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遠遠近近的燈光,陸陸續(xù)續(xù)從窗口透出來。樓道上,“咚、咚、咚”腳步聲、咔嚓嚓開門聲,此起彼伏,接著,窗戶中飄出飯菜的誘人香味。
王德操的家,黑漆漆一片,里面沒有任何動靜,清靜得如一潭死水,連一根針掉的聲音都聽得見。當然,沒有針掉落。但偶爾,有沉重的呼吸聲,在客廳的一側(cè),緩緩地彌散開來。
原來,屋子里有人呢。是的,屋子的主人王德操,正端坐沙發(fā),守著黑乎乎的屋子,在想著心事。他整整坐了一個下午。想什么心事呢?想得忘了開燈,還忘了做晚飯。
煩心事很多。但主要的煩心事,是他快要退休了這件大事。按理說,他應該感到高興才是,但他一點也不高興,相反,他很焦慮,還有點失落。他不想退休嗎?是的,他不想。
王德操到底干的什么工作,是肥差?還是輕松自在的職業(yè)?不然,怎么如此眷戀,花甲年紀了,還不想告老還鄉(xiāng)頤養(yǎng)天年!
只是所有處在職業(yè)生涯的,到了退休的年齡,不是你想不退,就不退的;或者,還沒到退休年齡,想早點退,就能退的??梢蕴崆巴诵荩獫M足提前退休的條條框框,有一點不符合,那也退不了。
王德操干的工作,不輕松,也不自在,更不是肥差。他是一名保安,一名住宅小區(qū)保安。小區(qū)坐落在姑蘇區(qū)金閶街道,繁華地段,周邊住宅星羅棋布,一個挨著一個。有開發(fā)不久的新小區(qū),也有幾十年歷史的老小區(qū)。
老小區(qū)的保安,小區(qū)內(nèi)的業(yè)主不稱呼他們?yōu)楸0?,都叫師傅,事實上,這些師傅的年紀也足可以稱師傅了。
王德操就職的就是房齡超過二十年的老小區(qū),他和小區(qū)一起成長,從當初的不惑年紀,到如今的花甲之年。
久而久之,王德操也成為王師傅了。久而久之,他的真名無人記得了。如果有人來找王德操,他的門衛(wèi)同事,以及小區(qū)內(nèi)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業(yè)主,或者鄉(xiāng)鄰,都會一臉疑惑,并反問一句,誰是王德操?
久而久之,日常的王師傅,似乎也忘了自己的名字。
當然,不可能忘。去銀行領(lǐng)取工資,銀行人員會反復詢問,并核對名字,那時的他,才突然醒悟,才想起自己的名字。我叫“王德操”,我確認,我叫“王德操”。
“德操”這個名字, 是父母取的,不,是父親取的,父親取好了,和母親商量一下,母親總說好的,她聽從父親的,對父親一直很崇拜。崇拜的原因,就是父親通曉歷史人物。比如《三國演義》里的曹操、周瑜、諸葛亮、司馬徽,還有桃園三結(jié)義的劉關(guān)張;比如《岳飛傳》中的岳飛、岳云、韓世忠、梁紅玉;又比如《水滸傳》里的宋江、武松、吳用、公孫勝……
其實,這些歷史人物并不能算真正的歷史人物。父親也不通曉歷史。父親喜歡聽評書,聽袁闊成的《三國演義》、劉蘭芳的《岳飛傳》,單田芳的《水滸》《隋唐演義》。一遍遍聽,翻來覆去聽,百聽不厭。父親聽了,還學著評書先生的語言、語氣,聲情并茂地講給母親聽,講給兩個孩子聽。
大兒子德操的名字,就是盜用了三國水鏡先生司馬徽的字號,父親酷愛水鏡先生的學識,才高八斗,洞察世間一切,心明如鏡,他的三個徒弟,諸葛亮、龐統(tǒng)和徐庶赫赫有名,更是讓對手聞風喪膽。
父親賜名大兒德操,就是寄予大兒子厚望,希望他的長子也有所作為。而父母的厚望,卻成了王師傅內(nèi)心深處的一個痛,一個永遠的痛。
王德操四十歲那年,下崗了。那幾年,下崗這個詞成為那時的熱語,到處是下崗的人,一個幾千人的廠子,最后留下的只有幾十人。王德操成了下崗大軍中的一員。
也就是在下崗的那一年,他謀到了一份新差事,一個小區(qū)的門衛(wèi)。小區(qū)是新的,交付給業(yè)主還不到一年。就此,他一直在這個小區(qū)當保安。小區(qū)名字叫和美家園,也是寄予了美好的愿望,和和美美。
王師傅在保安崗位一做,就做了二十年,而且,沒挪過窩,確實,他把和美家園當成了自己的家園,對自己的家園豈不是更要盡心盡責。
是的,他兢兢業(yè)業(yè)、盡心盡責,和美家園屹立二十年,他當班期間,從沒發(fā)生過一例偷盜事件。自然和他的付出有關(guān)。當別的保安,夜深人靜,熬不住瞌睡蟲的襲擊,打個瞌睡,或者小憩一下,或許就在這當口,住戶被盜了。
王師傅保安從業(yè)二十年,不論白班,還是夜班,從不偷懶,尤其在夜間,他一遍又一遍在小區(qū)內(nèi)轉(zhuǎn)悠,直到東方破曉,露出魚肚白。
也確實,隨著年紀的增長,近五年來,有點力不從心了。以往,一個夜班下來,根本感覺不到疲倦,雙眼依舊露出炯炯目光,回到家,還繼續(xù)侍奉年邁的父母。
但就在五年前,隨著父母的相繼離世,王師傅的精氣神就像霜打了茄子似的——蔫了,或許應驗了那句“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他好像沒了主心骨、沒了念想、沒了依靠。
原本很促狹的房子,一下變得寬敞了、空落了,王師傅的心也空落了。有時,他望著墻壁上父母的遺像,可以連續(xù)幾個小時,就呆呆地看,腦子里時而想著父母在世前的情景,時而又一片空白,時而一陣隱痛襲擊他的心頭。
他愧對父母,他沒能成為父親寄予厚望的“德操”。
二
王師傅花甲年紀了,還是孑然一人,他沒結(jié)過婚,自然談不上有子嗣。
曾經(jīng)談過一個女孩,那是好幾十年前了,剛工作那會兒,正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女孩和他一個廠子的,談了兩年多,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只是遺憾,最終因女方討要的彩禮錢大大超出了王師傅家的預算,一樁婚事就此黃掉。當時,王師傅一家非??鄲?,王師傅更苦悶,消沉了好多年,一直無法釋懷。
他的心被傷得很重。再后來,陸續(xù)有熱心的阿姨、好婆給他介紹女子,他避而不談,就此耽擱,成了大齡剩男。而立之年后,他想成家了,給父母一個交代,只是高不成、低不就,他看上對方的,對方看不上他;對方看上他了,他看不上別人,一拖再拖。
一晃到了不惑年紀。那年,他下崗了,他當了保安。保安收入低,地位也不高。他不想了,一門心思看好小區(qū)的大門,一門心思陪伴、照料年老日衰的父母。
一晃又到了花甲之年。一個人的日子確實孤單,說話的人也沒有。而且,王師傅不喝酒、不抽煙、不玩牌,也不養(yǎng)花花草草,他沒有那個閑情逸致。也因此,積累了一筆不小的財富。
當然,財富不算多,比起身價幾百萬、幾千萬的,他的存款真是小巫見大巫了。父母留給他一套房,60平方米,三十幾年的房齡,有些破舊了,房子雖然破舊,但很值錢,原因在于這房的地段屬于一所知名小學的學區(qū)房。
父母過世后,王師傅曾想賣了這房,換一套地段偏一點,不是學區(qū)房的房子。折算下來,可以換一套120平方米三室兩廳兩衛(wèi)的新房子。他沒有子嗣,不必為子嗣,或者子嗣的子嗣考慮孩子學區(qū)的事。
王師傅沒子嗣,但王師傅有侄子、侄孫。他有個弟弟,叫王孔明,名字自然也是父親取的,父親除了酷愛水鏡先生外,還欣賞諸葛孔明的謀略和才華,就一并盜用了這師徒倆的名字。
弟弟的孫女還有一年要入學了,但弟弟家的房子不在這知名小學的學區(qū)范圍內(nèi)。弟弟就和王師傅商量,讓孫女一家的戶口全部遷到王師傅的老房內(nèi),那孫女就是地段生了,不用花一分錢就能上知名小學。再說,弟弟的孫女不也是王師傅的孫女嘛,王師傅沒有子嗣,王師傅百年以后的財產(chǎn)早晚都是弟弟的子嗣繼承的。
所以,父母的一套老房留給哥哥,弟弟一句話都沒有。一句話都沒有,不表示沒有想法,他想得很多,父母和哥哥一起住,那照顧父母的責任自然就落到哥哥身上,也確實如此,父母生病的幾年,父母的飲食起居、吃喝拉撒都是哥哥一人操辦。哥哥還反過來對弟弟說,你們忙你們的事,有空來看看,爸媽有我呢。
最主要的是,哥哥沒有后代,而且不可能有后代了,那他的后代就是王家唯一的后代了,父母或哥哥的財產(chǎn)自然就歸王家唯一的后代所有了。再說,哥哥一個人確實孤苦無依,那就讓哥哥安心地在老房住到百年吧。
弟弟和王師傅商量小孫女入學大事,王師傅豈能不應允?他沒有子嗣,他把弟弟家的孩子確實也當成了他的孩子。因此,三年前,老房的房產(chǎn)證上有了四個人的名字。
王師傅內(nèi)心很空落,但畢竟還有工作。值班時,和小區(qū)內(nèi)進出的居民打打招呼,也很好。有時,還有老頭、老太到門衛(wèi)室門口,站上一會兒,聊聊天氣、聊聊國事、聊聊家事,等等,想到什么聊什么,聊得最多的還是家事,家事里的子女,家事里子女的子女,即孫子孫女。甚是熱鬧。他們才是含飴弄孫,頤養(yǎng)天年了。
他退休后,做些什么呢?王師傅心想,他想不出來,他想到的是,他有大把的時間,而大把的時間卻無處打發(fā)。他找到物業(yè)公司領(lǐng)導,主動要求退休后繼續(xù)做,至于錢嘛,你們看著給。
物業(yè)公司的領(lǐng)導也是王師傅的老領(lǐng)導了,關(guān)系很親近,他了解王師傅的心思。他說,留下來一點問題都沒有,但這不是長久之計,你總有不做或做不動的一天,趁現(xiàn)在還不算老,找個人,會過日子的女人,過好你的后半生。大半輩子過去了,連女人什么滋味都不知道,豈不是白白來人世一遭了嘛。再說,老來伴,老來伴,老了,更要有人陪伴、有人說說話。萬一哪天感冒了、發(fā)燒了,或者再大一點的病,我不是咒你,人老了,抵抗力不行了,毛病就找上門來了。不像年輕那會兒,生個病,也不打緊,吃點藥,發(fā)發(fā)汗,再睡上一覺,沒事了。想想那個場景,你躺在床上,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多凄涼啊,說得再嚴重一點,死了都沒人知道。
王師傅心動了,倒不是聽了老領(lǐng)導的一席話。當然,老領(lǐng)導的話也深深地觸動了他。
五年前,父母過世了,他真正地也成了一個孤寡老人。
每當在馬路上、小區(qū)內(nèi),看到那些攜手相伴的老人,一起買菜,一起散步,他們相互攙扶的背影,在晨曦中,在夕陽下,緩緩地步履,溫馨又從容。
真讓人感動??!真讓人羨慕??!
三
王師傅退了。
退了的王師傅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重新裝飾老房。他叫了油漆工,把老房泛黃的墻壁重新粉飾了一遍,頓時,屋內(nèi)明亮亮的。
還換了窗簾,是淡藍色的底子,上面點綴紫色的小花,格調(diào)頗為溫馨又浪漫?;孟胫敲匆惶欤托膼鄣呐?,坐在沙發(fā)上,喝喝茶、嗑嗑瓜子、說說話。一道陽光,透過藍紫色的窗簾,投射到潔白的墻上。多溫暖、多美好啊。
衣櫥和床也換了,連同父母房間的床和衣櫥,那是老家具了,有三十多年了,父母給王師傅準備結(jié)婚請人上門打造的家具。
現(xiàn)在,王師傅一股腦兒都換了,沒猶豫,但心中隱約有一絲絲痛,畢竟,這些舊家什承載、見證了他幾十年人生的悲歡和離合,還有對父母的念想。但九泉下的父母不會怪他的,這點,王師傅十分清楚,相反,父母還會高興,替他們的德操兒子高興,兒子要開啟新生活了,余生,有人陪伴他了。
這是好事。只是這好事不是說來就來,或者想成能成的。好事多磨,還很曲折。
王師傅做的第二件大事,廣而告之,告知鄉(xiāng)鄰、告知昔日同事,還告知他的弟弟和弟媳。他要找女人了,要找個會過日子的女人,和他相攜相伴,度過夕陽余生。
鄉(xiāng)鄰、同事很熱情,對王師傅說,我們一定留意,找個你滿意的女人,但這事急不得,年輕人講究門當戶對,年紀大了,也得講一點,不然,會影響你的老年生活,還會帶來后遺癥,那倒不如一個人過。
弟弟對哥哥要找女人的想法,沒發(fā)表意見,也不說要給哥哥介紹,看得出來,他內(nèi)心是不同意的,不同意哥哥大動干戈,老房重新裝修就花了好幾萬,有那必要嘛。雖說這錢是哥哥自己攢的,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只是,只是,假如哥哥一直單身到老,單身到百年壽終正寢,那哥哥的錢和房子,不都歸他弟弟繼承啊。
還有那窗簾的顏色,輕浮,一點也不莊重,又不是年輕人了,老了,老了,倒輕佻起來了。還把找老伴的事,弄得滿城皆知。碰到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會問上他一句,聽說你哥哥要找老伴了。其中,不乏有真正關(guān)心的,但也有看笑話的。弄得他十分尷尬。
但他的不同意,沒表現(xiàn)在臉上,只是淡淡說了一句,你想好就好。臨走時,還嘟噥了一聲,以后有你受的。
有你受不受,受得了,還是受不了,王師傅不知道,他沒經(jīng)歷、沒體會?,F(xiàn)在,他要去體會,難受或者高興,他都要去體會,而且,很迫切,來日方長,他的來日不長了,他的精力,也在一天天衰退。
他做的第三件事,算是小事了。他在花鳥市場上淘了幾盆綠植盆景,陽臺上放兩盆,客廳里也放了兩盆,很普通的綠蘿和文竹,綠蘿放在了陽臺,文竹擱在了客廳的電視柜上,就這點小綠色一擺,屋子不再是靜止的屋子了,是充滿生機的屋子了。
怪不得有那么多閑情逸致的年輕人、老年人在侍弄呢。打發(fā)時間,收拾心情,還能陶冶情操。王師傅好像明白了。
沒過多久,熱心的鄰居介紹了一個女人,女人年紀和王師傅不相上下,關(guān)于找女人多大年紀,當時王師傅就說了,年齡不是問題,主要看人的脾性,兩個人合得來還是合不來。雖說王師傅找女人的心情很迫切,但不是什么女人都能一塊過日子的,會過日子很重要。
王師傅口中講的過日子,就是一起陪伴,他生病了,她照顧他,她病了,那他照顧她,沒病沒災的時候,兩人一起說說話、買買菜、逛逛公園,很簡單,是的,就這么簡單。
但過日子,哪真有這么簡單。過日子嘛,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就是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樁樁件件都要錢,涉及錢了,日子一長,問題就暴露出來了。
鄰居介紹的女人姓李,名字叫美娟,就叫她李阿姨吧。李阿姨的男人三年前過世了,是中風,癱在床上多年,都是李阿姨照料的,她不容易啊。鄰居說,她有一個兒子,早結(jié)了婚,大的孫子10歲了,小的是孫女,也5歲了。
王師傅說,好啊,好啊。不容易啊,吃過苦的人會更加珍惜生活。我會對她好的,不讓她再受一點罪,她的孩子,我也會當作我的孩子看待。
鄰居把李阿姨帶來了,就在王師傅的家里,兩人見了面,李阿姨面相看上去很和善,也很富態(tài)。這個年紀的女人,大多數(shù)都很富態(tài)。
李阿姨對王師傅很滿意。那王師傅對她呢,說不上來,沒有滿意,也沒有不滿意。那就處處吧,處處一段日子再說。當場,兩人互加了微信,還保存了各自的電話號碼。
鄰居見狀,對兩人說道,我的紅娘任務(wù)結(jié)束了,接下來就看你們的了。我先撤了,不當你們的電燈泡了,你們該干嘛就干嘛,想干嘛就干嘛。說完,發(fā)出一串爽朗的哈哈笑聲,那笑聲回蕩在生機勃勃的客廳里,停留了好一會兒,才穿過窗戶飄散而去。
王師傅的臉有點發(fā)燙,鄰居笑聲里隱含的意思,他聽得出來的,也能領(lǐng)悟得了的。他看了看坐在一邊的李阿姨,她倒是十分坦然,一臉滿意地看看王師傅,又瞅瞅屋內(nèi)擺放的一切。
四
李阿姨想的處處,可不是他想的處處。而且,這處處的速度,也太快了吧。難道年紀大的人處對象,就不需要比如約會等等的過程了?還是覺得年紀大的人時間很珍貴,經(jīng)不起些許時日的浪費了?
有女人投懷送抱,王師傅自然不會拒絕,他張開雙臂迎接,第一個走進他生活的李阿姨。
相親的第二天,上午十點多的樣子,李阿姨拖了一只行李箱,來投奔王師傅了。王師傅有點緊張,有點激動,單身那么多年,現(xiàn)在,終于有一個女人來到他的身邊,和他朝夕相處,和他同床共枕,和他一起買菜、一起散步、一起嘮嗑,那溫暖的場面、美好的畫面,即刻要成為現(xiàn)實了。
有女人的日子真好,有女人的日子,才叫過日子。
王師傅感覺到自己變年輕了,像三十多歲的青年小伙,這是李阿姨在床上時說的,她說,我死去的男人三十歲時都沒像你這樣貪吃,天天要,還一天幾次,我這個年紀的身體,要吃不消了。你也悠著點兒,不要把身體弄垮了。當然,這是她的玩笑話、關(guān)心他的話,但也是實話。
干柴和烈火,這是形容男女之間的感情,因長時間一直處于饑渴狀態(tài)后在一起的情欲爆發(fā)。這詞形容在都已年逾六旬的王師傅和李阿姨身上,卻也是那樣的妥帖。尤其王師傅床上的狀態(tài),像一頭兇猛的餓狼一樣。
王師傅聽從李阿姨的建議,放慢了節(jié)奏,床上之事,就悠著點了。其實, 不悠著也不行了,畢竟年紀放在那兒,歲月不饒人啊。有時,王師傅想要了,趴在李阿姨身上,就是沒動作,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李阿姨吃吃地笑,笑王師傅年紀大了,笑王師傅笨拙的身軀,笑王師傅可愛的樣子。
只是,甜蜜的日子總是那么短暫。
三個月后,王師傅家里又添新成員了,而且一下添了兩個。家里熱鬧了,太熱鬧了。
正值暑假,李阿姨家的兩個小孫孫在家沒人看管,兒子兒媳就把兩個寶貝送到王師傅家了。這很正常,現(xiàn)在誰家的小孫孫不都是爺爺奶奶或者外公外婆在帶。做長輩的,責無旁貸啊。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雖然王師傅和李阿姨沒領(lǐng)證就住在一起了,但在外人看來,他們已是兩口子了,老兩口子了。當今社會,確實是包容的社會、開放的社會,同居一詞,變得不再隱隱藏藏、偷偷摸摸的了。
李阿姨提起過領(lǐng)結(jié)婚證的事,但也就是這么一說,畢竟兩人相處時間不長,過個一年半載再說吧。
王師傅可從沒想過要領(lǐng)結(jié)婚證,處得再好,也不想,主要是嫌麻煩,這么大年紀了,還要跑去民政局。再說,一紙婚書,能約束什么呢?
約束錢還是人?他只有這么點錢,退休金3000元,存款不到20萬了,主要是老房裝修花掉了5萬多。還有這一套老房子。
至于我這個人嘛,一把年紀了,還能再朝三暮四或拈花惹草嗎?年紀輕的時候都能潔身自好、守身如玉,更何況現(xiàn)在身邊已有女人了。
王師傅不想領(lǐng)結(jié)婚證,是嫌麻煩。但王師傅的弟弟卻不這么想。
弟弟再三說了,你和李阿姨同居一事,他不反對,但有一點,哥哥你要想清楚,你們處得再好,也不能領(lǐng)證。王師傅問為什么?弟弟又說了,我可是幫你都打聽清楚了,李阿姨沒退休金,他的兒子,也只是普通的一家企業(yè)上班族。王師傅不解地又問,這說明什么呢?我也是一名普通的退休工人啊,一名當了20年保安的退休工人。人家圖我什么呢?我沒名沒利的。弟弟有點不耐煩了,說,反正你聽我的沒錯,就同居,不能領(lǐng)證。
就此,領(lǐng)證之事,都緘口不提。
但王師傅承諾了之前和介紹人說的話,他把李阿姨的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看待。李阿姨的兩個小孫孫嘴可真甜,爺爺長、爺爺短的,他從沒享受過子嗣承歡膝下的那種歡愉。弟弟家的孩子有時來看他,那是做客,很客氣的,不親密,有長長的一段距離。
一個暑假下來,王師傅的存款縮水了不少,主要是給孩子花的,兩個孩子一叫爺爺,那甜蜜蜜的叫聲,王師傅心花都怒放了,忍不住掏錢給孩子買這買那,現(xiàn)在孩子玩的、用的、吃的,還有學習的,都不便宜,自己舍不得花,花在孩子身上,那必須的,不舍得,也要舍得。
自從有了暑假近兩個月的相處,兩個孩子就經(jīng)常不定期地過來看望這個好客的爺爺,有時雙休日,有時節(jié)假日,來住上幾天。
好是好,只是錢不經(jīng)花,像流水一般地流出去。
弟弟又打電話來了。弟弟說,哥哥啊,你攢下的那是血汗錢,可要省著點用,你要防老、防病,那是一筆大錢,也是無底洞啊。你和李阿姨過日子,不能老是你一個人掏錢,李阿姨也要分擔一點你們的生活費吧。我說這些,可都是為了哥哥你好啊。你算算,你們一個月的開銷多少?你再算算,你積攢的錢,能用幾年?假如生個病什么的,你積攢的錢,還夠用嗎?
弟弟一連串的算算,聽得王師傅毛骨悚然,算算,再算算,錢就算沒了。錢,真不是個東西。三十多年前,就是因為錢,他家給不起女方要的彩禮錢,和談了兩年的女朋友分手了。這次,又是因為錢,而要和李阿姨談分擔生活費嗎?
不知道李阿姨會怎么想?
五
王師傅還在猶豫,不知道如何開口向李阿姨提生活費的事。弟弟和弟媳帶著小孫女登門了。
弟弟太清楚王師傅的性格了,哥哥是不會向李阿姨提出要生活費的。那這個惡人,只能由他這個弟弟來當了。再說,哥哥的事,也確實關(guān)乎到他家。哥哥有個三長兩短,做弟弟的,不能,也不會袖手旁觀。
弟媳挑起的話頭,她是這么說的,現(xiàn)在的物價天天漲,什么都在漲,水、電、氣、米、油、菜,等等。尤其是豬肉價格,漲得太離譜了,我們退休工人都吃不起了。算算一個月的開銷,都要五六千。正好是我和老王兩個人的退休金。這個光是吃用開銷,人情賬還沒算了。李阿姐,你們兩個人一個月的開銷多少???
李阿姨一聽就明白了,俗話說,敲鑼聽聲,聽話聽音,她再反應遲鈍,這話能聽出來。李阿姨心想,我真是想天真了,還以為他們來祝賀的,他們沒那好心。想來也是的,和王師傅在一起半年多了,他們一次都沒來過,偶爾有電話,那是打給王師傅的,而且老王在接聽時,還背著她,說話的聲音很低,就怕被別人聽見似的。原來他們這次登門,是來幫他哥哥算賬的。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好吧,你們會算,我也會算。
她瞟了一眼躲在陽臺上的王師傅哥倆,眼神中是滿滿的不滿,她對王師傅不滿。但不滿歸不滿,李阿姨依舊一臉和氣,她順著王師傅弟媳的話,說,是的,妹子,過日子不容易啊。錢少,有錢少的過法,我和老王不像你們過日子,我們是很省的。至于一個月具體開銷多少?你要問老王的,這個家不是我在當,是老王當家。
你沒問過?
沒有,不是我當家,我不操這個心。而且,我從沒向老王提過要求,我喜歡吃什么,或者要給我買什么。我們一起生活半年多了,老王他從沒給我買過一件貴重的物品。我不計較。如果我貪圖物質(zhì),我也不會找老王了。
李阿姐,你的心可真大!到底不是一家人!弟媳的話有點不那么客氣了。物價漲得這么厲害,你一點也不關(guān)心你們吃的、用的、穿的到底花費了多少?俗話說,坐吃山空。不算著過日子,就我大伯的那一點退休金,還有存款,也不夠你們花上幾年啊。我可聽說了,阿姐的兩個小孫孫常來啊。
提到兩個小孫孫,李阿姨的臉掛不住了,好吧,既然你不客氣,那我也不當你是客人了。李阿姨臉色一變,說話的音量也上來了。她說,我是他們的奶奶,老王是名義上的爺爺,我的兩個寶貝來看看我們,家里住上一陣子,給他們花一點錢,不應該嗎?難不成我找了老王,就要和兒子他們斷絕往來嗎?就不認我的小孫孫了嗎?天下有這么個道理嗎?是的,坐吃山空,我們也是該花的花,該省的省啊,不見得我們這年紀了,還要外面去掙錢。再說,花的是老王的錢,和你們有關(guān)系嗎?老王、老王,你來聽聽,來評評理。
躲在陽臺上的哥倆自然聽見了“妯娌”兩人的說話,稱兩人關(guān)系是“妯娌”,老王的弟弟、老王的弟媳,是不認同、不認可的,但實際的關(guān)系,名義上的關(guān)系,確實是“妯娌”,當然不是法律關(guān)系。妯娌兩人的家常話,剛開始是客客氣氣、輕聲細語、和和氣氣的,但隨著談話的深入,音量越來越大,語音飄到了陽臺上,傳到了哥倆的耳朵里。
老王幾次要到客廳,幾次被弟弟拉住了。弟弟說,女人之間的說話,老爺們不要參與,參與了,性質(zhì)兩樣了。老王不解地問,怎么性質(zhì)兩樣了?弟弟說,我的傻哥哥唉,老爺們參與女人的爭吵,那不叫爭吵了,是戰(zhàn)爭,是兩個家庭的戰(zhàn)爭。你說話,總向著自己的那位吧。而我呢,我的那位,你弟媳,假如,我說假如,假如她說話再怎么沒有道理,我也得幫她啊,胳膊肘總不能往外拐吧。
我不幫,誰也不幫,我?guī)椭欣淼囊环?。老王說。
你沒聽說過那句話嘛,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弟弟搖了搖頭說。幸好,父母在世的時候,哥哥你沒結(jié)婚,不然,和父母住一起的你,不知要受多少夾板氣呢。
好吧,好吧,那不參與了。老王哥倆繼續(xù)躲在陽臺上,看庭前花開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
想得美,躲得了嗎?李阿姨大聲叫著老王,要老王評評理呢。
哥倆一前一后來到客廳,老王一臉訕笑,弟弟的表情相反,一臉凝重。
李阿姨很不客氣,對王師傅說,你們王家人興師動眾的,是來和我算賬的吧。說吧,怎么算?房租費、水電費、煤氣費、菜錢、米錢,吃的,用的。一個個算,算來聽聽。算出來了,要我出多少?
沒有,沒有,哪要你出錢?。课液湍闶莾煽谧?,我的就是你的。弟媳是說著玩的,就是聊聊物價,沒有其他的意思。老王急著解釋,急著為自己開脫。
大伯,你倒是撇得很清啊。你當好人,我和你弟弟當惡人,我們?yōu)榱苏l?。坎皇菫槟銌??為你的后半生著想,你的錢花光了,誰來給你養(yǎng)老?別人考慮你了嗎?你是孔明的哥哥,有血緣關(guān)系的,怎么說和我們沒關(guān)系呢?你們住的這套房子,還是我公婆留下來的,房產(chǎn)證上有我兒子一家三口人的名字呢。
弟媳也毫不客氣,而且是把話說白了,說透了。
老王一時語塞,漲紅了老臉,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弟媳說的可是實情啊,她是為了他好,也是為了他們自己好,這有什么不對嗎?沒有,沒有不對,說得很對。還有房子房產(chǎn)證上四個人的名字,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具有法律效力。
弟弟依舊一言不發(fā),一臉凝重,眉頭緊鎖,就像在思考一件特別重大的事情。不是嗎?對他來說,他思考的,確實是一件特別重大的事,關(guān)乎哥哥后半生的大事,關(guān)乎他家的財產(chǎn)繼承大事。
原來,老王的房子,不屬于他一個人,他只占了房子的四分之一。當時介紹人沒說明啊,如果早知道老王連房子都沒有,她就不會跟他了,說實話,她是看上他有一套房子,又沒有子女,才跟著他的。那么多年,她一直和兒子兒媳擠住一起,受了兒媳多少氣,看了多少臉色,憋了多大委屈啊。又伺候多年癱在床上的男人,早煩了,累了。男人去了,她也解脫了。她還想解脫看兒媳的臉色。不然,她這么大年紀,何苦再找男人呢?
談錢,傷感情;談感情,傷錢。這句話,真是經(jīng)典。
王師傅和李阿姨之間的所謂感情,也被錢這個東西,傷得不輕,傷得鮮血淋漓。
李阿姨決絕地走了。
王師傅再三挽留,李阿姨都不為所動。她走的時候,問王師傅要了分手費。她說,我們在一起半年多,你沒給我一分彩禮,沒給我買過一件黃金首飾。我不能白白地伺候你,總得彌補我一些損失吧。
就此,一筆分手費,徹底結(jié)束了兩人相伴的半年時光,也了結(jié)了他們之間的那份“感情”。
六
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感情很脆弱。
依舊有熱心的人,陸續(xù)給王師傅介紹,但在談?wù)?、相處的時候,總是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問題。最大的問題,就是王師傅名下的那套房子,那套他只屬于四分之一的房子。
有人給王師傅出主意,叫他和弟弟一家協(xié)商,把侄兒一家三口人的名字去掉,房子就歸他一人所有,那樣的話,他找女人陪伴的愿望,說不定很快就實現(xiàn)了。
王師傅是絕對不可能叫侄兒一家子的名字從房產(chǎn)證上消失的,他不會提。再說,如果他提了,侄兒一家人會答應嗎?那可是關(guān)系到侄孫女的教育大計,關(guān)系他們王家后代人的教育大計啊。他能這么自私嗎?
如果女人跟他過日子,只是看上了這套又小又舊的房子,那他寧可一輩子光棍,寧可一人孤單到老。
世上的人,誰沒有遺憾呢。誰又能事事如意呢。
最終,王師傅放棄了找老伴的念頭。他不想了,不找了,一個人過也蠻好,清靜,舒適。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不用承擔責任,不用看人的臉色。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來。真到了不能動彈的時日,到時再說。還有養(yǎng)老院呢。
他又回到了和美家園,繼續(xù)做他的保安,做到他不想做,做到他做不動的那天。和美家園物業(yè)的領(lǐng)導對他說。
好在沒過多久,王師傅找陪伴的愿望實現(xiàn)了,只是陪伴他的,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更不是他的弟弟以及他的侄兒侄媳侄孫。是一條狗,一條草狗,一條被人遺棄的流浪狗。
那晚,王師傅小區(qū)當值,那晚的氣溫很低,門衛(wèi)室一臺小功率的取暖器所發(fā)出的熱量,遠遠擋不住寒風的侵襲。王師傅雖裹著大衣,但依舊凍得有些瑟瑟發(fā)抖,于是,便走到室外,把他的老胳膊揮了幾下,老腿又跺了跺,熱身運動后,就在小區(qū)內(nèi)轉(zhuǎn)圈。轉(zhuǎn)圈的來回中,一條狗出現(xiàn)了,出現(xiàn)狗不稀奇,路上路下,白天黑夜,經(jīng)常會遇到溜達的狗。有的名貴,有的普通,有的瞎眼,有的瘸腿。
就像人一樣,遇到了,有的擦肩而過,一轉(zhuǎn)身再也不見;有的對上了眼,就此不分離。這就是緣分。和狗,也是如此。
這是一條黑色的草狗,偏瘦,可以說是瘦骨嶙峋。之前,王師傅從沒在和美家園小區(qū)內(nèi)見到它。顯然,是一條流浪狗,而且流浪多日了。狗狗的毛發(fā)上,一撮一撮的,沾了不少泥土,毛發(fā)卷在一起,黏住了,臟兮兮的。它的眼珠子,在昏黃的路燈映照下,更渾濁了。它也不年輕了。它也被凍得瑟瑟發(fā)抖。它見到王師傅,便黏上了。
狗狗很執(zhí)著,亦步亦趨,跟著王師傅轉(zhuǎn)圈。王師傅慢慢走,它也慢慢走,王師傅停下來,它也停住腳步。在轉(zhuǎn)圈過程中,王師傅轟了它幾次,疾言厲色的同時,還對它揮了揮拳頭,意思是再跟,我就不客氣了,請你吃拳頭。只是狗狗對王師傅的威嚇當作耳旁風,思慮再三,它又跟了上來。
王師傅不忍心了,發(fā)善心了,他從門衛(wèi)室拿出帶的夜宵——豬頭肉蓋澆飯,取出幾塊肉,扔給了它。它沒吃,凝望著那幾片肉。他看到它眼中泛起的濕潤。王師傅心中一動,蹲下身子,輕輕地撫摸它的毛發(fā),輕聲地說,不用客氣,吃吧,沒事的。以后就跟著我過吧,只要我有一口吃的,我就不讓你餓著。
自此,王師傅和狗狗一起過日子了。他們的身影,一前一后,一長一短,落在晨曦中,落在夕陽下,落在月色里。緩緩的,溫馨的,從容的。
幽幽歲月,無情,卻也有情。
作者簡介:
金麗紅,江蘇蘇州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蘇州高新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先后于《揚子晚報》《蘇州日報》《散文選刊》《西部散文選刊》《太湖》《散文百家》《青春》《精短小說》《今古傳奇》等報刊發(fā)表小說、詩歌、散文等文學作品近60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