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元凱
中國古典詩論述評
人們常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子”;同樣,為了窺見文學作品的“文心”和詩美,也需要找到光明洞澈的窗戶。在中國的古文字中,明亮、明察、明了的“明”字,就是和窗連為一體的?!墩f文》釋“明”為:“從月從
如同詩歌本身一樣,詩的批評在中國也是源遠流長的。幾乎和“詩三百”產生與流傳的同時,《尚書·堯典》就已提出了“詩言志”的開山綱領。以后隨著詩歌大廈的成型和擴展,批評家們不斷地在各個方向上鑿戶開牖,形成了豐富的傳統(tǒng)。詩原是一個多面體,它允許不同角度、不同層次的批評,各種批評的蹊徑匯合為一條通衢大道,使我們在認識自己的精神活動方面獲得愈來愈大的自由。在人類社會生活、意識情感日益復雜化的今天,我們理應在這方面要求更大的自由。而前人既有的發(fā)明則是我們一切新發(fā)現(xiàn)的起點。這樣,對傳統(tǒng)批評內容和方法的重新審視,抉取精義、總結得失,就不止有考古學上的意義,而且更對建設今天的文明具有重要的作用。
自古以來,談詩者何止成百上千,形成了林林總總的批評門戶。但舉其大端,卻可以指出主要的四路,那就是:政治、倫理的批評;審美的批評;技巧的批評;以及文學史的批評。其他的一些批評,大體上也都可以隸屬于這四者之下。泛覽這四路的批評,將會幫助我們認識中國古典詩學的某些基本特色。
一、政治、倫理的批評
在中國傳統(tǒng)的詩論中,這是起源最早,也是勢力最大的一路。它的興起,首先是因為早期的詩歌,在社會生活中確實發(fā)揮著某些實際的功用,更多地表現(xiàn)出實用性。例如“詩三百”是流傳至今的最早的詩章,在西周和春秋時期,它被大量地用在祭祀、朝會、宴饗等典禮中,或作為列國間行人賦詩言志、朦叟瞽史向國君諷諫的工具。這也許是因為詩的語言既富于彈性,又便于記誦傳習,于是它就不由自主地被拉來充當傳遞某種政治信息的“工具”,或者作為演繹道德原則的教科書。正是詩歌早期的這種實用性,導致了批評的實用性,著名的季札觀樂便是典型的例子。爾后隨著儒家思想的得勢,這種偶然性又演進為一種悠長的傳統(tǒng)。重在探究現(xiàn)實人倫關系的儒家哲學,為運用政治、道德這兩把價值尺度的文學批評,提供了強有力的思想背景,可以說,這一路批評的此伏彼起,始終是和儒學的盛衰消長互通消息的。例如漢朝是儒學獨尊的時代,而集中闡明政治、倫理批評原則的“詩教說”就提出于此時。中唐以后,隨著儒學的復興,這路批評又獲得了新的勢頭。當儒學進入理學階段,逐漸凝固為保守、僵硬的教條時,這種批評也日見其空疏和迂腐可厭。但儒學作為一種統(tǒng)治思想,是和中國的封建社會相始終的,因此這路批評也就一直保持著顯赫的地位。直到清朝中葉,常州派的詞人為了推尊詞體,還不得不從“花間鼻祖”溫庭筠的詞里苦心冥搜所謂政治“寄托”,好象非如此則不足以登大雅之堂似的,由此可見這路批評的勢力。
近代的西方文論家,常常把這一類批評統(tǒng)稱為“外在的批評”。然而對中國詩說來,卻未可一概而論。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政治和道德內容一向占有相當大的比重。從第一個詩人屈原開始,以后無數(shù)的詩人幾乎沒有不和仕途政治發(fā)生關系的,發(fā)而為詩,有很多便是抒寫政治生活中的種種情感活動。即便是那些嘯傲風月的隱士,也往往是在政治活動失敗或失意了之后,才皈依自然、棲
如果我們不把某些批評的教條誤認作批評的精義,我們就可以看到:在這個批評傳統(tǒng)中,對理想人格的追求常常是批評家關注的中心。早期詩論中所說的“詩言志”和“以意逆志”,以后漸漸深化為對某種人格力量的表現(xiàn)和涵泳??鬃诱f“有德者必有言”,孟子說誦詩的目的在“尚友”,他們分別從作者和讀者兩個方面強調了這一點。司馬遷在《史記》中,曾對屈原的《離騷》說過一段著名的話:“其文約,其辭微,其志
但是,由于這種批評出現(xiàn)得太早,它也就帶來了一種危險。當人類的審美認識還不足以自立,還要和種種實用的觀念混同時,他在認識上就還處于幼稚的階段。而當詩歌藝術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之后,如果企圖把早期那種實用的批評凝固化、絕對化,甚至無視或排斥詩歌審美的以及其他方面的價值,那就勢必造成批評的迷誤和失足。這種失足,早在漢儒說詩時就已開始了。漢代儒生提出的“詩教說”,實際上是先秦時期實用批評的理論化和系統(tǒng)化。一部《詩經》,經他們的詮釋,幾乎全成了“主文譎諫”的諫章或道德的勸諭書,其結果是抬高了詩的地位,卻汩沒了詩的真義。他們對“詩三百”的解說,有很多都是臆測和曲解,然而他們的說詩方法卻對以后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后來這一路的批評家,很少有不受其沾溉的,許多人也同時沿襲了漢儒的這一份迷誤。他們或者用索隱的方法解詩,給詩附會上某些“微言大義”;或者無視作者的原意,只從道德律出發(fā)判斷作品的思想傾向。例如前引的謝靈運的詩句,明明是抒寫對大自然生氣復蘇的興奮之情,而到了有的批評家眼里,卻被強解為一首政治諷刺詩,王安石曾表示贊同權德輿的解說:“池塘者,泉川潴灌之地,今用生春草,是王澤竭也;豳詩所紀,一蟲鳴則一候變,今日‘變鳴禽者,候將變?!?《吟窗雜錄》)將情緒之象征強按為政治之象征,變情景交融的意境為影射的隱語。又如李白在《少年子》、《白馬篇》等詩里,對享受現(xiàn)實的人生分明持贊許態(tài)度,可是說詩家卻從“安貧樂道”的標準出發(fā),硬派詩人是意在譏刺。如此之類,不一而足。這類批評的流弊,在于教條式地對待人類復雜的精神現(xiàn)象,往往偏執(zhí)于功利而不顧實事求是,不僅穿鑿附會,很不科學,而且還給后世統(tǒng)治者制造的無數(shù)“詩案”、“文字獄”,提供了方便的借口。
這路批評的通病之一,是夸大文學的社會功能。或將之抬高到天上,稱為“經國大業(yè)”,或貶抑至地下,謂之“亡國禍首”。實際上二者之間只有一紙之隔。例如隋末的王通,認為文學可以“徵存亡,辨得失”,從這種估價出發(fā)所作的批評,卻是把六朝幾乎所有的著名文士一概罵倒(《中說·事君篇》)。初唐的王勃,發(fā)揮了乃祖的主張,認定文學是“俗化資以興衰,家國繇其輕重”的不朽事業(yè),得出的竟是六朝亡于文學的結論(《上吏部裴侍郎啟》)。這種把文學“捧殺”的例子,在歷史上是屢見不鮮的。其實,文學既無力承受這樣的抬舉,也不應為那樣的非難而引咎自責。關鍵在批評家自己認錯了文學的位置。通病之二是,這一派往往傾向于“賞識‘實以及相聯(lián)系的風格”,而排斥“‘虛以及相聯(lián)系的風格”(借用錢鐘書語,見《中國詩和中國畫》),尤其對浪漫主義持懷疑和否定態(tài)度,更幾乎成為一個通例,如班固、劉勰之于屈原,王安石、羅大經之于李白等。李、杜雖然同為大家,身后卻受到不大相同的待遇,宋以后對杜無所訾議,而對李卻每多微言,其源蓋出于此。這些流弊和通病,到了理學家手里更臻極致,乃至于把文學的社會功用和作者的個性、自我對立起來,把文學的政治倫理價值和審美價值對立起來,如邵雍主張“詩以垂訓”,認為詩只可詠“一時之否泰”,不可詠“一身之休戚”(《伊川擊壤集·序》);程頤把文學的美感作用視作“玩物喪志”,“既務悅人,非俳優(yōu)而何?”(《二程語錄》卷十一)。按照這樣的邏輯,最后勢必走進否定文學的死胡同,程頤就干脆說:“如此閑言語道它做甚”(《二程語錄》卷十一),這和柏拉圖要把詩人逐出理想國,真是如出一轍、殊途同歸了。
真理過了頭就變成謬誤。把一種批評方式絕對化,無限夸大,結果竟抹煞了批評的對象,而抹煞對象也就意味著否定批評本身。傳統(tǒng)批評家始料不及的這個教訓,值得我們深長思之。
二、品味式的審美批評
如果說在傳統(tǒng)詩論中,政治、倫理的批評與儒家思想息息相關,那么在審美批評方面,卻更多顯示出道家思想的影響。這種影響,不僅表現(xiàn)為老莊的一些話頭被批評家輕易地移植為批評的術語,而且更主要的,是道家的思維方式為詩歌的審美批評方法提供了某些基本的模式。
比如,道家懸“自然”為最高理想。在傳統(tǒng)詩論中,“自然”也始終是批評家們最高的審美理想。鐘嶸所謂的“自然英旨”,司空圖說“真與不奪,強得易貧”(《二十四詩品·自然》),葉夢得力主“緣物體情,自有天然之妙”(《石林詩話》),姜夔云“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日自然高妙”(《白石道人詩說》),謝榛說“自然妙為上,精工者次之”(《四溟詩話》),王夫之也盛贊“不用意而物無不親”的“天然之妙”(《古詩評選》卷四)等等,都是如此。又比如,道家愛以一系列對立的范疇來觀察世界,如老子《道德經》中的“禍?!?、“盈沖”、“剛柔”、“奇正”、“靜躁”、“直枉”、“屈伸”等等;而傳統(tǒng)的審美批評也有許多對立的范疇,如“形神”、“虛實”、“巧拙”、“濃淡”、“枯腴”、“文質”等等,它們中包含著豐富的辯證因素。但最引人矚目的,恐怕無過于這樣一個事實了,即道家對宇宙本體的把握方式,竟決定了批評家審美把握的最基本的形式
從老子到莊子,他們都以對宇宙的總體性的直觀把握為最高認識。老子主張以“玄覽”的方式與“道”合一,莊子主張以“心齋”、“坐忘”的方式達到“物化”“入神”的境地,都指的是舍棄枝節(jié)和表象,用一種“神而明之”的高度直覺,徑取宇宙的本體——“道”。這種直覺比起一般具體的感覺來,乃更具綜合性和抽象性。在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批評家津津樂道的正是這種認識方式,他們孜孜以求的,是透過作品的“言跡”而直尋詩美的核心。這種對詩歌內核的審美把握,既非點點滴滴的零星感覺,也非純粹理性的概括,而是一種相當敏銳的直覺能力。這用批評的術語來表述,便是主張以“妙悟”的方法徑取詩中的“滋味”。司空圖第一個把“滋味”界說為是一種“咸酸之外”的“醇美”,既然在“咸酸之外”,就不是具體的感官所能勝任,也不是一般的概念所能表述。恰恰就在他的《二十四詩品》中,多次提到對自然之道的領悟,如“俱道適往,著手成春”、“由道返氣,處以得狂”、“俱似大道,妙契同塵”(分別見于《自然》、《豪放》、《形容》諸節(jié))等。由此可見這一路批評和道家思想的淵源關系。
“滋味”說、“妙悟”說的正式提出雖然為時較晚,但由于它們本是由中國詩歌的特質所決定的,因而作為一種批評方法,其跡象卻早已萌發(fā)在先了。中國詩一開始就走著和西洋詩不同的路子,西洋詩早先以敘事性的史詩和戲劇詩為主,所以亞里士多德的《詩學》把情節(jié)、結構等作為批評的重心;中國以抒情詩為主,因此審美的批評就勢必要側重于對詩歌內在感發(fā)力量的把握上。早期詩論中所說的“詩可以興”,這“興”字指的便是這種感發(fā)人心的力量。因為它植根于中國詩的特質之中,所以“興”在傳統(tǒng)詩學中的位置也日見顯眼:起初它還不過是詩歌“六義”之一,爾后和“比”連用成了批評家最喜談論的話題,再往后它單獨出入于一系列詩學概念中,其活躍程度還遠出于“比”之上,如“感興”、“意興”、“興寄”、“興象”、“興會”、“興致”、“興趣”等等,明清時有人干脆直截了當?shù)靥岢觥霸娨耘d為主”(吳淇《六朝選詩定論》卷一)。近人葉嘉瑩曾指出:“中國文論中‘興的一詞,在英文的批評術語中,根本就找不到一個字可以翻譯。這種情形,實在也就顯示了西方的詩歌批評,對這一類感發(fā)并不大重視?!?《中國古典詩歌中形象與情意之關系例說》,載《古代文學理論研究叢刊》第六輯)人之所短,正是我之所長,“滋味”說、“妙悟”說的提出,實際上不過是這個認識的進一步深化:前者試圖深入辨析詩歌感發(fā)力量的不同質地,后者則指出了把握這種感發(fā)力量的有效途徑。批評家根據(jù)實際的審美體驗,認為“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鐘嶸《詩品序》),然而這一份感動,這一種余味,又是可意會而難言傳的,為了從理論上解釋這種體驗,所以鐘嶸把“滋味”的概念引進詩歌批評的領域,司空圖更把“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詩”定為明確的批評原則。此后,對詩的“品味”就逐漸成為傳統(tǒng)審美批評的主要方式。無論是辨析不同作家不同風格的審美特征,還是對作品審美價值高下的估定,或是對某種美學理想的闡發(fā),往往都以“詩味”作為根據(jù)。例如鐘嶸斥玄言詩為“淡乎寡味”,歐陽修贊揚梅堯臣“近詩猶古硬,咀嚼苦猶嘬;又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水谷夜行》),蘇軾“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書摩詰藍田煙雨圖》)等等,都是用的同一方法。
既然這種批評的目標在徑取詩歌內在的感發(fā)力量,那就不能斤斤拘限于表面的文字,免得讓它們分散了注意力;何況作為概念的語言,在表現(xiàn)無限精微的情志活動上總是有局限的。所以中國的批評家不愿象西方的詩論家一樣,在文字的修辭方式上作過多的盤桓,而是提倡一種“舍筏登岸”的方法。又是莊子,為這種方法作出了最早的理論表述,《莊子·外物》說:“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以后皎然的“但見情性,不睹文字”,司空圖的“不著文字,盡得風流”,嚴滄浪的“不落言筌”、“無跡可求”,王夫之的“總以靈府為逵徑,絕不從文字問津渡”(《古詩評選》卷一)等等,都是主張超越于“言跡”之外,而直取詩中三昧。通俗地說,就是要對詩歌特有的藝術魅力,達到一種宏觀的、高度綜合的直覺把握。例如,劉勰以“風骨”來概括建安文學的時代風格,嚴羽以“盛唐氣象”來概括唐詩高潮的風貌,王國維以“有我之境”、“無我之境”來概括詞里不同的藝術境界,等等,這些都是用“舍筏登岸”的方法,在審美上所達到的深刻認識。它們超越了個別和偶然,而達到了把握整體和必然的彼岸,其間所用的“筏”不僅是理性的歸納,而且?guī)в泻軡獾母行陨?。它們不是批評家按照某種理論模式推理演繹的結果,而是在無數(shù)詩篇中涵泳玩味后審美感受的再現(xiàn);它們不僅意在加深讀者的理性認識,而且更著意強化讀者的感覺;它們不是要把我們導向某種理論體系,而是要指引我們“跡近”詩歌本身。一句話,這種審美批評不是純粹的理性批判,而是感覺的批判(借用歌德語,見《文藝理論研究》創(chuàng)刊號第177頁)——不過不是零星的、片斷的感覺,而是高度綜合了的感覺,類似從樂曲中提取基調的感覺。這種直觀能力,是批評家對作品“左攀右涉,晨躋手覽,下上陟頓,進退回旋”(高
一百多年以前,別林斯基曾在俄國殷切呼喚:“以培養(yǎng)口味為己任的批評在哪里?”(《文學的幻想》,見《別林斯基選集》一卷第37頁)他也許不知道:就在近鄰的中國,這種批評早已成為一個傳統(tǒng)。今天,正當許多批評家在文學批評的領域內,競相引進自然科學和其他人文科學的各種成果時,重提這個傳統(tǒng)也許是個切合時宜的警告:它提醒我們在吸收五花八門的理論和方法時,要始終忠實于自己的審美感覺,不要為單純的理論興趣而犧牲了我們真實的感覺。當然,在近代科學教育薰陶下成長起來的我們,也有理由對傳統(tǒng)的批評表示不滿。我們希望避免它的主觀性和籠統(tǒng)性,避免由于界說不清、缺少分析而帶來的批評的歧義,以及由此引起的批評家之間無謂的消耗戰(zhàn)。藝術性和科學性的統(tǒng)一、感性綜合和理性分析的統(tǒng)一,——這也許是我們應該冀求達到的理想的批評。(未完,下期續(x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