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薅子”“不舉子”，即百姓子嗣多，因貧困無法撫養(yǎng)，從而殺害、棄養(yǎng)孩子的一種習俗，在兩宋時期十分盛行。具體的原因是人地矛盾突出、賦役繁重和厚嫁之風盛行。此習俗造成人口比例失調、社會治安惡化、社會風氣敗壞的惡劣影響。宋人針對這一習俗，制定了開辦慈幼事業(yè)、制定相關律法、減免賦稅的措施予以應對。

【關鍵詞】兩宋時期；“薅子”；“不舉子”

在中國多子多福、養(yǎng)兒防老的觀念根深蒂固，但是在宋代常能看到家長因子女眾多而不堪重負，最后導致棄子殺嬰的悲劇。這一因子女多，難以撫養(yǎng)而拋棄、殺害子女的現(xiàn)象被稱為“薅子”或“不舉子”。這一現(xiàn)象在宋代不僅存在的時間長，而且范圍廣，對社會風俗教化造成了嚴重的危害，也阻礙了兩宋時期人口的進一步增長。“薅子”現(xiàn)象在各種社會問題當中顯得尤為特別，成了兩宋時期嚴重的社會問題。本文將從各地“薅子”“不舉子”的具體表現(xiàn)、原因、造成的社會危害、朝野的應對方法等幾個方面進行論述。

一、兩宋時期各地“薅子”“不舉子”的具體表現(xiàn)

兩宋時期的“薅子”風氣并不是少數(shù)地方的個別行為，而是大面積出現(xiàn)，不僅涉及的人數(shù)眾多，而且持續(xù)的時間很長，整個兩宋時期，“薅子”的現(xiàn)象都史不絕書。

（一）北宋時期的情況

早在宋真宗時期“兩浙、福建、荊湖、廣南諸州循偽制輸丁身錢，歲凡四十五萬四百貫，民有子者或棄不養(yǎng)，或賣為僮仆，或度為釋老。秋七月壬申朔，詔悉除之”。宋初浙江、湖廣、福建等地百姓因為“丁身錢”的問題，造成生活成本的急劇上升，就將孩子棄養(yǎng)、變賣或者送往寺院。

宋仁宗慶歷八年，福建轉運使蔡襄上奏，認為南方人多地貧，百姓終年勞作也僅僅只能謀得溫飽，難以承擔撫育后代的責任，稱“又有甚者，往往生子不舉”。很多家庭都會選擇遺棄或者殺死孩子。

宋神宗元豐年間，蘇軾被貶至黃州，了解到當?shù)氐臍⒆又L，蘇軾上書描述了當?shù)氐臓顩r，說當?shù)厝俗疃嘀火B(yǎng)二男一女，超過數(shù)量便要殺害。而且非常忌諱生女兒，生下女兒后通常會“以冷水浸殺”，所以存活的女孩數(shù)量很少，導致了社會上“多鰥夫”，許多男子無法成婚，由此可知，百姓因為貧困而不得不殺害孩子的行為讓人觸目驚心。

宋徽宗政和二年，宣州百姓呂堂上書說蘇南、皖南、贛北一帶有“薅子”的風氣，無論男孩還是女孩，只要超過了能夠撫養(yǎng)的數(shù)量，都會被殺害。除此之外王得臣也記載稱，福建一帶有“洗兒”的風氣：當?shù)厣⒆佣嗟募彝ィ搅松谒膫€孩子的時候，都會加以殺害，主要是因為“其貲產(chǎn)不足以贍也”。如果家里有女兒，則女兒的數(shù)量不能超過三個，否則會“往往臨蓐以器貯水，才產(chǎn)即溺之”。在王得臣的上書中，福建地區(qū)的百姓往往因財力不支，會溺死第四個孩子，如果生的是女孩，則不會超過三個。

（二）南宋時期的情況

宋高宗紹興七年（1137）十二月，禮部尚書劉大中上奏說，浙東百姓苦于人頭稅，已經(jīng)開始拒絕養(yǎng)活新生兒了，“愚民寧殺子，不欲輸綢絹”。劉大中的奏折里表示由于孩子成年就要年年向朝廷納絹，所以許多百姓寧愿殺子或者棄養(yǎng)，以此來逃避賦稅。鄭興裔也上書朝廷，說“生子桓多不舉”“愚蠢小民，寧殺子而不愿輸稅”。根據(jù)呂祖謙的記載，南宋嚴州地區(qū)“民間既無避免之路，生子往往不舉，規(guī)脫丁口”。嚴州地區(qū)百姓苦于“貌丁”，只能拋棄孩子，減少家庭人口規(guī)避賦稅。

通過考察整個兩宋時期的相關歷史可以發(fā)現(xiàn)，宋代的“薅子”現(xiàn)象有幾個特點：第一，涉及的面積廣，在南方地區(qū)尤為嚴重；第二，“薅子”問題都直接或者間接地危害了當?shù)氐纳鐣€(wěn)定和民生水平，引發(fā)了朝野人士的廣泛議論，成為不可回避的社會問題；第三，“薅子”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都是由于百姓難以承擔生活負擔，從而做出的無奈行為。

二、“薅子”“不舉子”出現(xiàn)的原因

（一）人地矛盾突出

宋代與前代相比，人口有了很大幅度的增長，但隨即而來的問題便是可耕種的土地明顯不足，人多地少，人地矛盾尤為嚴重，南宋的東南地區(qū)“土地迫狹，耕耨殆盡”“所居之地，家戶連密，有欲耕而無尺寸之地”。浙江東部的平民百姓“每憂口眾為累及其生子，率多不舉”，擔憂家中被人口多的情況所拖累，許多家庭常常會放棄對孩子的撫養(yǎng)。由此可以看出，由于宋代南方人多地狹的問題突出，當?shù)匕傩諢o力承擔撫養(yǎng)多個孩子的負擔，所以只能選擇通過“薅子”“不舉子”的方式減少生存的壓力，所以人多地少的矛盾是導致“薅子”廣泛出現(xiàn)的重要原因。

（二）朝廷賦役繁重

除了土地矛盾以外，人為的原因也至關重要。整個兩宋時期，國家與朝廷無時無刻不面臨嚴重外敵入侵和“三冗問題”當中，國家的整體財富被極大消耗，這使得宋朝朝廷不得不使用各種辦法開源節(jié)流，以增加收入，其中的重點就是多向百姓征稅，導致百姓棄養(yǎng)孩子的現(xiàn)象再次大規(guī)模地出現(xiàn)，貧困的家庭常常會將孩子“棄于襁褓，或賣為僮妾，至有提攜寄于釋老者”。五代十國時期朝廷向百姓收取額外的人頭稅，導致百姓生活困難，只能走上了棄養(yǎng)孩子的老路。北宋建立之后雖然在政治上終結了五代十國，但在經(jīng)濟上則完全繼承了其人頭稅，沒有變更在原來吳國、越國、楚國、南漢國境內的丁身錢，到了宋真宗時期南方的許多家庭還是會拋棄子女，或者將子女賣掉或者送往寺院。

南宋時期朱熹認為“古者刻剝之法本朝皆備”，此話深刻揭示了兩宋政權對于民間的汲取達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程度，根據(jù)漆俠所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宋太宗時期宋朝財政汲取總額為1600萬貫，南宋時宋朝失去了一半的土地和眾多人口，而朝政汲取總額居然不降反增，達到了6800萬貫①。清代史學家趙翼認為南宋是一個“取民無藝”的政權，抨擊其對民眾的索取無度，正如宋高宗紹興七年劉大中上書所說“今浙東之民有不舉子者”“誠由賦役繁重，人不聊生所致也”，百姓是由于朝廷賦役過重才放棄撫養(yǎng)或殺害子女。

（三）厚嫁之風

“薅子”現(xiàn)象除了經(jīng)濟上的原因之外，社會習俗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在宋代盛行厚嫁之風，在婚姻當中十分注重對方家庭的資產(chǎn)，作為結婚的重要參考條件，司馬光曾記載：“世俗之貪鄙者，將娶婦，先頭號資裝之厚薄，將嫁女，先問聘財之多少?！毙翔F在《宋代的奩田和墓田》一文中指出，“宋代富庶民戶給女兒的奩田數(shù)目約在60—70畝左右，而一般民戶嫁女資用亦多及百千，普通官戶女資高達十萬、數(shù)十萬者亦不鮮見，且嫁女費用明顯高于娶婦費用?！雹谒未呐映黾蓿冻龈甙旱募迠y，女方的父母為此要承擔很大的代價，這是社會的厚嫁之風造成的，很多有女兒的家庭，甚至女兒一出生，父母就要開始為其準備嫁妝，不僅是百姓難以承擔高昂的嫁妝，而且社會上層人物也難以承受，宋神宗的皇弟揚王趙顥都“有女數(shù)人，婚嫁及期，私用不足”。

總體來看，“薅子”“不舉子”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原因主要是人地矛盾突出、朝廷賦役繁重和厚嫁之風共同造成的，人為因素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三、“薅子”對社會的危害

（一）造成性別比例失調

兩宋時期的“薅子”現(xiàn)象十分普遍，對于社會造成了嚴重危害，帶來了巨大的后果。首先宋代百姓在面對眾多子嗣無法撫養(yǎng)之時，首先會考慮拋棄或者殺害女嬰，宋代福建地區(qū)的貧困百姓對于女嬰的殺害和拋棄尤為嚴重，大量女嬰的死亡直接導致的后果就是造成男多女少，人口比例失調，“尤諱養(yǎng)女，以故民間少女多鰥夫”，由于百姓不愿意撫養(yǎng)女孩，造成許多男子難以找到對象，形成了龐大的“鰥夫”群體。男子找婚配對象的困難，甚至引發(fā)了一種被稱為“卷伴”的惡劣風俗在社會彌漫，“卷伴”其實就是擄掠、拐賣婦女或者搶奪他人妻室的一種行為，“引誘他人妻室，販賣他處，謂之‘卷伴’”。漳州地區(qū)有一個以砍柴為生的農(nóng)民，由于貧困而沒有成家，不知道從何處認識一個陌生女子，便跟著女子去往其住處，后來樵夫的妹妹發(fā)現(xiàn)該女子“唯民妹獨見婦一足，不敢言”，才發(fā)現(xiàn)這女子是傳說中的“山鬼”，樵夫的父母砸墻闖入，只發(fā)現(xiàn)“白骨在床”。此故事雖然出自志怪小說，但以“負薪”為業(yè)的貧困男子卻是底層貧民難以娶妻的縮影。

（二）惡化了社會治安

兩宋時期“薅子”“不舉子”的現(xiàn)象使得社會治安急劇惡化，對于維護社會安定造成巨大威脅，在棄養(yǎng)和殺害孩子嚴重的地區(qū)，由于孩童數(shù)量的減少，人口拐賣現(xiàn)象十分猖獗，使得地方上的相關刑事訴訟案件大量增加。宋人王得臣在福建地區(qū)曾經(jīng)擔任轉運使一職，在任上曾經(jīng)處理過許多類似的訴訟案件，閩中“族人或出嫁女爭訟其財，無虛日”，福建地區(qū)沒有生養(yǎng)親生骨肉的人家，通常會將別人的孩子過繼到自己家，但這種做法經(jīng)常會引起孩子親族爭奪財產(chǎn)的糾紛，而且這種事件“無虛日”“日不下數(shù)人”，每天都有大量相同的案件要處理，從王得臣的見聞可以得知，“不舉子”“薅子”的問題使得社會上的訴訟案件猛增，這極大地擾亂了基層的社會治安。

（三）敗壞社會風氣

“薅子”“不舉子”的行為有傷風化，敗壞了社會風氣和道德。兩宋之際的大臣范如圭認為：“東南不舉子之俗，傷絕人理?！睂τ谶@種風氣對人心道義的破壞有著清晰的認識。在福建為官的兩位大臣趙汝愚以及鄭興裔認為“不舉子”的行為傷天害理，有違人倫?！斑`逆天倫，傷朝廷仁壽之化，奸天地陰陽之”，從他們的言論可以看出，時人對于這種風氣深惡痛絕，有違基本的綱常倫理。由此可知，宋代乃至后世“不舉子”“薅子”的行為對于社會的道德建設有著極大的破壞，很大程度上造成了人心的淪喪，在理學發(fā)達昌盛的兩宋時期，士大夫們尤其注重道德的重要性，但在現(xiàn)實的社會中，居然如此廣泛地出現(xiàn)這種道德淪喪之事，不得不讓人深思。

由上可知，“薅子”“不舉子”在社會上造成造成了性別比例失調、破壞社會治安、敗壞社會風氣的一系列問題，為此宋代的有識之士始終在采取辦法來遏制這一問題的發(fā)生。

四、朝野上下的應對措施

（一）頒布相關律令

為了減少和制止百姓棄嬰殺子的行為，宋代朝廷為此多次頒布相關律法進行管理，“丙寅，詔繼母殺子及婦者同殺人論”。這表明早在宋初，最高統(tǒng)治者就已經(jīng)關注這一問題，并且用嚴厲的措辭和律令來譴責和懲罰殺子的行為。根據(jù)北宋的記載，朝廷對于殺害孩子的行為“故殺子孫，徒二年”有明確的懲罰措施。到了北宋末年的宋徽宗時期，福建地區(qū)“薅子”的情況正在急劇惡化，宋徽宗認為這一習俗十分殘忍，是一種愚昧的習俗，沒有比這更加“有害風教”，要求相關的地方政府立即采取措施來制止，隨后下詔書稱“立法禁止。如有違犯，州縣不切窮治，守倅，令佐并當重行竄黜，吏人決配千里”。皇帝將禁止這一行為作為考察地方官員的一項指標，做不到令行禁止的地方官吏會遭到處罰。官方對于禁止“不舉子”習俗一直持續(xù)到了南宋時期。在宋高宗時期，《宋史》卷二十九記載：“庚子，禁貧民不舉子，其不能育者給錢養(yǎng)之?！边@表明在宋室南渡初期，面臨著強敵壓境的朝廷即開始采取手段應付“不舉子”的問題，足見其重視程度。

（二）頒布養(yǎng)胎助產(chǎn)政策

南宋高宗紹興年間，朝廷頒布了養(yǎng)胎助產(chǎn)政策，希望通過資助待產(chǎn)家庭來避免不舉子的問題，“禁貧民不舉子，其不能育者給錢養(yǎng)之?！辈扇×司唧w有效的措施規(guī)定“州縣鄉(xiāng)村五等、坊郭七等以下貧乏之家，生男女而不能養(yǎng)贍者，每人支免役寬剩錢四千”。官府以具體的標準劃分出有困難的家庭，對于難以撫養(yǎng)孩子的，直接給予經(jīng)濟上的資助。還對官員資助百姓進行了考核，規(guī)定“守令滿替，并以生齒增減為殿最之首”，將當?shù)匦略鋈丝谂c當?shù)毓賳T的政績考核相綁定，這樣能最大程度上調動官員的積極性以及危機感，使其采取措施制止這一現(xiàn)象。

（三）設立舉子倉

為了防止貧困家庭丟棄和殺害小孩，地方上會設立“舉子倉”或“舉子莊”的方式對撫養(yǎng)小孩的家庭給予資助，曾在福建任職的大臣趙汝愚首先開辦舉子倉，史載“創(chuàng)舉子倉，凡貧不能舉其子者，以書其孕之月而籍之。及期，官給之米而使舉其子，所全活者甚眾”。在趙汝愚的推動下舉子倉得以建立，讓官府記載本地孕婦的孕期，到了生產(chǎn)之時，官府發(fā)放倉谷使其撫養(yǎng)孩子，許多新生兒因此得以生存，避免了被殺害和棄養(yǎng)的命運，因此趙汝愚設立舉子倉的舉措被記入墓志銘，以彰顯其貢獻。

五、結語

綜上所述，雖然兩宋時期總體來講被認為是中國古代經(jīng)濟、文化最繁榮昌盛的時期，但其內部也弊病叢生，“薅子”“不舉子”現(xiàn)象反映了在其盛世的光芒之下，也有不為人知的陰暗角落，而且這一現(xiàn)象并不止存在于兩宋時期，也廣泛存在于整個中國古代時期，其帶來的消極影響，使得上至朝廷下至民間無不高度重視。

注釋：

①漆俠：《宋代經(jīng)濟史·上冊》，南開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53-454頁。

②邢鐵：《宋代的奩田和墓田》，《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93年第4期，第36-38頁。

參考文獻：

[1]畢浣.續(xù)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99.

[2]徐松.宋會要輯稿[M].北京：中華書局，1957.

[3]王得臣.麈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作者簡介：

賈維彪，男，布依族，貴州貴陽人，渤海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