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上九

云姐姐的話：這是發(fā)生在某市重點中學(xué)的一個真實故事。為尊重活著的和死去的生命，請允許我們隱去她和他們的真名。

中學(xué)生早戀問題，雖有不少作品觸及，但迄今仍未引起社會根本的重視。我們的一些教育者，仍抱著陳舊的觀點，采取“捂”和“壓”的辦法，簡單生硬地把中學(xué)生的一些感情萌動，一概斥為“見不得人”“受資產(chǎn)階級腐朽思想侵襲”。更讓人遺憾的是，我們的教科書中，還沒有一部系統(tǒng)地指導(dǎo)青少年正確認識生理、戀愛，對他們進行情感教育的著作。

我無意為早戀辯護，只是覺得一個充滿著幻想的17歲的生命就這樣匆匆斷送，該使人們猛醒了。

一

下課鈴一響，女孩子便風(fēng)一般吹向操場旁的噴泉，她們談?wù)撝偓幍摹段沂且黄啤罚煺娴匕炎约号c作品中的人物對號。幾個年齡小的向大姐姐們坦露內(nèi)心的秘密，引得大家哧哧地笑。每每這時，有個女孩卻沉默著，當職業(yè)觀眾。好幾次，女伴們向她提出“強烈抗議”。她叫黃婉。

不知誰宣布，開始披露“午間新聞”：班上17個女生，有10個已對上號。李小平在食堂買飯時幫誰站了隊；王麗和趙國龍周末進行了一次約會；上政治課時，誰的眼睛一直在看誰，一共看了96眼；云云。

黃婉一直在沉默。兩年來，她的表情始終是那么嚴肅。她是這所中學(xué)文科班里的尖子生，是全校公認的才女。她不愛讀瓊瑤的小說，更很少同男孩來往，老師把她作為全班的楷模。但她自己明白，這些只不過是她的外表，她的內(nèi)心常常沸騰。在家里，她獨自對著穿衣鏡，偷偷欣賞那富于青春美感的身姿，一站就是一小時。她很美，像一尊散發(fā)著青春氣息的雕塑，只是過分嚴肅了些，讓人有種距離感。

一個早晨，黃婉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長大了，曲線漸漸分明，微微隆起的胸部，穿衣服時的輕輕磨擦也會感到某種震顫。她喜歡同男同學(xué)待在一起，即使不說話，只默默地感受一種氛圍。她知道，這是青春期的標記。終于有一天，黃婉上課第一次開始走神。

她回憶起上生理衛(wèi)生課的情景：許多同學(xué)都低著頭，臉頰漲得通紅。老師走進教室，穿著件銅盆領(lǐng)灰色襯衣，雖說是大熱天，卻把領(lǐng)口的紐扣扣得緊緊的，遮住脖子下面的皮膚。老師講課的語言十分含蓄，黃婉什么也沒聽清。

班主任陳老師倒是常給同學(xué)敲警鐘，說青年時期最重要，引導(dǎo)不好就會走上邪路；要消除雜念，時時想著共產(chǎn)主義理想和四化大目標；說要隨時警惕，不要受社會不良思想的污染。黃婉記得母親也是這樣說的。母親對女兒很嚴厲，但很少關(guān)心女兒的內(nèi)心變化，母女之間幾乎沒什么溝通。幾年前黃婉來初潮時，緊張得不行，她什么也不懂，偷偷用舊書和廢報紙折疊了做衛(wèi)生帶，腿都磨腫了，幾個月后母親才知道。

班主任突然停下課來，批評一個男同學(xué)上課走神，還說另一個女生課間操時狂笑，一點都不莊重。最后，又表揚了黃婉（顯然沒發(fā)現(xiàn)黃婉木然地走神）：“多穩(wěn)重的女孩子啊，表情是那樣平靜，舉止是那么端莊?！边@天，黃婉傷心地哭了，她覺得自己滿肚子委曲，她多想站起來宣布，那個嚴肅的形象并非她的真實。

但她沒有勇氣。

二

黃婉喜歡聽費翔的歌，喜歡那支《故鄉(xiāng)的云》。她覺得歌聲里有一種東西，一種力—讓內(nèi)心產(chǎn)生向往的力。

高12班的同學(xué)在郊外過團日，歡迎兩名青年加入團組織。枕著綠茵草坪，任眼神在藍天里游弋，任風(fēng)在臉頰上吹來拂去，黃婉覺得舒心極了。大自然是溫馨的，她忘記了緊張的功課，忘記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的嚴肅，她想松弛一下。她太累了，無論做功課還是做人。

新團員宣誓完畢便開始表演節(jié)目。首先是女生的傣族舞，然后是男同學(xué)表演啞劇—《吃雞》。第三個節(jié)目由新團員出，那個外號叫“杜丘”的楊力自彈自唱，演唱費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掌聲雷鳴般響起來?！罢姘簦透杪暥及??！蓖瑢W(xué)們在談?wù)撝?。黃婉竟忘記了鼓掌，她一直看著楊力，她覺得楊力有些像費翔，那動情的旋律，寬寬的肩膀，還有突起的三角肌。她的思緒一會兒跳到春節(jié)聯(lián)歡會上，一會兒跳到眼前這塊熱烈的草坪，心中掠過一陣幻象：多少年后的一個黃昏，楊力長大了，她也長大了，他們挽著手在草坪上漫步，一直走向遠處的海棠林。

歌聲停了，黃婉下意識地望了望周圍的同學(xué)，心在劇烈地跳著?！霸趺磿心欠N想法?！彼哪樕巷w過一片紅云。

這天夜里，黃婉怎么也無法入睡，吉他、歌聲、寬肩膀、海棠林……老是在眼前浮動。

她想告訴母親，但又難以啟齒。也許母親會罵自己不要臉，把自己等同于社會上那些壞女孩。上星期母親還念叨過：她的一個同事的女兒，那么小就談戀愛，被學(xué)校開除了，給父母丟人現(xiàn)眼。何況，近幾個月來，母親心里也夠苦的。父親很久沒回家了，借口說站上任務(wù)重，春天是旅客運輸旺季。聽母親講，一些食宿店為了招攬生意，對駕駛員實行“三包”，父親的魂被一個壞女人“包”去了。

黃婉在床上翻來復(fù)去。終于，她拉亮臺燈，給楊力寫了一張小紙條。

“我喜歡你，把整個女性的世界都坦露給你，你是第一個走進我內(nèi)心的男孩子……”

她心里亂極了，像是有無數(shù)只小貓在用爪子撓她的胸口。眼前迷蒙一片，她多么渴望有人幫助她繞過暗礁…

第二天的外語課她一個單詞也沒記住。放學(xué)后，她走在楊力后面，矛盾著、斗爭著。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把手心里握得濕轆轆的紙條毀掉，可這個念頭僅存在了一瞬。她的整個心靈被一股不知來自何方的巨大的魔力誘惑著、沖擊著，每一個舉動都不由自主。她走上前，把紙條塞給楊力，然后轉(zhuǎn)過身來，不顧一切地向前跑去……

路上過往的行人在詫異地看著她。

那些熟悉的房屋、樹木也驚奇地打量著她。

可她根本沒法注意他們和它們，就像一架永動機，不聽使喚地只知道奔跑。她滿頭大汗跑回家，母親問：“怎么啦？外面下雨了？”“……啊，……嗯……”她擦擦汗，嗯啊地應(yīng)付著。

“沒有嘛！”母親到門口看了看，“這孩子！”

三

數(shù)學(xué)老師兼班主任陳麗娜的臉色陰沉得嚇人。她一踏進教室，里面42個年輕的生命便都習(xí)慣地靜寂下來?！敖裉斓恼n不上了，開個丑聞發(fā)布會。”她氣憤已極，將黑板擦重重地扣在講臺上。“有人不講禮義廉恥，公然向男同學(xué)寫求愛信。大家想不到吧，還是團支委?！苯又S婉最害怕的事情發(fā)生了—老師宣讀了那個揉皺了的紙條。

她的腦袋像要爆炸，無數(shù)道劍一般的目光一齊向她投來，她真想鉆進書包、鉆進課桌、鉆進課桌下面的水泥板里。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的空蕩蕩的心被撕裂著。同學(xué)們不知什么時候走光了，她一個人坐在那里，呆呆地，像只木刻的玩偶。

四

她躺在那里，穿一件潔白的連衣裙，仿佛透過林蔭輕輕灑在草坪上的一束光線。

她的心已經(jīng)永遠地給了這塊草坪，因為這片草坪是屬于春天的。

她的臉色很像旁邊那條冰冷的石凳，而那微啟的嘴唇上卻充滿了對生活的眷戀。很顯然，她不愿離開這個曾經(jīng)有過美好回憶的校園；不愿告別17歲的青春年華……可她還是離開了，在春天的早晨，在她背誦英語單詞的草坪。一陣晨風(fēng)卷來，卷動無數(shù)紅紅的海棠的落英，有幾團花瓣在空中飛舞，緩緩落在她的身旁，她的臉上。

草坪上圍滿了人，有她的母親，弟弟，還有老師和同學(xué)。那個可愛的小男孩在痛苦地搖動姐姐的身子，悲愴地喊著：“姐姐，姐姐，我的好姐姐。”

一切都晚了，這一次，生命的蠟燭被她自己永遠地吹滅了，只有風(fēng)在默默向人們講述著一個悲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