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鋒
生命誠寶貴,
愛情價更高;
若為自由故,
二者皆可拋!
這是魯迅在《為了忘卻的記念》一文中說到的,他在翻閱殷夫留在他那兒的遺物——德文版《彼得斐詩集》時,“在一首《Wahlspruch》(格言)的旁邊”,發(fā)現(xiàn)了這“用鋼筆寫的四行譯文”。
這四句為人們指出正確的人生之路的不朽頌歌,一經(jīng)引入先生的文章后,很快的就成了我國革命人民所共珍愛、喜傳誦的座右銘。但由于原件不易見到,所以大家總弄不清此詩該冠以什么題目為是。有些學者還以為譯文有誤,說這“最后一句是應該譯為‘愛情亦可拋的”,其實,這是個誤會。
原來從原作的出世到這首譯詩的產(chǎn)生,有一個頗為曲折的過程。事情還是讓我們來從頭說起吧。
1846年9月,匈牙利詩人裴多菲與一位伯爵的女兒、秀麗多姿的尤麗亞,因互相傾慕而相愛??蓞s遭到了尤麗亞父親的竭力反對和阻撓,詩人為此而感到苦痛和憤慨。這時的匈牙利正處在奧地利人不斷入侵,國內(nèi)階級壓迫日益尖銳,民族危亡迫在眉睫之時。詩人一下子就面臨了兩種嚴峻的考驗:是神圣的愛情聽憑惡勢力吞噬,還是不惜生命,去斗爭、去拼搏,去奪回自己的幸福;是聽任祖國被強盜們蹂躪,自己甘當奴隸,茍且偷生,還是起來,用自己的青春和熱血保衛(wèi)祖國。1847年新年伊始的第一天,裴多菲在激情涌溢之下,振筆疾書,寫下了《自由與愛情》這首革命的箴言詩,對自己的生命、愛情和自由這三種關系的處置,作出了最響亮、最正確的回答:
自由與愛情!
我要的是這兩樣。
為了愛情,
我犧牲我的生命,
為了自由,
我又將我的愛情犧牲。多么崇高的思想,多么執(zhí)著的信念。這首詩不僅是裴多菲的革命誓言,同時也表達了十九世紀資產(chǎn)階級革命志士的共同心聲。
尤麗亞在裴多菲的啟迪、引導下,不久終于沖出了封建牢籠,幸福地與詩人結了婚。而這以后,尤麗亞又成了詩人去實踐這首箴言詩的最積極支持者。
1887年,即在裴多菲為抗擊沙俄的入侵,獻出自己寶貴生命和甜美愛情的第三十八年,奧地利翻譯家阿爾弗雷德·滕尼斯,將這首詩由匈牙利文譯成德文,收入在維也納出版的那本《彼得斐詩集》第十八頁中時,改其題為《格言》,其形式也由原六行格律詩改譯成四行格律詩,而且還將最后一句改譯為“我樂意將二者拋棄”。
殷夫的這首四行五言譯詩,乃是照德譯詩《格言》轉譯的,故譯文與裴多菲的原作有異;而對德譯來說,殷夫的譯文是十分精當、無懈可擊的。許多文章在引述殷夫的這首譯詩時,常把第一句中“誠寶貴”作“誠可貴”,把第四句中“二者”作“兩者”,這是不當?shù)摹_@可能是一種普遍性的疏忽。
關于這首譯詩的產(chǎn)生,也有一幕頗為動人的故事:1926年夏,殷夫與杭州的一位女學生,俊秀端莊的“真”姑娘開始通信相愛。不久,詩人便投身革命運動,同時他也十分關心她的進步?!八摹ひ欢狈锤锩兒笏恍冶徊?,在獄中寫了一首長詩,詩中向她發(fā)出了“快去,了解了革命,努力的做人去”的呼號。殷夫出獄后,立刻寄了一張題有“出獄紀念”四字的半身照片給她。“真”姑娘對詩人雖一往深情,可惜卻沒能領悟他的一片苦心。
1928年10月初,“真”姑娘為了與殷夫的愛情能夠得到進一步的發(fā)展,沖破了家庭的阻撓,特從杭州趕到象山女小去任教。然而,事與愿違。殷母由于聽信了一些流言,竟然成了他們相愛的堅決反對者。同月底,殷夫從上海再次出獄回到故鄉(xiāng)。詩人由于兩次被捕入獄,家里對他嚴加管束,母親說什么也不讓他再離開自己的身邊。供給他生活費用的當了國民黨高級軍官的大哥,早就向他發(fā)出了所謂“快不要再胡鬧下去了”的警告,竭力要他也去“做剝削階級的工具”。
年輕的詩人立刻感到,自己的愛情和前途都到了需要進行抉擇的關鍵時刻。正是在這期間,殷夫翻譯了這首詩,表達了他要奮不顧身地去為革命而割愛、而獻身的決心。
原來殷夫與“真”姑娘見面后,十分感激她對自己的深情和忠貞,把她比作“東方的Beatrice(比亞德麗絲,但丁《神曲》中描述的引導他上天堂的女子)”。然而,她對革命的茫然無知,又使詩人深感自己是“愛了俗人之愛”。作為一個革命者的殷夫,深知自己的命運和肩負的重任,他隨時都作好了為革命而流血犧牲的準備;而這個“硬心的姑娘”,對生活卻是有著自己的希冀。因此,這種愛情的繼續(xù),對雙方都無益。為此,當由于女方母親的干涉,她被迫返回杭州時,殷夫雖然難分難舍,甚至“伏枕大哭”,“悲不能勝”,最后還是克制住了自己,沒有去設法挽留她,而是衷心地祝愿她:“向前去呵,創(chuàng)造去,你幸福的將來”。
次年春,殷夫終于沖出了家庭的重圍,返回了戰(zhàn)斗的上海。他為了能毫無牽掛地獻身黨的事業(yè),不僅自覺地割舍了與“真”姑娘之間的情愛,同時又宣告與大哥決裂。
殷夫與“真”姑娘雖然分手了,但他們之間的真誠友誼卻始終保持著。這以后,殷夫還曾有過兩次戀愛。前次是同一位姓蘇的地下黨女同志戀愛,他們在共同的戰(zhàn)斗中,建立起了深厚的情誼。蘇一直把殷夫當作自己的親弟弟一般,總是無微不至的關心他、愛護他。不想詩人誤會了這種感情。當他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時,就立刻制止了自己。后一次是同在上海求學的家鄉(xiāng)姑娘楊某戀愛。1930年底,楊曾再三要求殷夫同她一起回象山度假。為了神圣的革命事業(yè),詩人毅然舍棄了這次愛情,留在上海進行革命活動。不久,他再次被捕。最后以自己的鮮血和生命,去實踐了《格言》詩的崇高精神。
這首譯詩是殷夫以直城垛形格式,譯寫在那本德文版《彼得斐詩集》中《格言》一詩的左側的,未譯題,標點是魯迅將此詩錄入《為了忘卻的記念》一文時,參照了德譯加上去的。我們從由滕尼斯所作、殷夫譯的《彼得斐·山陀爾行狀》一文,還能找到此詩的另一種譯文:
愛比生命更可寶,
但為自由盡該拋!這兩種譯文,譯者都把自己堅定不移的革命信仰和真摯強烈的戰(zhàn)斗激情,以及那精湛的藝術技巧,都充實、豐富到原作中去了,實際上是一種再創(chuàng)作。
(綜合《魯迅與殷夫的初次見面及余話》等文摘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