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唐人街探案》系列電影的邏輯,“唐探”系列電影的第四部或?qū)l(fā)生在英國倫敦、法國巴黎、澳大利亞墨爾本……任何一個擁有唐人街的國家。王寶強飾演的唐仁和劉昊然飾演的秦風,長久搭檔下去,票房持續(xù)大賣,口碑一路長紅。
但導演陳思誠知道,這樣下去觀眾一定會疲憊,不但觀眾會疲憊,他自己也會。在陳思誠看來,觀眾永遠需要新的東西刺激自己,而非套路感,一旦觀眾感受到自己被套路,那此前建立的好感就會一點點被蠶食,直至消失。在這樣的視角上,自己作為導演與觀眾的心態(tài)是一致的。
所以,陳思誠選擇轉(zhuǎn)變。今年春節(jié)檔上映的《唐探1900》,雖然在情節(jié)設計、人物刻畫和敘事手法上延續(xù)了“唐探”系列的風格,但時間回溯到系列故事開始之前,作為“唐探”故事的前傳,這種探索讓系列有了更多的維度,也給未來的系列IP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從形式上看,這次陳思誠沒有再選擇海外拍攝,而是在國內(nèi)搭建大規(guī)模實景,這樣的選擇既降低了拍攝成本、優(yōu)化了拍攝過程,也使得“唐探”系列IP獲得了全新的落地機會。
從影片內(nèi)容上看,雖然系列作品工業(yè)化水平持續(xù)提高,給觀眾帶來的感官刺激不斷增加,但相比起最初作品打造的“本格推理+喜劇”模式,《唐探1900》中推理情節(jié)的復雜程度進一步降低,生存壓力迫使創(chuàng)作向“確定性”傾斜,帶來了難以回避的藝術(shù)妥協(xié)。
從結(jié)果上看,陳思誠又一次精準滿足了觀眾的口味。截至發(fā)稿,《唐探1900》以28.09億票房穩(wěn)居今年春節(jié)檔亞軍,這個系列已累計收割春節(jié)檔票房超116億元。
就像陳思誠自信地認為自己很了解觀眾想要什么一樣,觀眾也愈發(fā)了解,在春節(jié)假期,陳思誠會給自己帶來什么。
在部分影評人看來,《唐人街探案》系列的成功,本質(zhì)是工業(yè)化體系對電影藝術(shù)的降維重構(gòu)。它用數(shù)據(jù)、流程、技術(shù)筑起堡壘,在春節(jié)檔的腥風血雨中屹立不倒,但也因過度依賴“安全配方”,陷入創(chuàng)作和審美的雙重疲憊困境。這座工業(yè)堡壘既是護城河,也可能成為圍城。
“我需要先按照當下的游戲規(guī)則進行,令自己還保持在行業(yè)中,讓觀眾重新回到電影院觀看電影,從而再去試圖探尋解決其他問題的方案?!标愃颊\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中國新聞周刊》:如何想到拍攝《唐探1900》?
陳思誠:“唐探”系列拍了3部之后,觀眾會疲憊,我也會。
從泰國到美國再到日本,我曾經(jīng)想過要不要去英國,后來覺得英國和美國差距并不大,反而會對觀眾造成消耗,關(guān)鍵是我自己也不興奮了。
就這樣,我想到唐人街的起源。1900年前后,整個世界都處于極速變化和發(fā)展的過程中,西方完成了第二次工業(yè)革命,科技變革匹配了各國的野心。那個時候的舊金山充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各股勢力盤根錯節(jié),唐人街也在那個時候興起。與西方相比,處于清朝的我國,則截然相反,明顯對于世界的變化準備不足。
歷史和現(xiàn)實,天然帶著矛盾沖突,為創(chuàng)作留下了很大的空間。事實證明,這個設定也的確讓我的表達更通暢,更絲滑。
《中國新聞周刊》:此前幾部作品分別在泰國、美國、日本等地取景拍攝,這次為何選擇在國內(nèi)搭設實景?
陳思誠:在國外拍戲是真的遭罪,拍《唐人街探案2》的時候,我們和美國電影工會合作,劇組除了20多個核心的中國工作人員之外,其余300多人全是美方工作人員。美國電影工會有標準的勞工合同,光是一名充當背景的群眾演員的費用就達到將近2000元人民幣一天。但凡哪個群眾演員說話,哪怕只有一句臺詞,費用會直接漲到20000元。
拍攝時間嚴格遵守安排,每天開機拍攝的時間必須在12個小時以內(nèi),有的時候一個鏡頭剛拍完,機器就被收走了。以為在紐約就夠難了,《唐人街探案3》去日本更是要了命了。
在秋葉原的拍攝特別不容易,秋葉原是日本的一大地標,這里所有街頭拍攝,都必須先去申請許可證,而且要得到街道上每一家商店的允許,一旦有一家不同意,就不能開展拍攝。我們的工作人員挨家挨戶征求拍攝許可時,還經(jīng)常遭到驅(qū)趕,拍攝過程中被投訴也是家常便飯。
最后好不容易弄到了拍攝許可,就給了兩天時間,每天只有3個小時,從早上6點到9點,最后真是硬著頭皮上,結(jié)果第二天又趕上臺風,這雨但凡不停,戲就接不上了。
好在下了十幾分鐘后,雨突然停了,這或許是當時老天爺在眷顧我,不管怎樣,急赤白臉地拍完了。
所以這次拍《唐探1900》時,我決定從根源上杜絕海外拍攝帶來的困難。
《中國新聞周刊》:《唐探1900》最終呈現(xiàn)的結(jié)果是否令你滿意?
陳思誠:片中的“舊金山唐人街”完全是在山東德州樂陵市,1:1復刻搭建的,從規(guī)劃設計到落地建成,我們用了九個多月的時間,在近三百畝的土地上再現(xiàn)了歷史中的那座城,而且是內(nèi)、外景通用的。
現(xiàn)在看來真的是中國速度,大到外景建筑群,小到大戲院這種室內(nèi)的機關(guān)設置,都是真實的。雖然前期我們的美術(shù)和制片部門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但應用于實際拍攝中,給了我更自如的發(fā)揮空間,這是我最自由和從容的一次拍攝。
那座“舊金山”曾經(jīng)是一片棗樹林,我眼瞅著一座城池拔地而起,如今它已經(jīng)是當?shù)赜忻碾娪爸黝}旅游景點,這么看來還是非常劃算的。很感謝當?shù)卣兔駹I企業(yè)的支持。
《中國新聞周刊》:你們一行人去美國學習了什么?
陳思誠:2014年,我和寧浩、肖央、路陽、郭帆去美國派拉蒙學習好萊塢的制片流程。我們清楚地看到好萊塢的體系是怎么運行的。
當時,《速度與激情》的動作導演剛拍完系列第6部,來給我們上課,系列電影里的車戲都是他拍的。我當時問他到底什么算重工業(yè)電影,他就舉了個《速度與激情6》中的例子:
“電影里有場在停車場追車爆炸的戲,停了近300輛車,戲拍完后,幾乎全燒完了,就剩3輛車還能動?!边@得花多少成本?但這就是商業(yè)電影。商業(yè)電影就必須通過大量的真實投入,才能換來電影感,如果只有劇情說得過去,觀眾就會覺得,這樣的電影為什么非要去電影院看?
當時我們明白了,好萊塢是在用他們的思考和方式捍衛(wèi)電影的某種獨特性,用極致的視聽享受,筑起技術(shù)的護城河。
所以我們幾個從美國回來,無一例外地開始對電影進行工業(yè)化的嘗試,也成功了。
《中國新聞周刊》:打造出來的“唐探”宇宙,證明了你的野心嗎?
陳思誠:那怎么能叫“野心”,那是我的“夢想”。
我清楚地記得我們幾個在美國學習的時候,被問到過一個問題:夢工廠最賺錢的項目是什么?我們幾個人猜了半天,誰都沒猜到是授權(quán)給環(huán)球影城過山車IP的衍生收入。
電影這個產(chǎn)業(yè),從長遠來看如果只靠賣電影票這一個盈利模式,或許太過單一和封閉了。上至創(chuàng)作者下至產(chǎn)業(yè)鏈末端,全盯著電影票,而電影同樣也在遭受著各種娛樂形式帶來的沖擊,我一直在探索未來是否可以打破這個單一的盈利模式。
但探索的前提一定是,我需要按照當下的游戲規(guī)則進行,我得讓自己還保持在行業(yè)中,從而試圖去探尋解決的方案。
《中國新聞周刊》:對你來說電影票房重要嗎?
陳思誠:這不僅對我,這對觀眾來說同樣重要。我想要把電影和觀眾都留在電影院里,想要實現(xiàn)大制作,要說服投資人,我首先要做到電影不賠錢。
我每部電影都力爭做到別賠錢。這和當下的時代息息相關(guān),所有人都盯著票房,有票房就代表著認可,同樣也代表著未來的可能性。倘若“唐探”系列之前的票房都特別慘,我根本不可能拍到今天。
這就是“唐探”系列為什么一定要選擇春節(jié)檔、為什么一定要大制作、為什么一定要觀眾看著爽。我要在相對有限的成本、時間和條件下,爭取給觀眾帶來不輸國際大片的觀看體驗。
我認為我有職責,用我們塑造的兩個多小時的觀影時長跟觀眾進行一場時空交互,你得想辦法去喚醒他們對電影的熱情。觀眾檢閱電影,我傾聽觀眾。
名利只是拓寬體驗的翅膀,它能讓我飛得更高,看得更廣。只有向上飛得更高,我才能更清醒更宏觀地看待這個世界。
別停下,拍下去,盡可能地讓更多人走進電影院看電影,這是我目前想到的具有可行性的辦法。
《中國新聞周刊》:在你看來,電影的意義是什么?
陳思誠:電影的意義,始終是表達。如今我們互聯(lián)網(wǎng)高度發(fā)達,信息極速傳遞,但是表達的價值一定高于信息本身。
就像現(xiàn)在我們回看20世紀的電影,一定要比回看當時的碎片化信息有意義。
如今是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信息多且雜,它們堆砌、疊加在一起,相比于過去更難探尋真相,這時候電影的表達就顯得更有意義。它不僅有故事的傳統(tǒng)性、經(jīng)典性,還有社會性和當下性。每一個故事都是此刻的人在講述給此刻的觀眾,天然具備很強烈的時代性。
一部電影里,我想表達的那個核心原點是最重要的,沒有它我認為是沒有意義的。只不過有的時候我的表達被觀眾感知,有的時候感知得沒有那么明確。有的時候,可能壓根沒感知到。
《中國新聞周刊》:如何精準把握觀眾的口味?
陳思誠:個體永遠無法脫離時代獨立存在。就像沒有“Skiffle”音樂的興起,就沒有甲殼蟲樂隊,沒有衛(wèi)國戰(zhàn)爭,也就不會有列夫·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
當下這個時代,或許不會有人再拍《霸王別姬》《陽光燦爛的日子》,這樣的作品在現(xiàn)在這個時代上映,或許也收獲不到相同的贊譽和可觀的票房。
我本身就是觀眾,我和大部分觀眾所處的社會、所關(guān)心的事情是一樣的,并不會因為我是個導演而發(fā)生改變,這也是我清楚觀眾喜歡什么、要什么的原因。
節(jié)奏要快、爆點要多、刺激要強烈,這些其實都是“術(shù)”,不是什么“道”。就像一個做了多年外科手術(shù)的大夫一樣,下的每一刀都是精準的。在這樣的時代中,你我都不可避免地被裹挾在其中,若干年后或許有其他盛行的風格、元素、流派,但是在當下,就是如此。
文學作品、新聞報道、娛樂藝術(shù)……都是如此,這談不上好或者壞,只是趕上了這個時代。
好的作品一定是要雅俗共賞的,就像西紅柿炒雞蛋,喜歡西紅柿的希望不放雞蛋,喜歡雞蛋的希望沒有西紅柿,我做的事情就是盡可能去滿足不同喜好的人能吃下同一盤菜。
《中國新聞周刊》:你是否在乎他人對你的評價?
陳思誠:我不久前剛剛重新安裝了社交軟件,看到了部分觀眾對我的評價。我無法左右觀眾的評價,但我會很在乎自己的表達到底有沒有被部分觀眾接收到。
我是通過電影和外界相連接,與其糾結(jié)那些對于自己的誤會,不如回到電影范疇思考:哪些觀眾不喜歡我的電影,他們有著怎樣的生活背景和經(jīng)歷,又有著怎樣的喜好?
我從來沒有要求這個世界上就只有一種聲音,也不可能只有一種聲音。
至于我究竟是怎樣的人,或者觀眾如何看我,不重要。其實寶強飾演的唐仁在《唐人街探案》最后,就曾經(jīng)替我說過了:“其實沒有誰會在意真相,人們只會相信,自己希望看到的那個真相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