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巨大的城障,城頭上攻戰(zhàn)、生活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處處遺跡都透射著當年的威武壯觀。我們站在城墻上,尋找繼續(xù)前行的路。這時,一個場景牢牢地攫住了我。
面前又是一條大溝。夕陽仍然漂在那面溝坡上,一眼望不見邊沿的溝坡破碎而陡直。有一塊平地,滿溝坡只有一塊平地。那是一塊什么樣的平地呵,溝坡向溝底延伸,突然被溝內(nèi)沖出來的洪水迎面斬斷,在面前劃出一道深達百米的危崖,山坡上涌下來的洪水則從兩面切割下來,各自形成危崖,中間只留下兩畝見方的一塊平地,岌岌懸于三面陡崖之上,余下的一面如一根細繩拴在山體之上。山坡平緩處,鋪展著有耕種痕跡的山坡地。平臺上正在打碾莊稼。一頭大騾子拉著碌碡在場內(nèi)不緊不慢地轉(zhuǎn)圈兒,一個人一手牽繩韁,一手揚皮鞭,皮鞭并不往下抽,只繞在空中,偶爾鞭梢一抖,啪的一聲,那聲音就沿著三面溝崖嘩啦啦傳出去,很遠很遠,直到聽不見任何聲響,還覺得有一股聲音馳向遙遠。那人拉著騾子轉(zhuǎn)在了崖邊,陽光依然灑下來,遠遠看去,人和騾和碌碡好似在空中行走。我的心跳起來,人或騾只要走歪一步……那人高揚起手臂,鞭梢也張揚起來,騾子和碌碡也歡樂了幾分。突然,那人唱了起來,細聽,那歌無詞,也無統(tǒng)一的曲調(diào),只有一種內(nèi)在的音韻連續(xù)在一起。如果說有歌詞的話,那只有“咧”一個字。咧——咧——咧——,歌聲好似被鞭梢越溝撩過來,抑或是被風斷斷續(xù)續(xù)扔過來。滿地是無邊的黃土壑,昏黃的夕陽浮在黃土上,滿地好似涂著秦漢邊卒那風干的血。那歌聲,似情歌卻含雄壯,似悲歌卻多悠揚,似頌歌卻兼哀怨,似戰(zhàn)歌卻嫌凄婉……那是一首真正的絕唱,無詞,而飽含萬有,無調(diào),卻調(diào)兼古今。
根據(jù)地勢,那是長城的外側(cè),也就是長城要守御的對象。長城一線,僅一墻之隔,即便同民族,甚至同家庭也風俗迥異。其顯著標志便是寒食節(jié),長城內(nèi)側(cè)家家戶戶送寒衣,而長城外側(cè)則無此風俗。長城不光是一道軍事防御線,更是一道文化分界線,心理分界線,這條線已超越了歷史,超越了民族,它是一種習(xí)慣,一種地域自覺。那么,對面平臺上引吭高歌的究竟是秦漢邊卒的骨肉還是匈奴的遺脈?僅一溝之隔,便有山河懸遠,可望而不可即之感。我只有傾聽他那洞穿物障的聲音。咧——咧——咧——,他究竟要詠嘆什么,歌頌什么,怨懣什么,冀求什么?他是為秦漢邊卒而歌還是為匈奴先民而歌?抑或是為千年歷史陳跡而歌?甚而至于他壓根兒什么都不想不屑也沒有表達?無詞,無調(diào),那單調(diào)而變幻無端的音符隨著朔風灑向山川溝壑,沿著陡崖一路流淌而去,匯入風沙草窠中。
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那支歌的詞和調(diào),為此我翻遍了幾乎所有可以找得到的形式各異的黃土高原民歌卷冊,為此,我喜歡聽各種音樂和各種嗓門唱出的歌。盡管,我仍不懂音樂,不會唱歌,但我堅信人的心靈是相通的,只要有一支歌與那支歌重合,我便會立即將其捕捉,遺憾的是我的尋找距離原目標愈來愈遠,我甚至不能確定世間有無那首歌,或者我曾否聽到過那首歌?盡管那首歌仍時時刻刻奔來耳畔,那清晰的音符有力地敲打著我的心靈,讓我一次又一次的感動。我相信那是真實的歌音,要不自己怎么會不斷地被感動,并且不斷地感動著越來越多的天南地北經(jīng)歷迥異的朋友?
我無法確定它,但我必須接近它,捕獲它。
過了幾年,我闖進了騰格里大沙漠。不知不覺間,滿世界只剩下我一條生命。這時夕陽平灑下來,望不斷的沙丘便如遠古宮殿的金柱,矗滿了我的四周。哪一根金柱可供我依靠,哪座宮殿供我憩息,悵然良久,滿地都是與生命無緣的荒漠。那串歌吟這時突然奔入我的心房,我濡濕了干裂的嘴唇,迎著依依下沉的夕陽唱了起來。咧——咧——咧——,哦,是那聲音,是那來自古長城線上的聲音。我至今也不知道那天我究竟唱了什么,但我肯定,那一次我確切地捕捉住了那串古長城線上的音符。
絕地,才能迸發(fā)出絕唱,絕唱,永遠是絕地的宿命。絕地之音,并不僅僅傳達悲壯哀婉,它是生命本身,每一個音符里都透射著生命的全部內(nèi)涵。它不是用具體的詞、調(diào)所能表達清楚的,身處無語無理性之境地,廢詞失調(diào)才是真實生命的展示。
(有刪改)
《學(xué)習(xí)方法報》讀寫拍檔高中版2024年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