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涌
這個意思是德國著名哲學家伽達默爾(H.G.Ga-damer)在他九十大壽的慶祝會上所講的。那天的情景,我至今仍歷歷在目。那是一九九○年二月十號的下午,祝壽大會于三時正式開始。海德堡大學老區(qū)的大禮堂坐滿了來自歐美、亞洲等地的伽達默爾的朋友、同僚、學生乃至論敵。其著名論敵之一J.哈貝馬斯和他的夫人就坐在我的前排。我旁邊坐著從愛爾蘭來的解釋學哲學的研究者……在大會行將結束時,應與會者的要求,伽達默爾作了一個即興講演。正是在這個講演中,他明確地指出,也許哲學根本不像解釋學哲學以及以往所有的哲學所說的那樣,而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
我為伽達默爾能在這樣一個場合講這種話而高興,但對我來說卻并不新鮮。因為,實際上,這個問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一直是我與伽達默爾單獨討論的主要內容。當然,并不是對所有的與會者都是如此。例如,對于坐在我旁邊的那位愛爾蘭教授,這句話使他感到意外。而在會后舉辦的小型茶話會(在德國是以酒代茶)上,不少人仍在議論這句話。伽達默爾為什么要這樣說?這么說究竟是什么意思?盡管有的人對伽達默爾的這句話有些不理解,或提出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是,沒有一個人認為伽達默爾是隨便說說的或是為了嘩眾取寵。
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有一個重要原則就是:一成不變。這個原則被應用到學術領域里,就要求對一種思想、一種理論幾十年、幾百年地遵照執(zhí)行下去,而反對一切想對這種思想、理論進行改變的意圖和行為,更不允許別的新思想、新理論取而代之。但是,西方人特別是現(xiàn)代的西方人的觀念恰恰相反,在他們看來,那種幾十年、幾百年一貫制是不正常的。在他們看來,任何事物一旦形成,即為歷史、過去,哲學當然也不例外。正因為此,在他們的哲學史上,就不僅有古代的柏拉圖、亞里斯多德,近代的R.笛卡爾、I.康德,現(xiàn)代的E.胡塞爾、M.海德格爾等巨人,而且形成了一部從本體論中經(jīng)認識論到現(xiàn)象學的哲學體系的變革、發(fā)展史。
按照這樣一種“一旦形成,即為過去”的觀念來看待解釋學哲學本身,且不說從海德格爾在本世紀二十年代即已明確提出(雖然尚不成系統(tǒng))算起,即便從伽達默爾于六十年代使之系統(tǒng)化至今,也已經(jīng)三十年了。因此,解釋學哲學確實應該成為“過去”了,成為“歷史”了。有的人曾開玩笑說,創(chuàng)立解釋學哲學體系的伽達默爾本人也應該成為“過去”了。記得在美茵茲大學碰到一位波斯語專家,他聽說我在伽達默爾那里工作,就對我說:那個老家伙還活著???說完沖著我笑了起來。按照常規(guī),一種哲學系統(tǒng)風靡世界哲壇三十年,確是夠“老”的了;一個哲學家活到九十歲,也不能不說很“老”了。但是,問題不在于“老”的那一方面,而在于沒有足以匹敵的新的哲學系統(tǒng)來取代它,來轉移人們的注意力。
法國著名哲學家J.德里達的后結構主義產生于解釋學哲學之后,也曾產生過廣泛的影響。在伽達默爾看來,從海德格爾哲學中走出了兩條路,一條是伽達默爾的,另一條就是德里達的。這個評價應該說是很高的了。但是,德里達的后結構主義至今未能取代解釋學哲學在世界哲壇中的地位。一九八九年四月在波恩召開的國際海德格爾哲學大會是個標志,這個大會表明,大多數(shù)與會者的興趣仍主要在解釋學哲學上,解釋學哲學的問題仍未過時。
盡管如此,伽達默爾本人一再和我討論了如何走出解釋學哲學的問題。我們談到了西方哲學界這幾年的理論疲軟問題,談到了哲學討論不能停留在解釋學哲學的老問題上,談到了解釋學哲學在世界范圍內的傳播和反響,談到了解釋學哲學本身不同學派的論爭以及與其他哲學系統(tǒng)(如K.波普爾批判理性主義等)的論爭,等等。之所以談這些,一方面固然是為了理清解釋學哲學的主要思想;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為了:走出解釋學哲學。
想走出解釋學哲學,可以通過不同的途徑,或者說,可以取不同的方向。一種是按照西方哲學的思路。按照這種思路,西方哲學從古希臘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了一個圓圈,盡管這個圓圈本是一種螺旋式上升。但是,這種上升仍不能突破西方哲學的框架。突破西方哲學的框架,這對于西方人來說,是一種很高的要求,是一種很大的進步,特別是對西方的那些哲學大師們。能提出這種要求,首先得破除歐洲文化中心主義。這可以作為必須破除哲學中的中心主義的一個重要佐證。現(xiàn)代西方哲學(如后結構主義等)提出在哲學中破除中心主義,而如果這些哲學家們仍持歐洲文化中心論,那就不可能在西方哲學中從根本上破除中心主義。
突破西方哲學的原有框架,具有這種遠見卓識的現(xiàn)代西方大哲學家之一,就是:海德格爾。海德格爾借助德譯本研究中國老子、禪宗的哲學思想,反復琢磨“道”、“無”等中國哲學思想,并和日本等國的學者們來討論這些哲學思想。海德格爾把老子的哲學思想看作是源頭活水,力圖從這些哲學思想中汲取營養(yǎng),從而建立一種新的哲學體系,使這種新體系能夠突破西方哲學的框架。也正因為此,海德格爾不愿意讓別人用任何一種西方哲學史上已有的名稱來稱謂他的哲學體系。海德格爾一再聲明,他的哲學不是本體論,不是生存哲學,不是……
依照海德格爾的榜樣,走出解釋學哲學就有著另外一條思路,即用東方哲學來改變西方哲學。用解釋學哲學的表述方式來說,就是:進行東西方哲學之間的對話,通過這種對話,產生出一個嶄新的哲學系統(tǒng)。這個哲學系統(tǒng)不再只是西方的了,也不再只是東方的了。記得曾經(jīng)有位著名的西方人(姓名我已記不清了)說過(大意),一旦希臘文化能夠和東方文化結合起來,就會產生一種全新的世界文化。
這后一條思路,正是伽達默爾和我在討論如何走出解釋學哲學這個問題時所著重探索的。正是從這個角度,他向我談到了海德格爾,也談到了他自己。他說,他有一次去拜訪海德格爾(當時,海德格爾在表達自己的哲學思想時還沒有找到十分貼切的語言;換句話說,海德格爾還有語言的障礙),海德格爾拿出自己的新作,念給伽達默爾聽。念到文章中的一個地方,他念不下去了,就用拳頭一砸桌子說:該死的中文!這就表明,海德格爾把中文看得是極難的。伽達默爾還告訴我,海德格爾不懂中文,因此,只能借助德譯本來了解中國哲學思想。所以,我們在討論“無”等中國哲學思想時,就不必去管海德格爾曾經(jīng)發(fā)表過哪些有關的看法。伽達默爾本人還是個語言學家,曾獲古希臘文的博士學位,因此他對語言的要求是很高、很嚴格的。在我們單獨討論時,他常常要因為他不懂中文而表示歉意。中國方面曾有人托我邀請他來中國訪問,他對我說:對于他來說,中國的大門開得太晚了,他現(xiàn)在歲數(shù)太大了。我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主要不是指體力、健康方面(他仍能坐飛機去美國),而主要是語言方面的。在歐洲,他每年要花幾個月的時間飛往意大利、西班牙等國家作學術報告。作學術報告時,他通常是在一張紙上寫幾個要點,然后自由地去講,一講便是一、兩個小時,記錄下來便是一篇條理十分清楚的、總是在他原先的基礎上有點新意的學術論文。而作學術報告也好,討論也好,他用的都是東道主國家的語言,運用自如,對答如流。但是,他不懂中文,不懂中文而來中國討論哲學,似乎既不符合解釋學哲學的宗旨,又不符合這位大語言學家的身份。我捉摸,這才是他不愿意來中國訪問的真正原因。
從上面談到的可以看出,海德格爾、伽達默爾的哲學難能可貴之處正是在于:煞費苦心地、堅決地從根本上去改變西方哲學的定勢。這種西方哲學定勢是由歐洲的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形成的。從那個時候起,西方走在東方的前面,先東方而實現(xiàn)了近代化。由此,在一些西方人來看,西方已是近代,而東方仍滯留于古代;西方已進入工業(yè)文明,東方仍屬農業(yè)文明;西方先進,東方落后。西方之所以能走在東方的前面,一些西方哲學家認為是,西方人正確地理解了自然和社會,與此相關的西方人的理論框架、思維方式、概念系統(tǒng)也是正確的;而且,這種西方人的對自然和社會的理解及其理論框架、思維方式、概念系統(tǒng)如果被運用于東方,就會產生一種東方人的對自然和社會的正確理解。
但是,很多西方有識之士慢慢發(fā)現(xiàn),他們并沒有正確理解自然和社會,而是恰恰相反,他們在很大程度上誤解了自然和社會。而這種誤解,又正是被他們奉為西方文明典范的科學技術和理性造成的。于是,他們掉過頭來,去糾正那些誤解。就是說,他們著力去清算以往的那種貌似正確的對自然和社會的理解,以及有關的理論框架、思維方式、概念系統(tǒng)。在海德格爾那里,就表明為,試圖推翻西方以往已有的一切哲學結論,回到前哲學的“事實”中去重建哲學。這就是上面所說的,從根本上去改變西方哲學的定勢。
不僅如此,海德格爾等人還試圖擺脫錯誤的歐洲中心主義的局限,力圖超越狹隘的西方近代經(jīng)驗,從一向被西方人視為落后、粗糙、幼稚的東方人那里汲取思想營養(yǎng)。這是從根本上去改變西方哲學定勢的又一個重要方面。當然,這不應被看作是,海德格爾看到按西方的思路不能正確地理解自然和社會,因而改用東方的思路,以期得到一個對自然和社會的正確理解。海德格爾的立足點,既不在于過去的西方,也不在于東方,而在于現(xiàn)實的德意志民族的生活,從本民族的生活經(jīng)驗中并以本民族的語言,去形成一種既不同于過去西方的也不同于東方的、而是現(xiàn)在的從德意志民族土壤中誕生的新的哲學,新的理論框架、思維方式和概念系統(tǒng)。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海德格爾等人哲學中的這些有益部分,并沒有引起一些作為東方人的現(xiàn)代中國哲學工作者的重視。特別要指出的是,不少著名中國哲學家至今仍在追隨那種歐洲近代所形成的西方哲學定勢,用西方哲學的理論框架、思維方式、概念系統(tǒng)來理解、解釋中國的現(xiàn)實、中國的歷史、中國的學問。他們視西方為今、中國為古,由此強調,現(xiàn)在講中國的學問,都必須用以今釋古的方法。
這種以今釋古的方法,并不是現(xiàn)在中國人的新發(fā)明。早在中國近代,中國資產階級、農民階級中的一些先進人物,積極向西方求真理以改造中國。但是,為什么他們最后都失敗了呢?我在《西方宗教、科學與近代中國》的學術報告中試圖指出,其原因不在于當時引進的西方思想理論(包括洪秀全引進的西方新教)不先進,也不在于當時的中國人不想學習西方的思想、不想在中國搞近代化(事實上,當時不僅是資產階級而且是農民階級、甚至封建帝王將相如光緒皇帝和洋務派等都想搞近代化),而在于這些西方先進思想的引進和近代化是否觸及并動搖了中國當時體制和觀念的根本。如果不觸動當時中國體制和觀念的根本,那么,封建制的衛(wèi)道者們也會利用宣傳西方思想、搞近代化來鞏固封建專制王朝,這在中國近代史上不乏其例;其他階層的人就更不用說了。不論是洪秀全還是嚴復,他們都宣傳過西方先進思想。洪秀全還采用大民主暴力手段以推翻中國地主封建王朝,其失敗的原因卻也在于沒有觸動中國體制和觀念的根本,如血緣家族的體制和觀念。嚴復曾積極地、完整地而非斷簡殘片式更不是斷章取義地向中國輸入進化論等西方先進思想,自以為找到了治愈中國痼疾的根本,但因其也不去觸動諸如血緣家族之類的體制和觀念,也失敗了,乃至嚴復本人也走向自己的反面,從崇洋轉向復古。
嚴復是極為典型的一例:崇洋不成、以今釋古不成,便轉而復古、以古釋今。復古、以古釋今,不僅不想觸動血緣家族的體制和觀念這些根本,反過來極力維護這些根本。這當然是對近代化的一種反動。在中國,這種復古、以古釋今,主要表現(xiàn)為用儒家思想去理解、解釋中國的現(xiàn)實和歷史;而用農民意識及其價值觀念去理解和解釋中國的現(xiàn)實和歷史,也是復古、以古釋今。從崇洋不成、以今釋古不成到復古、以古釋今,這是在嚴復等人身上出現(xiàn)的一種惡性循環(huán)。走出這種惡性的循環(huán)圈,是歷史賦予現(xiàn)代中國思想和哲學工作者的重要使命。
這里當然涉及到理論和實際的關系問題。西方近代的理論,是彼時彼地的、產生于彼國的生活實際的,不能用來硬套此時此地的中國生活實際。由這種硬套所產生的對中國現(xiàn)實或歷史的理解、解釋,必然會驢唇不對馬嘴。用這種硬套的辦法,自以為正確理解、解釋了中國的現(xiàn)實或歷史;但是,實際上,它既誤解了中國的現(xiàn)實和歷史,也誤解了有關的西方近代理論和哲學。
由此可見,一個掌握了某種近現(xiàn)代西方哲學體系和方法的中國人,要想走出這種哲學的體系和方法,首先,不是簡單地把它搬到中國來,用它去理解、解釋中國的現(xiàn)實或歷史。其次,也不是用中國過去的哲學問題和概念去詮釋那種西方的哲學體系和方法。只有根植于中國的本土,根植于中國人現(xiàn)實的生活世界、生活經(jīng)驗,才能真正感受到中國問題所在,才能找準中國問題之所在。而找準中國問題之所在,其前提之一,就是克服上述已有的思維模式和哲學定勢。這種克服便是“去蔽”,去掉中國真正問題所在的遮蔽物,以今釋古、以古釋今之類就是這種遮蔽物。
“去蔽”,就是完全從事實、史實本身出發(fā),而不是首先從一種思維模式、哲學定勢出發(fā),這當然包括解釋學哲學這種思維方式、理論框架和概念系統(tǒng)在內。換句話說,只有甩掉一切思維模式、哲學定勢,才能真正從事實、史實本身出發(fā)。任何已有的理論及其揭示的規(guī)律性、合理性,充其量只能說明與它彼時彼地相關的事實、史實;而這種理論一旦形成,即為過去。如果此種理論認為,這種“一旦形成,即為過去”的法則只適用于其他一切理論、哲學,而并不適用于它自己,那么,這種理論、哲學便是虛偽的、不徹底的,并且重蹈了它批判對象的覆轍;那么,這種理論、哲學就不再被視為事實、史實的正確揭示者,而是事實、史實的遮蔽者,從而成為“去蔽”的對象。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任何理論、哲學一旦被奉為萬古不變的教條都會從“去蔽”者變成為“遮蔽”者,自己成為“去蔽”的對象,這似乎成了一切理論、哲學都不能逃脫的發(fā)展規(guī)律。
現(xiàn)在,我們再回過頭來看伽達默爾在他九十大壽慶祝會上所講的那句話,就比較好理解了。他不過是講出了一個所有哲學體系都無法抗拒的、無法逃脫的那種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與許多哲學家不同的是,他自己宣布了,由他創(chuàng)立的解釋學哲學也必然會被后人的哲學所取代;他自以為是的對哲學的理解,從旁人、后人的角度看來就是一種誤解。這是伽達默爾對哲學的一種極為深刻的理解。
伽達默爾多次向他的同僚或客人說、并且書面寫道,我是在他的直接指導下進入解釋學哲學大門的。而這個“進門”,不論在他,而且在我,都清楚明白地被看作是“出門”。因為,當伽達默爾看了我在德國海德堡大學寫的第一篇關于解釋學哲學的論文,他就認為,他已發(fā)現(xiàn)了我所感興趣的哲學問題所在,我應該就這些問題進一步深入研究下去。他會幫助我,如何按照我自己的問題、自己的思路去進行哲學思考。而這條思路的根本特征正是:走出解釋學哲學。
走出解釋學之后的哲學,就不再是解釋學哲學所說的了,而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了。這是本文題目《哲學也許并不像我們所說》的狹義。而其廣義,則需另行詳加中說,非本文范圍所及。但不論如何,哲學之應當更新不衰,永遠具有旺盛的活力,則是無疑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