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天鵬
我不是一個語言工作者,也不大喜歡讀語言學著作,而這次,卻被陳原的新著《語言與社會生活——社會語言學雜記》(三聯(lián)書店一九八○年版)深深地吸引住了。我?guī)缀跏且豢跉獍阉x完的,讀完之后還舍不得將它放下,于是又重讀了一遍。
這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才六萬來字,但在它那絮絮如話家常的文字中,卻包蘊著豐富的內(nèi)容。細讀這本書,我不僅從中學到了許多語言的產(chǎn)生、發(fā)展、變化及其性質(zhì)的一般知識,而且,還從作者對社會語言現(xiàn)象的剖析里,看到了在那些生產(chǎn)力發(fā)達的國度里,物質(zhì)文明的帷幕后面,空虛的精神生活和腐敗的“精神文明”的綽約影子;也看到了在我國那“史無前例”的運動中,許許多多令人啼笑皆非的可悲可嘆的現(xiàn)象,看到了“四人幫”所煽起的極左妖風如何狂暴地侵入到我們生活的各個領(lǐng)域,包括作為人類交際工具的語言領(lǐng)域。我還從某些語言習慣的變化中,了解到不少風土人情,窺視到社會發(fā)展的足跡??傊?,這本書所告訴我的遠不止如作者在“前記”中所說的“動蕩年代小小側(cè)面的反映”;這種反映的內(nèi)涵是豐富的,而且又都是站在社會生活對語言的影響和語言對社會影響的反應(yīng)這樣一個語言學的角度,稍加生發(fā),略作點染而生動地表達出來的。讀了這本書,既開闊了我的知識眼界,又使我得到了某些思想認識上的啟發(fā)。
這本書一沒有經(jīng)院氣,二沒有說教味,而是清新流暢,讀來別有一番韻味。作者在“精神空虛的語匯學”一節(jié)里有這樣的介紹:
“為了向傳統(tǒng)的一夫一妻制挑戰(zhàn),在西方社會又出現(xiàn)了另一種‘活動,反映這種‘活動的語詞swap或Wife-swap(‘換妻)就出現(xiàn)了。前幾年出現(xiàn)的‘群居,在某種意義上就是集體的‘換妻。但‘換妻據(jù)說也不時髦了。它讓位于‘同性戀——與此有關(guān)的語詞homosexual,homo sexuality等等就天天充塞西方報刊……美國某些大學生去年還示威反對當局禁止同性戀,并且肉麻當有趣地宣揚只有這樣地生活,才能嘗到‘美妙的人生味道云云?!?第14—15頁)
說得多么輕松自如,就象老朋友促膝笑談海外奇聞,全不象在講社會語言學知識。我讀到這里不覺隨之一笑,而“隨之一笑”之余,忽覺大有所得:語言這東西也象個社會的晴雨表呢;多糟糕的“精神文明”!
作者在“見面語的社會學”一節(jié)里寫道:
“社會習慣的改變——這常常是社會變革或某種非社會變革所帶來的結(jié)果,也會對人們的語言發(fā)生積極的影響。日常用的見面語,就是明顯的例證?!F(xiàn)在都用了‘你好!你好!這樣的見面語。當然,在一部分人中間,也還有這樣的習慣語:
‘吃過啦?
‘吃過了。……這樣的見面語當然是毫無意義的……問的人,答的人,在一般情況下,說了這樣的習慣語,他們心里根本沒想到大米、饅頭、面包或什么菜之類。這樣的對話倒是由來已久,也許它反映出一條真理:在人類生活中,吃飯永遠是一個非得解決而又不容易解決的‘永恒主題。……前幾年‘四人幫橫行時,人們不敢提‘生產(chǎn),一提,便被誣為‘唯生產(chǎn)力論,這就違反了自古以來就存在的真理——人非吃飯不可!不生產(chǎn)那里能解決吃飯問題呢?……這種形而上學反映到語言上,兩朋友一見面,互相問候既不能說‘吃了?‘吃啦!這種‘唯吃飯論即‘唯生產(chǎn)力論,也不能說‘你好!你好!這種不‘突出政治的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的語言,而只能象下面那樣的進行見面對話:
‘您革了命?
‘革了!您呢?
‘革過了!還要繼續(xù)革命!
‘繼續(xù)革命!……”(第28,30—31頁)
任誰看了這樣的文字,也是要捧腹大笑的喲,無奈這笑中竟含著一個國家在一段并不算短的時間里的辛酸淚!象這樣的文字,我們說它有將生活中熟視無睹的現(xiàn)象“撕破了給人看”的喜劇效果,是不算過分的。
作者在指斥形而上學瘋子們反對使用所謂“消極詞”的一段里舉了這么個例:
“……(詞典里)‘悲字項下一大串復合詞,例如悲哀,悲傷,悲痛,悲愴,悲愁,悲觀,悲憤……每一個語詞都有它自己特定的含義,也都具備一定的語感,可是形而上學的瘋子們卻說是這么一大堆‘悲的東西,太消極了,不符合無產(chǎn)階級的需要,不符合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需要,不符合無產(chǎn)階級革命路線的需要。因為無產(chǎn)階級是抱著樂觀主義的,抱著革命樂觀主義的,等等。真是扯不上一塊。但是生活卻不聽你那一套。甚至有一個時期連‘沙發(fā)也犯了罪。辦公室里的沙發(fā)被‘清洗到地下室去,讓它發(fā)霉,因為這是外國資產(chǎn)階級的屁股坐在那上頭而后來傳入中國的,由中國資產(chǎn)階級的‘孝子賢孫的屁股坐過的那種家具,發(fā)霉活該!……不幸的是,這個語詞成為‘眾矢之的,‘消極的家具不僅要從生活上‘清除,還要從詞典中以及一切文字記載的東西中清除?;仡^一望,可笑亦復可恨?。 ?第101—102頁)
生活中是沒有笑罵的,一罵,準動氣,往往失掉了幽默感,怎么笑得起來?——如果開玩笑,又當別論——可是在本書里卻不乏笑罵的佳例。這種寓莊于諧、化怒為謔,讓人在一種輕松的氣氛中受到教育的手法,誰不嘆服!我想,我們做宣傳工作或行政工作的同志,如果多一點這樣的本領(lǐng),其工作效率也許要高好幾倍呢!
象上面那些信手拈來,涉筆成趣的文字,書中俯拾皆是。因此,讀它的時候,我很少感到專業(yè)上的隔閡而時添樂趣;它象一位技藝嫻熟的老人,在月光如瀉的夏夜,手抱琵琶面對我續(xù)續(xù)而彈,那悠揚曼妙的琴聲縈繞在紅花綠樹之間,懂行的會不自主地赴節(jié)投袂、應(yīng)弦遣聲(陸機《文賦》:“譬猶舞者赴節(jié)以投袂,歌者應(yīng)弦而遣聲?!?,不懂行的也會覺得有一股股可人的涼風吹過心田,拂去那一天的勞倦……我這不是在作詩,而只是由衷地感到:這本裝幀別致美觀的小書,確實具有雅俗共賞的特點,賞心悅目的長處。它不失為我們大家特別是渴求知識的青年一代的良師和益友(這樣的良師益友,目前并不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