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顧回到陽臺的茶桌前,心想總算擺脫了那對難纏的夫婦,沒承想之前放在茶桌上的手機急促地傳出三聲微信提示音。又是誰,三顧不耐煩地抓起手機。
“你在陽臺上,別只顧著喝茶,也要豎起耳朵聽聽窗戶……”這是妻子今天發(fā)給三顧的第一條微信語音。緊接著,手機播放了第二條微信語音,三顧抬眼看了看眼前的窗,又將目光收回到手機上,繼續(xù)聽。
“那聲音實在太嚇人了,感覺整個陽臺都要炸裂了!”這是她發(fā)來的第二條,緊接著是第三條。
“今天天氣好,太陽大,你聯(lián)系一下魯師,讓他來趟家里,聽聽那恐怖的聲音,他還可以再對著他的窗玻璃踢幾腳!”
魯師是玻璃廠家的師傅,負責(zé)玻璃安裝和售后服務(wù)。三顧家的玻璃窗安裝好后,為了證明玻璃的質(zhì)量,當(dāng)過兵的魯師當(dāng)著三顧和三顧妻子的面一個彈跳躍起來,急速伸出他的右腿,蹬向窗玻璃?!斑恕毖矍暗拇安AОl(fā)出一聲慘叫,整扇玻璃窗像長在陽臺上一樣,紋絲不動。
魯師跌落回地面前,三顧被妻子用手朝旁邊一拉。三顧趔趄著,不情愿地靠向妻子,最終被妻子拉了過去。
魯師從空中回到地面,站到剛才三顧的位置上。三顧斜看了妻子一眼,妻子并沒看三顧,只顧著看向魯師。
“玻璃是好玻璃,就是不知這窗框結(jié)不結(jié)實、牢不牢固?!逼拮诱f。
魯師苦笑了一下,不住地說,“我的好姐姐耶,你啷個才放心嘛?!庇钟盟谴执蟮娜^去擂敲窗框。
玻璃窗框照樣發(fā)出慘叫。
沒有異樣。陽臺的封裝工程總算在妻子那里驗收合格。
三顧長出一口氣,魯師也跟著長出一口氣。
魯師他們收拾完工具走出家門時,遠處與陽臺齊平的太陽落下山去,落到了四十五樓樓下。
暮色被隔在了陽臺的玻璃窗外,妻子迫不及待地摁亮了客廳的燈。光亮再次鋪灑到還沒有家具的客廳里,像剛剛下山的陽光。
頭天是個艷陽天。要是以前,妻子準會拉上三顧,帶上花菜,拖上裝備去山里。他們爬山,花菜就會不聲不響跟在他們身邊。他們走它也走,他們停它也停。抑或在臨溪邊的空地上,支起小桌。妻子會泡上一壺古樹紅茶,捧一本書,將花菜攬在懷里,將腳丫子伸進三顧的懷里。
妻子自從跟她的一個病人上了云南的一座山,制作了一次紅茶后,就愛上了紅茶。如今,留下三顧一個人執(zhí)著地喝著咖啡。
妻子做過三顧的工作,讓他棄飲咖啡改飲紅茶。三顧說,“等我把那幾抽屜咖啡豆磨完再說?!?/p>
三顧見過妻子的那個病人,僅一次。那次,病人雙手將一大袋茶葉遞到三顧手上,謙卑地彎腰退向自己的車旁。那是一臺豪車。三顧對車子研究不多,總認為漆面能照出人影的就是豪車。停著的這輛車就是這樣。
病人拱手合十說著一些好聽的話。地方口音很濃,三顧也沒全聽清。妻子在病人脖子上留下的手術(shù)刀疤清晰可見,像一道文身。妻子也跟三顧提起過這個病人,她說她替他摘除了長在他脖子上的一個“番石榴”。病人輕松了,所以對妻子很好。三顧捎帶著沾了一些光。
這之前,咖啡是三顧和妻子的最愛。
那香味,每次都會在他們喝咖啡的時候,在他們居住的那個小院的業(yè)主微信群里蔓延一次。
那天,正在制作咖啡的三顧被敲門聲打斷。三顧停下來,走過去打開門。那個習(xí)慣在每層樓道里撿拾紙殼的老太太站在門口。她聽力不好,三顧大聲對她說,“今天沒有紙殼,有的話我會替你攢著,下樓就放在你的小院里。免得你爬樓。”
老太太說,“我今天來不是為紙殼。你家在煮啥,為啥這么香?我耳朵不好,但我鼻子不差?!?/p>
三顧轉(zhuǎn)身用一次性紙杯接了小半杯咖啡,走過去遞給她,“這是咖啡,可以喝的?!?/p>
老太太沒明白咖啡是何物,但她聽懂了三顧說的可以喝。于是她站在三顧家門口,在三顧的面前,喝了一大口。她將咖啡喝進嘴里,沒立即咽下去,迅即將頭扭到一邊,似乎很難受,做出嘔吐狀。估計是她覺得不能將嘔吐物或嘴里的咖啡或別的什么隨意吐到別人的家門口,最終沒將那一口咖啡吐出來,而是選擇痛苦地咽了下去?!皨屟剑@是啥?苦的,又燙。不好喝。”老太太說。
“我搞忘給你放糖了。另外,我沒用咖啡杯盛給你?!比櫂O力替咖啡說著好話。但他沒再對老太太解釋或翻譯什么是咖啡了。
老太太捏著小半杯咖啡下樓了。一出樓門洞,或許她就會倒掉紙杯里的咖啡,然后將紙杯捏扁了塞進已經(jīng)打捆好的一些紙殼子的縫隙里。她一邊下樓,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這個好人,每次的紙殼子都會給到我。為啥要喝這么苦的水?!彼蛟S還搖了搖頭。三顧沒有立即關(guān)上門,他一直聽到她下到底樓,出了樓門洞,倒掉咖啡,捏扁紙杯。等那些細碎的聲音傳上樓,他才輕輕關(guān)上門。
頭天的艷陽將妻子吸引到了陽臺上。她端出懶人沙發(fā),那時花菜正臥在上面。它平時都臥在那上面,妻子也就慣著它。妻子趕了它幾次,它都賴在上面不肯走。妻子也沒執(zhí)意再驅(qū)趕它,連同它一起端到了陽臺上。
紅茶和詩集都放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最近她迷上了一個男詩人的現(xiàn)代詩,那種迷戀不亞于她對紅茶的迷戀。她每天必喝紅茶,男詩人的詩,她也會每天讀上一首或幾首。有時她還會情不自禁地在三顧面前朗誦一首或幾首。三顧卻像排斥騷擾電話一樣排斥她分享的現(xiàn)代詩。
妻子的聲音很迷人,具有濃郁的播音腔。妻子說當(dāng)年她是要考廣播學(xué)院的,最后跟三顧一樣鬼使神差地上了同一所醫(yī)科大學(xué),還住到了三顧那棟大樓的對面。每天她們拉開窗簾,三顧都能一覽無余地看到她們宿舍里的一切。每天三顧都百無聊賴地守在窗邊,等著她們拉開窗簾。每次三顧都能看到妻子,也似乎只能看到她。他們第一次見面,她對三顧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就是那個偷窺狂啊”,“什么我是偷窺狂,你們自覺一點好不好。每次都那么暴露,我想去別的地方看還找不到地方呢?!逼拮佑檬种复链寥櫟哪X門,“你呀你!”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每次妻子剛聲情并茂起勢前兩句,三顧都設(shè)法將她打斷。弄得妻子每次怒目圓睜,恐嚇三顧如果不聽她把詩歌朗誦完,家里一周的衛(wèi)生三顧就都得包干。這些包干的活計里沒有做飯這一項——他們很少開伙,他們家的食堂分布在他們家方圓十余公里內(nèi)的飯店。三顧只好硬著頭皮聽,聽到最后還要叫上一聲“好!”。
頭天妻子剛讀到男詩人的一首好詩,那個玻璃窗炸裂的聲音就戳進了妻子的耳膜。妻子一驚,順勢從懶人沙發(fā)上跳起來,左手收起詩集,右手順勢推開伏在她身上的花菜?;ú藵L落到地上,夾著尾巴,看著妻子,一臉不解。
那時太陽正艷,整個陽臺都在它的籠罩之中。妻子站在那里,豎起耳朵,她在極力辨別剛才那個聲音來自哪里。她迅速在腦海里朝后倒帶剛才的那一聲響。那是一只鳥或者一只知了高速飛翔過來撞擊玻璃窗而發(fā)出的“砰”的聲音。
妻子握著詩集,平視前方。她想在她眼前的天空里再找到鳥群或一只從鳥群里走失的鳥或一只被鳥追逐的知了,然而眼前除了明晃晃的陽光,別說一只鳥,她甚至看不到一朵云。知了還未上樹,天空中更不會有它的翅膀飛過。她又抵攏玻璃窗看向樓下,幾個知了般大小的人行走在樓下小區(qū)的道路上。一個小孩,分不清是男孩還是女孩,用雙腳前后摩擦著地面滑行著學(xué)步車,像極了她小時候在一個水塘的水面上看到的一種水蜘蛛——它也是靠腳一前一后滑行著前進。她平時這樣看樓下的行人或景物時,都是用一只手撐著窗玻璃,額頭緊貼著窗玻璃,給眼睛爭取更大的向下看的角度。今天她不敢這樣,剛才的那一聲炸響過后,她生怕她的誤操作會使整扇窗玻璃飛出去,然后掉到樓下的一群人頭上或其他什么物件上炸響。她不敢再多想,抓起電話就給三顧撥了過去。
由于緊張,妻子完全忘記了三顧正在參加一場面試。三顧沒有接聽妻子的電話,他把手機設(shè)成靜音,正笑呵呵地回答面試官提出的一長串問題。三顧從離家很遠的陸軍醫(yī)院口腔科辭職,想進城離妻子近點,更是離家近點。因?qū)W歷受阻,他不能進到妻子就職的醫(yī)院,只能在城里的一些口腔機構(gòu)謀一份差事。
面試出來,三顧看到妻子的未接電話,迅速撥打過去。
“你快回來,陽臺的玻璃窗要掉下去了!”妻子對一件事的預(yù)警總是會夸大數(shù)倍。三顧早已習(xí)慣了。但今天聽她在電話里這么一嚷嚷,三顧覺得此時的妻子正站在四十五樓的高樓上面,雙手正拽著搖搖欲墜的窗玻璃,稍一松手,妻子就會連同窗玻璃,像飛毯一樣飛出去。旁邊的花菜不住刨地,著急犬吠著,無計可施。
妻子在驚恐中不忘補問了一句,“面試怎么樣?”但她沒等到三顧的回答,只等到了電話掛斷后的一串盲音傳過來。
三顧急忙攔下一輛出租車,朝家的方向駛?cè)ァ?/p>
三顧回到家里,花菜很是興奮,圍著三顧蹭來蹭去。妻子站在客廳里,朝著陽臺的方向。定在那里,做出辨識聲音的樣子。過了一小會兒,她略微向后側(cè)了一下身,豎起右手食指放在嘴邊,提示三顧不要出聲。她左手已經(jīng)放下男詩人的詩集,弓著腰,躡手躡腳走向陽臺,但她沒有忘記向后伸出掌心向上的左手晃動著,示意三顧快快抓住它。三顧輕手輕腳趕上去,抓住妻子細膩的手,復(fù)制著妻子的步態(tài)和姿勢,與妻子一前一后朝陽臺移動?;ú吮蝗櫤推拮庸之惖呐e動整蒙圈了,一會兒偏頭盯看,一會兒豎起耳朵辨識周遭的聲音,愣在原地一動不動。
太陽直射著陽臺,也直射著已經(jīng)站在陽臺中央的妻子和三顧?!澳阕⒁饴?,間隔三五分鐘,窗玻璃就會發(fā)出‘砰’的一聲響。好像有東西撞在它上面?!逼拮有÷曊f。實際上沒有撞向玻璃的東西,響聲來自玻璃窗內(nèi)部。太陽大的時候,響聲才會出現(xiàn)?!疤柋粸踉普趽酰曇粢簿蜁闫饋?。”妻子說了很詩意的一句話。一定是那本詩集幫了她,引得三顧急忙回頭去客廳茶幾上找那本封面為黑色的詩集。
詩集被妻子讀到某一頁,反扣在茶幾上。配套給詩集的書簽被妻子隨意地從書中抽出來丟到了茶幾上。遠遠地看,更像她從網(wǎng)購回來的衣服上拆下來的標價簽。標價簽平時從衣服上拆下來,也是這樣隨意丟放的。三顧在詩集封面上找那個詩人的名字。無奈字跡太小,三顧一時看不清也找不著。妻子曾在三顧面前說過很多次這個詩人的名字,但他只記住了幾秒,一轉(zhuǎn)身就忘了。就跟他在醫(yī)科大學(xué)第一次模擬考《人體解剖學(xué)》時只得了一分一樣。他忘記了所有的知識點,只記住了人體有二百零六塊骨頭。他在好幾頁的卷子上只填了這個答案。老師也很認真地只給了他這一分。這一分也像一根帶刺的杠子,無端地橫亙在了三顧心里許多年。妻子后來知道了這件事,從認識他起就一直取笑他到現(xiàn)在。
“砰!”陽光正好時,那個聲音出現(xiàn)了。
妻子側(cè)過臉來,對三顧說:“聽到了嗎?”
“這么清晰的聲音,我又不是聾子!”三顧說,“我的耳朵沒有毛病。這就是鳥或知了撞擊的聲音。我前不久聽到過,還發(fā)過一條朋友圈。你還點贊了的,你忘了?”
“你那條朋友圈說的是它?”妻子說,“我真沒和它聯(lián)系起來。但跟你說的鳥和知了,八竿子都打不著!”妻子彎腰抱起不知啥時候來到她腳邊的花菜,“就連狗都害怕聽到這聲音,你說它有多恐怖!”
三顧又繼續(xù)聽了好一陣,甚至還錄了音。他一直認為那就是小鳥或別的什么東西撞在了玻璃窗上發(fā)出的聲音。前段時間,這座城市一幢高樓的玻璃幕墻就有成群結(jié)隊的小鳥撞在那上面。鳥兒的尸體鋪滿了樓下的草地。
好幾次出現(xiàn)“砰”的聲音響過后,三顧就在那聲音覆蓋的范圍內(nèi)找小鳥或者知了或者其他能飛的什么昆蟲。但眼前的天空干干凈凈,只有刺眼的陽光讓眼睛流出淚來。
三顧開始相信妻子的話了——那響聲,來自玻璃窗內(nèi)部。在太陽光直射到玻璃窗時,它就會發(fā)出如小鳥撞擊玻璃窗時發(fā)出的“砰”的聲音。
“快給魯師打電話,”妻子說,“無論如何,也要讓他過來一趟!”她摩挲著花菜背上的狗毛,“都快成我的心病了,你說誰家的新房子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
三顧用免提撥通了魯師的電話。電話接通了,魯師正在外地的一個安裝現(xiàn)場,切割機切割鋁合金的聲音十分刺耳,他幾乎用吼聲告訴三顧,他一個星期后回來,回來就主動聯(lián)系三顧。然后就掛斷了電話。
“他說他在外地,”三顧對妻子說,“那邊嘈雜得很?!?/p>
“聽到了,”妻子微有怒氣地說,“我又不是聾子!況且你還開著免提呢!”
三顧揶揄了妻子一句:“你把那詩集,還回給詩人了!”
妻子似乎沒有聽懂這句話,抱著花菜從陽臺走向客廳,邊走邊說:“這事兒你要放在心上,別老讓我一個女人來操心!”
妻子走到茶幾跟前,微微彎腰將花菜放到地板上,起身時,左手抓起茶幾上的詩集,右手兩根手指摁著書簽滑過茶幾表面到達茶幾邊緣,拇指順勢與先前兩根手指形成夾三角,將書簽?zāi)樵谑种搁g,左手拇指用力將詩集翻了個面,順勢將右手中的書簽插進眼前的書頁里。她徹底從陽臺回到了詩集里。
房間里安靜極了,一縷陽光照到茶幾上,剛才放詩集的地方,一些塵埃被擾動起來,夾雜著花菜幾根輕巧的狗毛,上下漂浮了幾下,就飄到那縷陽光之外,不知了去向。
三顧并沒有在妻子發(fā)來的微信語音下面給妻子回復(fù)。他知道即使回了,妻子也看不到。妻子那時應(yīng)該已經(jīng)穿上手術(shù)隔離衣,進到了手術(shù)準備間。今天有十多臺手術(shù)等著她。她說,醫(yī)生摘除病人的腫瘤,就跟消防戰(zhàn)士在高空摘除馬蜂窩一樣,總要聚精會神、小心翼翼。
離上次給魯師打電話已經(jīng)過去好些天了,算來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回來了。天氣越來越熱,但魯師并沒有聯(lián)系三顧。
三顧主動撥通了魯師的電話。魯師說他正在回城的高速路上。他說他不會爽約,只是要先回趟廠里放點東西再過來。手機里傳來的魯師的車載音響有些破音,他一邊開車一邊在聽一首歐美柔軟舒緩的曲子,他跟三顧通話的時候,一只手伸出去關(guān)小了車載音響。破音就是那個時候傳進三顧耳朵里的。估計是沒有開空調(diào)的原因,風(fēng)刮進車窗,與車窗邊緣摩擦發(fā)出的呼呼聲清晰可辨。魯師的那輛皮卡三顧見過,這座城市的人們習(xí)慣叫它“拖板鞋”?!巴习逍钡暮筌囅涑3M載著成品的玻璃窗,副駕座位上有時會坐一個著工裝的工人。更多的時候,那里會坐著他家那條樣子極丑的灰色卷毛土狗。
魯師喜歡狗,他第一次來三顧家測量陽臺尺寸時就帶著那條灰色卷毛土狗。那天三顧剛打開門,突然看到魯師身邊的灰色卷毛土狗,又快速將門掩上,只留了一道說話的縫。三顧并不是怕灰色卷毛土狗沖進來咬他,他是怕跟著他和妻子出來的花菜會沖出去咬傷灰色卷毛土狗。妻子走哪里都喜歡帶著花菜,這常常令三顧在過紅綠燈時總要對花菜宣講一些過馬路的注意事項。兩只狗撕咬起來,總有一方要受傷。這在現(xiàn)實生活中經(jīng)??梢姟R姷侥吧肪蜁袉静煌5幕ú四翘斐銎娴匕察o,嘴里發(fā)出親昵的哼唧聲,尾巴搖個不停。魯師不知三顧家養(yǎng)有狗,之前也未跟三顧通報他會帶上一只狗來測量陽臺。魯師俯下身摸著灰色卷毛土狗的頭,用三顧有些聽不懂的話對著它說了一些話。魯師重新站直腰身的時候,灰色卷毛土狗已經(jīng)很溫順地趴在了樓道靠墻的地板上。
“它們應(yīng)該不會打起來。”魯師對三顧說,“不好意思,不曉得你家有狗狗。原本我是要先到廠里,把它交給門衛(wèi)看管的。路上接到廠里電話說你們在這里等得著急,就直接過來了。最近我們那邊偷狗的多,家里沒人,我又不忍心將它關(guān)在高溫的車上?!?/p>
三顧將魯師讓進了屋子里,花菜乘機溜了出去。兩只狗在空曠的樓道里相互聞著對方的屁股,然后就開始嬉笑打鬧,像一對老朋友。
妻子聞訊從陽臺走到門口,她想見見魯師家的狗。
“天!”妻子大叫一聲。三顧那時已經(jīng)和魯師來到了陽臺上。妻子和魯師迎面走過時,相互點頭打了個招呼。三顧從妻子的叫聲里聽出了妻子沒說出口的后半句——這狗真丑。妻子蹲下來,擅作主張地以狗的毛發(fā)顏色叫它“灰灰”。妻子喜歡狗,對所有狗都會表示友好。魯師在陽臺上也聽到了妻子叫灰灰,他對著大門方向,用方言普通話說:“嫂子,你喊對了,它就叫灰灰!”
“呀,你好呀,灰灰!”妻子扶著門框,擬人化式地笑著,對望著她不住搖尾巴的灰色卷毛土狗說?;一椅⑿χ谄拮用媲皹堑赖牡匕迳?,兩只前爪像敲鼓一樣輕輕踩踏著地面,尾巴不停地搖擺。
“進來吧。”妻子對灰灰說。就在她轉(zhuǎn)身返回陽臺的時候,灰灰聽懂了她的指令,與花菜一前一后跟了進來,然后去每個房間巡游了一遍,最后來到陽臺,不聲不響地跟在魯師身邊。
喜歡狗的妻子覺得將封陽臺這樣的活交給同樣喜歡狗的魯師來做她更放心。喜歡動物的男人內(nèi)心一定藏著一個柔軟的世界。妻子就是這樣認為的。她推掉另外幾家規(guī)模較大的公司,直接與魯師他們簽了合同。沒承想最終還是出了岔子。那個來路不明的聲音像一只惡犬的吼叫,讓妻子一驚,甚至徹夜難眠。
三顧忽略掉了那個聲音。他始終不明白的是,像魯師這么一個五大三粗的人,怎么會聽那么纏綿悱惻的歐美樂曲和養(yǎng)那么一只丑陋無比的土狗。
當(dāng)妻子去往手術(shù)臺之前發(fā)來那一連串的語音才讓三顧重新想起那個已經(jīng)掉落了幾十層樓房的撞擊聲。他賦閑在家,他必須不折不扣地完成妻子發(fā)來的每一個指令,包括給花菜剃毛、洗澡、剪指甲這些細碎的事情。這三樣事情前兩天在沒有妻子的指令下,三顧已經(jīng)主動完成了,由此獲得了妻子的一次口頭表揚。今天,全屋清潔已經(jīng)做完,他又不想打開電視看那些無聊的節(jié)目和電視劇,于是,他又拿起一張純棉小方巾,打濕、擰干,然后仔細輕輕擦拭那套他和妻子都十分珍愛的實木家具上平時做衛(wèi)生沒有顧及到的小縫隙里的微小灰塵。三顧在妻子面前把這個過程戲稱為“給家具潔牙”。妻子笑著說:“跟你的職業(yè)沾點邊兒了!”
有時,三顧為了清理一根藏在實木家具縫隙里的花菜的狗毛,他還會使用上牙簽。牙醫(yī)每次都不忘在最后提醒病人別再用牙簽掏你的牙了,但眼前三顧這個曾經(jīng)的牙醫(yī)用牙簽掏取實木家具縫隙里的狗毛和微塵卻無比自洽。
魯師終于來了,這次他沒有帶上灰灰。三顧沒問原因,或許他將灰灰寄放在門衛(wèi)保安那里或者他認為一個更加放心的地方?;ú藝蛔÷勚难澞_,似乎是在找尋灰灰的味道。
魯師靠在門框上穿好了他隨身攜帶的棉布鞋套。他穿起棉布鞋套的樣子像極了三顧那次在街子古鎮(zhèn)看川戲時臺上那個丑角的樣子。那天他去面試又一次因?qū)W歷被當(dāng)場拒絕,他索性開上車獨自前往街子古鎮(zhèn)。他喜歡街子古鎮(zhèn)的古樸與靜謐,他想獨自坐在江邊看一下午流水,看那些時不時飛過水面的水鳥以及水面那些大大小小的波紋。未承想一進古鎮(zhèn),他就被一陣鑼鼓聲吸引,進入了一場戲中。那天戲演到一半就下起了雨,三顧完全入了迷,成為戲樓下冒雨看完戲的最后一個觀眾。
他站在臺下的雨里,孤零零地像一顆被蟲蛀空的牙齒。如果那雨再大點,他可能就癱在那里了。就像牙醫(yī)拔牙鉗下的壞牙,輕輕一敲,就會被現(xiàn)實擊倒。然而他這個唯一的觀眾,卻感動了舞臺上的演職人員。最后他去臺上躲雨,意外認識了扮演丑角的張先生。
張先生是這個小劇團的老板,靠微薄的收入勉強支撐著這個小劇團。他說這個劇團到底能維持多久,他也不知道。他盯著戲樓下石板院壩里無數(shù)個小水洼,說:“就跟這場雨一樣,說來就來了!”
他們成了朋友。張先生來不及卸妝,給三顧套上件干凈戲服就將三顧拖到戲樓旁邊的飯館里。兩人怪異的打扮穿著,吸引了不少游客的目光。那天,他們每人喝了半斤苞谷燒。后來,他們各自說了一些痛快話,至于究竟說了些什么,兩人都想不起來了。說完就都醉趴下了。
起初還好好的太陽,竟被一大團烏云遮擋了。三顧覺得四十五樓已經(jīng)夠高了,但此時的那團烏云高過了高樓,高過了大地上的一切。在三顧看來,那團烏云只比太陽矮那么一點點了。烏云來自哪里?它先前在什么地方?三顧并不知道。他最近都沒有好好抬頭看一看天,甚至沒有好好抬頭看一看繁星密布的夜空。他之前是那么喜歡抬頭看夜空,然而眼前這一團烏云來自哪里,他才懶得去管。
三顧很感謝魯師。三顧恐高,家里沒封陽臺前,三顧每次都要貓著腰去陽臺,讓肩膀低于陽臺的欄桿,這樣就絕對安全了。也只有這樣,他才能在那陽臺上待一會兒。時間并不會太長。就是因為有了像魯師他們這樣藝高膽大的勇士,才能像放風(fēng)箏一樣用幾根繩子把偌大的玻璃窗放到天上,并且還給它搭了一個落腳的窩,給它安裝了一個牢固的框子。三顧也覺得它們很牢固。慢慢地,他在自家的陽臺上,竟然能挺起腰桿走路了。
“真高啊,”魯師說,“都可以摸到云了!”
三顧這時不那么喜歡云了,尤其是一大團烏云?!疤栔鄙渲莻€聲音才會出現(xiàn)?!比櫼贿呎f一邊扯了幾張面巾紙讓魯師擦擦汗。
“看來這云今天是來跟我作對的?!濒攷熞贿叢梁挂贿呎f,“我在馬路上跑時,就想有朵云擋擋那明晃晃的太陽,結(jié)果云無影無蹤。一進屋,云也跟著出來了?!?/p>
“我給你泡茶,紅茶。”話一出口,三顧自己都覺得矯情了。三顧嘴巴里“紅”字一出,仿佛帶出一團火,整個陽臺都被一團紅色火焰包裹住,熱浪一下子就上身了。
太陽從烏云的縫隙中探出身來,陽臺瞬間被太陽籠罩。
三顧轉(zhuǎn)身離開陽臺,穿過客廳,打開廚房門,輕輕拉開冰箱。他關(guān)上冰箱的時候,手里已經(jīng)攥著了一罐紅牛,“給,這個降溫提神!”
魯師接過紅牛,他一邊拉開拉環(huán)一邊說了聲謝謝。他并沒有將拉環(huán)隨意丟掉,而是將它套在右手食指第一節(jié)手指上,一仰脖,“咕嚕?!睅酌腌娋秃韧炅艘还蘩鋬龅募t牛。然后他很小心地將拉環(huán)從手指上取下來,從拉罐口丟進去。拉環(huán)掉進罐底發(fā)生了碰撞,那聲音很清脆。
“我們家習(xí)慣喝茶,這種冰冰涼涼的水喝得少?!比櫹螋攷熃忉?,“備了些紅牛,我開長途的時候才帶起在路上喝?!?/p>
三顧本想從魯師的手里接過空拉罐再替他丟進放在沙發(fā)旁的垃圾桶里。“不用,我再握著它降降溫。待會兒帶下樓?!濒攷焸?cè)了側(cè)身子,右手也順勢向后一縮,用左手向三顧擺了擺,“這鬼天氣,太熱了!”
三顧沒說話。這種天氣,再強勁的中央空調(diào),它的冷風(fēng)從出風(fēng)口出來吹到陽臺那里早就變成熱氣了。家里的中央空調(diào)一直工作著,跟陽臺上炙熱的空氣相比,就如一股涓涓細流匯入大海一樣,瞬間就找不著了。
“坐下來慢慢聽,聲音很大!”三顧示意魯師坐下來。
魯師看看自己一身衣服,又看看眼前的凳子,笑著說:“沒事,坐著熱,我站著聽。”
是不是覺得魯師太熱了,太陽沒現(xiàn)身多久,就又被烏云包裹住了。一場雨似乎就要來了。
沒有了太陽,陽臺安安靜靜。中央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的聲音和臥在客廳沙發(fā)下花菜鼻息的聲音清晰可辨。
那個聲音不出現(xiàn),三顧和魯師只能等待。等待陽光的出現(xiàn)。魯師也不能當(dāng)著三顧的面跳起來蹬踢窗玻璃了。陽臺被布置成了茶室,桌椅板凳,瓶瓶罐罐已經(jīng)將它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魯師的電話不停地響,他摁斷了幾個,但有一個電話他不得不接聽起來。他沒用免提,陽臺上很安靜,三顧還是將對方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對方說,“實在不行就拆下來返廠重裝新的。”魯師說,“先找到發(fā)聲的原因再說?!彪p方僵持了一會兒,對方先掛了電話。
三顧和魯師都急切地望向太陽,希望它快快出現(xiàn)。太陽謙卑地躲在烏云后面,不知道在干什么。
三顧的電話響起來,但他知道那絕對不是妻子打來的。十多臺手術(shù),不可能那么快就結(jié)束得了。這是市區(qū)的一個座機號。最近老有座機號打進三顧的手機,不是向他推銷貸款就是向他推銷遠在天邊貴得咬人的房子。起初三顧還會接聽,客客氣氣與對方說上一陣。現(xiàn)在看到這類電話,直接就被他拒聽了。
三顧用手指一滑,直接拒絕了它。座機號碼很執(zhí)著,再一次打過來。
三顧再次滑掉,座機號碼再次打過來。
三顧耐著性子將電話接起來。對方是個說話很溫柔的女聲,“老師,您確定您是從陸軍醫(yī)院口腔科干了八年辭職出來的?”
三顧本來想發(fā)一通火,但一聽是個女生,對方又稱呼了“您”,他壓住火但還是不那么客氣地說,“是,怎么啦?”
座機號碼說,“謝謝您,老師。我就問這個。”然后就掛斷了電話。
“簡直莫名其妙!”三顧放下電話。太陽還被烏云籠罩著。更遠的天邊,又聚集了一些烏云,看樣子,正在朝三顧頭頂這邊趕。三顧看向面前的魯師,他正在小聲接聽一個電話。他可能臨時調(diào)低了手機話筒的音量,對方說了些什么,三顧完全聽不見。魯師嗯嗯啊啊用方言跟對方交流,但感覺不是在說窗玻璃的事,好像說的是南邊一個小區(qū)進場裝修的事。三顧沒聽到開頭,中間也聽得斷斷續(xù)續(xù),但他斷定,這通電話,絕對不是在說他家的窗玻璃。
等魯師接完電話,躲躲閃閃的太陽終于出來了。陽臺上的兩人屏住呼吸,只想快快聽到那“砰”的一聲撞擊。
三顧和魯師的電話同時響起來。這次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騷擾電話!”三顧補了一句,“都有五百多人標注了,這騷擾得真夠敬業(yè)!”兩人掛斷了騷擾電話。魯師把手中的紅??绽夼c手機對調(diào)了一下,三顧已經(jīng)感覺到空拉罐開始釋放熱量,有些燙手了。
就連空氣都是燙的。
“砰!”那個三顧熟悉的聲音驟然響起。“你聽到了嗎?”三顧急忙問魯師。
“嗯。但它響得太突然,我還沒來得及辨別它來自哪個方向,或者精確到哪一扇窗玻璃,”魯師接著說,“但它的確像鳥撞在玻璃窗上發(fā)出的聲音?!?/p>
太陽懸在頭頂,三顧說:“再等等,那個聲音還會出現(xiàn)。”
總有電話打進來,魯師不斷地接聽電話。那個聲音再也沒有出現(xiàn),太陽躲進了云里。天邊的云團已經(jīng)湊攏,一場大雨很快就會落下來。
烏云遮住了太陽,悶熱的空氣并沒有變得有一絲涼爽。要不是那倒霉的聲音,三顧才不愿意在那陽臺上多待一秒。或許是太過炙熱了,陽臺上的那些瓶瓶罐罐都集體張開了嘴,等待三顧的一次澆灌。
魯師從先前站立的地方走出來,他索性走到陽臺的盡頭,用他粗大的拳頭使勁砸向玻璃窗。從左至右一路砸過來,那聲音,像一連串的大鳥沖撞在玻璃窗上留下的。被汗水打濕的拳頭留在玻璃窗上的印記像一個個問號,像是魯師提出來的,也像是三顧和妻子向魯師提出來的。那聲音到底來自哪里?陽臺有沒有安全隱患?這些都變成了一個個問號,留在玻璃窗上。
有雨點打在玻璃窗上。
“要不這樣,”魯師停頓了一下說,“我把現(xiàn)場的情況帶回廠里,目前窗戶玻璃是安全的,不會炸裂,也不會掉落。你先觀察,實在影響了你的生活,我們就拆下來換新的?!?/p>
也只能這樣了。三顧想。妻子那里的顧慮,他會用“熱脹冷縮”的物理現(xiàn)象來替她打消掉。
四十五層的樓房實在太高了,或許住在低矮的樓層,妻子就不會那么緊張。
雨點砸在玻璃窗上,像無數(shù)只小鳥撞在上面?!拔艺嬉吡?,”魯師說,“我還要去接狗,它拴在廠區(qū)門口的樹上?!?/p>
“快去快去!”三顧替他打開門,又朝他手里遞了一把傘。
魯師將傘和紅牛空拉罐握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里握著手機。
電梯來了,電梯門打開,魯師走了進去,電梯門關(guān)上了。
電梯啟動下降時,三顧關(guān)上了房門,一股熱浪也隨著跟了進去。
哦,忘了說了。三顧姓馬,他叫馬三顧。就在今天,他在一家叫松鼠口腔的醫(yī)院找到了工作。那天的那個座機電話就是這家醫(yī)院的辦公室打來的,打電話的是一個實習(xí)生。他家陽臺的玻璃窗還是會在陽光直射的時候,發(fā)出“砰”的響聲。但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和他的妻子已經(jīng)不那么在乎了。
【作者簡介】馬駒,生于1971年8月,1990年入伍,2005年轉(zhuǎn)業(yè) ;有小說、散文、詩歌散見《解放軍文藝》《解放軍生活》《西南軍事文學(xué)》《星星》等刊;現(xiàn)居四川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