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苦的舊日生活曾被一粒粒黃燦的豆子照上一抹暖光。
我們宋家壩人說的豆子,只指大豆。那些年,在宋家壩,豆子只是大米、玉米、紅薯之外可有可無的陪襯,并沒有獲得成行成片大規(guī)模播種的機會。肚里葷腥少,鄉(xiāng)親們對稻谷、紅薯、玉米的需求量大,豆子產(chǎn)量低,又不當頓,只能在稻田邊的田埂側(cè)或玉米地的邊邊角角見縫插針零星點上一些。
稻谷漸黃的時候,豆莢慢慢鼓起來。忍不住饞嘴的可以開始剝青豆吃了。此時的豆子,清嫩之豆香氣最為濃郁,用來燒肉最合適不過了。第一批青豆上市,其價錢都快趕上肉價了。我家自是舍不得輕易吃青豆的,母親把青豆一粒粒剝下來,背到鎮(zhèn)上賣給吃得起的人家。母親也兼賣其他蔬菜——茄子、生姜、黃瓜、南瓜……她心疼我和妹妹正在長身體,賣掉青豆,有時也割回兩斤肉,用來炒青椒。如果恰逢雨天,生意不好,青豆沒賣完,我和妹妹就也能吃上心心念念的青豆燒肉了。
收走稻谷,砍掉玉米稈,配角兒豆棵儼然成了深秋田野這部大戲的唯一主角兒。秋風吹,百草黃,豆葉漸枯,一粒粒飽滿的豆莢只等時間賦予它們深沉,賦予它們金黃。找個晴朗的日子,母親把豆棵從田埂里一窩一窩拔起來,背回家,讓它們平躺在院壩里曬太陽。連續(xù)幾個響日頭,豆子在豆莢里收縮變小,一翻,能聽到豆子在滾動,嘩嘩響。有的豆莢已被曬開口,“啪嗒……啪嗒……”連聲起,無數(shù)豆粒在空中飛舞,它們終于見到了屬于自己的第一抹秋陽……
母親把曬干的豆子收攏來,裝了小半蛇皮口袋,小心埋進谷倉里的谷堆中,她要用谷子的干燥保障豆子不回潮,不被蟲蛀。這些豆子,將在年底派上大用場。
轉(zhuǎn)眼到了臘月二十八的晚上,母親從谷堆里刨出那小半袋豆子,擇了擇,挑出兩碗留作種子。剩下的,洗干凈了,通通倒進大盆里,泡上清水。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幾家共同出錢找老石匠鑿的那塊大磨盤前,一下子熱鬧了起來。磨盤放在表嬸家的屋檐下——只有她家的房子是寬屋檐,下雨也淋不著。大家端著頭晚泡好的豆子,挑著一副準備裝豆?jié){的空桶。往磨盤心添豆子的掌勺工作,大人們不放心交給我們小孩子操持。勺中豆多豆少、水多水少,全靠經(jīng)驗,還得手快——推磨人的節(jié)奏幾乎是恒定的,掌勺的稍慢,被快速轉(zhuǎn)動的磨桿打斷手的可能都有。這樣危險且精細的活兒,自然只能交給心靈手巧的女人們。磨盤“嘎吱嘎吱”的單調(diào)韻律中摻著大人們爽朗的笑聲,小孩子們在磨盤旁的院壩里玩彈珠,打紙煙盒,真真假假地干仗……直到所有豆子都推完了,才各自回家去。
豆?jié){挑回家,用紗布濾掉豆渣,立即上灶煮豆?jié){。父親把豆?jié){翻進鍋里,漿水一開,母親舀出兩大碗,兌上過年才買一些的白砂糖,招呼我和妹妹趕緊熱熱地喝下。多年后的今天,豆?jié){早已是最稀松平常的早餐之一,但我固執(zhí)地以為后來喝過的所有豆?jié){都遠不及那些年母親做的豆?jié){的萬分之一,大概是因為那豆?jié){里有母愛的滋味,有鄉(xiāng)親們的歡聲笑語,有時光遠去的背影,還有那些澀滯生活中的點滴光澤。
去年回老家時,我從表嬸家門口經(jīng)過。不經(jīng)意間,我又看見那個老磨盤,它半陷在表嬸家門前的自留地里,已經(jīng)太久太久沒有豆子與它親近,它干縮著,蜷曲著。四野的苜蓿、刺苞、絡(luò)石藤黑潮一樣漫過來,幾乎就要將它完全淹沒了……
汪曾祺先生說:“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我想,那青豆、那豆?jié){便是我生命中常憶常新的人間煙火。
(編輯""""高倩/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