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拄上拐杖往大門走，今天幺舅結(jié)婚，爸爸叫我記得找老師請假。

吃喜酒他樂意讓我去，打喪火不行，連奶奶的葬禮他都沒讓我參加。雨下得很密，打在橘園上沙沙響?！靶『镒?，快回來，再不回來撇斷你狗腿?！卑职指呗暫暗馈Ｐ『镒悠鸫簿筒灰娏?。那幾個家伙在竹林里耍。聽不見回答，爸爸又高喊了兩聲。

小猴子總是很難找到，她騎在一根桃枝上，輕輕縮頭藏進了樹葉里。

媽媽蓋了頂斗篷在我頭上，我揭下扔在地上，她舉起巴掌。我生病以后他們再也沒有舍得揍過我，揍小猴子的時候倒是明顯增多了。她又拿來一頂灰撲撲的草帽往我頭上蓋，我氣憤地推開，她又塞給我一把雨傘。舉著雨傘更難行，我寧愿躲到人家屋檐下等雨停。

“小心淋感冒。”最后她塞給我一把西藥。

我接過來灌進嘴里干咽下去夾緊拐杖跳過門檻。

“把傘撐開?！卑职趾暗馈?/p>

橘葉被雨水打得上下?lián)u晃，我走出橘園鉆進竹林。爸爸在身后喊：“記得找老師請假，我干一陣活就來接你。”雨天他們也一刻不停，拈棉花，烘谷子，燉豬食。我縮身一縱，穩(wěn)穩(wěn)落在公路上。稻草堆在路邊散發(fā)著熱突突的霉味，雨靴呱唧呱唧響。走進朱駝背家的竹林，我家橘園和屋頂終于不見了，我趕緊把雨傘和拐杖埋進落葉里。我寧可遲到也不愿讓同學(xué)看到我拄拐杖。

我爬回公路加急往學(xué)校走。傷口不再撕痛，也許麻木了。離開公路剛走上通往學(xué)校的小道，陳小蕓拿著飯盒趕了上來。她讀書非常努力，全校只有她一個人帶午飯到學(xué)校吃。雨停了，但還是不見太陽。

“要我牽你嗎？”她面露憐憫。

“不?！?/p>

“你走得動嗎？”她抬腕看了看手表，“你要遲到了?！?/p>

全校兩百多學(xué)生只她有手表，一只粉色電子塑料表，她還有一支英雄牌鋼筆。

“你不也要遲到了嗎？”

“我牽著你走進學(xué)校我們就都不算遲到?！?/p>

她伸出沾滿墨水的手，她的手從來沒有洗干凈過，我站到路邊讓她先走。

“你肯定遲到?！彼嵬岬沟古芷饋?，屁股上沾著一團泥。

“今天我不上課，只去請個假?！蔽业靡獾睾暗馈?/p>

上課鈴打響了，陳小蕓跑得更加慌張。我在猶豫要不要請假。見她不回答，我很氣憤，大喊道：“今天我不上課?！?/p>

她仍然沒有回答。一頭水牛從我身后奔來，牛背上騎著陳大耳和陳小耳。陳小耳坐在后邊緊摟陳大耳。陳小耳嚷道：“駕，讓開！”我趕緊閃到路邊。牛突然停下，大耳扭頭結(jié)結(jié)巴巴對我說：“你上不上來？”

“不?！蔽艺f。我害怕右腿摔斷了坐一輩子輪椅。

“上來嘛，我抱緊你?！标愋《f。

陳大耳得過小兒麻痹癥，除開腦子利索，渾身都不好使。長成那樣，他還喜歡打人。他腦袋陷在肩里，嘴角淌著口水，扯緊牛繩看著我說：“騎，你騎……你騎上來?！?/p>

“上來嘛。”小耳說。

“我不趕上課，我只去請假。”

大耳頭倒在小耳肩上眼睛一亮。小耳輕輕拍了拍牛屁股。走出幾步大耳扯轉(zhuǎn)牛頭說：“你……你真……不騎……我的牛？”

我說：“我不騎。我才不想摔成癱子?！?/p>

“給你……面子……你不?！标惔蠖嶂i項說。

“爬上來嘛鐵拐李。”陳小耳說，“爬上來當(dāng)回張果老?！?/p>

我最討厭哪個叫我鐵拐李，我堅決不騎他們的牛。陳大耳調(diào)轉(zhuǎn)牛頭，陳小耳猛拍牛屁股。牛蹄飛奔，泥漿四濺，馱著他們沖下緩坡奔過田坎跑進竹林消失不見了。他們眨眼就到了學(xué)校。

我踩著牛蹄印繼續(xù)朝學(xué)校進發(fā)。牛蹄踏處，干燥，不滑，不粘鞋。我難在了緩坡前，小路像長滿青苔的水泥地，既滑又硬，常有人摔得四仰八叉。我一會兒蹲下雙手撐地，一會兒前傾扶住田坎，一會兒手腳并爬……好不容易溜下緩坡走到水塘前，那段石板路又難住了我。泥濘的石板鋪在路面上傾向水塘。一個男人挑著空糞桶走來：“拐子，你不敢過去??？”我避開他眼睛?！拔覡磕氵^去，拐子。”他又說。他叫了我兩次拐子！踏上石板他抓緊我右腕說：“大膽跨一步?！蔽宜查g僵住了，右腳踮住石板顫抖著滑出一段?！皠e怕，果斷點，收后邊那只腳?！蔽沂蘸竽_輕輕踩在石板上。他跨出石板用力往空中將我手腕一提：“來呀，縱身一跳就過來了?！蔽铱缬夷_收左腳穩(wěn)穩(wěn)站在了他面前。他松開我說：“看嘛，是不是很簡單。”他挑著糞桶唱著《逍遙游》走了。那頭水牛拴在一棵老榆樹上，甩著尾巴在低頭啃地衣。那么點綠茸茸它能啃飽么？

校門出現(xiàn)在眼前，我還在猶豫要不要請假。

下課鈴打響了，學(xué)校瞬間被吵鬧聲籠罩。

兩百多號學(xué)生蜂擁而出，我緊撲在大門耳墻上給他們讓路。課間休息，我們喜歡跑到西邊墳地里耍。男生喜歡玩攻城，誰先占領(lǐng)那座最高墳，誰就守城；落后的，就攻城。占據(jù)墳頭，管他是敵是友，攻上來的統(tǒng)統(tǒng)踹下去。教室里只坐著陳小蕓、陳大耳、陳小耳三個人。他們在竊竊私語，我懷疑他們在說我笑話。我咳嗽一聲向座位走去。窗外墳地里男生打得人仰馬翻；女生跳繩跳格子跳得歡天喜地。

學(xué)校呈回字形，南北兩排教室，西面大門朝向墳地，東邊是村委會。我坐下了他們還在嘀咕。膿液熱突突滑出傷口。見教室門外沒有人，我扯開松緊帶往腰里看。上課鈴?fù)蝗淮蝽?，嚇得我松開手，松緊帶砰地彈在傷口上痛得要命。同學(xué)們呼啦啦涌進教室。廖老師慢騰騰搖擺著圓滾滾的身子走上講臺。她新燙了個獅子頭。她將粉筆毛刷課本擱在講桌上昂著頭掃視我們。

“上課！”廖老師說。

“起立！”值日生突地起立挺胸。

“老師好！”我們?nèi)w起立鞠躬。

“同學(xué)們好！”廖老師說。

“坐下?！敝等丈暗?。

我們?nèi)w坐下，陳小蕓嗖地站了起來。

“重來！”廖老師喊道。

全班哄堂大笑。

陳小蕓總是反著干，她動作比陳大耳還慢。她尷尬地立著，左看右看，回頭看，最后偏頭看著我。見我望著她傻笑，她狠瞪一眼嚇得我立即低下頭。她就那么站著看來看去，得意又慌張。同桌拉她坐下，她坐下猶豫片刻又突然起立。全班又哄堂大笑。廖老師也忍不住笑了，轉(zhuǎn)身面朝黑板捂嘴抖動著肥碩的肩膀。陳小蕓反應(yīng)總是慢半拍或者快半拍。值日生喊起立，她愣坐著；值日生喊坐下，她嗖地站起；全班端坐她卻不知所措地站著。老師們以為她腦子不好使，我們知道她故意反著干吸引大家注意。見她站起來，陳大耳也站了起來。他大我們?nèi)龤q，左邊身體萎縮，左手腳僵硬，動作遲鈍，他喜歡歪著脖子瞎嚷嚷，更喜歡潽著口水追打人。陳小蕓和陳大耳相互看著對方傻笑。

“重來?！绷卫蠋熣f。

“起立?！敝等丈暗?。

我低頭跟著嘩啦聲站起，陳小蕓嗖地坐下，陳大耳也跟著坐下，陳小耳站了起來，我沒站穩(wěn)倒了回去。其他同學(xué)都在偷笑。

“坐下?！敝等丈暗?。

全體坐下。我嚇得不敢呼吸，從人頭縫中偷看廖老師是否發(fā)現(xiàn)了我。

“不準(zhǔn)動，我喊起立才起立?！敝等丈f。

陳小蕓嗖地站起來，陳大耳朝陳小蕓嚷嚷，他結(jié)巴，吐不清楚字。陳小蕓乜斜他一眼，驕傲地立著。陳大耳慌了，嗖地站起來搖晃幾下坐回去又嗖地站起來雙手撐住課桌搖晃了好幾下才站穩(wěn)。

“坐下！”值日生喊道。

陳小蕓傲慢地看一眼值日生，轉(zhuǎn)又看著陳大耳，陳大耳歪著頭在傻笑，嘴角潽著唾沫，陳小耳拽他坐下。

“起立！”值日生又喊。

我們嘩啦一聲齊刷刷起立。陳大耳終于站穩(wěn)了。廖老師欣慰地掃視我們，誰知陳大耳沒堅持住，一頭撲倒，陳小耳也被他拽栽了下去，兩個耳朵栽倒進前排板凳下癲笑不止。全班同學(xué)被他們逗得狂笑。陳小蕓笑岔了氣，不敢坐下，趴在桌子上啞笑。廖老師氣急敗壞地喊道：“坐下！”教室里頓時鴉雀無聲。陳大耳咧著歪嘴兒，陳小耳翻著白眼。陳小蕓大笑道：“媽呀，看你們啥樣子。”陳小蕓繞開同桌上前拽住陳大耳枯萎的左手想把他拉起來，不料反被陳大耳拉撲倒在了他身上。

“閉嘴！”廖老師用黑板刷使勁敲擊講桌。

“安靜！”她繼續(xù)猛烈敲擊。

“回到座位上去?！彼角迷矫土?。

我們終于安靜下來。他們?nèi)齻€不慌不忙從板凳下退出來走回座位。陳大耳嘴角潽著口水，陳小蕓捂住右眼逗我們，陳小耳垂頭罵罵咧咧。

“班長呢？”廖老師問。

班長從最后排跑上來。陳小蕓終于清醒了，停止傻笑扶住大耳幫他坐下。班長和陳小耳搬正課桌。

“上課！”

“起立?！?/p>

我們齊刷刷站起來。這次終于沒有差錯。陳小蕓陳大耳都立得十分端正。

“同學(xué)們好！”

“老師好?！?/p>

我羨慕陳小蕓出盡風(fēng)頭，盡管太瘋狂。我要是她那么受關(guān)注多好啊。他們避開我，不跟我說話，不跟我打架，曉得我一碰就散架。誰要把我弄倒了，我爸跟誰拼命。陳小蕓爸爸是包工頭，家里很有錢，但她卻很邋遢。

上課正式開始。我們合上語文課本，老師念一個字我們寫一個字，念一句我們寫一句。陳小蕓鋼筆尖凝固了，紙劃爛了也寫不出字。她笨拙地甩腕，抖出許多墨水灑在作業(yè)本上。廖老師看她一眼，提高聲音繼續(xù)念。甩腕仍不出墨，她把筆尖放進嘴里嘬，嘬得滿嘴墨水，于是她又抬手去揩，從嘴角到耳根揩出一條重重的墨痕。老師叫我們用圓珠筆，她偏要用鋼筆。背在書包里奔跑，文具盒、書包、課本作業(yè)本上抖得全是墨。她每天進教室第一件事就是把書包里的東西全部倒在課桌上逐個擦墨水。她爸每次回家都給她買好東西，除開鋼筆、墨、電子手表，她還有一副架在鼻梁上，鏡框比她臉大的被我們嘲笑得再也不敢拿出來的粉色塑料眼鏡。

“站起來。”老師說。

教室里鴉雀無聲。

“站起來！”

廖老師在喊誰？我們面面相覷，掩蓋驚慌，陳小蕓低著頭不敢抬，我的心怦怦狂跳不止。

“你站起來?！绷卫蠋熥呦轮v臺，跨前一步揪住陳小蕓手臂，把她拽上講臺。

“站好，站到黑板角角頭去?！?/p>

陳小蕓挪到角落里站好。廖老師終于緩過氣，胸脯平靜了。陳小蕓慌亂地看著我們。完了，她爸又要跑到辦公室受寵若驚地給廖老師道歉了。陳小蕓像截木頭站在那里。

“班長，帶她去把手洗干凈?！崩蠋熋畹?。

下課鈴打響，教室里人跑空了班長才把洗干凈手的陳小蕓領(lǐng)回教室。

我站起來扶著課桌走到門前。墳頭干了，像沒有下過雨。墳頭下的人瘋狂進攻，墳頭上的人嚴(yán)防死守，幾次攻擊敗落下來后，進攻者休息片刻發(fā)起了更猛烈的沖鋒，他們依舊慘敗。換作是我，我會在占領(lǐng)第二高那個墳頭的時候就朝他們吐口水。攻不下來就不攻唄，看他們拿我們怎么辦。校園內(nèi)操場上也非常熱鬧，陳耳關(guān)在指揮籃球隊訓(xùn)練蛙跳。女生們嘰嘰喳喳爭相圍觀?；@球隊要去鄉(xiāng)中心小學(xué)打秋季聯(lián)賽，上學(xué)期他們得了全鄉(xiāng)第一。陳耳關(guān)很自信，說這次也要勇奪第一。

一個光腳大塊頭匆匆走進學(xué)校大門。

“隊長過來！蹲下！跳！使勁跳！”陳耳關(guān)朝他揮了揮教棍。

籃球隊長扔下糞桶幾個健步跨到隊伍尾巴上高撅屁股跟著跳。

“為啥遲到，第二堂課都下課了?！标惗P(guān)問。

“我媽喊我?guī)退艏S，她叫我干完活才來?！?/p>

“使勁跳，多跳兩圈，必須給我拿第一?！?/p>

隊長把屁股撅得更高，雙手反扣后腦勺，幾蹦幾蹦跳到最前邊。從陳耳關(guān)面前跳過時他說：“我是不是跳得很快，陳老師。”

“昨晚放學(xué)是不是下河洗澡了？”

“沒有?！?/p>

“使勁跳，再給我加油跳三圈，我們學(xué)校從來都是第一?！苯坦髟诖髩K頭屁股上趕了兩下。隊長青蛙一樣使勁跳躍，他遙遙領(lǐng)先，上學(xué)期拿第一全靠他灌籃。他追上最后一個幾下又跳到最前。經(jīng)過陳耳關(guān)時他說：“我又在最前邊了?！?/p>

“再跳一圈?！?/p>

我還在猶豫要不要找陳老師請假，他已經(jīng)跨上講臺，上課鈴打響了。

“上課?！标惱蠋熣f。

“起立?！敝等丈暗馈?/p>

我們齊刷刷站起來，這次沒有出任何差錯，陳小蕓和陳大耳都站得端正。

“同學(xué)們好?！标惱蠋熣f。

“老師好?！蔽覀儼菏淄π睾暗馈?/p>

“陳老師好?！卑职滞蝗豢邕M教室跟著我們喊。他真的來了，穿著一雙涼拖鞋，我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他走到講桌前跟陳老師說要接我去吃喜酒。我還沒來得及請假他就來了。陳老師爽快答應(yīng)，朝我招手：“快出來跟你爸走?！蔽易幌雱樱麄円黄鹣蛭艺惺?。同學(xué)們羨慕地看著我。同桌用肘頂我：“快去啊，臉皮厚點多要幾個紅包。”我猶猶豫豫站起來跟著走出教室。爸爸問：“你給陳老師請假沒有？”

“沒有?！?/p>

“為啥子沒有？”

我不想說話，也不敢回答他，默默地跟著他走。

“喊你請假為啥不請？”

“忘了?！蔽医K于想到一個借口。

我看著他腳后跟，追著他走，他步子邁得很大。傷口劇烈疼痛。見我落后兩三丈遠，他走回來蹲下，讓我騎到他脖子上。他站起來我耳邊立即刮起了呼呼風(fēng)聲。走到大橋頭他累了，放下我背靠在石板欄板上休息。

“為啥叫油子絲大橋？”我問。這個名字總叫我想到沾滿機油黑漆漆的廢棄螺絲釘，河面上經(jīng)常漂著一層藍紫色油熒熒的水紋。

“游子思。”他說。

以前他當(dāng)石匠的時候，參加過這座大橋的修建?？次胰悦Ｈ?，他又說：“走過這座大橋就會思念家的意思?！蔽胰匀徊惶靼?。

“那我們現(xiàn)在回去么？”我說。

“我們趕去吃你幺舅的喜酒，你一定要臉皮厚多要幾個紅包沖喜?！彼f。

“你長重了。”他又說。

看我羞澀地朝他傻笑，他也會心笑了，我想我肯定把他壓壞了。

“以前背你到順龍場我才會歇腳?！?/p>

媽媽帶著小猴子早就出發(fā)了。太陽曬在身上滾燙。走出順龍場他突然問：“你的雨傘和拐杖呢？”他告誡我小孩子不能對家長撒謊。我說忘在教室了。上次撒謊被他抽得滿地打滾。小猴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外婆家了，走人戶她跑得飛快，你追上山嶺她跑進了谷底，你攆到谷底她又跑上了山嶺。

所有人都擠在田埂上伸長脖子望新娘。娶親隊伍遲遲不從大田對邊竹林里走出來。外婆爬上廢石磨，踮高小腳眺望。小猴子騎在二姨脖子上嚷道：“一個人都沒有看到?！眿寢尳邪职峙苋ブ窳趾筮吷窖律洗蛲?，他跑進竹林轉(zhuǎn)眼又跑出來大喊道：“來了！”

娶親隊抬著嫁妝走出竹林：一個高腳衣柜、兩個木柜、一個梳妝臺、一臺縫紉機、一臺電視機、一架二六圈自行車、兩床棉被、半邊豬肉、一挑雞、一挑鴨、一挑掛面……這是我見過的最長娶親隊。新郎新娘齊頭高，新娘頭插假花，圓臉緋紅，肉滾滾低著頭從我們面前走過。幺舅二十六歲，終于娶上了老婆。大姨父無比激動，點燃一串鞭炮拋進空中，其他人連忙跟著拋，一串串鞭炮落在田坎上炸響。拜天地，拜父母，拜長輩，受侄兒侄女跪拜，喝酒吃肉，賓客歡散……只剩下三桌在院子里打牌，還有兩桌在喝酒猜拳。其他小孩都拿到了紅包，拜堂我不敢去，新郎新娘來敬酒我也嚇跑了。吃過飯，幺舅追到大門外塞給我一把紅包，他還給我的脖子套上了一把金鎖，他把他的長命鎖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我躲進竹林緊張地拆紅包，兩分、五分、一角、五角……扁腦殼搶著幫我數(shù)，他越數(shù)越少。他說：“數(shù)目有點不對呢，讓我再幫你數(shù)一遍?！苯Y(jié)果又少了兩分。我搶過來揣進褲兜指責(zé)他吃我錢。

“鐵拐李?！彼麤_我做鬼臉。

“扁腦殼?！毙『镒踊負羲?/p>

生下來他成天仰著睡把腦殼睡扁了。他扇了扇兩只大招風(fēng)耳：“鐵拐李！鐵拐李！”

“扁腦殼！扁腦殼！”小猴子喊回去。

“扁腦殼！扁腦殼！”我跟著小猴子喊。

“喊我老表，我請你抽煙?！北饽X殼摸出一根煙對我說。

“我去弄盒火柴?！毙娻驳嘏苓M大門，眨眼跑回來抖了抖火柴盒說：“至少有半盒?！北饽X殼搶過火柴從褲兜里摳出半截皺巴巴的香煙遞給小強。

“就這個煙？”小強問。

“看不起就還給我?！北饽X殼說。

“那躲到屋后邊去抽?！毙娬f。

“我不抽，我不去。”我怕抽煙傷口化膿更嚴(yán)重。

一群小孩跑過來圍住我們，幾個青年雙手抱胸站在田坎上吹牛，姨媽舅媽們在收拾。外婆九個孩子二十幾個孫，外公胃癌沒熬到幺舅結(jié)婚就死了。許多人得胃癌死，我爺爺奶奶都是。爺爺死那年我爸才十二歲。

我們跟著扁腦殼往竹林里走去，小強走在第二，我走在第三。小猴子領(lǐng)著兩個女生追來。扁腦殼揮拳頭驅(qū)趕她們：“女生跟女生玩，男生跟男生玩，走開！”小猴子嚇木在茅廁邊上不敢動。我們迅速穿越竹林跨過水溝艱難地擠在屋檐下。

“好多地牯牛?！毙娬f。

他從屋檐里抽出一根麥稈，撇成段，蹲下去吹塵土里豌豆大的小坑，塵土飛散，露出一只灰撲撲的地牯牛。它弓背趴在坑里像沒長斑點的灰金龜子。小強拈起一只遞到我嘴前：“吃了它，拔毒。”

“你想毒死他嗎？他本來就差點死了?！北饽X殼打開他手說。

“鐵拐李，你說是不是？”扁腦殼又看著我。

“快點把煙拿出來?！辈粫缘谜l在喊。

蹲下沒找到那只地牯牛，小強只好再吹，他一連吹了五六個坑。每個坑里都趴縮著一只，它們像死了一樣弓著背一動不動。小強拈起一只，扁腦殼擦燃火柴燒它屁股燒得它蜷身縮爪掙扎。小強負責(zé)吹，扁腦殼負責(zé)燒。他們樂此不疲玩了許久，只剩三根火柴才停下。

“要不要抽一根？”扁腦殼問我。

“不抽。”我說。

“不抽煙咋個耍得到女朋友？”扁腦殼點燃煙，大抽一口遞給小強，小強吸一口遞給下一個。小強仰頭吐煙圈，扁腦殼不甘示弱，兩股煙圈一個接一個從他們喉嚨里吐出來升上去碰碎在屋檐上。那支煙轉(zhuǎn)回扁腦殼手里時只剩下過濾嘴。扁腦殼新點燃一支遞給小強，最后轉(zhuǎn)回他手里又只剩下過濾嘴，扁腦殼吧唧一口扔在地上踩滅又點燃一支。

“這支我一個人抽。”他從來都很蠻橫。

“沒有了？”小強問。

“當(dāng)然沒有了?！北饽X殼輕蔑地說。

“你想抽獨食，給我來一口?！毙娚焓秩?。

小強哪里是他對手，扁腦殼大我們?nèi)龤q，他手一抬，滑腳靠住小強腳踝，一肘將他頂進水溝里。小強躺在水溝里不動。他借機耍賴還是摔暈了？扁腦殼他居然都敢惹。難道他忘記去年鳧澡差點被扁腦殼悶死在河里了？我不敢說話，使勁朝小強擠眼睛。有個胖墩喊道：“小強，起來。”

“你起不起來？”扁腦殼扭脖子掃視我們一圈。

“給不給我抽？”小強躺著不動。

“你起來我就給你抽一口?！?/p>

“快給我。”小強興奮地站起來望著扁腦殼。

扁腦殼把煙屁股遞給小強，小強氣憤地推開：“鬼才抽你的煙屁股！”

“它是火種，不是煙屁股。你找截苞谷稈兒來?！?/p>

“你讓我抽苞谷稈兒？”

“當(dāng)然?！?/p>

小強找來一截苞谷稈失望地望著扁腦殼：“你先抽給我看看?！?/p>

“你愛抽不抽。”扁腦殼接過苞谷稈。

小強抬手搶扁腦殼手里的煙，扁腦殼右手舉過小強頭頂，緩緩一繞，左肘猛地頂住他喉嚨說：“撇斷，抽掉它的筋?！毙姵槌霭榷捓锏慕?。扁腦殼說：“把前端捏成碎碎?！毙姲亚岸四笏?。扁腦殼說：“含進嘴里?！毙姽怨哉兆?。扁腦殼說：“跟火種接上我吸一口你就吸一口?！眱芍熃釉谝黄?，一支真煙，一支假煙，扁腦殼猛吸出一截火光，小強緊跟著大吸一口，吸到第三口苞谷稈被點燃了。他們站在我們中間吞云吐霧十分得意。大人抽煙愁眉苦臉，他們抽煙興高采烈。

“看，姐姐，他們偷煙抽?！毙『镒油蝗粠е饽X殼姐姐跑到我們面前。

我們把假煙藏到屁股后邊舍不得丟。扁腦殼拔腿就跑，小強領(lǐng)著幾個家伙呼啦啦追上去，他們跑到陽溝盡頭攀著灌木翻上山崖不見了。干筍殼碎裂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小猴子惡狠狠看著我，她眼神瘆人，表姐也看著我。她們葫蘆里藏著啥子藥？她們一定聞到我身上有煙味。我打算收買她們，將假煙遞到表姐鼻子下，她鄙夷地嗅了嗅。

我說：“假的，不信你嘗一口？”

小猴子看了一眼表姐，搶過去聞，表姐驚奇地看著她。我叫她還給我。她閃身站到表姐右邊：“幸好你抽的是假煙，要不我給爸爸告狀收拾你?！?/p>

假煙快燃盡了。我叫小猴子還給我，她不但不還我，還用火星去點屋檐上垂下的烏朽谷草。表姐呵斥道：“快扔掉，小猴子?！毙『镒訉燁^砸在我腳前?！安葴缢?，小心著火?！北斫阏f。

“姐姐，你嘗一口嘛。”我舍不得踩熄假煙，趕緊撿起來，我想把她們變成同伙。

“我要找我媽告扁腦殼抽煙?！北斫阏f。

“我也要找爸爸告你抽煙?！毙『镒痈f。

“小猴子你剛才不是也想抽嗎？我要找你爸告你們兩個。”

“為啥不能抽？我還下河板澡呢?！毙『镒雍懿恍?。

“走，回去，反正我要告你們?！北斫闵铣踔辛藗€子才跟我一樣高。

小猴子沒有理她，拽上我往回走。我甩開她的手順著水溝走，我想去找扁腦殼和小強耍。走幾步我累了，靠在墻上休息。小猴子在身后喊：“哥哥，站到?！蔽矣憛捤?，哪里她都跟來搗亂。我歇了一會兒扶著墻壁繼續(xù)走。土墻裂縫里傳來吵嚷聲。走到屋檐盡頭，我攀著亂石沿著他們的痕跡往山崖上爬。一股青煙從崖上竹林中升起。表姐一把逮住我，跟小猴子合力將我押回外婆堂屋。幾個老人坐在里邊在聊天。表姐命令小猴子坐在門檻上看守我。我知道跑不掉，索性躺在藤椅里假睡。老太婆們對我很好奇：

“腿好一些了沒有?。俊?/p>

“好些了?！?/p>

“還在吃藥嗎？”

“在吃?！?/p>

“可憐哦，這么瘦，看這手腕兒像猴子，不過個子倒長得挺高，補品吃多了比沒病的娃兒還長得快，現(xiàn)在長得快，過兩年就長不動了，那時候只有看著別人長的份兒了?！币恢豢菔肿プ∥沂滞?。

一個老太太遞給我一顆喜糖，我收下，她又遞給我，我又收下。小猴子跑過來掰我拳頭。我說：“別搶，兜里的全給你。”她說：“必須搶，搶的才香?！蔽彝崎_她，她又撲過來。收拾我她經(jīng)驗豐富，曉得我體力差推幾下我就會投降。她不但搶我手里的糖，衣兜褲兜里的糖也遭她搜了個精光。不過，她不知道很快又裝滿了。

天暗下來，院子里燈火輝煌。人們簇擁著新郎新娘挨桌敬酒。所有桌都敬完了才準(zhǔn)進洞房。前邊二十幾桌順利，只最后一桌難纏。那桌青年花樣多，每個都出怪招，惹得新郎毛焦火辣，鬧得新娘雙眼含淚。

“二娃，你快點喝，你幺爸幺媽急到進洞房。”二舅擠擠眼睛。

“妄想進洞房，今晚我們這桌打算鬧通宵，除非幺爸幺媽發(fā)大紅包?！倍媳憝h(huán)顧一周喊道。他生肖屬猴，混世魔王，敢生吃螃蟹。去年暑假他強行脫走我和小強的褲子掛在他家房梁上?！皩Π?，我們不著急睡覺?！弊郎狭韼讉€青年喊道。

“哈哈，太好耍了，滾龍一個?！比硕牙镉腥撕啊?/p>

那喊聲引起一通哄笑，我們笑得像一群鵝，伸長脖子彎曲著看，突兀的額頭緋紅。我好久沒這么開心過了，笑得停不下來。我很困，上眼皮敲著下眼皮，但是我不想睡，用火柴棍撐住眼皮，跟在新郎身后看熱鬧，從第一桌就跟著……

“走，難耍?！北饽X殼扯住我衣角。

小強嬉皮笑臉地跟在扁腦殼身后抖了抖衣兜，兜里花生瓜子嚓嚓響。扁腦殼湊到我耳邊說：“我偷了酒，我們躲起來喝。”我們圍到屋檐陰影里那張半明半暗的八仙桌上。那桌人鬧得更厲害了。小強又捧來一捧花生，小胖還端來了兩盤粉蒸肉。沒有筷子我們就用手抓。扁腦殼從后腰抽出一瓶沱牌大曲倒?jié)M小強遞給他的空碗，我們喝起轉(zhuǎn)轉(zhuǎn)酒。

“吃一顆花生喝一口酒。”扁腦殼抿一嘴遞給小強。

“喝一口酒吃一顆花生?！毙姶蠛纫豢谶f給小胖。

“嗑一個瓜子喝一口酒?！毙∨置蛞蛔爝f給下一個。

“吃一坨肉呀喝一口酒?！毕乱粋€說。

“我不吃菜呀只喝酒。”下下個說。

“我不吃菜也不喝酒。”下下下個說。

最后才輪到我，我把剩下的全喝光了。哈哈，原來是白開水！我把碗底朝天還給扁腦殼。扁腦殼看著我驚訝地說：“來，鐵拐李，我陪你喝一碗，我們?nèi)氩贿^崗?！蔽壹僮髯響B(tài)說：“你是誰？”扁腦殼說：“我是你三老表啊?！蔽易淼酶鼌柡α耍骸澳俏沂钦l？”扁腦殼說：“你是鐵拐李啊！”我說：“屁！你才是鐵拐李，你本來就姓李?！彼娢易淼脜柡Γf：“好，我當(dāng)鐵拐李，你當(dāng)呂洞賓！”我下桌子走進燈光下站定：“讓張果老給你們耍兩招醉拳?！蔽也嫱劝攵缀藘勺κ胀攘⒄龤獬恋ぬ?。他們驚訝地向我鼓掌：

“張果老，多耍兩招給我們看看?！?/p>

我說：“酒勁兒打沒了，再喝醉了再說?！?/p>

扁腦殼兩眼放光，倒了滿滿一碗遞給小強。每次吃席，我們總愛學(xué)大人喝酒，白酒太辣我們就喝水酒。水酒喝起來令人快樂，更醉人。小強有次幫他老子買酒摔了半瓶，他爸以為他偷喝了，找來羊鞭嗚啊嗚啊伺候他屁股……酒在我們手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第二碗、第三碗……喝完扁腦殼又倒?jié)M一碗。小強從鬧酒那桌偷來了一盤油酥花生。我們搖頭晃腦叫嚷著繼續(xù)喝。爸爸領(lǐng)著小猴子走過來笑呵呵地觀看我們。小強命令小胖去水缸里再打一瓶，結(jié)果他抱回來兩瓶。小強命令他倒兩碗：“你們喝這碗，我們喝這碗，比賽看哪個先喝完?！毙姸似鸸具艘淮罂冢饽X殼也喝下一大口，我仰頭把那碗干了，小胖眼巴巴望著對手那碗。新郎背著新娘圍著那桌人在跑圈圈。二舅舉著竹竿把堂屋屋檐下的那盞大電燈撐進院子。黑夜突然亮如白晝。

“哈哈哈?！蔽业靡鈽O了，“你們記到，從現(xiàn)在起請叫我張果老?！?/p>

“怎么這么辣?！毙娬f。

“真酒?！北饽X殼說。

“真酒。”另一個說。

“哈哈就是真酒?！毙∨执反蛑雷影l(fā)瘋笑。

爸爸嘗了一口，把酒潑在地上叫小強重新去水缸里打水。小強舀來一瓢生水放在桌子中央。那桌瘋子開始爭吵，二舅舉著筷子把二老表從人堆里趕出來。新娘嚶嚶哭泣著鉆出人群又被新郎拽了回去……他們安靜一陣又爆發(fā)出一團哄笑，安靜一陣又爆發(fā)出一團哄笑。起伏不定混亂的笑聲越來越遠，越來越微弱、模糊……

“喝，這瓢是真水酒，大膽喝?！北饽X殼說。

“真好喝啊?！毙娒蛄艘蛔煺f。

“真醉人啊?！卑职纸舆^去也喝了一口。

小猴子掰過他手腕，踮腳強行喝了一口說：“哈，好甜啊！”

我們誰都不服誰，一人倒一碗向?qū)κ趾案伞１饽X殼仰頭咕咚一口，小強喉嚨咕咚一聲。他們兩個杠上了，誰也不服誰。扁腦殼仰頭干掉一碗，小強也仰頭干掉一碗。小強把碗扔給右邊騷動的家伙：“我喝完了你只有舔碗啦?！蹦羌一锉鹜胪鲁鲩L長的舌頭在碗沿上舔了一圈。下一個家伙也興奮地接過碗伸出肥大的舌頭在碗沿上舔了一圈。爸爸跟小猴子哈哈大笑。爸爸說：“你們都不困嗎？半夜了，該睡覺啦。”扁腦殼吐出舌頭在小強臉上吱地舔了一溜。小強也伸出舌頭在扁腦殼臉上吱地舔了一溜。我吐出蛇那么長一條信子在我自己的臉上吱地舔了一溜。

天旋地轉(zhuǎn)，我居然醉了。以前喝白酒沖服中藥，每天早晚我都要喝上二兩。一勺中藥冰涼油膩，入喉再大喝幾口白酒沖服，喉嚨和胃里冰涼油膩的藥味被火辣瞬間沖散。那中藥味兒太怪了，不用白酒沖服難以下咽，就算咽下也容易惡心嘔吐。我從來沒有喝醉過，今晚居然醉了，眼里模模糊糊。最后那一桌人不再吵嚷，散去了。爸爸把我扛在肩上，院子里電燈逐個熄滅，鬧洞房的人也散了。我天旋地轉(zhuǎn)撲在爸爸肩膀上，我好想睡覺，旋轉(zhuǎn)越快，我越難受越想睡覺，爸爸扛著我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小猴子跟在他身后邊跑邊唱：“酒鬼，酒鬼，一喝就醉！酒鬼，酒鬼，一喝就醉……”

我害怕爸爸扛不動我，我想嘔吐，我想我要是飛起來他就不會覺得我重了。

“嘭！”我左邊肩頭彈出一團白鵝毛。

“嘭！”我右邊肩頭彈出一只白翅膀。

我開心極了，撲在他肩膀上蹬踢著雙腳昂昂昂大叫。

“嘭！”我右邊肩頭也彈出一團白鵝毛。

“嘭！”我左邊肩頭也彈出一只白翅膀。

我肩膀上長著一對大白翅膀，我撲通撲通用力扇了兩下。

翅膀很寬很大，扇動很有力，我看著我那對沉重的翅膀用力撲扇著，氣流托著我緩緩上升。

我雙腳脫離了地面。

我飛了起來。

我撲閃著翅膀飛了起來。

我飛了起來。

我低下頭，院子里燈火通明，二老表背著新郎圍著桌子在跑圈圈。

【作者簡介】吳洋忠，巴金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曾在《青年文學(xué)》《青年作家》《四川文學(xué)》《紅巖》《詩歌月刊》《星星》等刊發(fā)表小說、詩歌，著有小說集《偷窗戶的人》；現(xiàn)居四川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