和第三人稱說話的人。馮素素是個擰巴的人,身體里有兩套行為模式,她在兩套行為模式間來回切換,她這個人物其實也是活得很擰巴的。其實馮素素也可以是我們?nèi)魏稳?。不過她這種說話方式,只有放在馮素素的身上才是不違和的,要注意的是,最終,馮素素變成了和大家一樣正常說話的人。這是值得高興呢,還是值得悲傷呢?我感到無限的悲傷,卻又為她欣慰。我還想再強調(diào)一次,我寫的,是一群理想主義者理想幻滅過程中的掙扎。
墨見我:書中馮素素的思想深受波伏娃影響,但她沒有效仿波伏娃,她選擇了婚姻。這與青年王端午的那段《存在與虛無》的演講遙相呼應(yīng)。仿佛他們注定相遇相愛,卻并不適合婚姻。我是否可以這樣認為,您做了個實驗:假如波伏娃與薩特在當下的中國結(jié)婚,生活將會怎樣?
王十月:馮素素不是波伏娃,王端午也不是薩特。他們只是普通的中國人中的兩個曾經(jīng)的理想主義者,我寫下的是理想主義者面對現(xiàn)實的柴米油鹽之后的不堪一擊?!恫簧釙円埂分忻總€人物的命運都是悲劇,他們有自己想堅持的東西,但他們都沒能堅持,在不斷妥協(xié)下,活成自己最討厭的樣子。好在王端午不甘如此,王端午到死都是個理想主義者,雖然中間走了彎路。
墨見我:四姐是這本書中最灑脫的角色,雖然篇幅不多,但她的自由率真卻躍然眼前,特別是讀書會那一筆,若是少了就只剩叛逆,不足以成為王端午心中的旗幟。回想我生活中,身邊也有這樣的女子,不免會想:假若她沒死,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下,會有怎樣的發(fā)展,會向生活妥協(xié)嗎?會活成自己討厭的樣子嗎?李想這個人物的設(shè)計,是否可以看作是您對這個假設(shè)的回答?
王十月:四姐是整部書中我最喜歡的人物,在生活中,她是有原型的,在20世紀80年代,在我們村,她是傳奇,她為了自由在結(jié)婚前夜逃婚,因此成為我們村第一個外出打工者,她拿下了許多我們村的第一,第一個開出租車的女司機,第一個闖深圳的人,第一個女老板,但她最終沒有成功,她偏門正財都撈,生活中的她更像卡門。如今,她成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失敗者”,但在我看來,她這一生,比許多人要光輝燦爛得多。李想、四姐、老曾、老沈,這四個人本是同一類人,聰明上進,心懷大志,年紀輕輕站在了時代的風口浪尖之上,他們在同一起點出發(fā),結(jié)果大相徑庭,這就是人生。
墨見我 :從宋小雨出場,我就總會想起北川。陸北川若是不死,也該是這樣的女子吧。特別是那句“給自己的命運加班”,仿佛看到北川臉上露出的一絲欣喜。您沒確切地說她死了,還給讀者留了一絲念想。寫到這里是不忍心了嗎?
王十月:如果說四姐是異類,宋小雨則是改革開放初期到廣東打工的打工妹的典型,是所有心懷夢想、努力上進的打工妹的集合體?!巴瓿闪私o老板的加班,現(xiàn)在開始給自己的命運加班”是當年打工者中很流行的一句話。我寫宋小雨,就是要用她來代寫那一代將青春獻給了南方流水線的無名打工者。請寬恕我的殘忍,如果你對早期南方打工歷史有了解,就知道宋小雨最后消逝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你就知道她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局。有人或許會說,王十月你總是重復(fù)這些描寫,其實不是重復(fù),如果寫早期打工者的生活,離開了宋小雨式的悲劇,離開了治安隊和收容遣送,那一定是失真的,就像寫今天的生活,離開了智能手機和短視頻就會失真一樣。
墨見我:宋小雨是很上進的角色,她的結(jié)局多少有些打擊我上進的積極性。她學習微機,巧妙辭職,到南頭關(guān)靚麗赴約,可以看出她的上進是很現(xiàn)實的,她很聰明,也很會變通。但在科技高速發(fā)展的深圳,這些明顯不足以抵擋誘惑。假若現(xiàn)在讓您穿越到當時的深圳,給宋小雨推薦幾本書幫助她成長,您會推薦什么?
王十月:不用給宋小雨推薦書,她沒有時間讀書,雖說她很愛愛讀書的王端午。宋小雨是個實用主義者。她背負著家庭的重責,這是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不該背負的,卻也是當年出門打工的許多女孩子所背負的,生活容不得她有絲毫不切實際的幻想。我設(shè)計了一個細節(jié),春節(jié)放假,王端午約宋小雨去看海,宋小雨拒絕了,說不想亂花錢。王端午說花他的錢,宋小雨說,你的錢難道就不是血汗錢?宋小雨在深圳的時代,并不是科技高速發(fā)展的時代,但那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她背負著壓力,也面臨著誘惑與陷阱。所以,她卷入傳銷,是必然的。
墨見我:之所以問上面這個問題,是因為您為趙燕安排了一本《理想國》,這是個看似一筆帶過,卻很重要的情節(jié)。宋小雨與趙燕都是打工妹,都是心氣高的女孩,卻似一個硬幣的兩面。宋小雨的青春給了面包,趙燕的青春給了愛情。雖然到最后都是錯付,但趙燕是做了準備的。文中趙燕有這么一句話:“我覺得柏拉圖很有意思,他分析問題,總是不停地從正面反面,多個角度反復(fù)認證?!彼?,您是要借此告訴“不服周”的女性讀者們,要多讀哲學嗎?
王十月:趙燕出門打工的時代,和宋小雨已然不同了。宋小雨出門打工時舉目無親,趙燕出門打工時,有那么多的親人已經(jīng)在南方扎下了根,她不用擔心會餓倒街頭,她可以張揚個性,可以瀟灑辭工,她最初讀書,只是想向男朋友靠近,因為男朋友是大學生,而最終,讀書改變了她。趙燕著墨不多,但我認為,當我寫出她向前男友討回這些年付出的金錢時,這個人物就鮮活了。這里也用了一個對比,趙燕要回她付出的,和宋小雨要回她應(yīng)得的工資。宋小雨如果生活在趙燕的時代,她的悲劇就不會發(fā)生。
文學,破除恐懼的無物之陣
墨見我:記得您分享過一個寫作心得:寫作時在案頭上放些“閑書”,以備卡頓時尋找靈感?!恫簧釙円埂防锩鞔_提到過九本書,依次是《卡門》《麥田守望者》《存在與虛無》《卡夫卡傳》《城堡》《罪與罰》《荒原狼》《第二性》《西西弗神話》。我一廂情愿地認為,這九本書就躺在您創(chuàng)作的案頭,不知猜對與否?更想知道為什么要專提這九本?是向多年來的深刻影響致敬,還是僅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需要?
王十月:的確如此,我案頭放了這幾本書,而且邊寫邊重溫。為什么是這些書呢?因為這些書,處理的是我們生命不同階段的問題。當然也隱含了致敬,或者說希望寫出可以和他們放在一起的第十本的雄心。說句不怕見笑的話,《荒誕與激情》也曾是這部書的備選標題,而且我是很喜歡這個標題的,但出版社的編輯覺得太像哲學書了,我相信專業(yè)編輯的眼光,于是用了現(xiàn)在這個書名。在我青少年時期,影響我最深的書,無疑有《少年維特之煩惱》和《麥田守望者》,而《城堡》的寓言,在我的生命中曾經(jīng)以南頭關(guān)的形式實實在在存在過。我曾經(jīng)寫過一個中篇,標題就叫《關(guān)外》,在那里,南頭關(guān)就是卡夫卡筆下的城堡。南頭關(guān)發(fā)生過許多的事,這是我們那代南下打工人的特別記憶,但沒有到過南頭關(guān)的,生命中一樣有屬于他們的南頭關(guān),有他們無法進入的城堡?!稄?fù)活》《罪與罰》這兩部書,可以說是我這么多年創(chuàng)作的重要精神底色。有論者認為,荒野意識貫穿了我的所有作品,但王端午最終在流浪前選取了《西西弗神話》,因為這本書包含了前面所有的書,即,西西弗明知推石頭上山是無望的奮斗依然義無反顧,亦即羅曼·羅蘭所說的: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
墨見我:這本書的淚點很多,但我哭得最兇的地方您肯定想不到,是加繆的出現(xiàn)(雖然您沒明說)。我腦中馬上想起那句話,“不要走在我的后面,因為我可能不會引路,不要走在我的前面,因為我可能不會跟隨,請走在我的身邊,做我的朋友!”這簡直是谷底的光。我感動于這個設(shè)計,感動于您的寫作手法,更感動于俯身相伴。到這里,我看到了現(xiàn)實主義、存在主義、魔幻現(xiàn)實主義、荒誕主義等等諸多流派的匯集,卻毫無違和感。這是否是您當下的創(chuàng)作追求?
王十月:感謝你重視了這個設(shè)計,“請走在我的身邊,做我的朋友”正是這個意思,這一節(jié),是全書最晦澀的一節(jié),是我最擔心讀者有閱讀障礙的一節(jié),也是我最得意的一節(jié),是全書最重要的一節(jié),是全書的高潮,是我五十歲人生所思所感的總結(jié)。我以為這一段會嚇跑讀者,但從目前的反饋來看,這一節(jié)獲得的點贊最多,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墨見我:如果說看到加繆是狂喜的淚,那看到魯迅,看到《過客》的情景再現(xiàn)就是窒息。我起初以為那小老頭是薩特,直到看見“你看這東面,不過是幾株雜樹和瓦礫……”直接窒息。后來我就琢磨,加繆和魯迅的哲學思想是很相似的,為什么您要安排兩位而不是一位?愿意談?wù)剢幔慨斎荒部梢粤糇鲬夷睢?/p>
王十月:我是覺得,在這濃墨重彩的華章里不能少了魯迅,而且他們是王端午內(nèi)心不同的聲音,是不同的他的自我靈魂的撕扯,也是加繆的對手戲,是一個人的一體兩面。另外,《過客》也曾經(jīng)是這部書的備選書名,我試圖將今天的時代代入《過客》的背景還有一個原因,我這一章寫的是一個特殊的背景,借用過客的背景,既是致敬,也是一種互文。
墨見我 :本書中寫了兩次流浪,一次是被迫,一次是主動,暗藏了多處對比。這給傳統(tǒng)的“流浪漢小說”增加了更多的思考點。比如兩次流浪中對錢財?shù)膽B(tài)度,對知識的賣弄,對社會的觀察,甚至當遇到小黑后兩種流浪的發(fā)心不同,都反映著時代變遷下人性的變與常,具有很強的社會批判性。從打工文學到流浪文學,您似乎做了一場肉身向下、靈魂向上的試煉。您覺得這種反差感更有益于表達人性的突破嗎?
王十月:兩次流浪對比自然不是多么高明的設(shè)計,是小說的基本手法。王端午是注定要流浪的,中國似乎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流浪漢小說。從肉身流浪到靈魂放逐,我認為這是中國人極少有的品質(zhì),中國人的不合作更多會選擇隱入塵煙,但老托爾斯泰暮年選擇了流浪。我是請王端午完成我現(xiàn)實生活中不曾完成的心愿。
墨見我:第一次流浪雖是被迫的,但也讓王端午體會到了無與倫比的自在。甚至到了中年,他仍是懷念那種自在的。您是否想告訴讀者,生命中真正的喜好,要在最苦的路上才會發(fā)現(xiàn)?
王十月:倒不是這個意思,如果這樣,那就有點雞湯和勵志了。我想寫的是,在王端午的心中,四姐種下的種子一直在閃光。他懷念的不是流浪,而是不用戴著假面具,不用頂著別人的名字和歷史生活的真實的我。
墨見我:卡夫卡用荒誕喚起憐憫與恐懼,加繆則用荒誕喚起了愛與勇敢。您曾說過,您的作品一直在重復(fù)同一主題——恐懼。您也在作品中反復(fù)提到一個詞,無物之陣。我是否可以這樣認為,王十月決定不再“恐懼”了,《不舍晝夜》正是破陣之作?還是說后記中提到的“遺書”心態(tài),讓您有了更深的思考?
王十月:你說得很對,面對荒誕,我曾經(jīng)是恐懼的,但書寫《不舍晝夜》時,我因久病,已經(jīng)從畏懼死亡到可以平靜接受死亡,人若不畏死,還有什么可恐懼的呢,于是,我有了寫“遺書”的坦然了。
我做到了誠懇地忠實于我的內(nèi)心
墨見我:這本書中有很多熟悉的元素,比如歌曲《外來妹》,刻著苦難的南頭關(guān),離家時的蛇皮袋子,帶著晨露的早晨,家人般的前妻,多重時空,小徑分叉的多種可能……可以看出這些都是您文學創(chuàng)作路上非常重要的記憶。是不是當作家的肉身被病痛折磨,“經(jīng)絡(luò)”就會自動開啟匯集、重塑、爆發(fā)的模式?
王十月:病痛會讓人直面死亡,無處可逃時便只能面對。在生死面前,對文學的看法會發(fā)生變化,很多過去看重的東西,會覺得無足輕重,很多過去忽視的東西,會覺得不容回避。重塑是準確的,我前面就說到了,是疾病重塑了我。是疾病重塑了我的文學觀,從而重塑了我的這部小說。
墨見我:在《收腳印的人》中,王端午談到過一個詞——道德運氣,并且詳細闡述了什么是道德運氣,他認為自己是道德運氣不好的人。到了《不舍晝夜》里的王端午,您認為他是道德運氣不好的人嗎?
王十月:惡有主動的惡和被動的惡。《收腳印的人》中,王端午是被動為惡,可以歸咎于道德的運氣,但在《不舍晝夜》中,王瑞午一直試圖安慰自己,他的惡是被動的,是時代造成的,但我沒讓他從道德的層面去回避過往,因為他面臨的不是道德的問題。最后一章,王端午、王中秋、加繆、魯迅的靈魂四重奏,就是在雄辯地證明這一點。
墨見我:在思考王端午的結(jié)局時,我總會想起《過客》中老翁的一句話,“他也就是叫過幾聲,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記不清楚了?!倍嗄陙韺@句話的解讀有多種。當場景重現(xiàn)于《不舍晝夜》,我看到那聲音一直盤在王端午心里,死都抹不去,死都要走過去。我的理解對嗎?
王十月:怎么理解都可以,作者不提供標準答案。而且,王端午是糾結(jié)的,擰巴的,我對他的態(tài)度也是糾結(jié)擰巴的。
墨見我:來說說死亡吧?!妒漳_印的人》寫的是想方設(shè)法讓該死的人去死,《如果末日無期》寫假如不死會怎樣,《不舍晝夜》寫如何死得坦然。作為“遺書”心境下的作品,總有厚重的期許,烏云過后回望,是否滿意這部“遺作”?
王十月:我再次驚訝你的這種總結(jié)能力,你總是能透過復(fù)雜的文本直指本質(zhì)。的確如此,《不舍晝夜》寫人如何死得坦然,因為人只有在死之前,才能確認自己是否“成為人”,是否以一個人的名義去死。當然,當時是以“遺作”的心境來寫的,這是很特別的體驗。烏云并未過去,對這部書,我沒有留下遺憾。我寫下了我最想寫的,我做到了誠懇地忠實于我的內(nèi)心。我擔心的是,不知道以后是否還能找到這種心境寫作,畢竟,王端午的故事結(jié)束了,但《不舍晝夜》的故事還在繼續(xù)。讀者可能會疑惑,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主角都已經(jīng)下線了,下部怎么寫?那一切,有待下部出來再揭曉吧。
墨見我:我已對這部長篇的下部充滿了期待,不知還會不會與您的生命時鐘高度重疊?
王十月:下部會和上部拉開距離,是上部的延續(xù),也是新的開端。比如上部寫了近五十年的故事,那么下部故事的時間跨度不會那么長,而是會發(fā)生在一個相對短的時間;比如上部充滿了形而上的思考,那么下部,也許我會寫得更貼近日常生活;比如上部集中寫王端午這個人,下部我可能會寫人物群像;比如上部我寫的是尋找的主題,人物離開故鄉(xiāng),尋找出路,尋找更好的自我,下部則將是一個回歸的故事;上部是由近及遠,下部是由遠及近;很多讀者讀完上部說太虐心了,幾天緩不過來,后勁太大,下部我會主打治愈……總之,上和下,要形成鮮明的對比??傊?,我有很多想法,正在按計劃落實中。
與生命時鐘高度重疊的寫作
墨見我:您曾說過您的作品是灰色的,未來的作品還會延續(xù)這個灰色嗎?這個灰色是從童年經(jīng)歷開始的嗎?
王十月:奧地利心理學家阿爾弗雷德·阿德勒有個觀點,他認為,我們每個人都在用一生治愈童年?!恫簧釙円埂分械耐醵宋?,就是典型的在用一生治愈童年的例子。這句話,用在我身上也是準確無誤的。我作品的灰色基調(diào),的確與童年有關(guān)。在我的童年,有幾件事對我影響深遠:
第一件,是一次意外受傷。我五歲那年爬樹,從樹上掉進了荊棘叢里,全身都是傷口。用家人們后來的話形容,全身沒有一塊好的地方,扎了上百根刺,流了很多血。父母發(fā)現(xiàn)我時,我已昏死過去,有些刺還留在身體里拔不出來。當時鄉(xiāng)下醫(yī)療條件很差,都以為我救不活了,但我活了過來?;钸^來了,家里人、村里人都說這孩子廢了,將來是個廢人?!笆莻€廢人”這個令人恐懼的預(yù)言一直伴隨著我,使我整個童年和青少年時期,都變得自卑而敏感。
第二件,是受傷后,開始長期做一個相同的夢。從五歲到十六歲,每晚必做,從未缺過一晚。這個夢極度壓抑,我卻無法準確描述,只能形容個大概。大抵在夢中,我是一只螞蟻,或狀如螞蟻的活物。我有一個任務(wù),要沿著一條線往前爬,這條線的一端在地上,另一端伸向遙遠的宇宙深處。我晚上一睡著就做這個夢,一入夢就開始爬。沿著那條線,沒完沒了地爬,似乎爬到一定的高度就能突破到另一層空間,那時我將在夢里感到舒暢,就像從缺氧的空間突破到有氧的環(huán)境中去。問題是,每次眼看要爬到突破層,那根線就斷了,從空中落下,成了一堆線圈,我被壓在線圈底下,又要沿著線圈,一圈一圈往外爬。這個夢很痛苦,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弄得我害怕睡覺,害怕做夢,害怕黑夜,直到我十六歲,最后一次做這個夢。我記得是在一個冬天的白天,我獨自在家,不知怎么就睡著了,然后就開始做夢。夢醒后,發(fā)高燒,燒退后,再沒做過那個夢。
第三件,是救了人,反被冤枉。還是我五歲那年,夏天,我、我堂兄、我堂妹、我妹妹,一起在水井邊玩。我們那兒的水井,就是在水田邊挖一個深坑,再修一級一級的石階通向井底。石階上長有青苔,堂妹站在那兒捉蝌蚪,腳下一滑,落了水,我們都嚇傻了。我還算機靈的,還知道拼命叫喊,“救命啊臘梅掉水里了?!笔菭敔斅牭搅宋业慕新?,才趕過來,將堂妹從水里撈了出來。堂妹的媽媽,我叫二媽,是個潑辣的女人,和我媽關(guān)系不好,我媽怕她。我堂兄也怕她,怕被她打,就指證說是我將堂妹推落水的。二媽要和我媽拼命,揚言“讓孝伢子給臘梅抵命”。我父親根本沒有給我辯解的機會,拿了根棍子,說要打死我。我嚇得躲到離家很遠的山腳下,藏在一大蓬野薔薇底下。天黑的時候,我聽見媽媽在喊,“孝兒、孝兒。”父親、哥哥、姐姐都在喊,很多人在喊。我看見火把在黑暗中游走,那時我還不知道堂妹已經(jīng)被救活了,還怕著不敢答應(yīng)。也不知藏了多久,后來睡著了,醒來時,我已躺在家里。其實我記不清是從這次開始,還是那次受傷開始,之后就一直做那個夢了。但因為這件事,我打小就怕二媽,和她不親。幾年前過年回家,二媽已病倒在床,不能說話。我去看望她時,給她枕下壓了些錢,二媽流淚不止,沒多久,就去世了。
童年對我影響最大的是母親的離世。那年我十一歲,母親死于誤診。
母親被一塊臺風吹落的瓦擊中頭部,沒了呼吸,也沒了心跳。鄉(xiāng)村醫(yī)生診斷為死亡,她被裝入了棺木。第四日清晨下葬時,卻發(fā)現(xiàn)棺木下在滴血。大家趕忙開棺,母親的臉還有血色,身體還是軟的。鎮(zhèn)里的醫(yī)生趕到后,給我母親注射,還能打進點滴。這事在當時傳得很遠,都說一個人死了又活了,看熱鬧的人把我家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母親卻終究沒能搶救過來。我一直不能原諒自己的是,在為母親做齋的第二天晚上,我作為孝子,和我哥輪流抱靈牌跟著道士繞棺轉(zhuǎn)圈,哥哥抱靈牌時,我靠墻睡著了,做了個夢,夢見母親對我說她沒有死,讓我救她。醒來后,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這個夢,這也是我唯一一次夢見母親。母親去世四十年了,四十年間我經(jīng)常想,也許我母親還沒有死,她還會再次創(chuàng)造奇跡。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我總有打開母親棺木去驗證的沖動,我害怕錯過搶救母親的悲劇再次發(fā)生。
墨見我:據(jù)我所知您兒時的夢想是成為畫家。在您的文學教學中,也常用繪畫風格來解讀文學創(chuàng)作。您在繪畫方面的審美又是如何培養(yǎng)起來的?
王十月:我從小的志向就是當畫家,對繪畫的熱愛源于我幺叔。幺叔是鄉(xiāng)間少有的才子,寫一手漂亮的趙體字,會多種樂器:月琴、口琴、二胡、手風琴、腳風琴、吉它、笛子……幺叔講過,他童年時一次放學路上,聽見有人吹口琴,聽得入了迷,就跟著那聲音走,結(jié)果天黑了,迷了路。后來,我以此為原型,寫了短篇小說《口琴,獐子和語文書》,就是幺叔這段經(jīng)歷與我的故事的結(jié)合體。幺叔還會寫鵲體字,用一塊橡皮沾上廣告色,幾筆就畫出喜鵲、蝴蝶,再添幾枝梅花、竹枝、蘭草組合成字。過春節(jié)時,別人門前貼墨筆字春聯(lián),幺叔家門前貼神奇的鵲體字。幺叔還會作畫,常畫迎客松和桂林山水。童年時,我夢想做幺叔那樣的人,有才華,會畫迎客松、桂林山水,受人尊敬,為人耿直。幺叔家有一本《芥子園畫傳》,是幺叔的寶貝。我已不記得是幺叔送的,還是我偷來的,總之就成了我的。我得空就描《芥子園畫傳》,那時根本不知道有宣紙,就拿鉛筆在煙盒紙背面描。后來我中考落榜,很出家人意料,幺叔尤為擔憂,就與父親謀劃,說,“給孝伢兒找個師傅學畫中堂吧。”幺叔是將我的喜好看到心里的人。
當時的我哪等得了,自己跑去縣文化館尋師學畫,成了小城名師王子君先生的學生。學了一段時間素描,后又學工筆花鳥,一學期都沒學完,就因家里農(nóng)忙不得不休學了。農(nóng)閑時,我會在家里擺起靜物,畫酒瓶、畫碗、畫茶壺。幺叔還夸我,說畫的茶壺“硬是敲得響”。石首舉辦第七屆美展時,王子君先生是組織者,出于對弟子的提攜,他選了我一幅工筆蟲草《小園豆花》參展,那也算是我的畫作第一次參展吧。
說來也怪,我學畫連半調(diào)子都談不上,出門打工,一半工作卻與美術(shù)有關(guān)。在武漢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時裝公司任手繪師,那時流行在真絲上手繪國畫做裙子。公司在業(yè)內(nèi)頗有名氣,老板傅澤南先生,是極有才情的畫家。熟悉中國當代美術(shù)史的人,對傅澤南不會陌生,他是“85新潮”的干將,江蘇新野性畫派的發(fā)起人。著名學者高名潞所著《中國當代油畫史》有傅澤南專門的小節(jié)。我和傅澤南的關(guān)系,是老板和打工仔的關(guān)系,是老師和學生的關(guān)系,更是朋友關(guān)系。我從招工廣告上看到傅澤南的公司招手繪師,就去應(yīng)聘。一同應(yīng)聘的有幾個,都是科班出身,我的畫功最差,但傅澤南先生選擇了我。后來談起,先生說那幾個都是城里的,你來自農(nóng)村,農(nóng)村孩子能吃苦,也更珍惜機遇。
墨見我:您似乎總能找到高人為師,您覺得這是運氣嗎?十六歲拿到老年大學畢業(yè)證又是怎樣的淵源?
王十月:十六歲時,我先是跟隨王子君先生學畫,先生說,“汝果欲學畫,功夫在畫外。要畫好國畫,你得會寫詩呀。”于是介紹我?guī)煆闹f體詩人徐永兵先生學習格律,沉浸在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的格律之中,唐詩宋詞背了不少。那時永兵先生、鄭楚文先生、吳文英先生在石首老年大學教授詩詞,每周六上午講半天課。我家到縣城有六十三里路,我就騎自行車到縣城聽先生講詩詞,雨雪無阻。我填過一首詞,描寫清晨騎自行車去聽課的情景,其中有一句“露濕青絲、汗?jié)袂嗌馈?,先生大加贊賞。先生喜歡我,說我有靈氣,把我的詩拿去介紹發(fā)表,在我的名字王世孝后面加上(16)歲。先生很為我驕傲。拿到印有自己名字的詩詞樣刊樣報,我很自豪,覺得自己是個詩人,是個藝術(shù)家了。于是不好好當農(nóng)民,干了許多至今家鄉(xiāng)還有人說起的笑談,比如我每天清早起來跑步(農(nóng)民還缺運動么,跑哪門子步);比如我背個鋤頭到處挖樹根做根雕,把人家的田埂挖壞了,人家要拿鋤頭挖死我;比如我在山上掛許多禁止打鳥的牌子;比如我騎自行車看書騎到水溝里……我父親愁死了,總說,“你不學會耕田,將來我死了你怎么辦喲?!?/p>
我的確很幸運,總是能遇到無私幫助我的高人,王子君先生、徐永兵先生都是小城名師,打工后遇到傅澤南先生,后來又遇到一個老板徐遠寧,是中科院武漢物理所的高工,我們都叫他徐工。徐工是當時武漢物理所計算機領(lǐng)域的王牌,因為腎病辦了病退,開了間小公司,我有幸在他的公司打工。徐工見我愛看書,推薦很多奇奇怪怪的書給我讀,我對外星人、量子力學、弦宇宙之類的科普讀物很是癡迷了一陣子,這為我后來寫科幻小說打下了基礎(chǔ)。有時我想,我是幸運的,這輩子無緣上大學,卻遇到了不同行業(yè)的名師,他們對我好,不惜傾囊相授。但我也想自我表揚一下,很多人都有機會遇到各行各業(yè)的名師,為什么這些名師對我高看一眼、厚愛三分呢?大約,我這樣一個鄉(xiāng)下孩子,落到了生活最低處,依然那么好學,充滿了求知的渴望,這份天真與執(zhí)著打動了他們吧。
墨見我:您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是《做齋》,在《石首日報》上。當時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源于什么?那時就有文學抱負了嗎?
王十月:初中畢業(yè)后,在鄉(xiāng)下無聊,那時還沒有隨子君先生學畫畫,也不知什么事觸動了我,就寫了篇千字文,投到《石首日報》“筆架山下”文藝副刊,沒多久收到副刊主編蔡德林的回信,說“文章擬用,請用方格紙謄正寄我”。這是我人生中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收到了六塊錢的稿費。1987年,六塊錢不少了,我又寫了一篇《喊魂》,寄過去,也發(fā)表了。都是寫童年記憶的,有感而發(fā)。我父親很高興,說,“你不用干農(nóng)活了,坐家里寫文章吧?!笨晌以贈]有要發(fā)表的激情,寫不出來了,偏偏嘴欠,懟父親,“你讓我寫我就寫啊,我偏不寫。”我父親罵我是個討債鬼,他有點暴力傾向,我就想離他遠遠的,離這個家遠遠的,我就跑。這一點和《不舍晝夜》里的王端午很像,不過,王端午經(jīng)歷的那些具體的事,我一樣都沒有經(jīng)歷過。我比王端午要順得多,也幸運得多。
如果五年寫不出名堂,就再去打工
墨見我 :從《做齋》到《出租屋里的磨刀聲》,相隔了13年。這13年經(jīng)歷了什么?一直在堅持文學創(chuàng)作嗎?
王十月:堅持文學創(chuàng)作?哪有這么好的事。忙著當農(nóng)民啊,春種夏長秋收冬藏,忙完農(nóng)田忙菜園,忙完菜園忙豬牛。好不容易到冬天農(nóng)閑了,又要出水利工,天天挑泥、修堤、圍湖造田,累得直不起腰。我當時就想,不能這樣啊,我要當萬元戶。有一次我聽了收音機里有教泡無根豆芽的,廣告詞是“一斤豆子八斤芽,無根無須放銀霞”,于是去武漢學泡無根豆芽,成了我們鎮(zhèn)第一個無根豆芽專業(yè)戶。豆芽泡好了能賺錢,但消毒條件跟不上,愛爛缸,結(jié)果也沒賺到錢。還去建筑工地當小工,挑磚,拌混凝土,干工地上最重的體力活。后來我看到電視里放《外來妹》,才知道原來還可以到廣東打工,就往外跑,先到武漢,后到廣東。
那是20世紀90年代初,我在廣東打工的這段經(jīng)歷,成為我后來創(chuàng)作的主要財富。我在廣東打了幾年工,眼看沒出路了,就回家養(yǎng)豬,可遇到豬價小年,欠一屁股債,實在沒轍了,寫信給在佛山陶瓷廠當搬運工的哥,借路費二下廣東。本想投奔我哥,我哥打工的廠卻搬去了河源,我只能在佛山當流浪漢,在汾江邊露宿了兩個月。那會兒流浪漢多,大家也都見怪不怪了,不過我沒偷沒搶。再后來我終于找到工作,進了南莊的廠,進廠以后我還是愛看書。
工友給我講打工作家周崇賢的故事,我聽了激動不已,正好那會兒周崇賢在《南海日報》副刊部當編輯,主持每周一版的“外來工”欄目。于是,我每晚趴在鐵架床上寫文章投給周崇賢。一篇,石沉大海,再投一篇,也不管有沒有消息。兩天一篇,投了估計得有小二十篇吧。把周崇賢嚇壞了,以為我腦子有病,得寫封信勸勸我別在一棵樹上吊死,“王世孝先生,大作都讀了,老氣橫秋、缺乏朝氣,我們需要鮮活生動的故事。”收到信的當晚我就寫了一篇有趣的故事,投了過去。等到周六,跑去寫字樓看報紙,“外來工”的版面上果然有我的文章。后來就每稿必發(fā)了。這是一九九九年的事,我二十八歲,覺得自己將要當大作家了。
大作家不能總寫“豆腐干”,我也要像周崇賢一樣寫小說。于是寫了一篇《大雪小雪》,六千字,投給了《佛山文藝》,很快收到編輯黎志揚的回復(fù),說準備發(fā)表在《打工族》的“打工小說聯(lián)展”欄目。我又寫了一篇《我是一只小小鳥》,投到深圳的《大鵬灣》,那是我很喜歡的刊物,覺得上面的小說比較洋氣,沒過多久,也發(fā)了出來。再寫就是《活著總得折騰點啥》,投去了《大鵬灣》,有天我正在上班,聽到廣播里喊“王世孝到寫字樓接電話”。電話那邊說“我是《大鵬灣》的主編張偉明,《活著總得折騰點啥》收到了,很好,準備發(fā)第六期。我們現(xiàn)在招編輯,有沒有興趣加盟???”這是2000年4月的事。
五月,我進《大鵬灣》雜志當了編輯。新單位、新工作,需要一段時間適應(yīng)。差不多到年底吧,我才寫了《出租屋里的磨刀聲》。我拿給張偉明看。他說:“太好了,是這幾年最好的打工小說?!彼膭钗壹慕o《作品》雜志。沒過多久,我接到一個一口海南普通話的電話,沒聽太懂,大約是,他是郭玉山,《出租屋里的磨刀聲》很好啊,你要過長江跨黃河之類的?!冻鲎馕堇锏哪サ堵暋返陌l(fā)表是2001年6月的事,發(fā)了那一期的頭條。接下來被《作品與爭鳴》鳴了一下,又被年選選了一下,還得了《作品》全國精短小說獎。到這里,算是摸到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點門道吧。
墨見我:一次直播時,我發(fā)現(xiàn)您電腦里文件夾的名稱很有趣,都是銀行的名字,愿意聊聊這里面的故事嗎?
王十月:沒啥呀,我的文件夾都是以銀行命名的?!爸袊y行”里的是長篇小說,“工商銀行”里的是中篇小說,“農(nóng)業(yè)銀行”里的是短篇小說,“建設(shè)銀行”里的是散文,“交通銀行”里的是小小說、專欄、雜文,“招商銀行”里的是隨筆、游記,“廣發(fā)銀行”里的是詩、詞、賦、講稿、發(fā)言稿,“中信銀行”是序、后記、創(chuàng)作談,“瑞士銀行”是訪談、對話,“投資銀行”是采訪、紀實、人物傳記。反正文件夾要有個名字嘛,取銀行名,顯得闊氣,暗示自己,這些都是財富。
2004年,文化局主管的《大鵬灣》雜志換了主編,我們這些聘用的編輯也換了一茬。那時《知音》雜志創(chuàng)辦了一份新刊叫《打工》,編輯泡在深圳,勸我給他當撰稿人。千字千元,頭條還有獎。我被說動了,決定不找工作,開始自由撰稿。
我坐在電腦前,卻寫起了小說。我去圖書館抄了一堆文學期刊的地址,寫一個,寄一個。在本子上記下某年某月某日給某刊投了哪篇小說,接著寫下一個。那會兒寫得快,有時半天寫一個短篇,上午寫好,下午改好寄出去。三個月,前面投稿未中的,換家刊物再寄,同樣登記在冊。我那會兒不等的,就源源不斷地寫,然后在寶安區(qū)西鄉(xiāng)郵局租了個郵箱收信件,稿子像雪片一樣飛往東西南北的文學期刊編輯部。我給自己定了五年時間,如果五年寫不出名堂,就再去打工。至于寫出名堂是什么名堂,我心里也沒個底。
我是2004年農(nóng)歷五月辭的職,寫到2004年底,整整寫了七個月,有二三十篇小說在各大編輯部躺著。懷著給自己許個好兆頭的心思,2005年正月初一,我去了趟郵局看郵箱。其實兩天前,臘月二十九,我去過一次,什么都沒有。這次我一路上對自己說,“中一篇中一篇”,打開郵箱,果然有一封信,當時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我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發(fā)表小說了,但,當自由撰稿人后,還一封用稿通知都沒收到過。那是《鴨綠江》的用稿通知,正月初一,大吉大利,開了個好頭。后來每次去郵局就都能收到信了,或是樣刊,或是稿費單,或是用稿通知。
李敬澤先生來深圳參加一個文學論壇,在提問環(huán)節(jié),我提了一個問題。其實也不是提問,是借提問回應(yīng)李敬澤先生提出的“我是誰”的問題??赡芾罹礉上壬X得我說的有點意思,會議結(jié)束后,他寫給我一個郵箱,說,“把你的稿子發(fā)給我看看吧。”又說,“讀過你寫的《深度迷失》(后改名叫《活物》),我很喜歡?!蔽覍?005到2006年間創(chuàng)作的一些作品發(fā)了過去,《人民文學》用三期連續(xù)刊發(fā)了我的《爛尾樓》《尋親記》《冷暖間》,其中《尋親記》影響最大,被轉(zhuǎn)載了十多次,進入了那年眾多排行榜榜首。
墨見我:自由撰稿后,又是什么樣的契機讓您回到了編輯這個職業(yè)?對您的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大嗎?雜志社的工作中最讓您驕傲的是什么?
王十月:第二次做編輯,我算是在廣東嶄露頭角了。廣東省作協(xié)那一屆的黨組有個特點就是愛才,年輕的寫作者,冒頭一個就想辦法招進作協(xié)一個。你看那時,謝有順、盛可以、盛瓊、黃金明、鄭小瓊、魏微,還有我,本來都是游離于作協(xié)的體制外的作家,都是在那段時間集中進入作協(xié)的。我運氣好,趕上了。
辦刊的影響前面說過,有負面的,也有正面的。但我們不能將自己創(chuàng)作放緩歸結(jié)于工作,除了少數(shù)的專業(yè)作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而且當了編輯之后,會給自己提供一種不一樣的視角,看自己的作品時會多一些理性。雜志工作沒有什么特別值得我驕傲的,我不過有幸在這樣的一個平臺上盡心工作,所有成績都是同事們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
墨見我:1999,2004,2007,2010,這些年份都是您文學創(chuàng)作路上非常重要的節(jié)點。如今回頭看,您認為最重要的轉(zhuǎn)折點是哪年?
王十月:1999年,我開始給《南海日報》寫豆腐干,并發(fā)表了一批小故事,這是個重要的開端;2004年開始做自由撰稿人,也是重要的節(jié)點;2007年,我創(chuàng)作了《國家訂單》; 2010年獲魯獎算是重要的轉(zhuǎn)折。但對我來說,可能最重要的不是寫作上的節(jié)點,而是另外兩個“點”:一個是2004年開始當自由撰稿人,一個是2008年進入《作品》雜志。這兩個“點”,都與具體的作品無關(guān),但改變的,是我的生活狀態(tài)。
我一直在書寫恐懼
墨見我:“快速發(fā)展是建立在原罪之上的。”這是您大部分作品的表達主題。如《喇叭褲飄蕩在一九八三》里的少年哥哥,《少年行》里的鄉(xiāng)村少年,《尋根團》里的王六一,以及《無碑》中的老烏,甚至《不舍晝夜》里的王端午。您讓一個個理想主義者在現(xiàn)實面前低下頭,希望人們能放慢腳步,轉(zhuǎn)過身,看看被忽視的他們。這些年,世界慢了下來,您發(fā)表的作品數(shù)量也在減少。從《我的無物之陣》到《不舍晝夜》,我能感受到一種長期壓抑下的爆發(fā),您似乎在跟自己較勁,在呼喚人們用更多的時間來審視自己。我這感覺對嗎?這將是您未來的創(chuàng)作方向嗎?
王十月:慢下來其實不是主動的選擇,而是被動的。一是我的身體突然不好了,也許是年輕時當流浪漢睡在街邊落下的病根吧,總之,全身上下,各種病都來了。體力不支,寫作自然就慢了下來。二是過去工作壓力沒這么大,寫作的時間更多,這些年慢慢擔起了《作品》雜志的管理工作,身體不好加上工作繁忙,這樣的狀況下,只能調(diào)整創(chuàng)作策略。既然寫得越來越少是不可避免的,那就盡量將每部作品寫好一些,每部作品都拼盡全力。至于說到呼喚人們來審視自己,我沒有這樣的能力,也沒有這樣的野心,我只能進行自我審視。其實,我的作品,從一開始就有比較強烈的自我審視的意味,這可能與我的經(jīng)歷、我的成長有關(guān)吧。
墨見我:文學圈對您最多的評價是“打工文學”的代表作家,也有聲音說您是不好歸類的作家。您如何看待這些評價?會影響您的創(chuàng)作方向嗎?
王十月:我這樣的寫作者,可能會比一般科班出身的寫作者,面臨更多的質(zhì)疑、非議與壓力。因為一個初中畢業(yè)生、打工人,取得了今天世俗意義上的一些成績,是不被祝福的。外界對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評價不會影響到我的創(chuàng)作方向,但這些非議,會影響人的心情。
墨見我 :作為寫作者我有個困擾想請教?!度俗铩防锏摹懊懊斕妗币渤霈F(xiàn)在了《不舍晝夜》里。當然,您用了不同的處理方法,比如被動與主動,救贖的方式等等。這讓事件外殼下的思考有了本質(zhì)區(qū)別,但終究是類似事件,有沒有擔心過讀者會審美疲勞?您覺得對于寫作者而言,素材的廣度重要還是深度重要?
王十月:我寫作的時候,是很注意一部作品和前一部作品的不同的。我的幾部長篇,比如《米島》與《如果末日無期》,是完全不同類型不同題材的作品。但《煩躁不安》《無碑》《收腳印的人》,又有許多的相同之處,因為他們處理的都是打工者的生活,而寫打工者的生活就離不開找工、進廠、流水線、出租屋?!睹讔u》《活物》《31區(qū)》都是以巫鬼文化為底色的作品,也有相通之處。就像寫鄉(xiāng)村題材,你離不開播種、收獲、田間地頭一樣。你不能說上一部作品描寫了棉花田里發(fā)生的故事,下一部作品就不能寫發(fā)生在棉花田的故事了吧。問題在哪里呢,在每部作品的著重點是否一樣,在于你是否寫出了新的東西。另外,有些東西是作家的執(zhí)念,是他要一次次重復(fù)書寫的,比如莫言筆下的饑餓,比如劉震云筆下人物一條道走到黑的執(zhí)拗,所以有人說,幾乎所有的作家,一輩子都在書寫同一個主題。我認可這個說法,至少在我這里是這樣的。比如,我寫作的被認為是科幻小說的《如果末日無期》,和我寫打工生活的小說《收腳印的人》,從大的方面來看,都是書寫恐懼的。我一直在書寫恐懼,對他人的恐懼,對自我的恐懼,我一次次書寫,可我總覺得上部作品沒有達到自己想要書寫的深度與高度,又或者,一段時間之后,對這一問題又有了新的思考,于是重新積蓄力量,再次沖擊自己想要表達的母題。就好比要征服珠穆朗瑪峰,一次沒有登頂,有的作家可能說,那我下次去征服喬戈里峰,失敗了我再去征服干城章嘉峰。但有的作家不是這樣的,他一根筋,他認死了珠穆朗瑪峰,這次從南坡登頂失敗了,下次我從北坡登頂??赡茉谧x者的眼中,你爬過一次珠穆朗瑪峰了,他可不管你是否爬上去了,你爬過了就不能再爬了??蓪ψ骷襾碚f,他心里明白,他之前沒有爬到頂峰,他還要再爬,之前爬的都不作數(shù),等有一天他登頂了,人們會記住他真正登頂?shù)哪且淮?,失敗的那些可以被忽略?/p>
同時具備深度與廣度,而且從不重復(fù)自己,是一件很難的事。這樣的作家是天才,以我的目力所及,這樣的天才少之又少,中國作家在魯迅之后沒有出現(xiàn)第二個。我自然不是這一類作家,我清楚我做不到,我愿意像莫奈不停重復(fù)繪制陽光下的魯昂大教堂一樣,重復(fù)書寫人類對外部世界的恐懼和我們內(nèi)心的恐懼。我相信,在我眾多的書寫中,終會有一件集大成者,達到我心中所想。到那時,前面所有的寫作,都可以作廢。
墨見我:您所說的“純文學不死,真文學不生”,該如何解讀?寫什么和怎么寫,您更看重哪一個?
王十月:純文學這個概念,當時提出是有其積極意義的,但也有其局限性,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其局限性越發(fā)明顯,乃至于制約了中國文學的發(fā)展。純之又純的文學是不存在的,但是純文學這個概念讓作家心安理得地躲進書齋無視曠野,為文學遠離人間現(xiàn)實提供了最好的借口。因此,許多年前我就一直在鼓吹“純文學不死,真文學不生”,而且鼓吹用嚴肅文學取代純文學這一概念。好在,現(xiàn)在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怎么用純文學這一概念了,你現(xiàn)在很少聽到年輕作家說他寫的是純文學,他們會說他們寫的是嚴肅文學。當然,這并不是我鼓吹的結(jié)果,這是事物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至于寫什么和怎么寫,從來都是一體兩面的,是晝與夜,是陰與陽,是硬幣的兩面,不可分割,任何分割而取其一的,都是缺少文學常識的偏見。只不過,在具體的寫作實踐中,這二者,在有些作家那里會有一個優(yōu)先的問題,有些作家是寫什么優(yōu)先,有些作家是怎么寫優(yōu)先。
墨見我:您的同事曾評價您是“野生的王十月”,為什么?
王十月:因為我是野生的啊,我沒有機會進入大學學習,年輕時一直在社會底層做各種苦活累活,沒有機會被規(guī)馴,性格定型了,想改也改不了。
墨見我:如果讓您給新手作家一些建議,會是什么呢?
王十月:寫。堅持寫。堅持不停地寫。找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相約堅持不停地寫。
【訪談?wù)吆喗椤磕娢遥?978年6月,籍貫湖南醴陵,畢業(yè)于蘭州財經(jīng)大學;2022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有作品發(fā)表于《廣西文學》《延河》《芳草》《南方文學》等刊;現(xiàn)居陜西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