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鬼子，作為“廣西文壇三劍客”之一，經(jīng)過十八載的精心雕琢，推出了其長篇小說新作《買話》。小說以“鳳凰男”劉耳告老還鄉(xiāng)卻遭遇故鄉(xiāng)冷漠為主線，通過老屋前七個空雞蛋殼串聯(lián)起全篇，揭示了劉耳作為城市與鄉(xiāng)村雙重“零余者”的復雜身份及其返鄉(xiāng)后的孤獨與掙扎。瓦村，這個曾給予他起點的地方，最終卻成了他難以觸及的彼岸。

一、人生的岔路：雞蛋背后的秘密

主人公劉耳攜帶著難以啟齒的秘密回到了故鄉(xiāng)—瓦村，老屋靜謐且熟悉。然而，門口突然出現(xiàn)的七個空雞蛋殼打破了這份安寧，往事的序幕也由此逐漸拉開。劉耳開始追憶過往，對往昔的回憶使劉耳陷入更隱秘莫測的深淵?！昂孟衩總€空蛋殼里都藏著很多很多的話，可是他一句都猜不出來?！边@份迷茫和恐懼驅使他向扁豆買話來尋找答案，試圖解開雞蛋殼背后的秘密。七個雞蛋殼讓劉耳寢食難安，也串聯(lián)起了整個故事。這不禁引起讀者想繼續(xù)探尋的欲望，七個雞蛋的背后究竟隱藏著哪些從前。

雞蛋是劉耳這一生中繞不開的意象，而這一切都要從那個夏日的午后談起。劉耳與好朋友明通各自拿了四個雞蛋去瓦鎮(zhèn)人民公社，路上明通碰碎了一個雞蛋，劉耳將自己的一個雞蛋送給了明通。在岔路口這兩個瓦村青年碰到了受傷的女兵，作為記者的明通認為這可以寫出一篇好文章，是濃厚的“軍民魚水情”，便將七個雞蛋都送給了她們。隨后，明通寫了報道，刊登在《瓦城日報》。兩個人出于考慮，決定將報道中的七個雞蛋寫成屬于劉耳個人的，劉耳因此搖身一變成了“紅人”。

“那七個雞蛋來到街上的時候，它們的目的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了，最最要命的是，它們同時改變了這兩個青年人的一生。這是他們誰也沒有想到的?！睆牟砺房诤褪軅呐既挥鲆姡狡邆€雞蛋的贈予，一系列的偶然使劉耳和明通徹底走上了分岔路。作為學習標兵的劉耳去另一個村子講了七個雞蛋的故事，在回縣城的途中救了落水的領導，他便得到了去瓦縣工作的機會。偶然的境遇使劉耳與故鄉(xiāng)的瓦村人天差地別，他看到的是與瓦村人不同的世界，并且娶了有錢有勢的城里人做老婆。吃鵝肝、喝茅臺酒對劉耳來說早已喜聞樂見，他在優(yōu)渥的物質環(huán)境中樂此不疲。七個雞蛋像海上的一葉孤舟載他上岸，載他駛向不同的人生。

可功成名就的劉耳在返鄉(xiāng)后卻并不快樂，村里人對他冷漠且疏離。七個空雞蛋殼的出現(xiàn)無疑刺痛了劉耳的神經(jīng)，他開始不得不回憶那些快被自己遺忘的過往和傷痛，那些曾經(jīng)被他傷害過的戀人和朋友。孟繁華在《鄉(xiāng)村中國現(xiàn)代性的另一副面孔》中表明“劉耳還鄉(xiāng)后重新經(jīng)歷了‘過去’，但物是人非事事休，瓦村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瓦村，重要的是劉耳也不是過去的劉耳。劉耳‘重返’過去，是‘重返’了他當年不被人知的‘秘密’”。他想起與竹子之間閃電般的愛情，他辜負了竹子真摯熱烈的情感。比起《人生》中高加林對劉巧珍造成的傷害，劉耳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答應把明通調到城里，可他沒有兌現(xiàn)承諾并且不了了之。曾經(jīng)的好朋友明通和他漸行漸遠，到死都沒有原諒他，他只能帶著愧疚而繼續(xù)存活。起初的他，村里人向他尋求幫助，他還會有惻隱之心。但他更多的是像《一地雞毛》中小林那樣力不從心，而這些無奈從他當上國家干部后也隨之拋之腦后。竹子弟弟明樹的離去，也與他有間接的關系，他始終無法逃脫對罪的自省。如徐則臣的《耶路撒冷》中景天賜“死亡事件”的核心特征便是給他人造成的創(chuàng)傷，每個人都是有罪惡感的。劉耳也不例外，明樹的死同樣讓他背起沉重的十字架。在向扁豆買話的過程中，他看到了村民口中的另一個自己：負心、冷漠、背信棄義。

意象作為一種情感象征，蘊藏著作家的寫作意圖。文學作品中總會通過某種象征事物來隱喻象征意味。從完整的七個雞蛋到破碎的七個空雞蛋殼，也隱喻著劉耳的際遇。當初雞蛋的偶然托舉使劉耳走向城市，從此他與瓦村人有了不同的人生，享受著本不屬于他的榮光。告老還鄉(xiāng)回到老屋后，七個空雞蛋殼的突然出現(xiàn)是提醒，也是諷刺。當初七個雞蛋真實的來龍去脈，以及一系列的“蝴蝶效應”永遠會使劉耳遭人詬病。村里人都刻意疏離他，他只能花錢向扁豆買話，以此探求放置雞蛋殼的人，可最終不過是水中撈月罷了。直到小說結尾，劉耳還是探尋無果?？勺罱K結果似乎已經(jīng)不再重要，七個雞蛋殼已經(jīng)讓劉耳重新認識到自己所作所為帶來的后果，他想祈求原諒的人已不在人世，他只能繼續(xù)痛苦地活著。隨著兒子被免去市長職務，他的心更像空空的雞蛋殼一樣破碎。雞蛋承載著劉耳走向成功，也在他回來的路上將他傾覆。故鄉(xiāng)并沒有為劉耳提供一個安詳?shù)臈⒌?，而是不斷地提醒他面對心里的?chuàng)傷記憶。

二、味蕾的記憶：瓦村美食與身份追尋的悖論

現(xiàn)當代作家中更是有不少美食家，在眾多作家的筆下，美食不僅僅是味蕾的享受，更是情感的寄托與身份的認同。梁實秋的散文集《雅舍談吃》集中收錄了梁實秋談論美食的近百篇文章，如《燒鴨》《鍋燒雞》《爆雙脆》等，食物的香氣中摻雜著作者對故鄉(xiāng)濃烈的情感；陸文夫《美食家》中的飲食書寫，以沉潛于飲食中的口腹欲望、生存本能為起點，引申出食物與味覺記憶、地域認同之間的關系；汪曾祺《端午的鴨蛋》更讓人對高郵的鴨蛋垂涎三尺，“高郵咸蛋的特點是質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fā)干、發(fā)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鴨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咸蛋的黃是通紅的”，寥寥幾句，卻洋溢著汪曾祺對故鄉(xiāng)美食的特殊記憶和自豪感；葛亮在《燕食記》中通過飲食書寫完成了對外來移居者的身份追尋和確認；在鬼子的小說《買話》中，瓦村美食同樣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成為劉耳這一城市與鄉(xiāng)村雙重“零余者”在返鄉(xiāng)過程中試圖找回自我身份與歸屬感的重要紐帶。

瓦城的山珍海味并沒有割斷劉耳對瓦村美食的想念，他一直懷揣著對瓦村的辣椒酸、玉米粥、香茅粽、辣錐魚、油渣炒河蝦、菜包的回憶?！耙蚨卮逯髮枢l(xiāng)美食以及美食的想象，混雜了劉耳最深刻的身體、情感與精神記憶。故鄉(xiāng)美食味道的絕對性、不可替代性，混合了人最初最原始的感官經(jīng)驗?！保ɡ钛┟贰独苯匪嵊衩字嗯c流動的身體—從〈買話〉中的瓦村美食談起》）瓦村的玉米粥和辣椒酸對劉耳來說是獨一無二的，即使鎮(zhèn)上或者縣城到處都有，但都不是瓦村的味道。瓦村的美食，對于劉耳而言，是一種情感的寄托，也是一種身份的確認。他試圖通過這些味道，重新建立起與故鄉(xiāng)的聯(lián)系，找回那份遺失的歸屬感。他來到村里老人家的門口，便聞到了從辣椒缽里飄出的香味。老人家是竹子的母親，拒絕了劉耳討要玉米粥的請求。作為瓦村年齡最大的長者，她沒有接受劉耳，也意味著整個瓦村都沒有認可這個“瓦村人”。不僅是老人家對劉耳個人請求的拒絕，更是整個瓦村對他身份認同的否定。這也預示著劉耳的返鄉(xiāng)之路如蜀道之難。受挫的劉耳不敢再貿(mào)然與村人交往，只能在家里吸吮著食物的香氣。作者多次從劉耳的視角描寫了瓦村美食的詳細做法，表現(xiàn)出他對美食的渴望?！八偸怯眯』鹇爻矗绻鸫罅?，河蝦的須須，還有河蝦的手腳，就會被你炒焦。那是不行的?！蓖瑯拥某春游r，老人家做得是最講究的。緊接著作者對牛皮菜的菜包的描寫更加深刻：“油渣炒河蝦的香味，已經(jīng)被糯米炒出來的香味拖住了，因為有了糯米的加入，原來的香味變得有了彈性了，也寬厚了，而且也更有耐心了，那味道在村子的上空，在慢慢飄散著，一點都不著急?！眲⒍鷮γ朗车目释瑢嶋H上是對故鄉(xiāng)情感認同的渴望。但故鄉(xiāng)卻不再給予他機會，他只能在這縹緲香氣里徘徊，回憶和食物相連的自己與瓦村的過往，完成他作為一個雙重“零余者”精神上的返鄉(xiāng)。

劉耳通過飲食與故鄉(xiāng)的另一次聯(lián)結是扁豆給他出的主意，去和村里的光棍兒們一起吃飯。扁豆爺爺說：“你要是能把那些光棍兒們一起吃高興了，往下呀，全村人可能就全都跟著高興了?！边@無疑讓劉耳看到再次融入瓦村的希望，又邁出了融入村莊的一步。而這次的“吃”卻不再單純，沒有了獨特的瓦村味道，融入了茅臺酒和劉耳對光棍兒們提出的對女性臆想的承諾。本以為故鄉(xiāng)的味道是他找回身份的重要紐帶，可隨著老人家的拒絕和村里光棍兒們變味道的吃食，紐帶早已成了死結。劉耳對故鄉(xiāng)的追尋更像黃粱一夢，無功而返。

三、無力的掙扎：同為城市與故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

從《回鄉(xiāng)偶書》中的“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到《鄉(xiāng)愁》中“小時候，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古今文學史上一直不乏對故鄉(xiāng)的追尋。故鄉(xiāng)，是魯迅筆下無法回轉的鄉(xiāng)村，是莫言筆下神秘的高密鄉(xiāng)，是沈從文筆下潺潺的流水。她像母親一樣容納她所有歸來的游子?！度松分械母呒恿旨词故∵€可以返回故土，而劉耳似乎已經(jīng)喪失了與故鄉(xiāng)親近的機會。

青年時期的劉耳離開故鄉(xiāng)，做了城里的干部，娶了家里位高權重的老婆，并生下一個兒子。但劉耳在家庭中并沒有獲得尊重，相反，妻子對兒子說：“他一個鄉(xiāng)巴佬，一個村上的菜包，你不用聽他的！”即使他走進城市并且有一定地位，但他仍被城里人看不起，他努力地融入城市卻仍未被城市真正接納。對于城市而言，他仍然是異鄉(xiāng)人。當了大官的兒子就像秋后的螞蚱，讓劉耳整天惴惴不安。此時的故鄉(xiāng)變成了烏托邦，像一片圣土吸引著劉耳。他下定決心返回故鄉(xiāng)，可他不曾想到的是故鄉(xiāng)已經(jīng)對他關上了大門。

在兒子秘書的安排下，劉耳很快住進了老屋，完成了身體上的返鄉(xiāng)?？伤l(fā)現(xiàn)村里人看他像一個外人，有意地疏離他，沒有人愿意接近他。老人家連一碗玉米粥也不愿意分給他，村里沒有人主動邀請他做客。當初因為七個雞蛋的偶然事件，劉耳的命運被改寫。可他的成功并不被村里人認可，究其原因，無人愿意和他談起。直到扁豆的出現(xiàn)，劉耳開始不停地與扁豆交易，用錢來買扁豆的話。這種看起來荒誕的行為卻是劉耳渴望與故鄉(xiāng)重新取得聯(lián)系的方式。扁豆問劉耳：“你給村里的人，做過什么好事嗎？”扁豆的提問振聾發(fā)聵，也暗含著劉耳被村里人排斥的原因。劉耳認為的好事卻被村里人說成不過是丟給狗的一根骨頭。因為那封素未謀面的掛號信和拒絕借給泥鰍救命的十塊錢，飛出瓦村的劉耳逐漸變成絕情的代名詞。劉耳想為自己解釋，可故鄉(xiāng)早已將他拒之門外，沒有愿意傾聽他的人。

劉耳最終成了鬼子筆下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的局外人，他從瓦村來到城市，完成了階級的跨越。但他仍未被城市接受，甚至得不到親人的認可。城市的冰冷滋長了他對故鄉(xiāng)的懷念，與甫躍輝小說《動物園》中同為城市“飄零者”的顧零洲相比，劉耳并沒有以功利的目光去看待故鄉(xiāng)，他愿意返回，并且把故鄉(xiāng)當成他最后可以棲息的精神家園。劉耳作為一個現(xiàn)代個體從來沒有完全現(xiàn)代過，他的肉體、職務和身份可能已經(jīng)脫離村莊共同體的存在，但是心理、情感和精神上依然無法完全擺脫村莊留下印痕。可當他再次回到故鄉(xiāng)，渴望得到庇護，留給他的卻只有鄰里的不待見和朋友的不原諒。原來，故鄉(xiāng)早已割斷了與自己的關系，劉耳再一次成為“局外人”。融不進的城市，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劉耳成了當代文學中城市和故鄉(xiāng)的雙重“零余者”。

學者張清華在鬼子的新書發(fā)布會上說道：“鬼子筆下的劉耳既不是一個英雄人物，也不是一個道德高尚的苦行僧，他就是一個普通人，有鄉(xiāng)村人的自私自利，也有一個正常人的自我約束。”鬼子通過《買話》中的劉耳，映射了一群人。沒有任何背景的瓦村青年劉耳在機緣巧合下獲得城市工作的機會，因為沒有達到故鄉(xiāng)對自己的希冀，漸漸被隔絕在外。透過劉耳，我們看到的是當代眾多的“離鄉(xiāng)者”。城市的紛擾讓這些“離鄉(xiāng)者”應接不暇，回到故鄉(xiāng)卻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打不破故鄉(xiāng)對自己情感的封鎖，也回不去最初的故鄉(xiāng)。在當下中國，幾乎沒有人的故鄉(xiāng)沒有“淪陷”，每個人都成了故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離鄉(xiāng)者們孤獨且沒有歸屬，總是難以割舍對故鄉(xiāng)的向往，回到故鄉(xiāng)后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人早已將自己視為“異鄉(xiāng)人”，對故鄉(xiāng)的期待像是刻舟求劍、如夢一場。

作者鬼子通過劉耳這個復雜而真實的角色，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在城鄉(xiāng)夾縫中掙扎的靈魂。融不進的城市，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劉耳的境遇像一面鏡子，讓很多中年讀者都能感同身受。唐代韋莊云：“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痹娋渲芯眠h的“異鄉(xiāng)人”從典籍中變成躍然紙上的眾多現(xiàn)代人，這樣的情感體驗逐漸成為普遍感傷的社會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