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其庸
劉夢溪同志把他的《紅樓夢》論文結集成書,囑我作序。我對夢溪同志研究《紅樓夢》的情況是了解的,他的論文,大部分我也在發(fā)表前或發(fā)表時看過,要我寫序,似乎沒有理由可以躲懶。
大約應該回憶到二十年前的時候了,那時他在人民大學語言文學系學習,經常來看我,談論一些學術問題。他與當時的其他同學有一些不同,整天鉆書本,看電影、逛公園都沒有他的份,有些會議也躲著不去參加。于是頗有點對他的責難之詞,什么“白專道路”之類,傳到我的耳朵里,曾為之分辯;而夢溪同志,則不顧此種物議,繼續(xù)專注地走他的路。
在我的記憶里,那時他用功鉆研的,首先是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他一個時期集中攻讀《馬恩全集》,曾給我看過他的大量筆記和卡片,當時他主要是在鉆研馬克思、恩格斯早期著作中的“異化”思想,后來把這些成果整理成文了。一九六二年左右我在寫關于道德問題的文章,他也很感興趣,并多次交談過。我記得起來的另外一方面的情況,是他對文學史和古典文學的濃厚興趣。我對司馬遷、杜甫是有特殊的偏愛的,他對此也有同好。我當時買到的四川成都杜甫草堂編的《杜甫年譜》,他首先拿去認真讀了,對照幾種不同的版本,按編年讀完了全部杜詩。還有我們曾多次談論過《詩經》、屈原、漢魏樂府等等,記得他對《詩經》和漢魏樂府曾寫過文章。以上這些,對他后來的治學,打下了一個堅實的基礎。
治學之道,最難得的是甘于寂寞,甘于清苦。我曾說“艱難長途苦猶樂”,要從治學的艱難困苦中找到樂趣,要肯于和勇于作艱難的長途跋涉,這是很不容易的。我認識到天底下的學問,都是從苦中來的,不吃苦,不能突破吃苦這一關,是不可能獲得成績的。二十年,在我們的一生中不算太長,但也不算太短,至少可以說它占去了一個人的生命的四分之一的時間罷!何況這二十年的后十年是在“劫火猛烈”中度過的,而夢溪同志居然對于治學,對于某一門學問的興趣,鉆研和探索的精神和勇氣毫不動搖,這是何等的難能可貴??!夢溪同志這部三十多萬字的論著所以能夠結集出版,正是他對治學的堅持精神的結果。
治學還必須有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離開實事求是愈遠,則離開科學真理愈遠。這倒不是說“實事”就等于真理,但真理必須從實事求是中得來。因此就要求一個學術工作者,一個篤實的求是者,一個以科學真理為追求目標的人,必須要全面地、確切地掌握有關的資料,對資料作認真的鑒別工作,作“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的工作,作腳踏實地的調查研究工作。對于一個客觀事物的認識,決不是一次即可完成的,要使自己的認識接近于客觀真理,往往需要多次的實踐,多次的反復,也即是說其中會包含著多次的失敗。認識上的失敗常常是由于不了解研究對象的全般,結果看錯了事,說錯了話。這在學術研究上是不可避免的,在文藝創(chuàng)作上也是不可避免的,本無足怪。那末,可不可以因此而不去掌握大量資料,不去對資料作考證鑒別工作呢?可不可以因此而不作調查研究呢?答曰:不可以。如果不掌握大量資料而加以精鑒,我們的錯誤會更多。我們要使自己的研究結論確實反映客觀實際,符合客觀實際,沒有別的辦法,只有認真作調查研究,認真作資料的搜集整理和考訂工作,這是科學真理的基石。夢溪同志在他的治學歷程中,是頗為重視這一點的,這樣就使得他的不少文章,具有明顯的求實精神。
夢溪同志的年齡并不大,今年剛過四十歲,這證明我們的中年和青年一輩中,蘊蓄著大量的人才,我們應該鼓勵和幫助青年和中年的同志,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學風和文風,勇于著書立說,勇于論辯,切不要讓人材老去,切不要等他們的頭發(fā)白了,才讓他們去做青年和中年時期就應該做的事?!澳乳e,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這幾句話,現(xiàn)在還是有意義的。
一九八一年九月十六日夜二時草于京華瓜飯樓
(《紅樓夢新論》將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原序較長,本刊作了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