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莊子“逍遙游”所呈現(xiàn)出的思想和旨趣,在后世士人心靈中產(chǎn)生的影響是深遠而持久的。當阮籍因為理想信念的幻滅處于人生低谷時,以安頓自我心靈為主旨的“逍遙游”成了他寄托精神的理想之地。但由于他并沒有真正實現(xiàn)遠離政治生活,儒家式的信念不曾消泯,阮籍通過文字或?qū)嵺`表現(xiàn)出的“逍遙游”也就具有一些較為復雜的特點。莊子式的“逍遙游”在阮籍身上的體現(xiàn),既有在思想上對于“大”的志向的追求,又有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避禍全身”的“小”的一面。
【關(guān)鍵詞】阮籍;莊子;逍遙游
《莊子》一書成書于戰(zhàn)國時期,歷代以來,廣受學者們的關(guān)注?!肚f子》的《逍遙游》作為開篇之作,既是莊子本人的生命理想,也是貫穿于全書的思想靈魂?!板羞b”二字在《莊子》一書中出現(xiàn)有六處,分布于內(nèi)、外、雜篇中。通過對《莊子》中相關(guān)文本的分析,可以看出“逍遙”一詞在原文中經(jīng)常與“無為”“彷徨”“茫然”等詞連用,指一種不受外力約束、自在無為的生存狀態(tài)。從文本出發(fā)是我們理解莊子原文中“逍遙”義的一個路徑。徐克謙先生說: “莊子哲學以追求個人精神‘無待’的‘逍遙游’為崇高理想,希望個人的精神能擺脫世間一切禮法制度、道德規(guī)范、世俗觀念的束縛,‘登天游霧’‘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盵1]195這是對于莊子“逍遙游”含義的一種很精準和概括性的闡釋,即達到“逍遙游”要做到對外界事物無所依憑、完全獨立。
莊子“逍遙游”所呈現(xiàn)出的思想和旨趣,在后世士人心靈中產(chǎn)生的影響是深遠而持久的。尤其在魏晉時期,以《老》《莊》《易》為主要文本而興起的玄學之風,使得許多士人對“逍遙游”一篇關(guān)注漸廣、詮釋漸深。在當時社會政治極為動蕩、社會斗爭極為殘酷的背景下,士人對于名教能否給個人提供安身立命的方向產(chǎn)生了深深的疑惑,這也正是《莊子》的思想廣泛進入士人視域的原因所在?!肚f子》為士人提供了一條迥異于名教的道路,即非政治化的“逍遙游”式的生命理想。
漢末魏晉之際的阮籍(210—263年)生來即處于動蕩的政治環(huán)境中。他生命早期經(jīng)歷了漢魏禪代,在他生命晚期,魏晉交替又是當時無法逆轉(zhuǎn)的形勢。一方面儒家的信念貫穿于阮籍生命的始終;另一方面當阮籍因為理想信念的幻滅處于人生低谷,以安頓自我心靈為主旨的“逍遙游”成了他寄托精神的理想之地。但由于他并沒有真正實現(xiàn)遠離政治生活,儒家式的信念不曾消泯,阮籍通過文字或?qū)嵺`表現(xiàn)出的“逍遙游”也就具有一些較為復雜的特點。
一、小、大之辯
《莊子·逍遙游》以鯤鵬與蜩、學鳩為喻,最先提出了小大之辯的問題?!谤i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2]8-12這里,鯤鵬代表“大”,指具有高遠遼闊理想的生命體,蜩、學鳩代表“小”,指狹隘鄙陋的人格類型。以后的解莊者曾經(jīng)對小大之辯爭論不休。郭象《莊子注》:“茍足于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貴于小鳥,小鳥無羨于天池,而榮愿有余矣。故小大雖殊,逍遙一也?!盵3]4郭象將莊子“逍遙游”的思想建立在每個人都認識到自己的天性,并且立足于本性上,這樣才能做到自在無為。他認為在自適其性的基礎(chǔ)上,無論是鯤鵬還是蜩與學鳩都做到了“逍遙游”,“逍遙游”并非去追求高大的事物,而是按照自己的本性自然存在,任其自然,安于現(xiàn)狀。這是郭象對于莊子逍遙思想的詮釋。東晉高僧支遁則對郭象詮釋的“逍遙游”義持有否定態(tài)度。在支遁看來,各適其性是無法達到“逍遙游”的,因為如果那樣的話,像夏桀、盜跖那樣的以殘害為性的惡人也能做到逍遙了。支遁認為,只有做到無待、無己的圣人才能達到逍遙的境界。
而阮籍在這個問題上的態(tài)度也是矛盾的。一方面,從“雖不及大,庶免小矣”[4]177這句話所蘊含的立場出發(fā),可以看出“大”是阮籍的自我期許,他高踞于“大”的宏闊角度上俯視“小”,并對“小”表現(xiàn)出極其藐視的態(tài)度?!榜T夷不遇海若,則不以己為??;云將不失于蒙鴻,則無以知其少。”[4]145(《達莊論》)馮夷在遇到海若,即河伯后,才能認識到自身的局限性與不足,不然他無法認識到自己的“小”。而云將在遇見蒙鴻后,才發(fā)現(xiàn)自身的淺薄。從這句話足以看出阮籍立足于自我對于高瞻遠矚的人生境界的追求?!柏M與鶉鷃游,連翩戲中庭!”[5]28(《詠懷詩》之二十一)其中“豈與鶉鷃游”,指的是以“玄鶴”為象征的“大”的事物青云直上的抱負與志向。這也恰恰反映了阮籍高遠的志向和對“小”的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他是不愿與庸庸碌碌之輩為伍的?!洞鸱x書》中說:“且玄云無定體,應龍不常儀……舒體則八維不足以暢跡,促節(jié)則無間足以從容;是又瞽夫所不能瞻,瑣蟲所不能解也?!盵4]68天地之廣袤無窮,深不可測,非常人可以探尋其究竟,更何況瞽夫、瑣蟲之流。阮籍此處明顯是在褒揚“大”而貶抑“小”,并且他自許以“大”。這種不屑與“小”者為伍的高傲姿態(tài)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另一方面,有時阮籍又表現(xiàn)出甘于“小”而不追求“大”的態(tài)度?!皩幣c燕雀翔,不隨黃鵠飛。黃鵠游四海,中路將安歸?”[5]11(《詠懷詩》之八)阮籍在這里將“與燕雀翔”比喻成常人的生活,而將“黃鵠”看作具有遠大政治理想抱負的人,他寧愿與匹夫共伍草草一生,也不遠卷入政治權(quán)力爭斗中。這表現(xiàn)出阮籍無心仕途經(jīng)濟,向往普通生活的生活態(tài)度。“豈不識宏大,羽翼不相宜?!盵5]57(《詠懷詩》之四十六)這句文字則有力地解釋了他向往常人生活的原因。他提出,代表無名之輩的“小鳥”是可以認識到“大鳥”追求的宏偉志向,只是它的能力有限,無法匹配支撐起同樣的追求,只好在樹枝蓬艾間飛翔游走,自足自樂。這里就和郭象的適性逍遙的觀點相似了。
通過以上分析,似乎阮籍對于“大”“小”的立場是飄忽不定的。但從“豈不識宏大,羽翼不相宜”這一句可以看出阮籍追求的是“大”,只是由于現(xiàn)實中自己能力不夠,所以才選擇安于“小”。他在精神世界追求的是宏大高遠,在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足夠的能力以實現(xiàn),于是只好選擇“小”,是一種時中的價值觀。
二、不尊禮法
《晉書·阮籍傳》提到阮籍一些行為說:“籍嫂嘗歸寧,籍相見與別?;蜃I之,籍曰:‘禮豈為我設(shè)邪!’”[6]797儒家將男女人倫之別看的很重,這是他們維護統(tǒng)治秩序的手段。而阮籍卻將繁文縟節(jié)拋諸腦后,他并未在意世俗的眼光,而是自然坦誠的流露自己的情感。如上所說,他的個人特質(zhì)既有內(nèi)心淳樸的一面,又有坦蕩的外在表現(xiàn),可以稱之謂“體亮心達”。這一特點也體現(xiàn)了當時他與嵇康提出的“越名教而任自然”這一思想主張在他個人身上的實踐。
“越名教而任自然”主要指擺脫、拋棄儒家的儀禮綱常的約束,順萬物自然之情,使萬物按照自身和道的本性自在的生存與發(fā)展。“名教”是司馬氏為了鞏固封建皇權(quán)和統(tǒng)治秩序而建立的道德綱常,司馬氏強調(diào)以“孝”治國。阮籍和嵇康認為“名教”是違逆人性的,名教的制度壓迫了人的身心發(fā)展,所以應該拋棄這一倫理綱常,融入自然,順從大道。他們提出的是一種自然主義哲學思想。
而阮籍在喪母后的表現(xiàn)更為驚世駭俗?!凹榷嬀贫?,舉聲一號,吐血數(shù)升……毀瘠骨立,殆致滅性。”[6]797(《晉書·阮籍傳》)阮籍在居母喪中,不遵禮法、任性自為,披頭散發(fā)甚至箕踞而坐,卻被前來吊唁的裴楷稱為“方外之士”?!胺酵庵俊迸c“俗中之士”對應,指言行脫俗于世俗禮教的人。但結(jié)合阮籍“吐血數(shù)升”“殆致滅性”的表現(xiàn)來看,他對于母親的去世是有著深深的傷感,以至于吐血數(shù)升,悲痛欲絕。他只是沒有執(zhí)行世俗中繁瑣的儀禮,以至于看起來像是違背人倫道德。阮籍筆下的“大人先生”也是阮籍的自我寄托與期許,表面上他任誕放達,不拘一格,內(nèi)心卻仍然看重感情,儒家式的人倫在他這里始終沒有忘懷。
以上分析表明阮籍雖有效仿莊周看淡生死之精神,但內(nèi)心仍將人倫親情看得很重。也許清代胡文英評莊子的一段話,放在這里評價阮籍也很合適?!扒f子眼極冷,心腸極熱。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悲慨萬端。雖知無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熱腸掛??;雖不能忘情,而終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盵7]6
三、遠離政治
司馬遷《史記》載:“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8]284這是說,楚威王曾許莊周以丞相之位,并請使者以厚禮迎接他,而莊周卻拒絕了這個職位,他用“郊祭之犧?!钡谋扔鞅磉_了他比起世俗中名利雙收的生活更向往自由生活的精神,這也表示了莊子寧愿游世而不愿入仕的政治態(tài)度。
在莊子哲學中,個體為了保全自己或追求自由以達到無待、無己的境界需要主動遠離政治生活,絕不沾手政治事務。而阮籍也有著同樣的追求。《晉書》說阮籍“或閉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經(jīng)日忘歸”[6]796。其《辭蔣太尉辟命奏記》又云:“方將耕于東皋之陽,輸黍稷之稅,以避當涂者之路。負薪疲病,足力不強,補吏之召,非所克堪?!盵4]61這里的“以避當涂者之路”和莊周的“無為有國者所羈”的含義一致,都是不愿意入朝為官受到羈絆而遠離朝堂的表現(xiàn)。他“托病示弱”以躲避入朝為官的要求,以實現(xiàn)自身的自由發(fā)展。這一手段也是后面會提到的“保全自我”的途徑的一種。
而阮籍選擇遠離政治的原因,在《答伏義書》中有這樣的說明?!胺蛉酥⒐?jié)也,將舒綱以籠世,豈樽樽以入罔;方開模以范俗,何暇毀質(zhì)以適檢?!盵4]70阮籍認為,士人安身立命應該籠范世俗,而不被世俗所規(guī)束。士人應該保全自己高尚的品質(zhì),開模范俗而不被世俗所摧毀,也不為俗世器物所勞累、牽掛。可以看出,阮籍遠離政治的原因是為了保持自己獨立的人格和高尚的精神不被世俗所染。需要說明的是,雖然阮籍具有遠離政治事務的思想,但由于種種原因,并未付諸實踐。
四、委曲求全
莊子在《人間世》中提到:“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無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盵2]164-165其中“天下無道,圣人生焉”是指,在無道之世,士人要保全自己的生命,而不要費力去追求功業(yè)。士人在理想破滅后對于世俗事物無能為力時,更要學會避禍自全。“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盵2]152莊子提醒士人在天下動蕩的時候要避患求生,不要一門心思救世止亂,因為那樣的做法無異于“螳臂當車”,要做到先“存諸己”而后再“存諸人”。
同時,莊子也提出了在險境中自我保全的路徑。他說:“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達之入于無疵”。[2]152(《人間世》)他指出,在混亂的環(huán)境中,外表不如對封建統(tǒng)治者表現(xiàn)出隨順的樣子,而內(nèi)心抱有調(diào)劑他的態(tài)度。封建統(tǒng)治者的表現(xiàn)如何,就跟隨他的樣子,然后再漸漸引導他。
《晉書·阮籍傳》云:“籍雖不拘禮教,然發(fā)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6]797所謂的“臧否人物”是一種政治話語,也就是說阮籍對于政治人物和政治事件從不發(fā)表自己的意見。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出,看起來狂放至極的阮籍深深懂得保身之術(shù),這樣的做法可以不落人口實,不因口舌之爭而惹禍上身。他的“不臧否人物”讓身為好友的嵇康都感到了深深的敬佩。
“飲酒”也是阮籍保全自身的一種途徑。魏晉名士多有嗜酒之風,阮籍也是其中之一?!稌x書·阮籍傳》載:“籍聞步兵廚營人善釀,有貯酒三百斛,求為步兵校尉”。[6]797這是《晉書》中對于阮籍嗜酒事跡的記載?!稌x書·阮籍傳》同樣還記載到:“鐘會數(shù)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6]797。鐘會曾經(jīng)數(shù)次以當時的政治時事來對阮籍進行發(fā)難。對于鐘會此等不善的問詢,阮籍的回答如果稍有差池,很有可能就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最好的方法是不表明立場。于是,阮籍只好酣醉以躲避問題和危險,達到保全自我的目的。
總的來說,阮籍這些保身之術(shù)既沒有觸動當權(quán)者的利益,為自己生命的安全找尋到合適的道路的同時也不至于讓自己的節(jié)操、志氣徹底淪落。這是莊子式“避禍自全”之術(shù)的在阮籍的人生哲學中的體現(xiàn)。
綜上所述,阮籍對于自身的生存方式的選擇既沖突又融合。一方面他在思想上“游于大”,另一方面又在現(xiàn)實生活中“甘于小”。他渴望遠離政治生活,卻始終沒有實現(xiàn),于是學會了“避患求生”之道。阮籍不拘于刑名禮法,但人倫親情卻深深地占據(jù)他的心靈。但當我們深入了解他思想背后的動機時,就會深切地與他共情。莊子式的“逍遙游”在阮籍身上的體現(xiàn),既有在思想上對于“大”的志向的追求,又有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避禍全身”的“小”的一面。他既有游世之外的情懷,又有超脫生死的精神。阮籍對于自身生存方式的選擇,體現(xiàn)了莊子“逍遙游”式的人生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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