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曉林
1976年秋天,我還是遼寧第一師范學(xué)院的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凌源縣一個林場出現(xiàn)了松毛蟲。凌源縣向我讀書的那所大學(xué)發(fā)出求救。我們便浩浩蕩蕩開往撲滅松毛蟲的林場。戰(zhàn)斗了大約10天,我們這些大學(xué)生,就要班師還朝了。大家十分高興,都張羅買點當(dāng)?shù)氐耐撂禺a(chǎn)帶回去。
凌源縣本地值得夸耀的土特產(chǎn)并不多。聽說有一種蘑菇,叫“楊樹蘑”,價格既便宜又好吃。于是,大家三三兩兩地去老百姓家買“楊樹蘑”。
這天,我約幾個女生轉(zhuǎn)進(jìn)一個山溝。大家嘻嘻哈哈挨家“搜索”走了幾家后,便“各自為戰(zhàn)”了。我來到一個有兩間草房的院子里,沖里面喊了兩聲。一個年輕的女人抱著個孩子,從那草房里走了出來?!按蟾?,你想買蘑菇嗎?我家里有?!边@是個23歲的女人,瘦瘦黃黃的,一雙本該美麗的睛睛有些呆滯,頭發(fā)顯得有些凌亂。秋天了,她只套了件打著補丁的絨衣。里邊沒有襯衣,沒有背心,豐腴的乳房半露半掩。這女人說不上漂亮,完全沒有年輕女人的風(fēng)姿綽約,但長得還算順眼。那女人把我讓進(jìn)外屋,抽身便出去取蘑菇了。我定睛一看,不覺倒吸一口涼氣。這間屋里真可謂家徒四壁??簧希粋€臉色白蠟似的男人踡曲在一堆破棉絮中??簧蠜]有炕席,裸露的炕面上,除一條半新的褥子,兩個枕頭,其余的什么也沒有了。再看四周,更是無法叫人描述,沒有窗戶紙,沒有箱柜,沒有屯糧食的穴子,除了墻上依稀地印著一個“囍”字以外,再有的就是一個還算完整的水缸和鍋臺。一種無法言表的心情使我感到大腦一片空白,一陣木然。
少婦從屋外高高興興地提了兩大串“楊樹蘑”走了進(jìn)來:“大哥,你看這蘑菇多干凈,別人家一元錢一斤,我也算你一元錢。我家沒秤,你看著給好了?!?/p>
我仔細(xì)看了這兩串蘑菇,足有四五斤,果真是好蘑菇。我正要掏錢,突然聽見一個女生在院子里喊我的名字。我提著蘑菇走了出去。那女生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地告訴我。鄰居說,這家男人得了肝炎,病了一年多了,將不久人世。聽說這家女人也被傳染上了。你買她的蘑菇,不怕被傳染上嗎?聽了這女生的話,我不覺吃了一驚。慶幸自己沒付錢給這女人。要是付了錢,要不回來是肯定的了。
我轉(zhuǎn)了回來,支支吾吾地對那少婦說:“大嫂,對不起,我的錢沒帶夠,這蘑菇我不買了。”
那女人驚訝地看著我,大大的眼睛露出疑惑的目光:“大哥,你怎么不買了,你要是嫌錢貴,我可以少要點,你——”
沒等她說完,我拔腿便想走?!罢娴?,我不想買了,我想我是買夠了,這東西不能買得太多……”
突然,一個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這少婦一下子跪在我的面前,“大哥,是不是剛才那位大姐聽了鄰居的閑話。我丈夫得病,眼看著快沒救了。為了治他的病,我把家里能賣的都賣了。我和他結(jié)婚兩年多,只過了半年好日子,他便得了肝炎。由于沒錢治病,我把他耽誤了。我知道他活不長了,可我還是想給他治一治。為了給他治病,我背著孩子到處去借。能借的都借到了。人家知道我還不起,現(xiàn)在連買鹽的錢,都借不出來了。聽說肝炎不傳染,你還是買下這串蘑菇吧。別人一元錢一斤,我這合八角錢一斤,咋樣?大哥,你善人善面,看在我苦命的丈夫和孩子身上,你買下這兩串蘑菇吧——”
見此情景,我懵了。我想攙扶她,卻沒敢動。她跪在我面前,雙手捧著那兩串蘑菇,兩眼直直地盯著我,那目光充滿了乞求的淚水?!按笊阒?,我一個窮學(xué)生沒有多少錢,我——”
“大哥,兩元錢,你都拿走還不行嗎?兩元錢我可以給他抓藥,興許他的病能有好轉(zhuǎn),你不知道,我和他結(jié)婚的時候,我們家里都不同意……”
也許是良心發(fā)現(xiàn),也許是出于一種憐憫。我從口袋里掏出5元錢,(那天,我口袋里有兩張5元的票)正要象小說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那些仗義疏財?shù)膫b士一樣,想頭也不回地扔下錢就走的時候,那少婦一把拉住我,“大哥,我不能白要你的錢,這蘑菇你拿走吧。過幾天一下雨,山上還會長出來的?!彼涯⒐饺谖业氖掷铮铺闉樾α?。
后來,那兩串蘑菇,我?guī)У搅松蜿?。母親想拿它做菜時,我告訴母親:“這蘑菇有肝炎病毒,不能吃,還是扔了吧。”這兩串蘑菇終于沒有吃。
這件事情已經(jīng)過了13個年頭。今年4月,我又重回凌源,住在一個小山村里。不知是良心的發(fā)現(xiàn),還是人性的頓悟,我突然想起了那個可憐的女人。我承認(rèn)自己不是個男子漢。如果是男子漢的話,可以毫不猶豫地買下那兩串蘑菇;如果是男子漢的話,完全可以把另外那5元錢也一道給那女人;如果是男子漢的話,可以不必提走那兩串蘑菇……真的,我不是男子漢,不是的,男子漢所富有的正義感,同情心,寬宏大度,坦蕩胸懷我都沒有,沒有。
假如我再能遇到那女人,今天我也許會比當(dāng)年瀟灑些。我不知道那女人是否還活著,生活得怎樣。即使有朝一日見了她的面,我還能認(rèn)識她么?
(周群摘自《青年社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