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怕買不到好座位，中國資料館副研究員左衡特意等到春節(jié)假期臨近結束，才去看《哪吒之魔童鬧?！罚ㄒ韵路Q《哪吒2》），且專門挑了早晨第一場。結果還是大意了，這個時間的上座率仍然超過90％，IMAX影廳只剩倒數(shù)幾排最邊角位置，他趕緊下了單，坐在倒數(shù)第五排左邊第一個座位，看完了這部2025年春節(jié)檔最火熱的電影。

誰能想到呢？在今年春節(jié)的電影院，找到了春運的感覺，人潮涌動，購票、檢票的隊伍蜿蜒曲折，電影院成了社交媒體上的過年一景。不少網(wǎng)友曬出觀影情況，有影院凌晨一點仍然擠滿了看《哪吒2》的人，有些地方開放了上千人的劇院放《哪吒2》，有些電影院一天最多排了99場，高峰期5分鐘一場，甚至盤活了已經廢棄的電影院。

一路狂飆的“哪吒”，帶出了中國電影史上的最強春節(jié)檔。據(jù)國家電影局統(tǒng)計，從1月28日至2月4日的2025年春節(jié)檔期間，全國電影總票房達95.10億，觀影總人次1.87億，總場次數(shù)346.8萬場，平均票價50.8元，刷新了中國影史春節(jié)檔票房和人次紀錄。其中IMAX共收獲3.8億票房，也創(chuàng)下了春節(jié)檔歷史最高票房紀錄。受此影響，2月5日開盤后影視股集體飄紅，《哪吒2》背后出品發(fā)行公司光線傳媒漲停。

以55億票房成為春節(jié)檔票房冠軍、大盤占比超過50％的《哪吒2》，已經打破數(shù)十項影史紀錄，在中國電影票房總榜上從底部一路飛奔，在上映的第九天，2月6日12時13分，票房超過《長津湖》的57.75億元，成為中國影史票房榜新的票房冠軍。2月7日21時，票房突破67.922億元，打破《星球大戰(zhàn)：原力覺醒》在北美創(chuàng)造的9.36億美元（約67.921億元人民幣）單一市場票房紀錄，登頂全球影史單一市場票房榜。同時，它也是首部進入全球票房榜前50的亞洲電影，以《哪吒2》目前的票房增速，根據(jù)貓眼專業(yè)版截止于2月10日晚9點的預測，其總票房將達到驚人的142億元。

為什么是哪吒？

當《哪吒2》在中國影史票房榜登頂后，官方微博曬出全陣容海報回應觀眾：“永遠敬畏，唯有感謝。山高路遠，一起攀登！”“哪吒”系列電影，一直在講述一個“不認命”的故事，這幾乎也是“哪吒”的誕生故事。這部導演餃子帶著團隊死磕5年拍出來的電影，光劇本創(chuàng)作就用了2年多，后期制作又3年，他給自己和整個團隊提出的要求，幾乎全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春節(jié)前，餃子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出現(xiàn)頻率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踮起腳，拼盡全力?！?/p>

想要有扎實的故事，打磨劇本的過程無疑是艱難的?！赌倪?》的所有角色設定仍然延續(xù)了整個“哪吒”系列的思路——打破刻板印象，每個人物站在自己的立場做事都非常有正當性，所以，他們才有充沛的精神力量去支撐自己的行為，這使得每一個角色都有飽滿的血肉，沒有任何一個工具人。

片中每一個人延展開后，都擁有自己豐富完整的故事，正是在這些角色的化學反應里進行編劇，餃子才感覺特別有趣，整個故事也自然而然生機勃勃。但在如此多復雜的角色和更龐大的故事體系建立起來后，注定《哪吒2》的劇情會比《哪吒1》要復雜得多?！啊赌倪?》挖了很多‘坑’，龍宮本身處于一種激烈的對抗狀態(tài)，龍王知道敖丙死后痛徹心扉，申公豹和龍王的合作又若即若離，這么多張力繃著，大家就想看，什么時候會繃斷？還有，龍王和陳塘關是敵對關系，那么敖丙和哪吒作為彼此唯一的好朋友他們怎么處理這個問題？再加上《哪吒2》中出現(xiàn)很多新角色，有更龐大的世界體系，更多的規(guī)則呈現(xiàn)，這里面所有人在面對這個規(guī)則的時候，要做出什么樣的抉擇？這些都是非常難的。更困難的是，最后要在一個大決戰(zhàn)里把所有矛盾全部收掉?！比缃窕貞浧鹁巹∵^程，餃子仍然感覺它是一個艱難的任務，同時卻也讓人興奮。“有這么多張力，其實從另一方面來看也是一個好事，如果你覺得這東西沒什么好講，沒什么好挖，覺得很無聊了，對編劇來說那才是更大的災難，因為不再有激情?！憋溩訉Α吨袊侣勚芸氛f。

編劇雖然難，但這對餃子來說還不是最難的部分，最艱難的部分是角色已經都活在了自己的心里，他們的故事都那么精彩，但因為時長限制，不得不做取舍。餃子覺得每一個角色和他們的故事都像是自己的孩子，生孩子已經很難了，更受不了的是要把其中一個送出去，送哪個他都難以割舍。

但電影這個載體注定了它要濃縮再濃縮，如今的《哪吒2》讓觀眾感覺全程節(jié)奏緊湊，有笑有淚，是劇本反復打磨后的結果。光線彩條屋影業(yè)CEO、《哪吒2》總制片人/故事創(chuàng)作王競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哪吒2》要在體量和節(jié)奏上去做平衡，這是個非常難的工作。故事變得豐富了，人物、場景……所有要素都變得豐富了，那么如何控制節(jié)奏？”

在具體細節(jié)上，主創(chuàng)們有過不同意見。王競記得，有一場影片中后段的大場面，各種角色都有交鋒，王競反反復復看了幾遍，覺得為了快速推進，主角的部分似乎有一些缺失。她跟餃子提了建議——場面大了，關注到了所有人，可是主角變得沒那么突出。餃子很快意識到這是個問題，于是加了幾個鏡頭和一兩句臺詞，主角一下子就又跳脫出來。

王競也有被餃子說服的時候，一場申小豹亮相的戲，王競覺得臺詞有點多，提議刪幾句，為更緊湊的節(jié)奏做一點犧牲。但是刪掉的幾句，餃子很快又加了回來，他告訴王競，申小豹就像是另一個哪吒，正是被刪的幾句臺詞，讓李靖被申小豹打動，一旦刪去，申小豹為哪吒鏡像的作用，就不再清晰。

站在不同角度而產生的碰撞、磨合，孕育出了今天這個角色眾多、體量龐大卻又濃縮到全程無尿點的《哪吒2》?！耙呀洕饪s到少任何一句臺詞都不能了，每一句話都有用，每一個表演都有意義?！憋溩诱f。

對于那些沒來得及展開的人物故事，餃子考慮在條件成熟的時候，出版漫畫，把一些配角的故事展開。就像2021年出版的漫畫《敖丙傳（壹）》，這部漫畫作為“哪吒”系列電影的官方前傳，由餃子親自監(jiān)制，漫畫家“二斯特洛夫斯基”與“古吉”聯(lián)手繪制，《哪吒1》主創(chuàng)之一李子蘭擔任編劇。隨著《哪吒2》的票房不斷升高，據(jù)了解，目前《敖丙傳（貳）》的稿子已經完成，正在加緊走出版流程。

無論劇本還是制作，整個周期比餃子和王競預想的要長得多，本以為三到四年可以做完，但后來還是決定寧缺毋濫，一些實驗性的鏡頭因為缺乏參考，制作過程就像解一道數(shù)學題，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解出來，只有堅持。

“不管美術概念還是分鏡設計，我們都花了非常多時間打磨。劇本已經這么好，創(chuàng)意不能不跟上，創(chuàng)意有了，要怎么制作？剛開場的戲已經做得這么好了，后面怎么辦呢？”王競感慨，上了一個臺階，就不得不再上更高的臺階，很多時候，自己被自己逼得絕望。

“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就是先制定讓大家完不成的目標，整個團隊從做不到的目標干起，這樣才能刺激潛力?！憋溩诱f，因為“不試試你怎么知道你有多厲害”。

古老神話的當代性

坐在影廳里，左衡發(fā)現(xiàn)《哪吒2》既是一部讓他這個電影研究者從專業(yè)角度忍不住為它的一些處理“喝聲彩”的作品，也是一部讓他可以放下這些審視，好好享受且被打動的作品。他能感受到創(chuàng)作者有“強烈的講故事的欲望和沖動”，其中有個細節(jié)他印象很深——殷夫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顧哪吒渾身布滿針刺，依然緊緊地擁他入懷。

這讓左衡想起了導演餃子和母親的故事，餃子在很多采訪里講過，當年從藥學轉行動畫，他在家“啃老”三年，餃子無疑把自己的真實感情融入了作品。另一方面，左衡覺得從《哪吒1》到《哪吒2》的這幾年，大伙過得都不太容易，幾乎每個人都有帶刺的時刻，在這種情緒下的這樣一個擁抱，讓那種“我累了”的感覺一下子被消解很多。

深影國際影城學院南路店市場總監(jiān)李滬育和左衡一樣，為了看《哪吒2》起了大早去看早場，結果一樣是超過90％的上座率。

深影國際影城學院南路店在北京數(shù)所大學集中的區(qū)域，春節(jié)并不是它人流量最大的時間，但《哪吒2》黃金時間的上座率仍然在80％以上，有時可以達到90％甚至滿座。從初三開始，李滬育就大幅度為《哪吒2》增加了排片，這無疑是全國大部分影院做出的選擇，但無論給“哪吒”多少排片，似乎它都能吃下去。李滬育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樣的電影獲得觀眾和影院的支持一點都不稀奇，他自己看完也很感動，有笑有淚，“這么出色的成績是他們應得的”。

去年暑假，影院經理戴茜曾向《中國新聞周刊》表達過對“國產電影中老年化”的擔憂，這個中老年危機指的不僅僅是主創(chuàng)的年齡，更是創(chuàng)作意識上的老齡化與過時感——一些主流導演大部分是中老年人，功成名就，“在那里想當然地拍一些內容，已經拍不出來人們當下的感受”。“他好像沒和你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和空間似的。”

今年的春節(jié)檔，這種“中老年危機”基本一掃而空，《唐探1900》《封神2》等幾部真人電影，大都是年輕人擔當重要角色，《哪吒2》更是一派蓬勃的少年氣。

戴茜非常佩服《哪吒2》的當下性：“雖然它講了一個神仙或者說超級英雄的故事，但是一點都沒有浮起來，而是始終穩(wěn)穩(wěn)扎根在地上，處處讓我們看到自己，看到當下普通人的狀態(tài)和感情?！?/p>

在春節(jié)檔所有影片里，“哪吒”帶給觀眾最強烈的情感沖擊，這種沖擊卻并不來自宏大敘事，而是源于思考規(guī)則背后的制定者帶給人們的迷惑性，思考人們是否可以跨出這個框架，像哪吒他們那樣，更深刻地去理解和感受世界?！赌倪?》仍然在延續(xù)《哪吒1》的內核，反抗不合理的規(guī)則，強調個體精神。這個古老的反叛者神話，在以當代性叩擊觀眾的神經。

《哪吒2》動畫總監(jiān)王紀勝說過：“我從餃子身上學到的最多的東西，是你要時不時地站出來看我們的東西，不要一直陷進去?！眻?zhí)行制片人劉洋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餃子最喜歡說“要站在普通觀眾的角度看問題”，“不光是從一個藝術家角度或者不僅僅是關注我手上的文件。他覺得觀眾的視角是更高的視角，你要知道觀眾最在意的點是什么”。在采訪時，餃子說了好幾次：“觀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認沒認真，真的一眼就能看出來?！?/p>

在意觀眾，不自嗨，戴茜覺得這是中生代導演身上寶貴的特質，也許因為年齡或者經歷，他們不像一些功成名就的老導演那樣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對于市場、社會思潮以及大眾情感，他們更加同頻共振。

為什么不去其他檔期

大年初六凌晨，影院經理戴茜在自己的同行群里問了一句：“各位影院同仁們，你們還好嗎？”這個時間了，500人的群仍然熱鬧著：“今天晚班絕對要累趴下”“晚班經理在我旁邊癱倒”“我靠著墻喘口氣”“嗓子根本說不出話了”“凌晨4點下班”……不僅人“累麻了”，機器也快要頂不住，戴茜影院里的爆米花機壞了兩次，平時一天爆不了兩次，這個春節(jié)，爆米花機一刻也沒停過。連保潔也忙不過來，有個客人把飲料灑了，戴茜自己拿個拖把去拖干凈。雖然累，可是大家都高興，因為電影院好久沒有這么熱鬧過了。

這份熱鬧并不平均屬于每一部電影，在社交媒體上，有影院經理把《哪吒2》戲稱為“財神爺”，拜《哪吒2》的海報。從春節(jié)后的第一個工作日開始，《哪吒2》的票房占比就一直在80％左右，虹吸效應明顯。

上映前，《封神2》的票房預測本為31億，但截至發(fā)稿只拿到10.6億，且上升乏力，如今票房預測已修訂為11.8億。預售階段以3.5億元斷崖式領先的《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上映10天后票房為6億。如今在票房榜墊底的《蛟龍行動》在火熱的市場里最為冷門，只有3.27億票房，據(jù)稱其投資10億，也被譽為2024年中國市場投資最大的電影。

大年初五一早，不少電影從業(yè)者都看到了《蛟龍行動》總制片人、博納影業(yè)董事長于冬的一條朋友圈，他懇請影院經理們認真觀看《蛟龍行動》，并為其增加有效場次，尤其是黃金場次。他認為，今年春節(jié)檔有眾多大片集中上映，反映出平時檔期積累的制作規(guī)模仍顯不足?！厄札埿袆印坊I備了三年，若每年能有十部以上這樣量級的大片，相信觀眾會持續(xù)涌入影院。

一些看過影片的觀眾說，“蛟龍”有自己的特點，“緊張刺激”“視效震撼”“一部解構科普核潛艇的教科書”……可惜賣點并未拯救片子在預售點映階段的頹勢。根據(jù)豆瓣6.6的評分來看，電影制作認真，但劇情、人物塑造、煽情場面都引發(fā)爭議。

“《蛟龍行動》為什么不去國慶檔？它多適合‘十一’或者‘八一’，以它這樣的體量、話題度，在那些檔期里是沒有人能頂?shù)米〉?，它在春?jié)檔排片達不到10％，換個檔期20％、30％毫無壓力。”戴茜替“蛟龍”感到可惜。例如2024年國慶檔，如果那時候上映，難道《蛟龍行動》會比《749局》的排片少嗎？

國產電影的“檔期依賴癥”已經不是新問題，但檔期迷信還是打不破，今年春節(jié)檔來的大都是巨無霸。以戴茜的經驗看，無論《蛟龍行動》《封神2》還是《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這些電影放在其他檔期，對于其他片子來講都是碾壓之勢，首日排片率最少三成，但大家還是扎堆春節(jié)檔?！案愕贸跻慌牌罡叩牟?3.2％，最低的才7％。何必要在這個檔期委屈自己？”戴茜忍不住問。去年電影大盤一直不好，影院經理們都不想看到投資那么大的影片折在這里。

幾乎從初三開始，除了哪吒，其他五部電影的票房和排片全部倒掛，隨著《哪吒2》的排片量飛速上升，最終《哪吒2》和《唐探1900》收獲了80％—90％的票房。根據(jù)貓眼專業(yè)版的統(tǒng)計，近五年春節(jié)檔人均觀影部數(shù)穩(wěn)定在1.2以下，這就意味著，大檔期絕大部分觀眾只看一部電影，觀影意愿單一，于是贏家通吃，賺錢的非常賺，賠錢的也一定賠得慘。

中國資料館副研究員左衡觀看了春節(jié)檔全部影片，在他眼中，票房前兩名《哪吒2》和《唐探1900》在質量上當之無愧，“它們都有創(chuàng)新而且是成功的創(chuàng)新”。第二檔是《封神2》和《蛟龍行動》，想創(chuàng)新，但是不知道應該怎么創(chuàng)新。第二檔的影片如果換個檔期，可能有更好的票房表現(xiàn)。

“《蛟龍行動》應該去十一，《封神2》應該去暑期?！弊蠛庹f，“為什么不去？因為對其他檔期，或者說對自己的戲沒什么信心。所以一定要搶最強檔期，在最強檔期哪怕只分一小塊蛋糕，他們也認為總體量可能會比其他檔期的最大蛋糕還大?！?/p>

人們的確盼著年夜飯，但不是一年只吃這一頓飯，“哪吒”創(chuàng)造的奇跡背后，中國電影似乎更需要平衡的檔期、更多元化的創(chuàng)作，才能給觀眾建立起更強的吸引力與信心，讓他們走進影院。

（文中戴茜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