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幽云園真是敗落了,進去就見月洞門邊的花墻垮了一截,露出的碎磚竟生出細(xì)莖的草覃。落花榭,叮咚橋,閉月亭,一路過去都飄落著發(fā)黑泛霉的枯葉,顯見得都是隔年的遺痕。謝風(fēng)池里的水倒是清的,只是橫著一根偌大的枝丫,似是壘山上那棵老樟樹被風(fēng)刮斷下來的。忽聽得“卟唧”一聲,有個黑圓頭冒一下,細(xì)觀才知是一條混子,很大的個頭。老莫佝身看了看,便憋不住要去拿家伙,陳弨梵立刻在旁喝止了。老莫有點不高興,卻也沒失了禮數(shù),只臉一灰,低頭走開去。張統(tǒng)駱笑瞅著焉穎,用手指點點陳弨梵后背,焉穎會意,卻自己紅了臉。
石桌就在壘山的腳下,順池邊一溜兒三張,都擦干凈了。石墩子雖不齊全,倒也有十幾個。夏蓮英領(lǐng)著那幫女孩子將帶來的熟菜從提籃里一樣樣拿出來,鬧哄哄又嘻嘻哈哈的。女孩子們還插縫兒申明:她們不上桌,老莫收拾了個小亭子,可比這兒好多呢。張統(tǒng)駱說不行,當(dāng)即就讓老莫搬張小桌子來將她們安頓了。
看來夏蓮英還真是當(dāng)回事了,光冷碟就有七八個,布桌時全分成三份。皮蛋豆腐、筍尖黃豆、冰糖豬手、麻辣鳳爪、桂花同腸、針金拌香干、活嗆小白蝦,有道瑪瑙皮凍做得特別好,烏溜溜、亮晶晶的,用絞絲刀切成斜菱形,裝盤后又灑上香菜,瞅著就讓人喜歡了。酒是陳弨梵自己提來的,三小醰八年陳紹興花雕。陳弨梵啟醰時給大家看了蓋戳的條封,引得四周一片喝彩。
焉穎就坐在陳弨梵一桌,這還是方志辦戴臾的提醒。戴臾見張統(tǒng)駱搖晃著過來,就推推陳弨梵臂肘,說:“老陳,你停停手,先把主賓安排好了么?”陳弨梵怔了怔,立刻說:“就坐這兒呀,當(dāng)然坐這兒么。”戴臾說:“這就對了?!彼麑⑹终瞥煞f一攤,請她坐下來,自己也順邊坐下來。張統(tǒng)駱走來,見滿桌了,便“哈哈”笑著對另一桌的柳絮說:“小柳,上那桌去。有件事要和你說呢?!蹦亲赖狞S壁呈等人瞅瞅張統(tǒng)駱,又瞅瞅柳絮,都白愣了眼,沒說什么,由著張統(tǒng)駱將柳絮提溜了。
雖是野餐風(fēng)格,酒卻是先倒進了帶來的尖嘴長頸壺再點斟小盅里的,這就有了些正經(jīng)的意味。陳弨梵本來大概想致些辭的,見焉穎紅著臉在桌下擺手,就笑笑對大家說:“好吧。也不講究什么了。今天大家聚聚,也算是為焉穎洗塵。都喝好了啊?!庇谑菐讖堊郎蠀⒉钪谐隽诵昂谩焙蟊愣家积R碰杯。焉穎忽然想起珧兒,一抬頭,卻見她在張統(tǒng)駱桌上朝自己做臉呢,周圍幾個是書畫院的。焉穎有些狐疑:一直沒見她人影,怎么突然就冒出來了呢?又想或許剛才自己分神了,沒有注意到。
這桌上除了陳弨梵和戴臾,還有劇目室的李瞳、許白江,民俗館的宗成,文聯(lián)的劉熘和藝研所的季柏晨。這些人焉穎以前都認(rèn)識的,只是不很熟,見他們都在朝自己微笑著點頭,便順勢借這頭杯酒起身敬了大家。陳弨梵點頭說:“好好。焉穎不喝酒的,能這樣就算盡敬,下面就不必為難了。”大家也呼應(yīng)說對,喝酒不能勉強的,何況女士呢。焉穎自然很感激,也覺得輕松不少,不由含情瞟了陳弨梵一眼。陳弨梵正在點煙,打火機一篷紅火映著他的臉廓子。對面的李瞳忽然笑起來,指指那酒壺蓋,說:“諸位,可知這酒壺蓋什么出典么?”也不待回音就說了,“周文帝太保魏元孚個小禿頭卻嗜酒如命,文帝常出些花樣觀其窘態(tài),那天故意在上書房置幾壺酒并都蓋上帽子。魏元孚循例前來講書,一見就心不在焉了。最后將書一擱,說:‘唉,我這些小兄弟怎么也在這兒落座?太失禮數(shù)了。還是讓我先將他們都一個個抱回去吧?!匝?,這酒壺蓋也叫元孚蓋的?!闭f罷,自己先大笑起來,伸手將那酒壺蓋提了提。桌上零落著也有幾聲笑的。焉穎覺得不錯,也笑了。宗成瞅焉穎一眼,說:“老李這個太雅了些。我來說個有趣的,是個謎語。”邊上季柏晨一推他,說:“別說了,不就是‘小姨、舅子、戒指婆’么?”宗成訝問:“你怎么知道的?”季柏晨說:“我早聽過了,謎底為某山景觀么。太葷了,這里說不合適的。”宗成有些發(fā)窘,臉微紅著從袋里掏出一支煙,邊點邊對焉穎說:“你那里華人也不少吧?”焉穎應(yīng)道:“不少的。”宗成說:“這就好這就好。”卻不再說下文,只是朝焉穎頷首,似有意味深藏著。焉穎有些奇怪,見陳弨梵丟來眼色又舉杯向大家勸酒,也就懵懂著由它了。
正說著話,月洞門口忽然出現(xiàn)個頭發(fā)梳得油光水亮的老頭,肩上古怪地斜背了個白布袋,朝園里一遛眼,便直匆匆走過來。焉穎本來沒在意,見一條獅毛狗竄前,顛顛地跑來舔她腳髁子,方惡心著知道是姜仙笛了。姜仙笛到了桌旁,先朝焉穎點點頭,然后板正著對陳弨梵說:“陳大先生,我這不請自到的不速之客不會遭攆吧?”陳弨梵忙一擱筷子,起身道:“是老姜呀,快請坐,快請坐?!庇中盐驖M座了,便紅了臉,朝夏蓮英那邊示眼。夏蓮英早機敏著過來了,笑著說:“姜老師呀,昨晚我就去請你了呀??捎腥苏f你出去遛狗了,半夜里也不一定回來呢。我本來就想問問你,你遛狗怎么要遛到半夜里呢?”姜仙笛本來是帶些個怨氣的,被夏蓮英這一說,反窘了個紅頭漲臉的,分辯道:“我遛狗怎么會遛到半夜里呢?瞎說的,全本瞎說的?!睆埥y(tǒng)駱在那邊桌上大聲說:“姜仙笛呀,你遛到半夜里那才對呢。要不你這單隼頭怎么拍上檔呢?”幾個人笑著附和說:“對對對,老姜的笛仙調(diào)在碼頭上都是叫得響的,拍不上檔也不好掛牌呀。”陳弨梵擺手制止道:“好了好了。老姜你也請那邊落座吧。”姜仙笛使氣說:“酒我是不喝的,我也在家喝過了。明說了,我今天是沖焉穎來的。我本來不知道,知道了就要來看看了。焉穎呀,你也瞞我瞞得好哩,早上見了我也不說什么。我要讓你聽聽我姜仙笛一點沒有倒功哩。”說罷也不顧什么,除下肩上白布袋,掏出里面一把三弦就在池邊石頭上坐下來。
焉穎莫名其妙,察陳弨梵神色又不得端倪,只好呆愣著聽姜仙笛拿腔拿調(diào)唱起來。姜仙笛先是用費伽調(diào)加亂雞啼唱了個《啼笑姻緣》的短開篇,接著就精神抖擻著唱起了笛仙調(diào)的代表作《碧落黃泉》。唱罷,張統(tǒng)駱便夸張地大聲喝彩,又要求再來個《夜三更》?!兑谷凤@見得是個不太正經(jīng)的,引得哄笑后,姜仙笛也不理他,只裝好三弦,起身到焉穎跟前,說:“焉穎,我就住老地方。你看著辦吧?!闭f罷白布袋一背就走了。那條獅毛狗正啃一只鳳爪啃得得趣,見主人離去,遲疑著嗚咽幾聲,便一口將鳳爪叼著隨了走。焉穎完全懵了,一時也不知所措。邊上戴臾用手指點點桌子,說:“姜仙笛唱得不錯的。他過去與尹鳳仙的夫妻檔在香港、東南亞一帶老華人當(dāng)中蠻有人緣的。這個你倒可以上個心的。”
焉穎想,自己可能醉了,否則不會這么稀里糊涂的。起身試了試,腳步還真是有些搖晃。園里的茅廁她是知道的,這樣她就朝那地方走過去。
(四)
茅廁在壘山盡頭西北角,一叢芭蕉掩映著,過去數(shù)步則是清雍正年間的一個碑廊,再過去十?dāng)?shù)丈有個早就閑置了的道觀,小小的,供文昌帝君造像并一尊筆神。焉穎從茅廁出來后就直接進了碑廊。碑廊很頹敗了,方磚地和箔漆的廊檐落滿了塵土和枯葉。焉穎以前常來看的,知道一塊北朝仿石鼓書殘碑和兩塊明成化詩文碑有些味道,其他就很一般了。但她還是緩緩走著瀏覽,為的是一旦有人尋來好有個借持。
過了午,天氣更好了,原先的堆云變成了縷縷輕絮,地上雖干了,卻未失滋潤,一些野雜的花草都是精神著的,傍太湖石的一簇湘竹迎風(fēng)微擺,雅致著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出了碑廊,焉穎就在道觀前的一個石蓮壇坐下來。她欲靜下心想想事情,想想今天自己和周圍那些人到底怎么了。剛有些入神,忽然虛飄著走出一位玄衣道人,見了焉穎便站停了,做一些怪異的手勢。焉穎很錯愕,自然也不知那些手勢是什么意思。那道人察焉穎了無知覺冷笑一聲后,竟近身來做耳語狀,氣息森然卻又曖昧。焉穎趕緊避閃,道人有些惱羞,竟直伸出長指爪在她額頭戳了一下。焉穎大驚,正要叫喊,卻見珧兒詭笑著將一撮什么東西朝自己眼睛上撒過來。焉穎虛汗淋漓,一挪身子方發(fā)覺自己竟在那石蓮壇上躺著,身上、臉上全是野花的朵瓣和草葉。珧兒正笑著拍手道:“精彩精彩,好一個雜草叢里醉香魂的啊?!毖煞f驚異不已,好一會才恍悟自己剛才是不知不覺睡著了。邊上還有柳絮,見焉穎醒來,也笑著湊趣道:“您剛才睡態(tài)真是很美的,我們都舍不得驚醒您呢?!毖煞f怔怔回憶了一會,趕緊站起來問:“他們都吃好了吧?”珧兒說:“剛上炒菜呢。都是做好了在老莫電鍋里復(fù)蒸的。我們干脆等一會去吃餛飩吧?!毖煞f覺得正合心意,但又想陳弨梵或許會有見怪,便說:“算了吧。我都睡一會了,再不去,別以為出什么事了呢?!辩騼阂缓弑亲?,說:“隨你吧,反正我是跟媒人吃喜酒。”正要動身,忽聽得那道觀里“噗嘟”一聲。焉穎沒覺什么,珧兒卻陡然臉色煞白,說:“走吧,快走吧?!蹦_步飛快地朝外走。柳絮也有些詫異珧兒反常,與焉穎對視一眼后才緩緩跟過去。焉穎怎么都感到蹊蹺,見日頭明麗,干脆前行幾步,去那小道觀看個究竟。
那道觀其實也就只剩個小殿了,形制與小邑的城隍廟相似,以前就有拆了的動議,只是究其一幅老聃出關(guān)的壁畫頗有魏晉風(fēng)格,方由了它。焉穎本想進去看仔細(xì)了,卻見兩扇太極門被鎖著,于是踮了腳尖,扒耳窗窺視。內(nèi)里黑洞洞的,卻有一道指粗的白光凌厲地斜插下來,映亮了壁畫的一條斑斕并造像的一角座基,顯見得是屋脊漏洞的緣故?!班坂健甭暫鋈挥猪懸幌?,白光里立刻有浮塵朝上蓬飛,隨之便聽得造像的幔簾在“梭梭”抖動,一個黑影正從后面顯現(xiàn)出來。焉穎可真是嚇著了,趕緊放下腳尖,旋蹱往外逃。
過了碑廊,焉穎的心跳方稍稍平穩(wěn)下來,卻見有人在前面芭蕉叢里探頭,似是劉熘的模樣,回縮時卻又像是許白江了。焉穎放慢腳步以待那人隱好了。豈料那人從芭蕉叢里走了出來,又在路邊站停了,微笑。焉穎無奈,只得快了步子走過去,正待招呼,卻發(fā)覺是季柏晨的面孔。季柏晨像是知道焉穎剛才被嚇著了,開口便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信則有,不信則無么?!闭f罷突然朝個地方斥一聲,眼珠白厲厲凸瞪出來。焉穎差點靈魂出竅,定神細(xì)視,方見是只大黑貓,正在一叢雜草里奓毛,身子拱起來,像要撲過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