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陣子,下雨或者刮風(fēng)時,總有一個念頭冒出來:母親還沒有回來。小時候,若母親沒有回來,天黑了也不許關(guān)門,就站在門口喊她。如今,母親再也不會回來,她沉寂于荒野之中,新鮮的土丘看上去有點兒突兀。不過,一年之后,小兒大喊:“爸爸,奶奶長草了!”是的,草芽冒了出來,像是母親給了我們一個消息。
母親去世這事,埋在我心里很長時間,像是松鼠找到了松子兒,它得找個地方藏著,不到萬不得已,它不會去吃。假裝母親還活著,我好像還可以依偎,或者攙扶,好像這樣才心里踏實,才什么也不缺。
從前,我每天打開攝像頭看母親。很多時候,她坐在客廳的矮圈椅上,喝水、吃藥。我喊一聲“媽”,她抬起頭,看著攝像頭,應(yīng)了。她問我吃早飯沒有,冷不冷,熱不熱,我答了。我關(guān)掉麥克風(fēng),再看一會兒她,她還在盯著攝像頭,總覺著那是個神奇的東西。
母親中風(fēng)之后,行動越發(fā)遲緩。她慢慢起身,拄著拐杖,走來走去。她總是謝絕保姆的攙扶,謝絕保姆給她穿尿不濕,她想像個正常人那樣。堅持了十來年,直到去世之前,她還是要半夜起來上廁所,她說醒著不起來解手,像是尿床。她不喜歡那個感覺。
我回家,保姆如遇大赦。我睡在母親身邊,照應(yīng)她,扶她起床,給她穿衣服穿鞋。有一回母親輕輕喊我,說我的肩膀露在被子外頭,想給我拉一拉,可她翻不過身。有一天早上,母親說看見我的胡子有幾根都白了,嘆息著,怎么一轉(zhuǎn)眼,當年那個光屁股的娃娃如今胡子都白了……她好像有點兒不信,我蹲下來給她提鞋子時,她伸手摸了摸我的下巴。
監(jiān)控器可以存儲30天的記錄,隨著時間的流逝,前面的視頻被逐漸覆蓋,一個月之后,那里沒有母親了。
過去,每年總要回去幾次看她、陪她。悄悄叫一聲“媽”,說:“我回來了?!弊邥r,再喊一聲:“媽,我走了?!蹦赣H在時,她要送我,送到公路邊。后來搬去縣城的第一年,她對新房還不熟,我要走時,母親著急地問我,在哪兒才能看著我走。我領(lǐng)著她站在陽臺上說:“這兒能看見?!薄斑€有哪兒能看見?”母親有些著急。我牽著她去了靠路邊的窗戶。然后,再出門。我站在樓下沖她招手,盡量走慢一點兒,讓她能多看看我?!瓣柵_上還沒看呢!”我站在那兒,等著她出現(xiàn)在陽臺上,然后再走,一點兒也不像演戲。
如今往返1000多里,只是在她墳前站一會兒。
“不要在我墳前哭泣,我不在這里。”這是很久之前的一首美國歌曲的歌詞,聽上去,總像是有別的事情發(fā)生,只是,我和母親除了偶爾在夢里見一面,到底是永別了。
我想著帶點兒母親的遺物回去。
第一次帶走的是母親的老式針線夾子,里頭夾了各種各樣的鞋樣兒,有大人的,有小孩的,有敞口的、松緊的,有低沿棉鞋的。一張一張看過去,好像母親正在納鞋底,針有點澀,縫之前她要在頭發(fā)上劃一下……里頭還藏有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是年輕時的外爺。
第二次帶走的是母親的一把梳子,上頭有她的一根頭發(fā)。
這兩天無意間看到一本薄薄的《我如何清空父母的家》,是比利時一位女作家寫的一本小書。
她是獨生女,父母離去之后,她回到家里,也可以說回到他們中間,看見父母的情書、餅干盒子、小椅子和寫有字的餐巾紙——那是母親的字跡:1983年3月2日,閑談館,奧爾良;1983年6月18日,布魯日,抒情酒館……
那些有點陌生的地名、陌生的桌椅,坐過她相對年輕的父母,那時他們說話,或者喝酒,或者吵架,活生生的,生動而細微。不像如今這般空寂,空氣里似乎還有他們的氣息,其實已經(jīng)天人永隔。
她寫道,在父母離世后,有那么一刻會萌生出一種莫名的解脫感,羽翼頓然一輕,天地我獨翔。但片刻之后,虛幻的自由讓人虛脫,一轉(zhuǎn)頭又見到父母親的遺物,那沉甸甸的包袱的重量便統(tǒng)統(tǒng)回來了。
這樣的感觸我也有,母親的遺物,除了幾個陪嫁的木箱,就是用了一輩子的桌椅、農(nóng)具、廚具,剩下的只有針線和針線夾。我記得有一張她年輕時的相片,扎兩條長辮子,只是怎么找也找不著了。
我將針線夾和梳子帶到武漢。一個花樣子,妹妹帶到西安。弟弟帶了幾個盤子去了南京。
母親好像被分成三份,各自完整,形成閉環(huán)。兄妹三人每人一個媽,我們帶著她到處游蕩。
我們啥也不缺,就是缺媽。
(摘自龍源期刊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