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曉冬 丁 聰
一九四一年,弗吉尼亞·伍爾芙完成了小說《幕間》,又開始聽到令她不安的低語聲,這是精神錯亂的前兆。三月,一個晴冷的早晨,她象往常一樣拿起自己的手杖,悄悄離開家。人們以為她又去散步了,可她再也沒有回來。
伍爾芙的一生都籠罩在精神病的陰影里,她在一個分裂的自我中掙扎,力圖控制它、掌握它、超越它。創(chuàng)作成了她超脫自我的手段。然而,每次創(chuàng)作完畢,她都精疲力盡,瀕于精神崩潰;而每次危機過后,她又以更大的熱情投入創(chuàng)作。就這樣,她和自己搏斗了一生。
也許,這就是她成為著名意識流作家的原因之一;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她的作品里總有一種對解脫的渴求。
《去燈塔》是伍爾芙的代表作之一,有些批評家甚至認為,這是伍爾芙最好的一部小說。在《去燈塔》里,我們可以明確地看出這種自我超越的主題。
和其他意識流小說一樣,《去燈塔》沒有什么故事情節(jié)。它圍繞一次去燈塔的遠足展開,描寫了一群知識分子,在拉姆齊先生海濱別墅度假期間,前后兩個半天的心理活動。淡淡敘來,卻有著深厚的感情韻味和思想內涵。
小說分為:“窗口”、“流年”、“燈塔”三章。
第一章開始,拉姆齊太太和拉姆齊先生為第二天是否可能去燈塔一事發(fā)生了分歧。拉姆齊太太對小兒子詹姆士說,天氣也許會轉晴,他也許能到他向往已久的燈塔去。拉姆齊先生則認為,這無異于對孩子扯謊。生活是嚴酷的,容不得半點渺茫的希望。
拉姆齊先生的觀點,似乎在他客人們的身上得到了印證。他們人人陷在自己的苦惱之中,無法擺脫:拉姆齊先生的學生坦斯利出身貧寒,刻薄好斗,與任何人都合不來。他拼命工作,卻仍然只抽得起最劣等的煙草;畫家莉莉獨身未婚,唯一的愛好就是畫畫。可她總無法讓畫面和諧起來,感到生活是個失??;班克斯教授是個老鰥夫,他整日把自己關在試驗室里,在拉姆齊太太熱情的邀請下,才到這里來散散心;卡邁克爾先生則是被妻子從家里趕出來的。他對拉姆齊太太的關懷報以懷疑的目光。就連拉姆齊先生本人,也為自己盛年已過,沒有也不可能再做出他所期望的成績而煩惱。
然而,只有拉姆齊太太,雖也在生活的重壓下喘不過氣來,可她仍然打起精神,給別人帶去溫暖和慰藉。她認為,生活雖然是痛苦的,人們也許最終都要失敗,可是只要能用自己的溫暖給周圍人創(chuàng)造一些難忘的時刻,生活便將因此獲得意義。不朽的業(yè)績并不存在,只有超脫生活的羈絆,以寬容和愛心對待一切,才能達到與宇宙精神相一致的境界,獲得真正的永恒。
拉姆齊太太和拉姆齊先生在去燈塔一事上不同的看法,是兩種生活態(tài)度的分歧?!按翱凇币岳俘R太太的晚宴圓滿成功為結束,肯定了她的生活態(tài)度。她那不哀不怨、博大深邃的愛就象那座為海上船只指路的燈塔一樣,用自己溫暖的光輝,給夜航的人們以安慰。大海是流動的,如生活之變幻莫測;塔燈是牢固的,它象征著一種永恒的精神。
可是,獲得真理是要付出代價的。書中人物用了十年時間才真正認識到拉姆齊太太那種生活態(tài)度的意義?!傲髂辍币詨艋冒愕墓P觸,通過對風侵雨蝕的海濱別墅的描寫,交待了十年的滄桑。拉姆齊太太死于操勞過度;拉姆齊的兒子安德魯在戰(zhàn)爭中斃命;女兒普魯死于難產(chǎn);經(jīng)過喪友之痛的卡邁克爾成了詩人?!傲髂辍睆娬{了人的痛苦在宇宙中的渺小,作家簡單交待了人物的命運,卻用大量筆墨來描寫自然力對別墅的侵凌。在這更為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書中人物卻反而意識到了拉姆齊太太那種生活態(tài)度的可貴。
第三章“燈塔”,描寫的便是這種精神上的“頓悟”。十年后,一部分故友重又聚集到拉姆齊先生的別墅里似乎要追回些什么,了結些什么。這一天里,一切都變得具有特殊的含義。莉莉“不禁感到,今天早上所發(fā)生的每一件事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苯?jīng)過十年的延宕,拉姆齊先生終于帶著詹姆士和卡姆完成了去燈塔的航行。他接受了拉姆齊太太的生活態(tài)度,和他的孩子達成了諒解,進入了一個新的精神境界。當拉姆齊先生抵達燈塔時,莉莉也得到了生活的啟迪。她在悲天憫人的感情中,完成了十年前她無法完成的畫。小說的主題正在這里得到了完滿的表現(xiàn)。
和伍爾芙同時代的小說家E.M.福斯特在評論這部小說時說:
當我們閱讀它的時候,體驗到同時身處兩個世界的那種難得的快樂,那種只有藝術才能給予的快樂:在一個世界里,一個小男孩想去燈塔,可是在他長大成人、感情已經(jīng)起了變化之前,一直沒能去成。另一個是形式的世界,它通過畫家莉莉大量的內心體驗得以強調。”(《弗吉尼亞·伍爾芙批評論文集》)
這個“形式的世界”便是《去燈塔》的象征系統(tǒng),它是伍爾芙精神軌跡的藝術再現(xiàn)。而作品自我超越的主題,在作品色彩的象征系統(tǒng)中,也可以追溯出蹤跡。
對于伍爾芙來說,強烈的顏色代表了褊狹的自我中心主義和感情用事的傾向,恬淡的色彩則代表了超越自我的人生境界和淡泊、客觀的認識態(tài)度。她曾在《自己的房間》里論述了真理和藝術極境與超然無我之間的關系,然后譬喻道:“感情的紅光”,“真理的白光”。(弗吉尼亞·伍爾芙:《一間自己的房間》)怨天尤人的自我中心主義者總是偏激的,世界在他們眼里產(chǎn)生變形,猶如物體在紅光里被夸張、扭曲;淡泊、超然的人能客觀地觀察世界,就象白光下的一切都清晰、明確。喧鬧的色彩還使人聯(lián)想起騷動不安的情緒,而安靜的色彩則讓人感到平和與寧靜。在《去燈塔》中,伍爾芙同樣用了強烈的色彩來象征被偏執(zhí)、苦惱困擾著的靈魂;用清淡的色彩來代表安詳、超然的心境。
拉姆齊太太是書中第一個達到那種澄之不清、擾之不濁的人生境界的人物。她的代表色是淡泊的藍色、綠色、灰色和白色。這首先表現(xiàn)在和拉姆齊太太相關的一系列意象中:她戴灰色的帽子,圍綠色的圍巾,眼睛是藍色的。她死后,莉莉在幻覺中看到她在灑滿白花的綠谷里徘徊。其次,這些顏色又是書中的人物對拉姆齊太太人格的總結。在幼年的詹姆士眼里,她是一眼噴濺的生命之泉,是一棵濃蔭紛披的果樹。成年后,當他回憶起她時,她又在一片藍光中出現(xiàn)。她自然、平和、毫無矯飾。因此,她能理解一切,與周圍的人保持和諧的關系。
這一點也表現(xiàn)在她與大?!{色、和燈塔的燈光——白色的認同和默契上。每當她沉思或獨坐時,海浪和燈光就來親近她、和她低語。它們既是有情的,又是無情的;既使她想起生活中的煩惱,又給她帶來無限的快慰,就象它們所象征的生活本身和那永恒的精神一樣。拉姆齊太太和它們的溝通,標志著她已超脫了自我的局限,和它們溶為一體,象它們一樣地博大、無限、包容一切。在她和大海、燈光默契的同時,她的生命也染上了它們淡淡的色彩。
與拉姆齊太太相對立的人物的顏色,是濃重的紅、紫、咖啡等色彩。坦斯利先生心胸狹窄、為人傲慢,對別人的態(tài)度又極其敏感。他深陷在自己的苦惱中,成為自我中心桎桔下的奴隸。莉莉在回憶他時,把他和紅色與紫色聯(lián)系起來:“他的腋下總夾著一本書——一本紫色的書,他在‘干事兒。她想起他坐在烈日下干活,晚餐桌上,正好坐在擋住你視線的地方?!庇捎跓o法突破自我的四堵窄墻,他從未真正領會生活的真義,甚至在宣揚博愛時,也顯得空洞無物:“他在宣講博愛……他在那里,身體削瘦、滿臉通紅、嘶啞地在臺上宣講著博愛(她用畫筆
拉姆齊先生與坦斯利的情況相仿佛。當他為自己不能攀上哲學思維的頂峰而苦惱時,他那代表著世界秩序的字母表便在他的眼前閃爍出紅光:“在Q之后還有一系列字母,最后的一個是很難被肉眼看到的,它在遠處閃著紅光。”當他為自己不能千古留名而郁悶時,他又徘徊在紅色的天竺葵旁:“看著眼前那一次又一次凝住他的思緒、預示著某種結論的灌叢,看著他的妻子和兒子,看著花缸上那常常點綴著他的思緒的紛披的紅色天竺葵,他……思考起來……”在最后一章里,當莉莉目送他駛近燈塔時,她看到一團咖啡色溶入一片淡藍色之中。與坦斯利不同的是,拉姆齊最終突破了自我的小圈子,步入了超我、忘我的精神境界。去燈塔的航程也是他自我超越的航程。
在《去燈塔》中,與自我超越密切聯(lián)系的一個概念是愛。然而,這種愛和通常的愛情不同,它是平靜的內心漾溢出來的喜悅,是建立在對人類不幸的共同命運深刻認識基礎之上的寬容。單純的性愛不但不能產(chǎn)生它,反而會走向它的反面。拉姆齊太太撮合成的一對夫婦:雷利和明塔,便是這種激烈但卻狹隘的性愛的犧牲品。他們不懂得性愛需要它本身以外的東西來滋養(yǎng),不兔最終反目成仇。早在他們剛剛訂婚的時候,莉莉就在看到這種性愛美麗動人一面的同時,也察覺出它野蠻、愚蠢的另一面。十年后,莉莉在回首往事的時候,把它總結為紅色的:“突然,象星星從天空劃過,她的心中亮起一道紅光,蓋過雷利,從他的身上放射出來。它象一團升起的烈火,標志著遠處海灘上野蠻人的狂歡……可是它的喧鬧聲和噼啪聲使他害怕、反感,在看到它的光彩和威力的同時,她似乎也看到它如何貪婪地、令人作嘔地吞噬著那房中的財富?!崩桌兔魉]有達到拉姆齊太太的精神高度,他們的愛只停留在溺情的層次上,因此他們無法擺脫嫉妒和猜疑所帶來的苦惱。
如果說去燈塔是象征著自我超越這一精神旅程的主線,那么,莉莉畫布上色彩的變化便是襯托這一主線的輔線。它象鋼琴上的低音和弦,追應著主旋律,織出一首優(yōu)美、和諧的曲子。
在拉姆齊太太應允的旅程開始之前,莉莉畫布上的色彩仍是強烈的:濃艷的紫色、刺眼的白色,甚至拉姆齊太太在她的筆下也被表現(xiàn)成紫色。這時,莉莉的內心還處于封閉狀態(tài),她害怕受到傷害,不愿意和別人溝通,人為地在自己和外界間筑起一道屏障。世界在她的眼里是支離破碎的,如同拉姆齊先生那個代表世界秩序的殘缺的字母表。因此,她無法解決景物之間的關系問題,無法表達出那隱藏在色彩下面的形,更無法使畫面的色彩完全諧調起來。“她感到自己經(jīng)常如此——拼命鼓著勇氣說:‘我看見的就是這樣,我看見的就是這樣。把那被無數(shù)外力分撕著的幻象的殘片緊緊地摟在懷里?!睆娏?、狂躁的色彩說明著書中人物被困擾的精神世界。它和拉姆齊先生對拉姆齊太太的誤解遙相呼應,以一種隱蔽而復雜的形式,表達了這時的旅程還無法兌現(xiàn)這一事實本身的豐富內涵。
然而,十年過后,當拉姆齊先生終于帶領孩子們踏上了去燈塔的旅途時,莉莉畫布上的色彩也開始起了變化。代表坦斯利和拉姆齊先生的紅色、紫色,變成了象征拉姆齊太太的灰藍色和淡綠色。這個過程正好和小船的航程相平行。小船漸近燈塔,拉姆齊先生逐步和孩子們達成諒解,不再為人生的短促和功名的速朽煩擾,莉莉畫布上的色彩也慢慢沖淡、融合,她對生活也有了深刻的理解。最后,當拉姆齊先生的小舟到達燈塔的時候,莉莉也畫完了最后一筆。這時,她與拉姆齊先生及卡邁克爾先生同時進入了一個充滿相互理解與同情的精神世界:“他們在想同樣的事情。她什么也沒問,可他(卡邁克爾)已經(jīng)回答了她。他站在那里,用手遮住人類全部的弱點和不幸。她感到他在寬容地、憐憫地審視著人類最終的命運。”拉姆齊太太那種悲天憫人的精神,于去燈塔的旅程結束之時,在其他人物的身上復蘇了。它標志著他們達到了伍爾芙所理解的那種超然的人生極境。這正如詹姆士·哈佛利所說:“小說本身就象莉莉的畫,目的在于捕捉、固定拉姆齊太太的本質。”(弗吉尼亞·伍爾芙:《向著光明之屋》)莉莉用她恬靜的色彩、渾成的畫面,為小說的主題打上了句點。
《去燈塔》表現(xiàn)的是對功名、生死和性愛的超越,而這種超越又是一種愛。它有著東方佛教的淡泊意味,卻不把摒棄愛欲作為前題;它有著基督教的博愛精神,卻不主張信仰上帝。它是“兩種極端的力量在刀刃上的平衡”,是在經(jīng)歷了種種苦難之后,對人類豐富而又痛苦的生活投去的一瞥愛憐的目光。這種被羅伯特·基利稱之為“從個體和局部向群體和普遍”運動的傾向,其實是一個充滿社會動蕩與思想的蛻變的時代的要求,也是伍爾芙對自己無法平靜的內心的補償。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七日,伍爾芙在日記里寫道:
……我在構思《去燈塔》……我有一個想法,給我的書造一個代替“小說”的新名詞。新的——伍爾芙創(chuàng)造的。什么呢?挽歌?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去燈塔》發(fā)表的一年多后,她又在日記中寫道:
父親的生日,他該九十六了……幸虧沒有這樣。他的生命將會毀了我的。那會怎么樣呢?沒有寫作、沒有書——不堪想象。
我曾經(jīng)天天想起他和母親。寫作《去燈塔》把他們從我的心中驅走了。
由此可見,伍爾芙寫作《去燈塔》的一個明顯動機,就是要平息內心的騷動,獲得安寧和平靜。這種動機以自我超越的形式滲透在這部小說里。伍爾芙也想象書中的人物那樣,步入一個淡泊、超脫、充滿理解與同情的世界里去。她暫時做到了,如她的日記所述,可是沒有最終做到。倒是她身后留下的這個奇妙的藝術世界,使后來的人不斷從中體驗到那種永恒的寧靜之美,隨著書中的人物一起溶入一片淡淡的色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