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翔蹤　張品興

《明良論》讀后

龔自珍是我國近代開一代風氣的著名思想家。他生于一七九二年，卒于一八四一年。龔自珍生活和寫作的年代，雖不在以鴉片戰(zhàn)爭為開端的中國近代。然而，他的思想，他著作中提出的問題，卻都是屬于近代的。他給近代立志變革圖存改造中國的人們以思想武器，鼓舞了人們的斗志，在中國近代史上發(fā)生了巨大的影響。他的功績是不可磨滅的。

在我國封建社會開始解體并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演變之際，龔自珍第一個站出來，對兩千多年來的傳統(tǒng)的封建官僚制度，進行了無情的抨擊。他一生留下來的上千篇詩文中，有不少是揭露封建官僚制度的腐敗和黑暗的，其中尤以他青年時期所寫的《明良論》為最集中、最深刻。他以尖銳潑辣的文筆，揭露了清王朝官僚制度的腐朽和丑惡，喚醒人們起來“更法”、“改圖”，改變“萬馬齊喑”的政治局面，挽救日益衰敗的社會。雖然，龔自珍的本意是為了給清王朝的“衰世”尋找出路，探討“明君”、“良臣”的關(guān)系，企求出現(xiàn)一個“君臣共治”的良好局面。但他實際上已無法找到“明君”和“良臣”，倒為我們勾畫了一幅封建官僚專制制度衰敗、腐朽的逼真畫圖。

在龔自珍的筆下，從上到下，大大小小的朝臣官吏是什么樣子呢？他們表面上道貌岸然，以老百姓的父母官自居，其實卻是些寡廉鮮恥，誤國害民的無恥之尤。

龔自珍一針見血地指出，“士皆知有恥，則國永無恥矣。士不知恥，為國之大恥”?！安恢袗u”，如果用現(xiàn)代的普通話來說，就叫做不要臉。而這不知恥，卻成了當時大大小小封建官吏的共同特點。正是這幫不知廉恥的官吏，才使國家衰敗不堪，社會風氣江河日下。龔自珍說，當今所有做官的，從他們向皇帝陳述政治主張，開始當上官的那天起，具有廉恥心的已經(jīng)很少了。其實，豈止是“知恥者”少呢，更有甚者，是那幫官僚政客，“官益久，則氣愈偷；望愈崇，則諂愈固；地益近，則媚亦益工”。那些官做得越久、官職越高、越接近皇帝的重臣，就越會巴結(jié)逢迎、溜須拍馬，也就越無恥。寥寥數(shù)語，把封建官僚的升官之道的丑惡情景，揭露得多么深刻！

龔自珍說，“政要之官，知車馬、服飾、言詞捷給而已，外此非所知也。清暇之官，知書法、賡詩而已，外此非所問也。堂陛之言，探喜怒以為節(jié)，蒙色笑，獲燕閑之賞，則揚揚然以喜，出夸其門生、妻子。小不霽，則頭搶地而出，別求夫可以受眷之法”。瞧，皇帝周圍那些身負重任的大臣、權(quán)貴，除了只知道追求所乘車馬的排場，講求穿戴的考究闊氣，除了在皇帝面前賣弄花言巧語爭寵之外，其它一無所知、一無所問。這怎么能治理好國家呢？作者用淡淡的幾筆，就把那幫朝臣在其主子面前和門生、妻子面前，兩種截然不同的相貌言詞、表情動作，刻劃得維妙維肖，活靈活現(xiàn)，深刻地揭露了他們的丑惡靈魂。

這種腐朽的封建官僚制度是怎么形成的呢？龔自珍指出，其根源之一在于科舉制度。中國封建社會，從隋唐開始實行的選拔官吏的這一制度，到了十九世紀中葉的晚清，已經(jīng)老朽不堪。通過世襲封建特權(quán)和科舉取仕形成的整個官僚階層，完全變得“奄然而無生氣”了。龔自珍說，“今之士進身之日，或年二十至四十不等，依中計之，以三十為斷。翰林至榮之選也，然自庶吉士至尚書，大抵須三十年或三十五年，至大學士又十年弱。非翰林出身，例不得至大學士。而凡滿洲、漢人之仕宦者，大抵由其始宦之日，凡三十五年而至一品，極速亦三十年”。其結(jié)果是，“賢智者終不得越，而愚不肖者亦得以馴而到”。

封建社會這一套取仕及考核、提升官吏的制度，實際上是“摧鋤天下人才”的桎梏。龔自珍強烈地抨擊了這種“用人論資格”的官僚制度的弊端。那些缺德少才的昏庸無能之輩，茍且偷安，坐等年資的增長，一步一步往上熬；那些真正有才能的人，就因為熬的年頭短，資歷淺，而得不到重用。其結(jié)果是，做官的人不得不在仕途中消磨終生?！白匀M身，以至于為宰輔，為一品大臣，其齒發(fā)固已老矣，精神固已憊矣”。試問，即便是從三十歲熬到了六十多歲，作了一品宰相，牙也掉光了，頭發(fā)也禿了，耳聾眼花，精氣神也沒有了，還能有何作為呢？

由于官場的腐敗，即便是有才能之輩，經(jīng)過了長達三、四十年仕途的“熏陶”，也越磨越圓滑，一個個變得“因閱歷而審顧，因?qū)忣櫠溯?，因退葸而尸玩，仕久而戀其籍，年高而顧其子孫，然終日，不肯自請去”。在這種腐敗的官僚制度下，盡管有龐大的官僚機構(gòu)，但是真正為朝廷著想，認真辦理國家大事的人，卻一天比一天少。龔自珍說，那些好不容易而熬上去的官吏，因為閱歷深，辦起事來顧慮重重，畏葸不前，玩物喪志，茍且偷生，光拿俸祿而不干事。而且，那些老官僚，官作久了，留戀職位，年歲大了，老惦記著子孫的前程，懶懶散散混日子，卻又不肯辭去官職。即便是有了缺額，那些有卓越才能的人，因為資歷不夠，仍然不得起用。龔自珍所描述的清季官場種種腐敗、老朽的情狀，觸及了“封建官僚制度”或“官僚衙門”的本質(zhì)。

龔自珍曾引用了當時北京城里流傳的一則諺語，來諷喻“用人論資格”制度的老朽：“新官忙碌石呆子，舊官快活石獅子”。這則切中時弊的政治笑話把資歷淺的新官吏比作忙得團團轉(zhuǎn)的石磙子，他們因為資歷所限，就是玩著命干，也得不到提拔。龔自珍說，如果論資封官，誰都“莫如柱外石獅子”，“具形向坐數(shù)百年”，它們“論資當最高”了，豈不是做大官的最好的材料嗎？這真是一個風趣而辛辣的諷刺。可是，在這種狀況之下，怎么能夠使那些勇往直前的人受到鼓勵，使那些裹足不前的人有所警誡，使那些平庸不堪的人杜絕僥幸之心，又怎么能夠消除那些得不到升遷的人的不滿情緒呢？這種“累日以為勞，計歲以為階”的官吏升遷制度，必然造成官場的死氣沉沉，毫無生氣。那些資歷淺的，只得安分守己地熬年頭，等待提升；資歷深的呢，處處謹小慎微，保官為榮，只怕丟了那積年累月熬得的官職。因此，新老官吏，都受到“用人論資格”制度的束縛，都擔心丟烏紗帽，誰都不敢越雷池一步，也就不會有任何作為了。這樣一來，封建專制制度下的整個官場，必然變得老朽不堪，腐敗無能。這就是龔自珍說的“盡奄然而無生氣”了。

封建官僚衙門這種死氣沉沉的局面，為什么能夠維持呢？龔自珍曾用了《戰(zhàn)國策》里的一個歷史故事，來說明有什么樣的君主，就會有什么樣的大臣這樣一個道理。龔自珍說，燕國的大臣郭隗，曾經(jīng)對燕昭王講，“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霸者與臣處，亡者與役處”。說明在封建社會，那些成就了帝業(yè)、王業(yè)、霸業(yè)的君主，他們分別把和自己相處的人，當作師長、良友、臣子；而那些亡國的昏君呢，卻是把和自己相處的人，當作任其驅(qū)使的奴才。既然君主專制的君臣關(guān)系是“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么，可想而知，擁有至高無上特權(quán)的皇帝，他需要什么樣的奴才，還怕不會有什么樣的奴才到來？所以，龔自珍認為，賈誼對漢文帝講的，“主上之遇大臣如犬馬，彼將犬馬自為也；如遇官徒，彼將官徒自為也”，是很自然的道理。

龔自珍在他的《古史鉤沉論》一文中，曾明確指出，官場腐敗、官吏無恥的根源，就在于封建專制制度本身。這種君主專制，也就是皇帝一人專制。用龔自珍的話來說，叫做“一人為剛，萬夫為柔”。至高無上的皇帝，既然是“金口玉言”，絕對正確，就由他一人獨斷專行，天下人只能作順民，柔然服從。這就叫做封建專制主義，或者叫君主專制、封建獨裁。

封建皇帝又是怎樣推行其“一人為剛”的呢？龔自珍說，據(jù)史書記載，從前稱霸天下的帝王，往往總以為“其力張，其志武，其聰明上，其財多，未嘗不仇天下之士，去人之廉，以快號令，去人之恥，以嵩高其身”。封建皇帝為了保持其家天下的萬代江山，維護其帝王之尊，顯示其“圣主”威風，又自認為力量強大，予智予雄，就必然用去掉別人廉恥的手段，把別人變成自己的奴才，來強行推行他的號令。這樣，皇帝一人就可以隨心所欲，獨斷專行，任何人只能作俯首貼耳的順民，絕對順從他一人的旨意，不許有絲毫的非議。否則，就是貳臣逆子，大逆不道。輕者貶謫、丟官、下獄、充軍流放；重者腰斬梟首，誅滅九族。這種封建獨裁制度實行的結(jié)果，天下人的嘴巴只會“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了，滿朝文武也只會發(fā)出“喳！”“‘喳！”“喳！”的同一個聲音了。所以，封建專制統(tǒng)治下的社會“萬籟無聲”的局面，是“一人為剛”專制制度“振蕩摧鋤天下廉恥”的必然結(jié)果。

官場廉恥之心去盡，社會風氣也就江河日下。官場上那些腐朽昏庸之徒，損公肥私之輩，比比皆是。有的表面上冠冕堂皇，實際上腐敗無能；有的外表佯裝糊涂，暗中施展鬼蜮伎倆；那些無惡不作的昏官，必然會豢養(yǎng)一批恃勢驕橫的“狗類”，到處胡作非為。所以，就是有“才士與才民出，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于戮之。戮之非刀、非鋸、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聲音笑貌亦戮之。……戮其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這樣，社會不僅產(chǎn)生不出才相、才史、才將、才士，也不會產(chǎn)生才民、才工和才商。那社會的黑暗和腐敗是可想而知的了。

龔自珍的作品，雖然已經(jīng)過了一個半世紀，但在我們急待肅清封建主義遺毒的今天讀起來，仍然給我們以教益和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