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屆高中生,大多忘不了一句話:“這是做水果蛋糕的好天氣!”它出自一篇閱讀理解,后來成了同學間交流的暗號。大家也把“做水果蛋糕”換成其他事,因為在文本之外,我們也有各種恰逢其會的好天氣。
譬如,我認為每天都是閱讀的好天氣,也偏愛在文字里邂逅天氣。
“人如風后入江云,情似雨馀粘地絮?!币蕴鞖獯敫星?,又封存于文字,應(yīng)是離愁婉轉(zhuǎn)、黯然銷魂的古人發(fā)自肺腑的極致浪漫。離情如風,無法駐留,卻彌漫在流淌的每一分鐘。王勃將風寫得來去無跡,灑脫自在,卻懂它“日落山水靜,為君起松聲”的深情。離情也如云,畢竟“全世界的水都會重逢,北冰洋與尼羅河會在濕云中交融”,只有看似縹緲的磅礴云團,才能包容那么多顆浩瀚的癡心。
包容多了,便有雨從云中紛落。雨的誕生是一場分離,在有限的時空里,人們給這分離賦予無窮的意義??奁彩茄劬υ谀樕舷掠辍獰o力阻止離別,我且為你下一場雨吧。
那是“頭上催詩,枕邊滴夢”的雨。當雨入夜,思念更濃。白居易寫“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xiāng)”的詩名就叫《夜雨》。王靜安最滿意的夢窗詞便是“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夜雨剪韭、夜雨寄北、夜雨對床……那些口耳相傳的心愿和熱望,不止當事人懷想。張愛玲寫《流言》時,安排主人公寫:“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泵舾腥鐝垚哿幔糜锰鞖饩S護易碎的尊嚴。
施蟄存也懂?!睹酚曛Α防锏挠甓虝耗:耸澜绲膮⒉?,當前路和后路都密布水汽,人只存在有無雨具這一種區(qū)別。傾盆大雨是天地饋贈給失意者的借口,神圣而久久有效。但這樣寬闊的、綿長的潮濕,顯然只會讓傷口更加刻骨銘心。
所以元稹的詩中決絕的女子不理會雨,只欣賞云:“我自顧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皓皓之如雪?!绷钗乙馔獾氖?,她顧忌的對象并非“終風且暴,顧我則笑”,而是純素無塵、波瀾不驚的雪。在我的印象里,雪是豐年的預(yù)兆,是詩篇的故友,品味過山間高士的孤潔、寒中送炭的美意,成全過從子夜歌到大觀園的無數(shù)場醒醉。那份雪意也許是別人甘之如飴的水晶鹽,卻被她敬而遠之。她要以云的輕盈身姿,擁抱其他天氣的五彩斑斕。她會遨游晴天吧!就在萬物鮮潤中,讓甜如蜜的笑容喚醒所有陽光。“世間的每一個清晨都沒有歸路”,卻能被文字妥善收藏。
宋人周晉就安享過這樣的晴日,在圖書室聞花入眠,滿懷風雅都被天氣浸潤。天氣見證悠居歲月,也助人暢敘幽情——陳郁用混淆清濁、威勢凌人的暴雪比喻權(quán)臣賈似道,張炎借“晴皎霜花”的時刻映照自己憂痛并存的心境……人的際遇和選擇可能不同,而天氣平等作伴于每一份天長地久。
我讀天氣,也讀天氣里的光陰往來和眾生悲歡?!暗朗菬o晴卻有晴”,任何天氣都不妨礙我們欣然命筆、賞愛人間。即如《星期一,喝抹茶》里,迷茫的女孩佐知在一場太陽雨里認清自己的熱愛,終于決定昂首出發(fā),赴約理想。若有所悟的她把雨滴看成“透明糖果”,我想它的美味應(yīng)不遜于水果蛋糕——當我們珍愛生活,便不難發(fā)現(xiàn),其實每天都是“做水果蛋糕的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