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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卜恰有棵想我的檉柳樹

2024-12-31 00:00:00袁華
雪蓮 2024年12期
關(guān)鍵詞:大富檉柳多吉

【作者簡介】袁華,江蘇邳州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散文集《月亮很淡的晚上》;長篇小說《燕南風(fēng)》;短篇小說集《尋找賈小朵》。

恰卜恰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呢?

這樣的念頭一冒出來,滿強不覺啞然。好像自己跟恰卜恰很熟,知道它先前模樣似的。

爹過世之后,滿強就想過要去恰卜恰,這樣的想法一直持續(xù)了十年。

爹從恰卜恰回來就跟變了個人一樣,不愿說話,有時候會長久盯著一個地方或者一個物件,可能是一棵樹、一堵墻、某種植物、甚至是一把菜葉,爹面對它們的時候,眼神空洞,臉上看不出喜與悲。也許在爹的眼里,他啥都沒有看到,他只是在想事,因為想的過于專注,以至于我們都認為,爹是在盯著某個物體看。爹越來越貪酒,常常醉得一塌糊涂,醉酒的爹不鬧騰,只是會流淚。爹的蒼老速度與日俱增,后來可能爹也感覺到自己來日無多,便剪下一縷頭發(fā),讓滿強收好。爹說在恰不恰城外西南方向的尕海灘上,有一棵他親手栽的檉柳樹,娘就埋在那棵樹下。有一天滿強如果去看娘,一定要帶上這縷頭發(fā),在娘的墳前焚了。

十年時間里,滿強無數(shù)次勾畫自己抵達恰卜恰的情形,揣測自己和恰卜恰城外那棵檉柳樹相逢時的心境,每次都是不同的假想,滿強覺得也許只有親臨其地,才會有確切的答案?,F(xiàn)在滿強終于可以把之前的想法付諸行動了,可以一點點靠近那個答案了。滿強準備動身去恰卜恰。

送奶奶入了土,滿強來到爹的墳前。滿強跟爹說,您走后五年,爺爺走了。爺爺走后五年,今天奶奶也走了。您在那邊見到他們了嗎?如果你們早已團聚,我這信兒就算報的遲了。整整十年時間,我是替您盡孝的,現(xiàn)在,我了無牽掛,我想去看看娘和滿柱了,當然,還有毛丫。

在滿強的腦海里有一些與恰卜恰相關(guān)聯(lián)的印象??上Ф际请y以連續(xù)的片段,比如綠皮火車、牛羊、草原、風(fēng)沙、雪山,當然也有穿長袍的藏族人、有戴白色小圓帽的回族人、有牛羊肉、鰉魚,還有吃不完的面條……這些片段都是滿強六歲之前的印象。有的越來越模糊,而有些則有了新的認知,好比那個總吃不完的面條,后來滿強知道了,在恰卜恰,那是自己給面片、拉面、炮仗面等一眾面食的統(tǒng)一叫法。

六歲之后滿強再沒有去過恰卜恰。滿強要上學(xué)了,在恰卜恰,像滿強這樣沒有戶口的孩子是不能入學(xué)的,滿強只能留在老家。爹和娘帶著四歲的滿柱和一歲的毛丫則留在了恰卜恰。爹跟滿強說,也就是兩年多時間吧,滿柱也會回來的。到時候你們哥倆一起作伴上學(xué),就好了。

兩年的時間也不算太長。滿強知道就是吃兩回餃子,過兩回年吧,滿柱到了上學(xué)年齡就回來了。那時候自己可能是三年級,如果滿柱回來的遲一點,自己也可能是四年級了,那樣就可以教滿柱認字、做算術(shù)了。當然最開心還是上學(xué)放學(xué)自己就有伴了。莊子里的一些小伙伴明理暗里的有點兒疏遠滿強,說他是從外地回來的,可能不是這個莊子里的,還有更可惡的,竟然罵滿強是野孩子。滿強有點不敢跟他們理論。

傍晚之后是最難捱的時光,歸置好農(nóng)活和家務(wù)事后,奶奶總是念叨讓早熄燈,說費電的。滿強格外羨慕那幾個家里有電視機的孩子,滿強也去過他們家看電視,可幾次下來,滿強再不愿意去了,滿強總覺得他們和自己不是一伙的。這樣的感覺很奇怪,滿強也說不出個具體來,就好像自己跟他們身上的氣味不一樣,很別扭。一旦攏到一塊,兩種氣味會起沖撞,會打架,不由得想分開。

爹有時候會來信。但那會兒滿強還不能讀信,盡管有的字滿強是認識的,但爹寫的字一點都不工整,有的筆畫是繞著的,難認。就算是斷斷續(xù)續(xù)的認識幾個,語句不能連貫,滿強根本猜不出爹的意思。其實也沒有啥事兒,無非就是問候問候兩個老的,再囑咐一下帶好小的,然后說說那邊的生意,說說滿柱和毛丫。差不多每次都是這樣,都是些可說可不說的話。

有時候爹也會來電話,那個就比較麻煩了。爹通常都把時間選在差不多人家都在弄晚飯時,爺爺奶奶肯定在家。爹把電話先打到村長家里,讓村長的家人過來喊一聲,然后爹掛了電話等著,一般都是二十分鐘之后再打過來。

每次都是奶奶帶滿強去接電話,奶奶先聽,說一些該說的事。過一會兒再讓滿強跟爹說話。滿強覺得爹跟奶奶一樣嘮叨,每次都說要聽爺爺奶奶的話,要好好上學(xué),不要跟別的孩子打架,不要下河洗澡……

滿強跟爹說想要個電視機呢。

爹在電話那頭稍微停頓了下,滿強聽得出來。滿強知道爹一定是在想怎么來回答自己的這個要求,最后的結(jié)果自然不是滿強想要的。爹說等滿柱回家的時候吧,到時候一定給你們買電視機。

其實滿強心里一點都不想留在老家,哪怕爹現(xiàn)在就給買了電視機。

老家里總有做不完的活。只要不去學(xué)校,爺爺奶奶干啥活都要帶上滿強。點玉米、追化肥、薅草、澆小菜園,最可怕的是收麥子跟打麥子,頭頂是毒辣辣的太陽,身上好像總有數(shù)不清的麥芒,它扎你手腕、面頰,最不能理解的是麥芒看似沒有腿,但竟然能像蛇那樣游走,一不小心就竄到你胳肢窩了,你一撓,身上就紅一片。對比下來,滿強還是覺得上學(xué)好。面對自己的抱怨,奶奶會說,那你就好好上,上好了學(xué),就不用干這臟活累活了,就能在城里住樓享福了。

除了干活,家里吃得一點也不好。奶奶就喜歡炒地蛋(土豆)、炒茄子,還有韭菜。這些都是小菜園里長的,一般是菜園里長什么,飯桌上就吃什么,魚和肉幾乎見不著。奶奶也養(yǎng)了幾只下蛋的雞,但炒雞蛋是稀罕事。奶奶會把雞蛋攢上一陣子,然后拿到集市上賣掉。有時候奶奶不在身邊,滿強會長久地盯著竹籃里的雞蛋看,那些雞蛋安靜地躺在一層軟麥草上,一個挨著一個,像是在抱團取暖。它們的殼子泛著銀白色的光。奶奶說過,這自家雞生的蛋殼子就是白色的,街面上那些大洋雞蛋殼子是暗紅色的,不好吃。滿強對這雞蛋殼的顏色一點都不感興趣,盯著雞蛋看的時候,滿強滿腦子想的都是蛋殼子包裹下的蛋白跟蛋黃兒,滿強才不信奶奶的話,滿強心里說是雞蛋就好吃。

在恰卜恰,爹是賣豬肉的。傍晚上去周邊莊臺子買豬,第二天早起殺豬,天明了去菜市場賣。當?shù)厝瞬辉趺闯载i下水,特別是豬肺和豬小腸。忙過早市之后,娘會把它們收拾得清清爽爽,豬肺加白蘿卜做湯、豬小腸加青椒炒,都好吃。滿強其實不饞肉,特別是肥肉,滿強吃不來,倒是這豬肺、豬肝、豬小腸的,滿強吃不厭。娘也樂意做,肉要留著賣錢,這些豬下水反正都是賣不掉的,等于不花錢。

恰卜恰的魚不多。市面上只有一種身子發(fā)黃還沒有鱗的魚,名字就叫黃(鰉)魚,說是在一個大湖里生的。爹有時候會買上一條來讓娘煮煮,滿強也喜歡吃。滿強不止一次聽爹說過,這鰉魚的籽兒是不可以吃的,能毒死人。滿強有點理不清這里的道道,都是一個魚身上的,怎么魚肉能吃,這籽兒就能毒死人呢,豬身上不是肝、肺、腸的都能吃嘛。

有時到了晌午,爹收攤遲,滿強餓了,娘會在鄰近的飯鋪買一碗拉面或者炮仗面來,就是滿強說的面條。面里有筍瓜、有幾片牛肉或者羊肉、有芫荽,碗大份足,滿強根本吃不掉,剩下的,娘吃。

在電話里滿強跟爹說過一次不想留在老家了,說想回到他們身邊。爹能說什么呢,都是些輕飄飄的言語,沒有一句落到實處。滿強也曾幻想著能聽到爹硬錚的回話,然后爹或者娘專門回家接上自己,乘上綠皮火車,飛快奔向恰卜恰??墒?,爹的那些像棉花一樣軟、像云彩一樣飄的話就硌到滿強的心了,滿強的心一瞬間便松散了。朝后的日子里,滿強再沒有提過這個話頭。

其實在老家,滿強也是有不少歡喜事的,那些歡喜都來自學(xué)校。

升入二年級后,滿強當上了班干部,是衛(wèi)生委員。掃地、抹桌子、擦玻璃,這些跟衛(wèi)生相關(guān)的事都歸滿強管。

抹桌子擦玻璃這些活不是每天都要做,每個星期一次吧,主要安排在星期一。星期天教室里沒有人,空了一天,可能會滋生些灰塵。星期一到校,要做一次大掃除,滿強總是最勤快的一個,爬窗臺擦玻璃算是有點小危險的活,滿強做得最多。拖地,灑水,反正滿強只要得空都會上手。每次班主任都說滿強是最最稱職的衛(wèi)生委員,老師的每次表揚,滿強都能開心小半天。

下午放學(xué),輪值掃地的值日生是要晚走的。滿強自己排在星期三值日,可滿強不只是星期三晚走,他是每天都晚走,等于自己每天都做值日生,不讓教室里留下衛(wèi)生死角。學(xué)校里每回衛(wèi)生檢查,滿強班級都是優(yōu)秀。這里有一大半是滿強的功勞。滿強不愿意幫奶奶干農(nóng)活,可對學(xué)校的勞動總有使不完的勁。

整個二年級里,滿強除了獲得兩張三好學(xué)生獎狀外,還得到一個優(yōu)秀班干部獎狀。獎狀帶回家,向爺爺奶奶顯擺之后,滿強會讓奶奶抓點面粉做糨子,然后親自把獎狀貼到墻上。滿強是想著等爹娘回來,一進屋就能看到自己的獎狀。當然了,等滿柱回來了,滿強得先跟滿柱說道說道這些獎狀是怎么得來的,然后跟滿柱比賽,看在往后的日子里,誰得的獎狀多。

爹說的兩年多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滿柱沒有回來,爹卻回來了。

滿強記得很清楚,那是自己四年級第一學(xué)期開學(xué)后沒兩天的事。進入四年級后,滿強還是班級的衛(wèi)生委員,滿強依然沿襲先前放學(xué)晚走的習(xí)慣,收拾妥當后,關(guān)窗、鎖門,把鑰匙送到班主任的辦公桌上之后,再離開。

晚些放學(xué)還有個不為人知的好處,那就是回家的路上格外清靜。學(xué)生都走得差不多了,路上行人稀少。滿強快十歲了,近三年的鄉(xiāng)村生活,讓滿強的性情有了很大的改變。就說日常的農(nóng)活、莊稼吧,滿強心里早已接納了它們,沒有早先的厭倦了。就像眼下,時令已然入秋,路邊的玉米有的已經(jīng)長成形,透出粉色的須。矮的田塊長的是黃豆和山芋,毛茸茸的豆葉和綠油油的秧苗在微風(fēng)里相互招呼,溢出一股清新的氣息,這些氣息像溪水一樣,在空中緩緩流淌。滿強記得,在恰不恰是嗅不到這樣氣息的,恰卜恰常常會起風(fēng),風(fēng)里夾著細沙,刮得人睜不開眼。有一次風(fēng)大,把白天都刮成了黑夜。說是黑夜好像也不怎么對,天空和大地都是黃色的,第一次看到那樣的情景,滿強嚇得哭了起來。

中秋節(jié)之后,放學(xué)的路上則是另外一番景象了。玉米棒已經(jīng)長成飽滿的樣子,玉米須開始變成深紅色。有早熟的,已經(jīng)被砍倒了。被砍下的玉米秸有的是甜的,可以折來咂。豆莢也生得飽飽的,簇擁在一起,風(fēng)吹過來,似乎能聽到它們相互撞擊聲。

對爺爺奶奶,滿強也有不一樣的感覺,那是一份嵌入血液里的親,也是一種依賴。滿強開始習(xí)慣奶奶那些雞零狗碎的日常、吃食和勞碌。放學(xué)回到家里,第一眼看不到奶奶,滿強會心急,會到左鄰右舍去打聽,直到見到奶奶為止。

滿強怎么也不會想到爹會回來。更讓滿強沒有想到的是當天的家里那么熱鬧,可能說人多更合適些,堂屋站不下,院子里也有人。

看到爹滿強肯定是開心的。那會兒的滿強眼里心里都是爹,哪里還有心思去想家里怎么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滿強張口就問:

“爹,娘呢?”

滿強看到爹的臉上瞬間就濕了。有眼淚,也有鼻涕。淚水和著鼻涕朝下淋漓,除了落到地下的,還有些黏連到了爹的胡須上,扯出幾道絲線。爹的模樣既古怪又瘆人。

滿強有些不知所措,想不出來是什么事兒讓爹變成這個樣子。滿強抬眼看奶奶正立在墻邊自己那些獎狀下不停地抹眼淚,爺爺則蹲在門檻外,一個勁地抽旱煙。無論是屋內(nèi)還是院子里,每個人都面色沉重,沒有一絲笑的模樣。

爹不止一次跟滿強說過,如果那天晚上自己不去還錢就好了。可世間哪里會有這樣的如果呢?多年之后,每當滿強憶起爹這句話,滿強知道,爹所說“如果”的結(jié)果只有一個,那就是爹也會跟娘、跟弟弟滿柱、還有妹妹毛丫她們一起,永遠地留在恰卜恰。

1993年8月27日,這本是高原小城恰卜恰最尋常的一天。午后天氣轉(zhuǎn)陰,有零星的小雨,這樣的小雨在恰卜恰很常見,有時候太陽還在空中,雨滴照落不誤,當?shù)厝苏f這樣的雨是干雨滴,不淋人。

吃過午飯,稍事歇息就臨近三點了。這是爹和同鄉(xiāng)孫大富約好一起去馬漢臺邀(買)豬的點。馬漢臺在城南,離恰卜恰直線距離很近,但要爬一個近乎垂直的山臺子,去的時候,人可以翻過去,回頭趕著豬,只能繞路走。爹和孫大富特意把出發(fā)的時間比平時提前了一個小時。

爹把豬趕到家,攏進臨時的圈欄里,是晚上八點鐘。娘已經(jīng)炒好菜,只等著爹來一起吃晚飯,可爹執(zhí)意要出門一趟。

原來下午買豬,付款的時候,爹帶的錢不夠,于是跟孫大富借了90塊錢。當時說好了的到家就還他。娘知道爹的脾氣,說出的話,一是一,二是二,沒有拐彎抹角的余地。

看到爹上門,孫大富直說爹迂。

剛好孫大富家酒菜已然上桌,那時辰正是生意人的飯點嘛。孫大富說什么也不讓爹回,說必須要留下來一起喝一杯,出門在外,哥倆還沒有一起喝過酒呢。

有酒話長。這一對身在異鄉(xiāng)的同鄉(xiāng)把鄉(xiāng)情、人情都聊進了酒中。

等到酒足飯飽,爹卻是回不了家了。

高原建城首先要考慮避開風(fēng)沙的侵擾。恰卜恰就是坐落在一個小盆地里的西部小城。在蒙古語里,恰卜恰的意思是“切開的崖坎”。不過也有人說恰卜恰為藏語,是“兩條小河”的意思。這兩條小河分別是恰卜恰河上游的曲乃亥和曲孕日。上游有兩水加持,一些當?shù)赝林卜Q恰卜恰河為雙水河,高原常年干旱少雨,雙水河難見水流,是名副其實的時令河,河床干涸的時候多。就是這樣一條少水的河道自北向南,把恰卜恰城一分為二,奇特的是這小城東高西低,最大落差超過四米。孫大富住在東城,爹和娘就住在西城河床的邊上。

從孫大富家里出來,雨下得有點大了。而最為鬧騰的是街面上,亂得像一鍋粥。有哭喊、有嘶叫,爹一頭霧水,不知道這恰卜恰城發(fā)生了啥事。最終爹聽進去了一句話:

水庫垮壩了。

水庫?爹知道出城向北,路步步高升,走二十里地的樣子,那兒是有個大水庫的。

跑到崖臺邊上,面對咆哮的洪水,爹渾身戰(zhàn)栗。初秋時節(jié)的恰不恰早晚溫差大,再加上雨水的澆淋,爹早已渾身濕透,但爹的戰(zhàn)栗不是冷,是疼!爹的心在流血。爹看著家的方向,那兒一片漆黑,水聲轟鳴。

家沒有了。娘、滿柱、毛丫,還有才買來的豬……大水過后,她們像寫在一張白紙上的鉛筆字,洪水就是那塊橡皮,輕輕一擦,就消失了。

爹已經(jīng)沒有眼淚了。這多像一場夢。爹多希望這就是一場夢啊。

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爹只找到娘和滿柱。毛丫不知所終。

那幾天里孫大富一直陪著爹。孫大富跟爹說,毛丫太小了,可能被淤泥埋了,也許給沖龍羊峽里了呢。咱還是先把她娘倆送到尕海灘葬了吧。然后再慢慢找毛丫。

孫大富借了輛板車,把娘和滿柱抬上板車的時候,爹看到不遠處被水流沖來的一棵小檉柳樹,根須還有,枝條零落,那樣子更像是一根木棍。爹撿起來放車上了。

孫大富不明就里。爹說,雖然沒有孝子在身邊,但“哀棍”(哭喪棒)還是要有的。等她娘倆入了土,可以把這樹種在墳邊,如果能成活,就是以后滿強來找他娘的印記。

后來,爹又在恰卜恰盤桓了三天,依然沒有找到毛丫。傷心欲絕的爹只能形單影只地踏上返鄉(xiāng)列車。

這一走,爹再也沒有回過恰卜恰。

恰卜恰變化大嗎?滿強說不出來。六歲之前的參照物本來就很虛無,說是揮之不去,卻也是取之不來。今天的恰卜恰其實和中國大多數(shù)的縣城一樣,它們不斷在長大、在長高、人員密集、路道變得寬闊,綠植越來越多……滿強所能想到的就是兩個字,干凈。

是的。一圈走下來,這可能就是滿強拿今天的恰卜恰跟過往的恰卜恰對比后得到的最準確結(jié)論。時間近午,街面上車流不多,行人也不似內(nèi)地城里那般嘈雜,沿街的飯鋪明顯在迎來一天里的高光時刻。滿強忽然心生恍惚,兩宿三天時間,三千多里的路程,故鄉(xiāng)?他鄉(xiāng)?爹?娘?還有此刻的自己,到底算什么呢?心里怎么忽然就感覺孤單了呢。滿強抬頭看天,陽光刺眼,讓恍惚的滿強又加幾分眩暈。

滿強定了定神,滿強心里知道自己應(yīng)該出城去找那棵檉柳樹了。滿強沒有想到找樹的過程竟然是一點兒都不順當。

先是走錯了地。語言不通可能只是一個小因由,時間久遠,爹當初交代樹栽在恰卜恰城外西南方向是口誤還是滿強自己記錯了早已無從考證。但滿強找到的地方叫德吉灘不叫尕海灘卻是實實在在的,當?shù)厝烁嬖V滿強尕海灘在恰不恰東邊,是有點偏東南,跟德吉灘是兩個方向呢。

滿強知道接下來的路程肯定是不能再用兩腳跑了。在城里閑走沒有啥感覺,這城外一轉(zhuǎn)悠,高原反應(yīng)就出現(xiàn)了。心跳得快,好像有個小銅錢壓著,沒力氣再走路了。

這個時候,滿強遇見了次旦。

次旦是一名出租車駕駛員,他滿頭濃發(fā),面色赤紅,就算是坐在駕駛位置上也能看出身材粗壯,好像這樣的外形是當?shù)夭刈迥行缘臉伺?。當次旦聽滿強說要去尕海灘有點詫異。不過也就一瞬間的事,問了單程還是往返,然后發(fā)動了車子。

開出租車的都是健談的人。次旦斷定滿強是內(nèi)地人,而且是初次來西部,甚至是才到的恰卜恰。

面對滿強的疑惑。次旦說其實這個理呢很簡單。一個人在高原上生活只要超過一段時間,他一定會自帶高原紅。就是兩腮上的斑紅,那是高原陽光輻射的福利,像自己這樣,都漫山遍野紅遍了。次旦說滿強面部膚白唇紅,一點沒有受風(fēng)沙侵擾的樣子,這就是答案。

不過次旦說他也有自己的疑惑。就是一個初來恰卜恰的內(nèi)地人為什么要去尕海灘。

滿強相信駕駛員是個實在人。現(xiàn)在也算是有求于他,更應(yīng)該敞開心扉。滿強說了爹、說了娘、說了滿柱和毛丫,自然也說了爹在尕海灘親手栽下的檉柳樹,滿強還說了剛才弄錯了地方,跑到了德吉灘……

那時候出租車正行駛在一段斜坡公路上,車速不快,近千米的路段次旦沒有開口,一直在聽。對滿強而言,這短暫又漫長的講述更像一種釋放,滿強太需要這樣的傾訴了。

從動身來恰卜恰開始,滿強似乎被封印了,沒地方說話,也沒人跟他說話。滿強表面沉穩(wěn)似水,可心里又是波瀾起伏。火車上、班車上、旅店里……滿強在心里跟爹說話,滿強告訴爹,自己過西安了、過蘭州了、到西寧了……滿強在心里跟娘說話。滿強告訴娘,自己離她更近了、自己已長到跟娘一樣的年歲。滿強一次次在心里想著那棵檉柳樹的模樣。爹跟滿強說過,那樹一年會開三次花呢,鮮綠與粉紅色相間,它的枝葉纖細,枝條懸垂,這么多年了,檉柳樹一定生得高大,它的枝梢肯定早已拂著娘的墳頭了,自己不用走得太近,就能一眼看到它。

出租車駛出斜坡路,視野一下子變得開闊了,遠山、草原、牛羊,都活泛起來,像此刻滿強的心境。滿強抬眼看了看車頂棚,心說可惜這車沒有天窗,不然可以探出身子,兜兜這真正意義上的草原風(fēng),甚至可以大聲的喊叫,對著每一棵小草、對著藍天白云、對那些了無痕跡又無時不在的風(fēng),告訴它們,自己馬上就能找到娘了。

可次旦接下來的一席話讓滿強剛剛舒展的心又墜入了冰窖。

次旦告訴滿強現(xiàn)在的尕海灘上根本沒有一棵檉柳樹。檉柳樹一般都是種在水濱、池畔、橋頭、堤岸,街道的公路,如果是沿河也有栽植的,它比較適合高原生長,成材后,淡煙疏樹、綠陰垂條,很好看的。出了西寧后,湟源、湟中那兩地多這種樹,草原上是不會栽這種樹的。至于說墳頭,就更不可能了,現(xiàn)在的大草原上怎么可能會讓有墳頭存在呢。

次旦說現(xiàn)在的尕海灘有帳篷、有牦牛、有青稞、有油菜、有格?;ǎ绻麃淼们?,還會有藏家的姑娘和小伙,有拉伊小調(diào),小伙和姑娘們唱著山歌尋找自己的真愛……

次旦好像還在說著什么,可滿強已經(jīng)聽不進去了,一句“尕海灘上根本沒有檉柳樹,更沒有墳頭”就澆滅了滿強滿腹的激情。也許次旦是看到滿強緊鎖的眉頭和眼角的濕潤,有些不落忍,他又補充了幾句,算是認可了滿強的說法。他說墳頭和檉柳樹早年可能是存在的,只是后來保護草原被遷移了吧。

看滿強仍然一言不發(fā),次旦把車泊到了路邊。滿強下了車越過路牙,徑直朝草地走去,也許是草原上的風(fēng)起了催化作用,滿強的眼淚瞬間便下來了。滿強心里空空的,尕海灘上沒了那棵檉柳樹,也沒有墳頭,那娘和滿柱在哪呢?自己恰卜恰之行又有什么實在的意義呢?之前自己是有目標的,檉柳樹就是守護娘的吉祥物,看到檉柳樹就等于找到了娘,爹的意思是要用自己的那縷頭發(fā)來跟娘合葬的?,F(xiàn)在,滿強迷茫了,指路的燈塔沒有了,自己也便失卻了航向。

次旦隨后也下了車,他沒有去打擾滿強,只是點了根煙,倚著車身抽。

次旦抽了兩根煙之后,慢慢地走到滿強跟前。那時候滿強是坐著的,就盤腿坐在草地上,頭低著,是那種垂頭喪氣的低。

次旦說,墳頭和檉柳樹是沒有了。但只要滿強還想去尕海灘,自己一定會帶到。接下來次旦話鋒一轉(zhuǎn),說自己其實更想帶滿強去一個地方,前提是滿強相信自己,如果去了,滿強肯定會覺得值。

滿強抬頭跟次旦對視了幾秒,點了點頭。

次旦把滿強帶到一家叫多吉的藏式民宿。

那地方叫倒淌河,是一個鎮(zhèn)子。車到民宿之前,次旦打過一個電話,說的是藏語。電話開了免提,接電話的是一名女子,聽聲音好像年齡不大,只是說話的速度有點快。

時間不長,滿強就見到了那名女子。她是提前到門口等候的。

女子穿簡約的無袖藏袍,沒有戴頭飾,用一條小絲巾挽著烏黑的長發(fā)隨意披在身后。腰身上沒有恰卜恰街面上那些藏家女子所佩戴的銀飾,身材顯得更加修長。滿強特別留意了女子的臉面,是高原人特有的深褐色,次旦所說的高原紅,在女子雙頰格外明顯。

次旦告訴滿強,女子叫卓瑪措,漢名叫嚴春花,是這兒的老板??梢院八楷敚部梢院皾h名。卓瑪知道滿強此行的目的,就是剛才次旦在電話里告訴她的。

次旦給滿強留了名片。說從倒淌河上西寧下海南(海南州,即恰卜恰)都非常方便,卓瑪可以安排好的。當然了,如果需要,滿強也可以給他打電話。

滿強要結(jié)算車費。次旦擺了擺手,徑自駕車回恰卜恰了。

后來,滿強才明白次旦為什么要帶自己來多吉民宿。

次旦有個哥哥,叫多吉。

1993年的時候,多吉和卓瑪是民族師范的學(xué)生,他們是一對戀人。再有一年,他們就要畢業(yè)了,不出意外的話,多吉和卓瑪都會被分配到原鄉(xiāng)做名老師。多吉的家在倒淌河鎮(zhèn),卓瑪?shù)募以谇屑?zhèn),于恰卜恰而言,正好是一東一西,有點背道而馳的意思。多吉和卓瑪也曾私下商量過,畢業(yè)后是一起申請分配到倒淌河,還是一塊兒去切吉呢。多吉和卓瑪還一起暢想過未來,說等工作穩(wěn)定了,有了積蓄,可以趁著假期去內(nèi)地玩,最好能去江南,甚至可以作為結(jié)婚旅游。他們一起讀“小橋流水,江南煙雨”,讀“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心生無限神往,家鄉(xiāng)蒼茫草原,神奇的雪山,固然有剛烈之美,但作為接受教育的新一代藏族人,心中自有一番理想,而“江南”兩個字,始終都是讀書人心中最美的字眼。

可惜多吉和卓瑪?shù)纳陶勁c暢想最后只能是無果而終。

當年的8月27日,是農(nóng)歷的七月初十,是卓瑪19歲的生日。多吉和卓瑪喊上幾位提前返校的同學(xué)去馬蓮坡野炊。

開始下雨的時候他們想走,卻是已經(jīng)遲了。洪水瞬間便漫上了馬蓮坡。

關(guān)鍵時候,多吉照著卓瑪后背奮力一推。

就是這一推,一個向死,一個向生。

卓瑪是看著多吉被洪水卷走的。一同卷走的還有她的兩位同學(xué)。

滿強知道,那個時辰,父親在老鄉(xiāng)孫大富家里酒足飯飽,起身離開,準備回恰卜恰河邊自己臨時的家。爹不會知道,其實那個時辰,他臨時的家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

畢業(yè)之后,卓瑪回到家鄉(xiāng)切吉做了一名教師。但只要有空,卓瑪都會去倒淌河,去替多吉照顧父母親。

后來因為生源問題,學(xué)校合并。卓瑪不想去新單位。那時候多吉的父母業(yè)已相繼離世,倒淌河的房子空著,征得次旦同意,卓瑪把多吉的老宅做成了現(xiàn)在的旅社,名字就叫多吉民宿。

設(shè)計裝修民宿的時候,卓瑪特意做了一間琴室。當初卓瑪和多吉學(xué)的專業(yè)就是音樂。多吉又喜歡彈扎木聶(六弦琴),可惜卓瑪送給多吉的那把扎木聶在野炊的時候被洪水帶走了。慶幸的是多吉家里一直使用的琴留下來了。卓瑪在琴室除了自己彈琴,還教附近的一些尕娃,卓瑪不收一分錢的學(xué)費,只想教出更多的喜歡彈扎木聶的小多吉來。

晚飯卓瑪做了手抓羊肉、油炸蠶豆、炒了份小黑菜,鄰居宰羊,知道民宿有客人,送了一份血腸。

酒是當?shù)氐那囡?。其實滿強沒有多大酒量,但故事下酒,滿強和卓瑪,算得上酒逢知己了。卓瑪善飲,兩人把一瓶青稞酒喝了個底朝天,卓瑪又開了一瓶。

從始至終,滿強沒有在卓瑪?shù)哪樕献x出一分悲戚,卓瑪好像是在講述他人的故事。

在酒桌邊,卓瑪也彈了扎木聶,那是多吉用過的琴。卓瑪說“扎木”藏語意思就是聲音,而“聶”是悅耳好聽的意思。扎木聶合起來就是聲音悅耳的琴。滿強對音樂的理解也就局限于流行歌曲,聽琴是奢侈的事。但那一刻,入耳清靜、空靈,感覺自己正行走在山澗、叢林,那琴聲是水流、是鳥鳴、是風(fēng)中枝葉間相互摩擦的微音。

卓瑪說這可能就是藏人和漢人的區(qū)別。藏人可以幾十甚至上百里路磕長頭去朝圣、可以接受天葬、可以把畢生的積蓄捐給寺廟去塑金身,漢人中只怕鮮有人能做到。藏傳佛教講究的是“萬物有靈”“生死輪回”,認為世上萬物都是外殼與靈魂的結(jié)合體。人即是靈與肉的結(jié)晶,軀殼不過是靈魂的載體,死亡則是二者的分離,同時,“死亡”也是“新生”。藏人相信,死亡只是和親人暫時的別離,重逢會有時。自己從切吉搬來倒淌河,只不過是想離多吉更近些,便于早日重逢。

酒有后勁。羊肉及血腸的腥膻氣也一度讓滿強胃部有些不適,后半夜好歹安穩(wěn)了,滿強想得最多的不是娘,竟然是爹。

滿強把爹和卓瑪放在同一位置去思量。妻兒的離開直接傷了爹的五臟六腑,不然爹怎么會在45歲就離開了呢。爹不可能理解“死,并不意味著生命的終結(jié),而是預(yù)示著新生的開始”的教義,那是費腦筋的事,爹讀書不多,這道理多少有點深奧。更多的時候,爹只會簡單地去感知活生生的親人在自己眼前瞬間消失了,就如同有人用一把利刃扎在自己身上,且是致命處。爹跟卓瑪畢竟是生活在兩個時空、有不同的思維、有不一樣理念的人。滿強也想過,如果爹有卓瑪一樣的心態(tài),是不是可以活到現(xiàn)在呢。

滿強輾轉(zhuǎn)反側(cè),不知道是爹對,還是卓瑪對。

直到黎明時分滿強才入睡,滿強做了個夢。在清脆、悠揚的琴聲中,滿強自己來到了尕海灘,滿強找到了那棵檉柳樹。它樹形高大、枝條搖曳、開滿了粉紅色碎花,在樹下,滿強見到了娘和滿柱。娘跟自己同歲,兩個人站在一起,像兄妹、像姐弟,也有點像夫妻。滿強從兜里掏出用絲巾包裹著的爹的那縷頭發(fā)。娘打開看了,滿眼詫異。娘說:

“你爹的頭發(fā)一直都是烏黑的,這些頭發(fā)咋是花白色呢?”

滿強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娘,便換了個話題。滿強問娘毛丫呢?娘用手朝遠處指了指,在連片的油菜花和格桑花襯映下,四歲的毛丫正揮著手朝這邊奔跑。藍天輕搖,潔白的云彩一朵一朵地朝后飄,毛丫臉頰和眉梢都掛著笑意,她嘴角翕動,肯定是在喊娘親和哥哥吧。毛丫頭頂小小的沖天辮一會兒支棱起,一會兒向后伏。

滿強迎了上去。滿強牽住了毛丫的小手,像牽著自己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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