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最怕過冬。一大清早,在課堂做速算,手指凍成了胡蘿卜,握筆都很艱難,而速算搶的是時間,我不住朝掌心呵氣,卻見效甚微,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眼巴巴盼著來一場彌天暴雪,最好是“燕山雪花大如席”那種,這樣,上級部門便會發(fā)布單位停工、公交停運、學校停課的指令。
大雪封門的日子,屋外玉樹瓊枝、銀裝素裹。我少年時住的老宅,屋寬且梁高,一到嚴冬,即便門窗緊閉,仍冷得出奇。只有閣樓地窄,最不怕嚴寒,我一手抱著被褥,一手拎著暖爐上樓。老式木格天窗漏風,不過不要緊,我把家里所有藏書取出來,堆砌成一道嚴嚴實實的“書墻”。
冬天的夜很長,我拉上窗簾,沏一壺熱茶,裹緊厚實棉被,在燈下翻開故紙。文學家金圣嘆說“雪夜閉門讀禁書,不亦快哉”。誠然,雪夜讀書,可消遣,也可悟道。一卷在握,躁意消散,沉浸書中世界,無端發(fā)笑、無故切齒、無聲落淚……彼時,窗外“簌簌簌”的落雪聲和著屋內“嘩啦啦”的翻書聲,形成一段曼妙悠遠的協(xié)奏曲,回響在天地間。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男人們難得齊聚一堂,歲暮天寒的日子,他們取出藏在地窖的陳釀,架起寒爐,溫酒消寒。有酒無菜,著實干喝無味。女人們下廚,各展廚藝,蔥烤鯽魚、韭黃炒雞蛋、冬筍爆里脊、香煎鳳尾魚……樣樣都是佐酒佳肴。末了,賢惠的大伯母端出一盤熱乎乎的白菜豬肉餃,男人們一口燙酒一口餃子,可謂“餃子就酒,越喝越有”。
祖父素喜清凈,他獨自待在書房,鋪好宣紙,磨好墨汁,開始寫字。他寫的是《九九消寒圖》——“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一共九個字,每個繁體字都是九筆。從冬至開始寫,每天一筆,每過一九完成一個字,直至九九八十一天,雪化冰消,春回大地,一幅《九九消寒圖》恰好大功告成。
古人說:“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祖父愛風雅,他折幾枝梅花,插向陶瓶里,注以清冷水,將其養(yǎng)起來。梅花好看,肌膚若冰雪;梅花好聞,歲晏時清香滿室。有一回,祖父不知從哪兒得到一枝綠梅,可算得梅中珍品。這梅中綠萼,清麗脫俗。
祖父除了插梅花,還采集“梅花雪水”。在《紅樓夢》里,妙玉用“埋藏五年之久的梅花雪水”招待寶釵、黛玉喝體己茶。古人稱“天落水”(雨水、雪水、露水)為“無根之水”。所謂的“梅花雪水”,即在下過大雪后,采集梅花花瓣上一片一片的雪花,裝于甕中,等它融化成水,埋在地下“養(yǎng)著”。待到來年,開甕取水烹茶,口感尤為清冽甘甜,用來招待貴客,最好不過。
近些年來,全球氣候變暖,江南很少落雪,農家有諺:“小雪無雪大雪補,大雪無雪農民苦?!蔽冶葘W生時代更期待大雪封門。試想一下,素雪紛飛之際,在暖融融的屋子里,煮著糯香的吃食,取出自制香腸、魚凍,一邊喝著熱茶、一邊嗑著瓜子,翻騰著細碎日子的小確幸,真是愜意之極。當然,最重要的是:瑞雪兆豐年,五谷登豐收!
編輯|龍軻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