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半島以丘陵地貌為主，丘指“小土山”，陵指“大土山”。當(dāng)?shù)囟嗌?，這兒的人們說話時也總會提到山。馮德英在《苦菜花》的楔子中，就寫到這里有關(guān)“山”的特色方言：

這里的人們一天到晚同山打交道，就連說話也離不了“山”字。他們稱打架叫“打山仗”；孩子丟了東西就會告訴母親：“我滿山找也沒找到。”母親責(zé)備調(diào)皮的孩子，就會喝道：“你滿山跑什么呀！”

膠東方言里，與山有關(guān)的詞匯不勝枚舉，比如：

形容說話聲音大為“喊山的一樣”；形容做事動靜大、虛張聲勢為“打一山驚一泊”；形容女性潑辣豪放像男性為“山漢子”；稱下田勞作為“上山去”；稱妻子為“家里的”，丈夫?yàn)椤吧嚼锏摹?；形容貪婪的人為“山狼海賊”；形容人或者物品很多為“山堆大拉”；形容方法不對、徒勞做事為“山前橡子山后松，刺槐栽澇地一場空”……

在膠東，大人給小孩兒出的第一道數(shù)學(xué)題，往往就是關(guān)于山的代數(shù)題：野雞兔子三十三，一百條腿上南山，你來算算，一共幾只兔子幾只野雞？

小時候我第一次聽到這道題，想到的不是答案，而是好奇：為什么有那么多野雞和兔子在山坡上奔跑？或許是膠東的山上，兔子和野雞最多，總令人想起《詩經(jīng)》里“有兔爰爰，雉離于羅”的景象。

父親常感慨世事變遷，變來變?nèi)ビ只氐皆c(diǎn)，常說的一句話也與山有關(guān)：“兔子轉(zhuǎn)山坡，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回老窩?！边@是兔子的智慧，也是膠東人用心留意生活的感悟。

我成家后，新房簡陋，別人問我父親為什么，我父親嘆一口氣，說：“老鍋?zhàn)由仙?，前（錢）緊呢！”我倏地臉紅。

在膠東方言里，你總會與一座山相遇。

昆崳山、圣經(jīng)山、天福山、招虎山、天崮山、馬石山、岠嵎山、槎山、旌旗山……膠東人生活在山的褶皺里，人們的很多智慧也來自于山。山的邏輯很大程度上就是人們的思維邏輯，山的哲學(xué)也變成人們的生活哲學(xué)，因此人們的語言附麗于山，行為模式附麗于山。

山，“分娩”了膠東方言，而這片土地上的村莊，何嘗不是由山“分娩”的呢？

膠東村莊的命名，多與山有關(guān)。許多村莊的名字都有“山”的味道。比如崖子頭、止馬嶺、桃花峴、譚家口、鴨子夼、崮頭集等等，這些字眼兒都帶著典型的地貌特征，看了村名就能猜到村莊坐落在哪里、周邊是什么環(huán)境。止馬嶺或許是一座幽居在崇山峻嶺中的村莊，車馬不通，僻靜深邃，令人想起“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lán)關(guān)馬不前”這句詩。桃花峴，可能是依偎在尖頂小山上的、種滿桃花的村莊。譚家口，或許是坐落在兩山之間低凹處、以山為屏障，易守難攻，極具安全感的村莊。除此之外，帶“夼”字的村大多坐落在兩山之間的大溝里。大溝在多雨季節(jié)往往水草豐美，魚潛鳥翔，因此鴨子夼或許是一座水鳥啁啾的村莊，秋沙鴨會在村莊上空擺“人”字陣，馬草夼可能坐落在生長著禾本科植物的山溝里。我認(rèn)為牟平的發(fā)云夼是帶“夼”字村中最美的名字，讀著像是“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的地方，有“壘石邀云、栽松邀風(fēng)”的古意。

這些村名的“音容笑貌”散發(fā)著山野草木的詩意味道，接續(xù)遠(yuǎn)古的語氣，讓人與山、村莊與山達(dá)到身心合一的境地。

山里的動物也帶著山野的味道，它們的名字很鮮活，很鄉(xiāng)土，這些叫法讓你覺得膠東人懂得語法的精髓。比如把毒蛇叫“臊吐”，強(qiáng)調(diào)了蛇的氣味和嘴部動作，氣味是“臊”，動作是“吐”，兩個字就把蛇的特點(diǎn)精準(zhǔn)概括；把昆崳山蝮蛇叫“土镢柄”，用一種農(nóng)具為蛇命名，是膠東人的智慧和幽默，突出了昆崳山蝮蛇的直、短、粗，同時也暗示這蛇咬人，就和镢頭刨地一樣狠、快、痛；把黃鼠狼叫“騷水狼子”，以這種動物的氣味兒作為表達(dá)的重點(diǎn)，叫法比“黃鼠狼”這個學(xué)名更有嗅覺上的沖擊力。

“皮子”是膠東方言中的神秘動物，它是山的旖旎賦予膠東人民瑰麗想象力的代表之一。傳說“皮子”生活在山里，會學(xué)人笑，會變?nèi)耍樯讨巧潭挤浅８?。人們都說文登的峰山上“皮子”多，這些“皮子”能學(xué)各種動物叫，狗叫雞叫都會，尤其學(xué)人說話最像。

膠東的孩子夜哭，媽媽總會嚇唬：“再哭，‘皮子’就來把你背走了?！?/p>

草名也土，當(dāng)?shù)厝税雅＝畈萁小袄象H蹬”，把茜草叫“驢面湯”，把反枝莧叫“牛波棱蓋兒”，把沙參叫“老母雞肉”，把葎草叫“拉狗蛋兒”……

連蟲子名也有山的味道，大蝗蟲是“蹬倒山”，劍角蝗是“燒雞馬”，蝌蚪是“格格蕩”，金龜子是“機(jī)器亮”，蜱蟲是“比傻”……當(dāng)?shù)赜袀€俗語叫“治不了蟑乎樓子（蟑螂）治比傻”，意思是“柿子專撿軟的捏”。

從許多草蟲比如“燒雞馬”的叫法中，你也能看到當(dāng)?shù)厝说男揶o才華。他們非常擅長比喻和夸張，會把小小的蟲豸與牛、馬、驢等大牲口作比，讓你感到膠東人民生產(chǎn)生活的“六畜興旺”。

在膠東方言里，你總會與一座山相遇。它就是你家門口的山，一出門就能看到的山。

生在山里，膠東人看的是山，走的是山，說的是山，聽的是山，語氣里帶著松柴毛味兒，硬，直，不屈不撓不打彎。

山的樣貌就是膠東人的心靈圖景，在“翻山越嶺”的日常生活中，膠東人早早就懂得了崎嶇、坎坷、嶙峋、陡峭、險峻這些詞語的含義，早早養(yǎng)成了山一樣寬厚與質(zhì)樸、頑強(qiáng)與堅毅的性格。膠東女子有著山花一樣的萬紫千紅，膠東男子有著山一樣的偉岸身軀，也像山一樣沉默，就像我們的父親，一旦開口，就說山。

榮烏高速山東段素寫

清晨6點(diǎn)，駕車駛上國道G18榮烏高速。榮烏高速的起點(diǎn)是山東榮成，全程長達(dá)1000多公里。我要走的是山東段。

農(nóng)田。村落。墓地。橋梁。高架鐵路。蔬菜大棚。果園。服務(wù)區(qū)。加油站。山坡上的羊腸小道。樹林。玉米地。玉米地。玉米地。玉米身高整齊，地里還有正在干活兒的農(nóng)民。

一晃而過。

一萬種綠是夏天的主調(diào)。有楊樹的深綠、柳樹的淺綠、松樹的墨綠、法桐的嫩綠、遠(yuǎn)山的黛綠、玉米地的濃綠、花生地的赭石綠、柏樹的蒼綠……綠色詞不夠用了。其實(shí)還有很多綠不知是什么綠，還有很多綠可以生出更多綠，如“青箬笠，綠蓑衣”的綠、“山長水闊知何處”的綠。

一晃而過。

高高的輸電鐵塔的站姿，有“夫”字形的、“豐”字形的、“開”字形的、“羊”字形的、“并”字形的、“舉”字形的、“呆”字形的、“甲”字形的、“串”字形的……一座一座，成排成隊，都是漢字在大地上的雕塑。它們挺腰展臂，邀風(fēng)攬云，為沿途的城市和村莊注入光明，注入動力，注入夏的清涼，注入冬的暖流，讓生機(jī)遍布荒野，讓公路與電同行，給流線型的婉約田野平添了一份雄壯與陽剛。曾經(jīng)，我對田野的審美一直停留在“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guī)聲里雨如煙”的田園詩中，G18高速路邊的鐵塔長龍刷新了我對田野的審美。

工廠里，灰色排氣塔腰身裊娜，亭亭玉立，白色蒸汽冉冉升起，如升起的風(fēng)帆。

田野里，深藍(lán)色的太陽能光伏發(fā)電板比比皆是。農(nóng)作物在一碧萬里的晴空下，蓬勃生長。山頭上，“大風(fēng)車”是白色的風(fēng)力發(fā)電機(jī)，揮動著三個長葉片驅(qū)趕著風(fēng)。

油田里，黑頸鶴一樣的磕頭機(jī)，一下一下啄擊著。

一晃而過。

很少有人，但處處是人，人在儲存陽光、風(fēng)、石油……大自然的每個元素都沒有浪費(fèi)，都是財富，都是助推器。

快遞貨車。集裝箱車。白色的旅游大巴。小轎車。商務(wù)車。房車。大罐車。一條路助力經(jīng)濟(jì)動脈的血液暢流。

一晃而過。

此刻，沒有人說話，只有導(dǎo)航說話。喋喋不休的女聲正在叮嚀囑咐——

請小心駕駛。前方匯入匝道。前方有不系安全帶拍照，注意右側(cè)來車。前方限速八十，您已超速，請注意控制車速。前方五百米有上坡。前方進(jìn)入事故多發(fā)路段。直行，直行，沿當(dāng)前道路直行。

如果人生有導(dǎo)航，能預(yù)測危險、預(yù)判前方、預(yù)知風(fēng)險，是不是就會少走很多彎路，不誤入歧途？

一棵紫薇開著粉白色花，像綠野中的一道閃電。

一架飛機(jī)襯著藍(lán)天白云，轉(zhuǎn)瞬即逝。

云不為所動，慢著它的慢?！爸性谱濉薄暗驮谱濉薄案咴谱濉倍悸?、閑，甚至停下來，在天上打坐。行云不趕路，它們隨時在天上歇歇腳，伸展四肢曬曬太陽。

高速公路上，所有的車以高速度在飛馳，只有云徒步。

坐在飛奔的車上，看著天上閑云漫步，我終于明白了“天上一日，人間十年”的意思。人間的速度之快，天上的云或許望塵莫及吧。

古詩道：“千里江陵一日還。”“朝發(fā)夕至”或許是古人的速度極限了，而我的一千里只用五小時。

飛馳的時代里，我在G18高速上，觸摸中國速度。

北方的冷

我知道的第一個外國地名是“西伯利亞”。小時候，每到冬天就聽到天氣預(yù)報說：“受西伯利亞寒流的影響，今夜到明天，我省將迎來大到暴雪……”這么多年過去了，西伯利亞一點(diǎn)兒沒變，一到冬天就“出現(xiàn)”了。

西伯利亞很遠(yuǎn)，我從來沒有去過，不知道那里的一草一木是什么樣子。但又覺得那里離自己很近——那里的風(fēng)，那里的雪，那里的寒冷，都和我有關(guān)。

北方的冷，是一種激動。

北方的冬天常被西伯利亞寒流“冰封”，會產(chǎn)生很多現(xiàn)象。因空氣干燥，人們走過的地方多會有一道無形的電流。如果和我握手，你會發(fā)現(xiàn)手指一碰到我就有針刺般的痛感，不要怕，那或許是我們之間飽含愛意的靜電吧。

北方的冷，也是一種痛。

早晨，鍍鎳的門把手是小小的“刑具”，手一握，就凍在上面了。聽說鐵是甜的，我就想嘗嘗鐵的味道。哪里有鐵？學(xué)校操場上的雙杠就是兩根黑色的鐵管子，冬天的一個早晨，我舔了一下，舌尖就凍到單杠上了。

冬天，北方有許多“靈異現(xiàn)象”。

一個“囫圇頭頭”的陶罐，沒有人碰，沒有人打，一天，它忽然開裂了。

一扇干干凈凈的玻璃窗，沒有人寫，沒有人畫，忽然一個早晨，它就開滿白色的窗花。卷草紋、寶相花紋、佩斯利紋等中西傳統(tǒng)紋樣都神秘地出現(xiàn)在窗玻璃上，你相信這是夜夢的凝固嗎？

一溜兒整整齊齊的屋檐，沒有人雕刻，沒有人在上面懸掛東西，忽然一場雪后，它長出了長長尖尖的“骨子凌”，像冰雪之神的獠牙，在過往的人頭頂上懸起“達(dá)摩克利斯之劍”——這或許是北方人躲不過的箭鏃。

北方的冷，是一種蒼翠。

冬季，萬木凋零，裸子植物用綠“撐”起了北方的冬之綠，如松柏?；蛟S，如果沒有松柏的綠，北方就失去了凜冽，失去了蒼茫，也失去了壯美。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北方是一歲一枯榮的地方。北方的春暖花開更有爆發(fā)力，因?yàn)榻?jīng)歷了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北方的夏木成蔭更有生命力，因?yàn)榧磳⒂瓉怼皼r屬高風(fēng)晚，山山黃葉飛”的蕭秋……北方更容易感到光陰荏苒、時光迅疾，因?yàn)榇夯ㄇ镌?，四季分明?/p>

為了應(yīng)對四季變換，一個北方人的行頭，甚至比一名單兵的裝備還要繁雜。從零上幾十?dāng)z氏度到零下幾十?dāng)z氏度的衣帽鞋襪都需要備齊：就說鞋子吧，北方人的鞋柜，要配齊人字拖、春秋單鞋、雪地靴、雨靴；帽子呢，要配齊遮陽帽、草帽、毛線帽子、貂皮帽子；衣服就更多啦，從吊帶衫到秋褲、毛褲、棉褲、羽絨服、鵝絨服，若算上皮草，那就更是花費(fèi)無數(shù)了；配件也多，有圍巾、手套、帽子、護(hù)耳、護(hù)膝等。

誰說北方的生活粗糲？北方是真正的精致生活之所在。

對家庭而言，北方過冬需要未雨綢繆，要砍柴、窖菜、備足糧草，以度漫漫長冬。

在北方，你必須收集諺語，如“春捂秋凍”“一場秋雨一場寒，十場秋雨就穿棉”“春不忙減衣，秋不忙加帽”“千層紗，萬層紗，抵不了四兩破棉花”“霜前冷，雪后寒”……不懂這些就會吃虧。在北方生活需要“技術(shù)活兒”，得積累豐富的經(jīng)驗(yàn)，須關(guān)注天氣，了解酷暑和嚴(yán)寒的脾氣。一個北方人，大約需要生存五十年，經(jīng)歷五十個春夏秋冬之后，才能基本掌握全部的技能，發(fā)現(xiàn)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嫻熟地迎接歲月。

北方就是這樣被嚴(yán)寒酷暑拷問、淬煉、熔鑄。北方的人世冷暖、陰晴圓缺、悲歡離合和愛恨情仇或許都和天氣有關(guān)，和冷有關(guān)。

所以北方是滄桑的、蒼茫的、蒼勁的，這是北方的地理、歷史和文學(xué)，也是北方的命運(yùn)圖騰。

北方的冬天也是浪漫的、詩情畫意的。圍爐夜話、踏雪尋梅，都有意趣，可“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也可“夜深知雪重，時聞?wù)壑衤暋薄１狈降睦?，是一種屬于雪的風(fēng)雅。室外零下幾十?dāng)z氏度，室內(nèi)零上幾十?dāng)z氏度。人們穿著薄衫坐在飄窗旁，看著窗外大雪紛飛，吃著烤地瓜——北方的幸福就是這么簡單。

“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北狈降睦?，背后是回家的溫暖。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北狈降睦洌彩且环N落雪無聲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