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似

近年以來，我在教書，編書，當然也看書和買書，但買書是有條件的，我輩能買得到而又買得起的書很有限。比方一部二十四史，雖基本出齊了，我的書架上只有幾分之一，也買不全。其它的圖書更不用說了。

我常常覺得，現(xiàn)代中國人要想多讀點書，比古人來要艱苦得多。古人說“學富五車”，那是馬車拉的竹簡，大概“五經(jīng)”加個《左傳》就有了。到了漢以后，就得多讀一些，李白二十歲前把書都讀好了，除古人那五車之外，當然還多了一些史、子、集和《文選》之類。那個范圍到底也還有限的。夏衍同志在第四次文代會閉幕詞上現(xiàn)身說法，講到讀書的重要，說他青年時代泡到十九世紀外國文學的染缸去了，中國古籍讀得少，是解放后因工作需要才逐漸補課的。這對我們和再后一輩都應很有啟發(fā)。其實，相反的人恐更不在少數(shù)，即《論》、《孟》史傳，《詩經(jīng)》、《老》、《莊》之類讀了一些，而外國文學知之甚少。這同樣是很大的缺陷。

書的范圍既然很廣，中外古今，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專深與普及，成人與兒童，無所不包，那么，象我們這樣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怎樣全面計劃書的編印和出版，就不能不是一件大事情。這樣的計劃，我不知道有沒有一個部門作整個的考慮與安排，如何實行兩條腿走路，既有國家的計劃，又借助于市場供求規(guī)律的調(diào)節(jié)作用，使得書的出版和供應大體與需求一致，克服出版的無政府狀態(tài)和鬧書荒的現(xiàn)象。從過去看來，這一工作似乎并不比人口控制簡單些，紊亂現(xiàn)象是頗為驚人的。比方說，四人幫大破壞的十年，有些出版社的牌子索性收起，只掛“毛著出版辦公室”的牌子了，因為紙張、機器、印刷物資都控制在那個地方，就算想印點別的書，也得從那里頭想辦法。毛主席著作當然要印，但別的東西一律讓路，那還有什么科學知識的發(fā)展？還有什么文藝的繁榮？反正四人幫并不要這些。這不是比例失調(diào)，而是沒有比例。

連年以來，我們都聽說，紙張生產(chǎn)不足，影響到出書。但是，另一方面，大量書刊報廢，浪費紙張的事比比皆是。四人幫要批所謂“三株大毒草”，下令全國大批印原文，有些地方則不待下令，聞風而動(我們是一個對風特別有興趣的國家)，幾百萬份在幾天之內(nèi)就印齊了。光這一項所報廢掉的紙，大概就夠印幾千種科學或文學書籍。事情是否僅止于此呢？那并不見得，因為某些人的長官意志也大可以造成其它的書災。

說到具體的部署，那問題也不少。以影印或重排古籍而論，計劃在哪里？不知道。因為周總理講了話，二十四史標點本總算出書了?！吨T子集成》這類書就不見重印。甚至象《詩經(jīng)》這樣的書，也沒有把《詩集傳》或別的本子選一種印出來。早幾年在北京中國書店還有幾部四川嚴氏刻印的《音學叢書》，那是把明清人對音韻學的研究成果匯刻在一起的，現(xiàn)已賣光，不知要到哪一年才能復印。好些重要的詩人，也沒有印集子。這種狀況，對大學里的科研和教學不能沒有影響。外國文學方面，全部停止印行了有十多年之久，現(xiàn)在才開始印了一點。象《一千零一夜》、《基度山伯爵》，都要搶購，事實說明讀者很需要讀外國文學書，有些人需要得甚至比我們當代的小說還迫切。至于對于文化交流，文藝工作者的借鑒，大學的教學來說，今天出版的外國文學書更遠遠不能適應要求。外國文學的課程出現(xiàn)停工待料的情況。對于別人的現(xiàn)狀是情況不明，對于古希臘羅馬或文藝復興時期的東西，只能翻舊書堆去尋覓若干殘存的材料。這種情形不早日改變，科學文化就很難提高。

讀者要讀什么書，作為個人，他完全是可以有偏好的。但作為全面出版計劃，就得統(tǒng)籌兼顧，不能憑一時的趨尚或主觀的設(shè)想，豐于彼而儉于此。比方說工具書，對于科研教學或自學都很有必要，這幾年來抓了《辭海》、《辭源》，陸續(xù)出了書，補上了一個很大的空缺。但我以為新的《辭?！烦隽耍f的《辭?！啡钥赏瑫r印行，理由是光就價錢而論，新的比舊的就貴得多。況且舊的并非就沒有一定的用途。我們有的作家出了專集，還可出選集，為什么《辭?！凡豢梢酝瑫r發(fā)行兩種呢？(《辭源》情況稍不同，這里不論。)

我國既有各種專業(yè)性的出版社，各省區(qū)大市又各有出版社。出版機構(gòu)不可謂少。但如何合理發(fā)揮其作用，避免重復與浪費，卻不是不存在問題。舉個例說，現(xiàn)在又有一個風，各省區(qū)出個文藝刊物之外，還由出版社出一個大型的文藝季刊(或雙月刊)。這種步調(diào)為什么那樣一致，頗堪思議。當然，要求繁榮文藝創(chuàng)作的愿望是好的，但做法并不一定要千篇一律。我很疑心，千篇一律的做法，是不是好辦法。近來農(nóng)村形勢有了一些起色，就是因地制宜，搞得比較活了之故。現(xiàn)在已有的一大堆文藝刊物是很難看出有什么不同的做法和特色來的。又比方說，近來有的短篇小說較受讀者歡迎了，就連報紙副刊也不考慮其篇幅的特點，寧可全版刊一個短篇小說，獨沽一味，甚至連載兩三期，而每周又只有一期！這對于讀者和報紙是不是那樣合適，可以不管，因為重要的是看風。其實，并非短篇小說才可以干預生活，漫畫、雜文、短論、隨筆，不是也行嗎？物極必反，這樣的事情已不止一次了，但似乎獨立思考，因事制宜，到底還很不容易做到。這就使得我們的出版機構(gòu)雖多，卻仍然不能通過分工協(xié)作，對全面的出版要求作出更大貢獻。

其次談談編書。一些老朋友在一起，常常談到在過去一兩個人就編一個雜志，或編一套叢書，而現(xiàn)在則非幾十人不辦。當然，現(xiàn)在的分工細了，集體研究加強了，比起過去是大不相同的。但有沒有“內(nèi)耗”或“內(nèi)積”的現(xiàn)象，帶來層次堆疊，公文往返，議而不決，拖延時日，甚至編輯部在某種程度上衙門化的問題呢？我看也是值得思議的。一二人干不好，人太多，人海戰(zhàn)術(shù)，未必就干得好。真正把責任制建立起來，很有必要。一份雜志應有個性格，一本書須有一個人自始至終負責到底，審閱、修改、與作者反復研究商量，才能保證質(zhì)量。

書印出來，要經(jīng)過發(fā)行部門，才能到達讀者手上。我聽到一位書店同志說：“你以為現(xiàn)在的發(fā)行工作，還象過去一些進步書店那樣做法嗎？”他指的是，解放前的進步書店要自負盈虧，千方百計多發(fā)行一點，現(xiàn)在則不同，發(fā)行越多，工作越累，八小時做多少，就是多少了。這當然得從合理的規(guī)章制度包括獎金制度去解決，否則也會增加讀者買書的困難。

以上所談，都是些淺近之見，且由于見聞寡陋，失當之處請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