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麒鋼
《唐人街》雜談
《唐人街》是社會學家吳景超先生于一九二八年在美國芝加哥大學社會人類學系作的博士論文。吳先生在這篇論文中從社會功能學、社會區(qū)位學和文化人類學角度,對由西方工業(yè)化擴張、中國民族經(jīng)濟解組引起的向海外移民的大潮進行了系統(tǒng)的考察。他主要以美國為樣本,對中國移民的動力、移民渠道、中國移民與美國白人居民的沖突、共生和同化過程,對中國移民的自律社區(qū)和自律組織,對中國移民的謀生方式、家庭生活,對在異質文化沖突中產生的新型人格——邊際人作了較全面的描述和評價。
中國和美國兩種不同文化的居民原來天各一邊,以各自特有的文化模式去造就和維持自己特有的生活方式。淘金潮突然間使大批不同文化背景的居民聚集在一齊謀生。他們的語言、信仰、生活方式、價值觀念相去甚遠甚至截然相反。這種文化沖突導致了作為少數(shù)民族的華人個人生活、社會關系和種族關系方面的不同后果。首先,也是最突出的后果之一便是華人與白人之間的種族沖突與種族歧視。
在華人與白人的種族沖突中,如果說中國移民通過從某些職業(yè)領域引退而轉向“補遺拾零”職業(yè)以換取共生地位的話,在居住模式上中國移民則呈現(xiàn)出“人以類聚”的種族隔離模式。這種模式由兩種力量造成:占主導地位白人群體對華人的排斥力和華人本土文化的聚力。由于百分之七十四的華人從事家庭服務業(yè)和商業(yè),因此中國移民主要集中在舊金山、洛杉磯、紐約、芝加哥等大城市,他們相互毗連而居形成華人街區(qū),唐人街便由此而生。
唐人街是種族沖突和文化沖突的直接反應物。對遠離家鄉(xiāng)的華人來說,在陌生的世界中一切都是不安全,一切都是不適應。語言不同意味著無法溝通,種族歧視意味著種族間無法互助。在異質文化環(huán)境中生存其最可靠的方式是從同類那得到幫助,其有效的方式是從西方世界中撕下一塊飛地,以保持維系在華人間的東方的古老制度和風俗,使華人能在異國土地上重新投入母體文化的懷抱。唐人街正是起了這樣的作用。但更重要的是它充滿著東方特有的人情味。它是一種擴大了的初級群體,“在唐人街內部,華人友善交往,自成一體,親戚本家,休戚與共,利害相同”。
唐人街作為華人自律性社區(qū),美國政府沒有在其中鉗入正式的控制機構。然而人群生活需要有權力控制。唐人街在滿足華人不同社會需求的基礎上漸漸地基于地緣業(yè)緣和血緣關系形成了不同的社會生活組織,權力也就在這一過程中產生。唐人街中的社會生活組織是一種中介組織,它介于華人和白人之間,對華人起保護、幫助以及協(xié)調作用,從而取代了政府的正式控制機構的作用。但是,從民族融合的角度看,上述組織也有其消極性的一面。它是一種西方世界中的異己成份,它不能幫助華人熔入美國社會,它只能在不平等的種族歧視下起與白人共生的作用,它對同化無助。這種狀況直到二十年代末唐人街出現(xiàn)第一個政治組織——同源會時才告結束。從此,華人有了自己的院外壓力集團,華人由此開始打破自我保護的壁障,參予美國政治,要求平等權力。華人與美國社會的同化趨勢出現(xiàn)了。
早期中國移民主要是男性。在種族歧視狀況下,異族通婚幾乎不可能,已婚男子的妻室子女大都留在國內,未婚男子也大都回到國內尋找配偶。這方面,中國傳統(tǒng)的宗族觀念對于補償華人家庭生活的缺乏起了相當大的作用。宗族不僅包含血緣親緣關系,甚至可以擴大到同姓關系。宗族組織在國內就是一種介于個人和社區(qū)之間的中介組織。華人移民把這種模式搬到了美國,作為家庭生活的補償。其原因是華人移民大都是受同宗同姓人的影響。因此他們一到新大陸總是首先投靠同宗同族,這樣便在美國社會用舊線織起新網(wǎng)?!叭A人家族之間不知不覺地就在不同城市分別定居下來,相對聚居在某一區(qū)域”。當同宗族的人數(shù)相當多時,便出現(xiàn)了宗族社團,以行使宗祠的職能。當宗族人數(shù)過少不能單獨成立宗族社團時,他們便沿宗族歷史尋找出某種在血緣或其它重要關系上與本宗族有聯(lián)系的宗族組成聯(lián)族。
宗族社團的重要職能是增進宗族團結,它是宗族內部糾紛的仲裁和協(xié)調機構。族人糾紛盡可能奉行“家丑不可外揚”的原則,可以不經(jīng)法院訴訟由宗族出面和平解決。它對外保護本宗族成員,負責維護本族人的合法利益。它扮演著救濟角色,盡力救助本族的窮人和無依無靠的人。此外,宗族還有著重要的潛功能,它有著一定的社會控制作用,“每個宗族都力求在社區(qū)內保持好的名聲,年長者時常告誡同族人不要干有損于宗族榮譽的事”。
華人移民在種族沖突和文化沖突中通過職業(yè)競爭的妥協(xié)與白人取得共生關系,通過相對聚居建立起華人自己的社區(qū)、社會組織及宗族群體,從而構成適合于華人居住交往的帶有本土文化色彩的生存環(huán)境,以抗拒美國的種族歧視和西方文化沖擊。然而,當一種文化被投入到另一種文化圈中,要長久地保持文化隔離是不可能的。異質性文化接觸必然意味著文化沖突,而文化沖突中又包含著同化和融合的因素。這個過程對處于西方文化圈中的華人移民來說同樣不可避免。
第一代華人移民面對著的是風俗習慣沖突、生活方式?jīng)_突、價值觀念沖突。這種沖突不是產生于華人移民之間,而是產生于華人與白人之間。然而,從第二代華人即從美國出生的華人起,這種沖突擴展至華人內部第一代人與第二代人之間。這種起自于文化沖突的代溝使得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系緊張,家庭出現(xiàn)了解組,孩子們只有在家庭之外尋找歡樂。接著人格解組也隨之而產生。年輕人可能離開家庭并可能完全按照西方社會的道德標準組織自己的生活。但問題是,在舊式家庭控制打碎之后,沒有新的控制形式來取代。
文化沖突中的家庭解組和人格解組是同化的前奏和副產品。雖然第一代華人深受中國文化影響,對美國人的觀念、行為、判斷標準感到厭惡和震驚,要設法逃避美國化,但這種沖突畢竟給他們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窗子,他們開始感到自己享有的文化不是唯一的,他們在潛移默化中也悄悄地修改自己傳統(tǒng)的東西。第二代華人沒有語言障礙,他們同時受中國文化和美國文化的雙重影響,更由于美國式的公共教育,他們受美國文化影響更大,比第一代人同化的程度也高的多。同化的進一步發(fā)展應是民族融合即中國化和美國化并駕齊驅的過程。這種并駕齊驅既非完全美國化也非完全中國化,而是一種文化創(chuàng)新的過程,一種能把兩種不同質的價值統(tǒng)一為一個更高價值以協(xié)調自己思、言、行的過程。這一過程不是自發(fā)產生的。它取決于唐人街中的文化邊際人。
邊際人是文化接觸區(qū)中一種新型人格的人,是一種在主觀上熔合了兩種不同質文化但又不分屬任何一種單個文化的人。它產生于兩種社會和文化的邊緣,而這兩者又永遠不會完全融合。
華人移民中的邊際人首先產生于華人與白人之間的混血兒,其次產生于第二代華人?;煅獌好媾R的文化沖突遠比第一、二代華人嚴重。他們每天都生活在兩種文化的對峙中。他們的價值觀念混亂,沒有一致性的行為準則,在兩種文化力量的牽制下常常無法決定何去何從。那些父親是白人母親是華人的混血兒所面臨的問題就更嚴重了。他們自認為是美國人,但西方人通常把混血兒通通看作等級較低的種族。這種人常常有著一種無根之感。
華人家庭中出生的第二代人與混血兒面臨的困難略有不同。他們一方面從父母那繼承了從本土帶來的文化傳統(tǒng),另一方面又要消化吸收新世界的文化,使之成為自己文化體系的一部分。他們一方面與華人世界打交道,另一方面與白人世界打交道。他們常常是一個人分屬于兩個不同的世界,集兩種不同的價值為一身,在不同的世界里采用不同的行為標準。
第一代華人雖說本土文化根基深厚,在同化過程中傳統(tǒng)的東西乃是主要特征,但當這些人重新回到中國后重溫他們本土文化的溫情時,他們會發(fā)覺自己與本土文化之間也產生了隔膜。
這就是文化沖突中的華人。在文化沖突面前,他們有著不同的反應。有的華人特別是第一代華人是本土文化的衛(wèi)道士,他們在西方文化圈中建立起本土文化的孤島作為維持華人集體和個人生存的標志。有的華人特別是第二代華人,開始徹底拋棄本土文化而全盤接受西方文化,但由于種族差別,他們并不能真正融進美國文化中。那些不肯向華人認同的華人混血兒則漂浮在兩個世界之間擺脫不了矛盾觀念的糾纏,從而消極避世。有的華人則發(fā)展成應付兩個不同世界的雙重人格。這兩類人不能做到價值統(tǒng)一。
然而,這些人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邊際人。真正的邊際人是揉合了兩種不同價值和觀念,并形成了更高的統(tǒng)一的價值觀念的人。他們有著新的統(tǒng)一的行為準則和判斷標準。他們不屬于任何一種文化,但又帶有不同文化的痕跡,他們對沖突中的文化持有更寬容更理解的態(tài)度,他們對事物的分析和評價超越于民族意識之上,因而更公正更客觀,視野更寬廣,創(chuàng)新精神更強。他們是真正的溝通兩個不同世界的橋梁,在兩個不同世界中穿梭,對消除不同文化之間的誤解,對打破種族中心主義促進文化熔合起著積極的至關重要的作用。
《唐人街》雖寫在二十年代末,但作者引發(fā)的理論思考卻依然有效。近百年來,有關“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與“西學為體中學為用”的爭論一直持續(xù)不斷。傳統(tǒng)主義與西化主義各持一端,理性的反思與反思的理性相互交替,卻始終沒能對處于世界現(xiàn)代化大潮中的中國文化的發(fā)展指出一條健全的發(fā)展之路。而吳先生的邊際人理論卻給這種爭論注射進新的生機,給了我們以深刻的啟示:中國的現(xiàn)代化和中國文化的發(fā)展不僅僅涉及何者為體何者為用的問題,它需要一種超越于傳統(tǒng)主義和西化主義之上的新型人格的形成,需要一種富有建設性的文化邊際人的出現(xiàn),需要一種能把中西文化的優(yōu)點熔為一體并能以同樣公正客觀的批評態(tài)度鑒別吸收中西方文化的人的出現(xiàn)。在改革開放的時代,這個任務歷史的落在了中國具有現(xiàn)代化趨向的知識分子的身上。
(《唐人街》,吳景超著,天津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