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 枝
我喜歡弗羅斯特的樸素,實(shí)在。
我去清一清牧場的泉水,/我只停下來把落葉全耙去/(還瞧著泉水變得明凈——也許);/我不會去得太久?!阋瞾戆伞?/p>
……
題為《牧場》的小詩是這本弗羅斯特詩選的第一首。顯然譯者是喜歡它的。在歷次出版的詩選之中,無論合集與全集,弗羅斯特都把這首詩列在卷首。顯然,詩人也是喜歡它的。
當(dāng)然,我也喜歡。
記起我喜歡的另一首小詩:
一切峰頂上/一片寧靜/一切樹梢/感不到/一絲微風(fēng);/林中鳥群已沉默。/稍等,片刻/你也將安靜。
這是歌德的名作《浪游者的夜歇》。詩人經(jīng)歷了塵世紛爭之后,從自然中找到了和諧,安寧,或曰終極意義。但是,“終極”對弗羅斯特來說,卻是開始,永遠(yuǎn)的,一個又一個的開始?!澳阋瞾戆伞薄罹蛷倪@里開始,它也將從這里結(jié)束。
詩是什么,詩人是什么,這個問題,討論了多久?其清,其高,其深,其玄,我是不敢置一辭的,印象中,“為詩辯護(hù)”的錫德尼說過,詩是行星般的音樂,那是神妙的、凡人的耳朵聽不見的。如此,則只有“仰止”的份了。但讀弗羅斯特的詩卻使我感到,詩不過是生活中最樸素的東西,或者說,是最樸素的生活。而詩人,就是樸樸素素地生活,又樸樸素素地表達(dá)情感的人。當(dāng)然他是充滿智慧的,但這智慧只在于他能夠?qū)⑸钪性S許多多復(fù)雜的糾纏不清的問題還原為“簡單”。
弗羅斯特是鄉(xiāng)土詩人。他成名之前與成名以后都生活在鄉(xiāng)村。因此,他寫收割,寫修墻,寫家鄉(xiāng)的亂石,寫風(fēng)雪之夜的一次經(jīng)歷,都親切而自然,仿佛生活中處處都是詩,只須隨意拾取就是了。他說,詩人“不追求記住什么東西,但是,如果記住了一些,就像一個人在田野里走路時衣服會掛上一些刺那樣,他們也不反對”。在其它選本中,入選的多是弗羅斯特的短詩,這一選集則較多地選入了他的敘事詩,如《家庭風(fēng)波》、《幫工之死》、《一百個硬領(lǐng)》,因而更能見其質(zhì)樸平易的一面。詩人拈取的都是生活中的平常情景,也是以一種“平常心”去寫它——也許別有深意,但我寧愿欣賞這“平?!?。“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不是很平常么,卻既有景,又有情;既溫馨,又惆悵,不是很美麗么。
在另外什么地方,讀過弗羅斯特一首題為《灶頭鳥》的詩,其中寫道,夏天的叢林里,總有一種鳥在歌唱,那就是人人熟悉的灶頭鳥。它不斷向人們訴說著自然界的各種變化,花開花落,風(fēng)雨陰晴,甚至還有公路上揚(yáng)起的沙塵。“Thequ-estiontbatheframesinallbutwords,/Iswhattomakeofadi-minishedthing.”詩的最后兩句,我不知怎樣準(zhǔn)確地翻譯它,只據(jù)我理解,這是說,他所構(gòu)思的問題,正是那些因不被人們注意而變得衰微的事。樸素的事實(shí)有時勝于深奧的真理,講出這種事實(shí)就足夠了——就已經(jīng)表明了詩人的一種關(guān)注,正像那只灶頭鳥,歌唱結(jié)束,“ButthatheKnowsin singingnottosing”,無聲勝有聲之妙,中西詩人皆得之。
“物情趨勢利,吾道貴閑寂。偃息西山下,門庭罕人跡”,(孟浩然《山中逢道士云公》)世情固惡,但不食人間煙火的棲隱大約也只屬理想之境,何況即便真的煙霞可餐,也未必就能不掛懷人世,倒是樸樸素素地去生活,反更實(shí)在些?!澳阋獝郏腿硬婚_人世”,在《白樺樹》一詩中,弗羅斯特寫道,每逢我厭倦于操心世事,就想暫時離開人世一會兒,然后再回來,重新干它一番。可又擔(dān)心命運(yùn)之神曲解此意,只成全愿望的一半,把我卷了走,一去不返?!拔蚁氩怀鲞€有哪兒是更好的去處”,因此,還是擁抱我們腳下的這塊土地吧。歡樂,痛苦;希望,失望,一寄于此。
我在這些路上走過,
我以為它們是活著的。(龐德《荒地》)
(《一條未走的路》,〔美〕弗羅斯特著,方平譯,上海譯文出版社一九八八年五月第一版,3.0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