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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留學(xué)生的藏書經(jīng)

1992-07-15 05:29應(yīng)鳳凰
讀書 1992年3期
關(guān)鍵詞:書架

應(yīng)鳳凰

看看小房間四周圍,逐漸逐漸又被五顏六色的書占滿了,再一想到這些陸續(xù)以不同方式,方向,不同時間弄來的書,因它的量多與笨重,事實上不可能全帶回遙遠(yuǎn)的家,明年畢業(yè)時,勢必大半就地丟棄或送人,不免嘆氣:人每每如此,一切痛苦與煩惱,原是這般,像累積書一樣,“自己陸續(xù)去找的”——這真是人類的悲劇之一,不光是書呆子獨有的專利。

說起自己與書的“孽緣”,太深重了;簡直是“罄竹難書”。這本帳也因為太多年、太亂、太沒道理,不借機抒發(fā)一下,只怕有精神錯亂之虞。這就像吸煙多年的人,明知對身體不好,卻越陷越深,也愈來愈痛恨自己;但苦于找不到戒去的方法,就是找到了,也因為沒有意志力、懶惰,于是蹉跎至今,也怨恨至今。

高中時代在臺北牯嶺街,后來是光華商場,不知道為什么會把那么寶貴的星期假日,花費在那些又臟又臭的地方。事實是,多少年來,百分之八十的余閑,全然在這些地方消磨掉了。想到那些一去不回的青春歲月,以及黃金假期,不去游山玩水,甚至去打工賺錢也還好些,總有看得見的成績,例如,起碼有銀行的存折數(shù)字,可以顧而樂之。偏偏著了魔似的,每逢放假,便背一只武俠電影里,丐幫老大們常用的帆布袋子,出沒在那些“收酒瓶破爛的人”鎮(zhèn)日走動的地方。去得太勤,有些店家還以為我是某圖書館收購部門請來的。時間久了,知道不是。但一天到晚去問老板:有沒有什么新到的——用語簡直像派出所走出來的巡佐。漸漸的,和那些老板們都熟得不像話,不待我開口,一看見我走進(jìn)來,他們就會自動向我指指某一角落,意思是:喏,那一堆是剛收來的,里頭可能有你要的。如果身上錢不夠,沒關(guān)系,下次一起算。

臺北家里就這么成為垃圾總站似的,破書爛書一架一架累積起來。幸好十幾年前,薪水階級還有能力在臺北的偏遠(yuǎn)地帶,分期付款買一層丑丑的頂樓公寓房子。要不然當(dāng)一只背著一架架爛書的蝸牛族,更是生不如死了。但也有過一次可怕的搬家經(jīng)驗,大概是結(jié)婚吧;別人的嫁妝是幾卡車冰箱電視之類值錢的財寶,我沒有別的,就是那些破書??蓱z的新郎官,結(jié)婚之前,下了班天天回家做苦工。先去木料行買一大堆三合板,回來量著墻壁自己鋸木,自己釘;大概世界上只有書架這種東西,是買的話太貴,請人做又劃不來;看上去人人會做,而做了之后才知道困難重重的奇怪的手工藝品。

話說當(dāng)時在報上找到搬家公司電話,問好了價錢,怕搬運工人生氣,在電話中就期期艾艾先道歉一番:對不起,我有一些書要搬,書可能比較重……。

“沒關(guān)系,沒問題啦”,對方輕松的滿口承諾,一副拍胸?fù)?dān)保的海派作風(fēng)。

誰知第二天他們一進(jìn)我的屋子,立刻雞嘴變鴨嘴。沒想到他們翻臉這么快,我委屈地反問:“昨天你們不是才說沒問題的嗎?”

“每人家里多少總有一些書”,工頭回答:“正常的話,是沒什么問題。但不能是這樣呀,小姐,你們家是賣書的嘛。”為了息事寧人,也為“頭殼已洗一半”,人家都已出勤走進(jìn)你家門坎,豈能轉(zhuǎn)回,只好答應(yīng)他們當(dāng)場加的價:價錢是他們自己重估的,自己再加的,我只爽快的說了聲:好吧。于是動手搬家。

我早已準(zhǔn)備好一大堆舊紙箱,是一個月來陸續(xù)向巷口幾家水果攤老板收購的。幾個工人搬得滿頭大汗。起初我也以為這些紙箱實在太多了,似乎小題大作,誰知六十幾箱裝下來,大家忙了老半天,發(fā)現(xiàn)大半壁墻上還花花綠綠占滿書。那個搬運工頭氣得臉色發(fā)黑,不知如何發(fā)作,如果不是看在我瘦瘦小小一介女流份上,一定上來狠狠揍我?guī)兹?,以泄心頭之恨。大概這是他生平頭一次估算錯誤,但已經(jīng)加過一次價,不好兩次都自食其言,幸好那未來的新郎官比較聰明,察顏觀色,告訴工頭愿意再多付費,那些工人才沒有把那一百多箱破書一股腦兒丟進(jìn)福德坑或基隆河去泄忿。

日復(fù)一日,除了把青春歲月,也把微薄可憐的薪水剩余,都換成墻上一架一架的破書之后,我們家的一家之長也熟能生巧地訓(xùn)練成書架高手;不但速度快,水準(zhǔn)更直追職業(yè)木工,不怕將來失業(yè)了,沒有一技之長。

但屋子實在很小,每一片墻角都已物盡其用,從地板直架到天花板,連臥室、廁所等最不宜設(shè)架的地方也設(shè)了。而這一切絕非一個正常家庭之福:晨風(fēng)夕雨,忘了關(guān)窗,或臺風(fēng)過境,屋頂漏水,都可以把一家人忙得龜孫子似的,半天直不起腰來。

偶有朋友上門,看到屋子里這番“架勢”,有些人吃一驚,更多的情況是,引起他們無謂的誤會。

一般朋友,一走進(jìn)書多的人家,最常問的問題是:哎喲,你這么多書,都讀了嗎。意思是:“這么些書,你讀得完嗎?”

早期面對這么直接,毫不掩飾的問話,不免臉紅耳熱,好像騙局被揭穿似的尷尬。其實問者無心,但聽者自作多情的自己覺得慚愧。后來冷靜想想,才終于理直氣壯起來。

書多的人,一定讀了許多書嗎?不見得,也不必然吧。不錯,書原是給人讀的;就像是錢原是給人花的;但你去看看那些有錢人,越是最有錢的,通常就是那些最不會花錢的人。道理很簡單,一個人那么會花錢,怎么會有錢;一個整天忙著找書買書的人,也不大有時間讀書。

這么說來,你明白了。書架上的書多少,跟肚子里的書多少,一點也扯不上關(guān)系。如果你一定要找出它們之間有什么比例關(guān)系,那應(yīng)該是成反比——君不見那些大思想家大學(xué)問家,例如馬克思,孫中山,沒聽說誰到處亂買書的,他們?nèi)ゴ笥D書館。

如果你明白一個守財奴的悲哀,也就懂得一個當(dāng)了書奴的人,有多少可悲可嘆,血淚交織的故事。

以前在牯嶺街、光華商場的小店里挖寶,還只是初級班階段,仿如企業(yè)家還在白手起家當(dāng)學(xué)徒的歲月。后來去過日本東京神田區(qū),總算開了眼界,才知宇宙之大,百宮之富。但去神田只是觀光,走馬看花,究竟只是“過客”,加上對于日文,斗大的字認(rèn)識不到半桶,身上潛伏的書奴病菌才沒有找到機會,大肆鉆出來發(fā)作,也終于才沒有一頭栽進(jìn)神田,溺死在田里。

臺灣與大陸尚未開放探親時,去過兩次香港。那時的心情,與千百同類的臺灣知青,沒有兩樣——越是查禁的東西,越是稀罕;香港新舊書店擺滿了文革前后流出來的舊書,價錢便宜。于是左藏右躲,想盡辦法蒙混過“關(guān)”,緊張刺激。

這個“關(guān)”字并非抽象名詞,正是以門禁森嚴(yán)聞名中外的臺灣海關(guān)。我像帶毒品似的,把書分撕成幾段,有的裝在巧克力糖盒里,有的塞在新買的襯衫紙板下,有的書卷起來,假裝是衛(wèi)生紙筒。如果我能像英倫皇宮前的侍衛(wèi)那樣,戴一頂長毛蓬松的高頂大帽,一定在頭上也藏進(jìn)三本書。

又后來,連大陸也開放了,臺灣人可以去探親了。好家伙,上海的書便宜得你簡直不敢相信那些紙是用紙漿做出來的。暴發(fā)戶似的盡情大買一陣,拿不動了,請他們代寄。其實郵費太高,但書已買,后悔也來不及。于是每去過一趟大陸,回來至少有三個月的時間,可以天天歡天喜地等郵差,昏天黑地忙著拆書,翻封面,然后塞進(jìn)書架。

你有沒有看過那些守財奴們省吃儉用,只要每天瞧著銀行存折的數(shù)目字不斷增加,就心花怒放,別無所求。書呆子情況相似,書但拿來翻翻封面,想辦法擠得進(jìn)書架,便心滿意足,別無所求。

更后來,鬼使神差來到氣候宜人的舊金山,一待便是兩年。身上的書癡病菌,再沒有潛伏的理由:溫度適宜,抵抗力不足,像出麻疹或天花,干脆盡情發(fā)散,臺北帶來的惡習(xí)在這里更變本加厲,一發(fā)無法收拾。

以前在臺北香港上海,無非找些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作品,什么《臺北人》《北窗下》《秧歌》《圍城》之類,現(xiàn)在范圍更擴大了——世界文學(xué)。但也不能這么漫無邊際,畢竟留學(xué)生的財力空間都太有限。于是縮小范圍:首先,要非常有名的名著,要很好的版本才考慮。這也范圍太大了。再縮?。簳镆泻芷恋牟鍒D,價錢還要真便宜;就在這么苛的條件之下,也已亂買了不少。

最慘的,使我小房間書架不斷增加的,是那些“免費書”。舊金山幾家舊書店門口,都擺有一排紙箱,書店店員覺得沒用的書,就丟在箱里隨過路的人撿去看。圖書館里也常定期清出來一大堆逾齡老者,新陳代謝。

命運之神一定是有意開我的玩笑。因為第一,我每天上學(xué)轉(zhuǎn)車等車的小公車站牌,就立在一家大型舊書店門口;也就是說,這排來自五湖四海,無才可去補天,“滿腹經(jīng)綸”可是沒人要,身世飄零的免費書,就七零八落的堆在我的腳邊,我想逃也逃不掉。第二,研究所念了一年,第二年我就開始一邊在學(xué)校里賺錢打工,工作地點,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我念的舊金山州大的總圖書館——說到這里,下面再不必多講了。

且說每次一邊等公車,一邊忍不住就東翻西撿,這本卡繆,那本狄更斯,總有一天會讀的。這些莎士比亞名著,印這么好,變成紙漿多殘忍。這本植物圖鑒印這么精致,可以送給某某,這本音樂百科可以給王叔念音樂系的兒子。每當(dāng)把一大疊原該進(jìn)廢紙廠,比石頭還重的東西抱上公車,我就一邊罵自己神經(jīng),懷疑自己是不是該去看心理醫(yī)生。

還有更可怕的。舊金山市各社區(qū),每周固定一天傍晚,家家戶戶會把一大桶垃圾和一箱做為“回收”(recycle)用的舊報紙雜志拿出來,堆在門口,等垃圾車及回收車來收。有一天下課,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自己低頭正逐戶注意他們回收箱里的內(nèi)容。有一家箱子里歪斜塞著一大捆《紐約客》,一大疊過期的紐約時報書評,發(fā)黃的大西洋文學(xué)月刊,我就像看到一大捆鈔票似的,心臟興奮得蹦蹦亂跳。

等我意識到自己居然已本能的把手伸進(jìn)去,拉動那捆繩子,而趕緊把手縮回時,閃進(jìn)腦子的第一個意念,就是以前看過的什么小說中,說一個傾家蕩產(chǎn)的賭徒,因痛心自己戒不掉愛賭的壞習(xí)性,一氣之下,一刀剁斷自己手指的故事。對我來說,只怕也要來個斷指,毛病才有可能改掉。

我一邊快步跑回家,一邊心里想著,手指雖沒什么大用,好歹該留下它——抓癢、寫字,拿筷子豈不時常都用得上它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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