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好,街市上漫游,清涼的風(fēng)習(xí)習(xí)拂面,前面路口一棵繁茂的楊柳,枝條幾乎低到路面,蒼翠的一團,碎鉆一樣的陽光落在上面,好看得讓人抬不動腳步。
轉(zhuǎn)過一團蒼翠去,卻是一條很老的巷子,青磚的院墻,魚鱗瓦的房頂,青磚的路面。街市的熱鬧赫然被隔開了,那楊柳仿佛就是分界線。巷子清寧靜謐,清朗的風(fēng)往來穿梭,三五行人緩緩而行,悄無人聲,更無車輛嗡喧,只有三兩粒鳥鳴,五六聲秋蟲的吟唱。
一棵兩人才合抱的過來的白蠟樹高高挺立著,樹下放著一張原木色的桌子,上面擺著的是一排點心,用玻璃罩著,細看都是很老式的,很多只有小時候吃過,還發(fā)現(xiàn)了一種綠豆酥,已經(jīng)二十多年未見過了。
風(fēng)雅的是點心的包裝。在桌子的右邊有幾包包好的點心,是用古老的棕色牛皮紙包好,上面又放一張喜氣的紅紙,然后用細麻線纏兩圈系一個好看的蝴蝶結(jié)。
一位瘦瘦的老阿婆笑瞇瞇坐在白蠟樹旁邊的藤椅上,她戴著橘紅邊框的眼鏡,認認真真地看著一本書,時不時還在書上寫寫畫畫。我站在桌前看了好一會兒點心,看書的阿婆才注意到我,她放下書,也不說話,只笑盈盈望著我。
我看到阿婆放在膝上的書是一本宋詞選集,不由得脫口而出,您喜歡宋詞,我也很喜歡。
聽到我這樣說,阿婆驚喜地望著我,隨后她站起來,親切地拉著我在另一把藤椅上坐下。仿佛我是她久未歸家的孫女,又像是她遠道而來的故友。她轉(zhuǎn)身往白蠟樹后面的屋子走,要給我沏一杯熱茶。那般熱誠,讓人不忍拒絕。
白蠟樹的后面是一家點心鋪。小小的,安安靜靜的,好聞的點心的甜香隨著水晶門簾的擺動飄逸著。
拿起阿婆剛才讀的宋詞,翻開,看到蘇軾的那首《永遇樂》,開頭幾句是我一向很喜歡的詞句,不禁朗聲讀起來:“明月如霜,好風(fēng)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云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p>
端著一杯熱茶的阿婆悠然誦出了后面的句子:“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p>
我們一起笑起來。原來阿婆果真有一個孫女,跟著阿婆長大,常和阿婆一起這般背詩讀詞。而今,孫女遠嫁,千里迢迢,關(guān)山重重,不能常見面。孫女想接她過去,可她舍不得故土,更舍不得這個點心鋪。她從十幾歲就開始學(xué)做點心,到現(xiàn)在一輩子了,很知足快樂。
阿婆說,待在點心的世界里和待在詩詞的世界里一樣令她安心。聽到阿婆這樣說,我沒再往下問她的家事。每個人身后都有一個瑣碎庸俗的世界,每個人也都有自己處理生活的方式。阿婆這一句話已足以讓我心中敬仰,引為人生的知己。
我們在藤椅上坐下來,從蘇軾的詩詞聊起,剎那間,穿越千載,云煙漫漫,我扶著萍水相逢的老阿婆漫步在古人走過的路徑,看蒼煙迷樹,云卷云舒。
“山中松子簌簌落,月下草蟲切切鳴?!遍e談間已是夜幕四起,星月皎潔,月好風(fēng)清。我起身告辭,深深向阿婆鞠躬致謝。我心間亦有明月升起,一片皎潔明媚,一片月好風(fēng)清。
回去的路上,想起蘇軾的《記承天寺夜游》,是他被貶黃州的一個生活片段。他寫道:“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p>
貶謫的生活,應(yīng)該是人生中一段低谷困頓的日子,但蘇軾總有他的知己。月色好,睡不著,就去找好友張懷民賞月。夜已深,根本也不用顧慮太多,是不是打擾了人家?是不是不太妥當(dāng)?因為懷民亦未寢,此句簡單直白,卻蘊含著兩人的深厚友誼。
我們常常感嘆知音世所稀,也許是,也許不是。有些人的生活看起來很熱鬧,鬧哄哄的,然而翻遍通訊錄,知心又有幾人?說得上知心話的又有幾個?有些人的生活看起來很清寂,但卻是豐富快樂的,天上的明月、星辰、云朵、飛鳥,地上的草木、露珠、花影、清風(fēng),竟都成了相談甚歡的知己。況且還有那書中的高朋智者,都是世間良友。
和老阿婆的相遇,讓我明白了這世間的清寂和熱鬧,并不只是眼中看到的那些。正如有句話說“凡事從心而起,一笑解千愁;凡事一笑而過,時間自有答案”,不必執(zhí)著于人生中一時的失意和悲傷,不必在意人情世故的煩瑣,不必為八面玲瓏而心神憔悴,走自己喜歡的路,做自己喜歡的事,心有所寄,人生自是月好風(fēng)清。
(編輯兔咪/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