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飛
音樂家談音樂,往往很有意思。科普蘭寫過一本《怎樣欣賞音樂》,伯恩斯坦寫了一本《音樂欣賞》。兩位音樂家的可愛之處都在于他們不是為音樂圣殿再加一圈靈光,而是啟開大門,引領平民們放膽巡視。
伯恩斯坦在音樂史榜上有名,由其幾方面的成就:指揮、作曲、鋼琴演奏。常被稱道的則是音樂喜劇的創(chuàng)作。不過,即使在不足千字的辭典條目中,也不嫌辭費地要補敘一筆:他的電視講座備受歡迎。這本《音樂欣賞》即是由之纂集而成。稍覺遺憾的是,這里只能通過文字去捕捉主持人幽然俏皮的神采了。
此著不是如作者所稱之為“音樂欣賞生意”中的那種風花雪月派:“它把音樂中每一個音符,每一個樂句,或每一和弦都變?yōu)樵葡?、峭壁或哥薩克騎兵等等來解釋。講偉大作曲家的身邊瑣事,虛構的也有,風馬牛不相及的也有”,音樂卻一字不提;也不是做分析的功夫:“一種保證有效的催眠劑。它所能做的只是供給你一幅主題的道路圖,一種指出一首作品簡單地形的導游手冊?!辈魉固拐f,他選擇的是一條中間道路。
比如,關于貝多芬。
“偉大的貝多芬!”——似乎誰都可以不假思索地這樣說。但結論得自何處?得自一本本記載著貝多芬生平遭際的傳記或傳記小說?得自充滿想像力卻無補其空洞抽象的詞匯:像高山,像大海,像……?或者想當然地以為他在旋律、和聲、節(jié)奏、對位、配器法諸要素上成就杰出?“不!不!不!”伯恩斯坦說,如此等等,簡直毫無意義!貝多芬的偉大就在于他“正確”(每一個音符正確無誤)!“為著他自己或任何人所不知道的原因,他會獻出他的精力和生命,只是為了確定一個音符無可避免地跟著另外一個?!辈恍艈??請看貝多芬自己寫過的樂譜。譬如,《第五交響樂》。當然,最好是他寫好了原來打算用在這部交響曲,而后來又放棄的原稿。請看他涂改過的每一部分,特別不要放過改動達二十次之多的那一頁!而“假如我們想想作曲家這樣做,最后留給我們的是一種感覺,說明世界上有些東西是正確的,本身始終一貫,忠實地跟隨著它自己的法則,一些我們可以相信永遠不會令我們失望的東西”,那么,這不是偉大又是什么呢?
再來看巴赫。
看看大歌劇。
還有爵士音樂的世界。
……
在不足二十萬字的小書里——當日的電視講座,也不過七、八個晚上吧——音樂世界的奧秘已全部被揭開了,無論高雅還是通俗,人人可以一掬芬芳。甚至讀過他講的“指揮藝術”,我以為伯氏的紐約愛樂樂團桂冠指揮的位置雖不可輕易取代,但指揮一首樂曲也就很平常呢(記起伯恩斯坦的一樁軼事:其任該團助理指揮之時,一天指揮突然病倒,他得到緊急通知要他不經排練而立即接手指揮一場音樂會,結果大獲成功,一舉成名,時年二十五歲)??傊?,作者盡可能地就音樂談音樂——盡可能地例舉樂譜,用尋常的語言把玄乎的問題講明白。這就是他所說的中間之途吧。對精通音樂者來說,這也許并非難事,只是很少有人去做才使它變得難了。
不過,仍有一問:音樂的意義到底是什么?即如科普蘭所說:“音樂家在激怒中說音樂除了音符本身之外什么也不是,而非專業(yè)音樂工作者則過分焦急地渴望著任何可以使自己更接近于這首樂曲的涵義的解釋?!?見《怎樣欣賞音樂》)就此,伯恩斯坦答道:“音樂的意義本身就是很難捉摸的東西。我們所能說的只是一連串的有意義的聲音是一種令我們向某一方面或另一方面感動的聲音,一種似乎有藝術真理的聲音。但如果濟慈所說‘真理就是美是對的話,那么任何使我們覺得藝術上真實的旋律,也必定是美麗的旋律?!?/p>
好極了!如此,對于一首樂曲,當我說:它很美。我喜歡。那就是音樂之意義的“澄明”了。
想起船山先生對“雅”的釋義:雅,本鴉字,由肖其鳴聲而來。慈烏所在皆有,人所常見,故有“常”義。常所習者,自然中度,借為風雅之雅亦即“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詳見《船山全書》第九卷,此處援引稍加“纂改”。)不論這一解釋是否“權威”,卻不妨再借此引申:雅,即是人人耳熟能詳之美。自然,我的本意只是想用它來說明音樂欣賞。
(《音樂欣賞》,〔美〕伯恩斯坦著,林聲翕譯,三聯(lián)書店一九八九年十一月第一版,4.4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