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7年2月12日,原北洋水師“洋員”、鎮(zhèn)遠艦幫帶馬吉芬,即將在美國紐約海軍醫(yī)院里,接受眼球摘除手術。他突然吩咐護士幫自己把小皮箱拿來,然后又借故支開了護士。
緊接著,整個醫(yī)院都聽到一聲清脆的槍響:馬吉芬,這位親歷了甲午戰(zhàn)爭的美國籍軍人,選擇用箱子里一把左輪手槍,結束了自己37歲的生命。人們從血泊中找到一張紙條,那是他最后的遺言:“我的心屬于中國,屬于北洋水師。”
這一天,正是他的兩位老戰(zhàn)友,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以及“鎮(zhèn)遠”艦署理管帶楊用霖的兩周年忌日。
而在這之前的兩年里,這位出身美國軍人家庭,曾在黃海大戰(zhàn)里浴血奮戰(zhàn),回到美國家鄉(xiāng)后迅速成名,被美國人尊稱為“馬吉芬少?!钡膫髌嫒宋铮瑑刃膮s長期沉浸在巨大痛苦中。不止因為北洋水師老戰(zhàn)友們的相繼殉難,也不止因為戰(zhàn)爭給自己留下的傷痛。而是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作為甲午戰(zhàn)爭中戰(zhàn)敗一方的清王朝,以及在戰(zhàn)爭中付出犧牲的清軍官兵,竟然遭到美國媒體多年如一日的嘲諷抹黑。
在當時美國的各類報紙刊物里,對清軍特別是北洋水師的嘲笑丑化,堪稱比比皆是。至于戰(zhàn)勝一方的日本,卻被美國媒體各種吹捧。在美國記者的筆下,日本軍隊不但紀律嚴明戰(zhàn)斗素質奇高,而且“對美國人極其文明友好”。初回美國時,馬吉芬僅僅因為反駁了美國記者“日軍文明”的說法,就被扣上了“辱日”帽子,遭到各種口誅筆伐。
因此,不甘受辱的馬吉芬,在這兩年里,一直奔走在各類演講活動中,竭力告訴美國人甲午戰(zhàn)爭的真相。他在為美國報紙刊物撰寫的文章里,不但盛贊了丁汝昌等老戰(zhàn)友的偉大品格,更怒懟了美國媒體對北洋水師的種種丑化:“中國海軍,不是你們所說的那樣貪生怕死、昏庸無能。我們的同胞,總是在侮辱中國海軍?!?/p>
但他的這些努力,在當時的美國卻是蒼白無力。特別是他那些為北洋水師“正名”的言論,被人嘲笑是“精神出了問題”。扭曲的輿論加上病痛的折磨,讓他終于在丁汝昌忌日這天,做出了悲劇的抉擇。幾天后的葬禮上,他蓋著北洋水師的黃龍旗下葬,墓志銘由他的父親親筆撰寫:“謹立此碑紀念一位深愛著自己的祖國,卻把人生獻給另一面國旗的勇士。”
為什么明明是作為被侵害一方的中國,卻遭到美國媒體如此罔顧事實的丑化?其實,這正是甲午戰(zhàn)爭前后,西方媒體態(tài)度的縮影:戰(zhàn)爭中承受了巨大傷亡,戰(zhàn)敗后更割地賠款的中國,不但沒有得到多少同情,反而成了諸多西方媒體的靶子,長期被冷嘲熱諷。相反是作為侵略者的日本,不但攫取了大量實際利益,更借助這場侵略戰(zhàn)爭,成功在國際輿論場上打造了自己“文明”的人設。
輿論戰(zhàn)場上,大清輸?shù)帽人憫?zhàn)場更慘。
1894年8月1日,清王朝正式發(fā)布宣戰(zhàn)諭旨,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而距離戰(zhàn)場千里之外的新加坡,46歲的清王朝駐新加坡總領事黃遵憲,正對著一堆書稿唉聲嘆氣。這位曾在日本生活五年的晚清外交人才,早在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前七年(1887),就完成了50萬字的《日本國志》,該書涵蓋了近代日本政治、經(jīng)濟、文化、外交、科技、軍事等各方面第一手真實資料。甲午戰(zhàn)爭的突然爆發(fā),更讓這本書堪稱晚清君臣最急需的“寶典”。
但就是這樣一本“寶書”,自從修訂完成后,就命運多舛。直到甲午敗局已定,這部書才終于得以刊刻。
同樣是甲午戰(zhàn)爭宣戰(zhàn)前后,大清朝駐英國公使龔照瑗,正在法國忙得團團轉。這位“大清裱糊匠”李鴻章的實在親戚,身為駐外公使,卻對外語一竅不通,外文報紙自然也極少看。人在法國的他,主要靠英國員工馬格里來搜集情報。而馬格里帶給他的,基本都是英國坊間小道消息。諸如“英國反對甲午戰(zhàn)爭”“俄國給日本施加壓力”等假新聞都是這么來的,然后被龔大人照單全收,成了清王朝眼中極有價值的戰(zhàn)略情報。
晚清輿論戰(zhàn)真正的失敗,在于高層的無知,從頭到尾,無論洋務派還是頑固派,腦筋里都毫無“輿論戰(zhàn)”這根弦。美國人丹涅特這樣形容清王朝“輿論戰(zhàn)”中的無能:“以口舌文告,日勞精弊神于英、俄、德、法、美五國之交,垂五十日。迄無要領?!币话俣嗄旰螅瑢W者闞延華也發(fā)出了一聲長嘆:“翻遍甲午戰(zhàn)爭期間所有的《紐約時報》《泰晤士報》等大報,沒看到一篇中國官方或者個人主動提供給國外公眾閱讀的資料。”
而比起晚清重臣們對于輿論戰(zhàn)的無知,日本卻在挑起戰(zhàn)爭前,就高度重視輿論戰(zhàn)。當大清駐英公使龔照瑗在法國亂收小道消息時,日本駐英公使青木周藏,則給日本政府報告說:“我以前就與《泰晤士報》建立了關系……把英國政府拉向我們一邊……請寄供政治上和私人之用的額外經(jīng)費?!?/p>
在整個甲午戰(zhàn)爭的輿論戰(zhàn)里,日本也是做戲做全套。清政府不允許任何外國記者隨軍采訪,日本則主動邀請了129名西方記者。日本本國更有66家媒體,向前線派出了一千多名記者。整個戰(zhàn)爭進程里,日本也做足“擺拍”,諸如“優(yōu)待清軍戰(zhàn)俘”“攻克清軍陣地”“救助朝鮮難民”等“大新聞”,都是從文章到圖片,輿論造到極致。
但清王朝之所以輸?shù)襟w無完膚,不止是“態(tài)度”與“做戲”的差距。更重要的,是日本兩個至今值得我們警覺的伎倆。
日本“輿論戰(zhàn)”的第一個“拿手好戲”,就是他們的“鈔能力”。日本當時高薪聘請了美國《紐約論壇報》記者豪斯,以西方媒體的游戲規(guī)則,打造日本“文明”的人設。在甲午炮聲還沒響起時,相關的文章已經(jīng)開始了“轟炸”。
在整個甲午戰(zhàn)爭進程里,日本更把現(xiàn)代新媒體常見的“買水軍”“請大V”等套路,提前一百年玩到熟練。日本當時在西方媒體投放的“有償新聞”,都有明碼報價:日本在中央通信社發(fā)一篇新聞,價格是100英鎊,而在路透社發(fā)一篇價格是606英鎊。
1894年7月23日,搭載中國士兵的英國商船“高升號”,被日艦“浪速號”擊沉。如此“打英國臉”的行為,引發(fā)了英國輿論的憤怒。但沒多久,劍橋大學法學系教授韋斯特萊克以及牛津大學教授胡蘭德等人,就相繼發(fā)表高論,認為悲劇的主要責任在中國一方。諸多英國媒體也相繼改口,原本令日本陷入輿論被動的“高升號”事件,就此反轉。
但日本“輿論戰(zhàn)”比“砸錢”更讓我們警覺的,是他們的“洗白”手段。還是以“高升號”事件為例:日本在進行媒體公關時,不是簡單地“砸錢造輿論”,相反是幾步走的花招:第一步,模糊責任,把沖突的起因,說成“中國軍艦態(tài)度極不友好”,在細節(jié)上修改真相。第二步,混淆視聽,淡化主要矛盾。他們抓住“日軍營救落水歐洲水手”這一個新聞點大做文章,且讓收夠了好處的被救水手出面替日方背書,成功轉移了公眾視線。第三步是洶涌的輿論攻勢,幾大收足好處的西方媒體齊上陣……
很多國人說到甲午戰(zhàn)爭,常說這是“夢醒之戰(zhàn)”。但在“輿論戰(zhàn)”方面,至少民國的“精英”們,真的沒醒。
1928年5月,日本侵略者出兵濟南,制造了震驚中外的“濟南慘案”。而日寇的“輿論戰(zhàn)”,也是故伎重演,他們在全球各大報紙上投放新聞,宣稱日軍是“對中國軍隊暴行的反擊”。甚至當南美幾個國家的報紙,刊登“濟南慘案”的真實報道時,日本駐該國使館竟親自下場,威脅報社撤回報道?!短┪钍繄蟆犯窃俅螢槿湛軗u旗吶喊,甚至“感謝日軍在濟南的仁慈”。
而當時的中國國民政府呢?只是一句簡單的回應:“對日案切勿擅自通電發(fā)表?!比旰蟮摹熬乓话耸伦儭崩铮终紪|北的日寇,更在輿論戰(zhàn)里無所不用其極,侵略戰(zhàn)爭被美化成“保衛(wèi)日本利益”,西方媒體上,一批為日寇背書的“西方專家”們,大呼“中國排外招來日本反擊”,其顛倒黑白之本事一如既往。
從甲午的“不會打”,到抗戰(zhàn)爆發(fā)時的“不敢打”,近代中國在輿論戰(zhàn)里吃的虧,就是那個落后挨打時代,最生動的縮影。
(摘自“底線思維”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