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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肉宴

1994-03-31 15:36周嘗棕
清明 1994年2期
關(guān)鍵詞:驢肉

周嘗棕

嘉慶四年臘月初八,清仁宗愛新覺羅·颙琰有滋有味地喝著臘八粥,忽然饞起驢肉來。他饞的是吃過兩回的寧津保店驢肉。頭回吃,那是王室中的一位皇爺去河間府寧津縣時順便帶了一點(diǎn)驢肉來,讓萬歲爺嘗個鮮。二回吃,據(jù)說是仁宗親口吩咐那位皇爺?shù)模骸跋禄啬闳ツ抢铮瑒e忘了再帶點(diǎn)驢肉來?!睋Q了別人,聽了萬歲的吩咐,會把保店的驢肉鍋也給端來的。而那位帶驢肉讓皇上嘗鮮的皇爺懂得:世上任何珍饈美味只能嘗個鮮,如可勁地招呼,一回吃得頂?shù)缴ぷ友蹆?,也就不珍不美了。因此這位皇爺二次給皇上帶回的,跟頭回一樣:四兩驢肉——是十六兩一斤秤的四分之一。這是聰明的皇爺,深懂如何吊萬歲爺?shù)奈缚凇?/p>

敘述這事的人稱清仁宗為嘉慶皇帝。如同用年號稱穆宗載淳為同治皇帝,稱清德宗載湉為光緒皇帝一樣。因此我們在這,也就按照敘事人的口氣講下去。話說嘉慶皇帝饞吃驢肉的那一年,是他登基的第四年,也是他39歲的那一年。那一年進(jìn)臘月,北京城連降瑞雪,天氣奇寒,紫禁城御花園內(nèi),已是一片梨花般的世界。嘉慶皇帝對那位皇爺說:

“上兩次你帶回的那驢肉,還有那帶點(diǎn)芝麻糖味的酒,挺讓人回味的。這天氣賞雪來頓‘驢肉酒,一定不錯?!?/p>

難得嘉慶皇帝有這好心情。在他只是一句話,兩匹快馬兩晝一夜行程六百里,由京城趕到寧津保店,又用一晝兩夜時間由寧津保店趕回北京城,馱回兩大油簍紅燒驢肉,還有一牛皮口袋寧津出的帶點(diǎn)芝麻糖味的燒酒。

據(jù)說保店驢肉保質(zhì)保鮮絕對沒問題。只要驢肉出鍋以后,將肉晾透,也將湯汁晾透,然后將驢肉煨在原湯汁中,大六月天,能保鮮15天;寒冬天氣,能保三個月。

油簍搭成的驢肉馱子架在了馬背上,迎著刮刀般的西北風(fēng)上了路,向著京城奔馳而去。在白雪皚皚的原野上,蓮花大的蹄痕翻飛了一路。

這是有文字記載的:“保店驢肉始于嘉慶年間,距今已有200年的歷史……”其實(shí),先有保店驢肉,然后才能有嘉慶皇帝吃保店驢肉吃上癮的故事。在上述文字記載以前,它還有一段不成文的歷史。我是寧津人,早就想把那段不成文的歷史變成文字。

我吃過北京的、也吃過天津的驢肉,那跟我們寧津保店驢肉無法相比。這樣說,決非出于“文章是自己的好”或“孩子是個人的好”的習(xí)性。如果拿別處的烤鴨跟北京全聚德的烤鴨比比看,拿別處的涮羊肉跟東來順的涮羊肉比比看,拿別處的包子跟天津狗不理包子比比看,拿別處的……好了,說一千道一萬是一個道理,保店驢肉和全聚德烤鴨、東來順涮羊肉、狗不理包子、桂發(fā)祥麻花、六必居醬菜一樣,是人們選擇的結(jié)果,這里邊沒有僥幸。就拿用香料來說,保店驢肉中除用花椒、八角以外,還用桂皮、丁香、肉蔻、白芷、茴香子、砂仁等等,決不用蔥、姜,也不加糖。即便你知道這些也不行,什么料,用多少,你不知道。什么季節(jié)放什么料,放多少,你又不知道。是否貴重香料多多加就行?你可知道那些香料多半是中草藥,燒驢肉總不能變成熬中藥。用得合適,會十里飄香,用得不合適,湯汁變黑,肉也一股沖鼻子的中藥味。除用料外,還有宰殺、切割、清洗、取臟、撇油、火候等等,學(xué)問大了。這是幾百年的摸索、體會、經(jīng)驗(yàn)的積累,有些細(xì)微之處,又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當(dāng)年嘉慶皇帝吃了保店驢肉曾贊不絕口:“真是天上的龍肉,地下的驢肉,世間難得的美味啊!”

難得的美味,最初卻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

寧津縣從前屬直隸省河間府,解放后曾屬河北省滄州地區(qū),1964年劃歸山東省德州地區(qū)。

寧津縣城9公里處是柴胡店,城西12公里處是保店。寧津東至樂陵、西至吳橋,從前這是一條晝夜兼程的郵路。東邊的柴胡店,并不出產(chǎn)中藥“柴胡”,也不是販賣柴草的集市,最初是由柴、胡二姓在這開了一家客店出的名。保店呢?“店”原指往來郵遞人員的歇腳之處;“?!?,據(jù)說是指飯館的酒?!茉缫郧斑@里就有飯館了。那時,在這條晝夜兼程的郵路上,郵差夜里手提燃著牛油蠟燭的燈籠趕路,后來改為提著煤油馬燈夜行。肩挑郵件的郵差風(fēng)塵仆仆地經(jīng)過保店,總要歇歇腳,弄點(diǎn)吃的,再來兩盅老白干驅(qū)驅(qū)寒氣。但是保店人起初只能拿出豬蹄、牛雜碎之類招待過客。往來的郵差吃得膩煩:

“怎么光是豬蹄、牛雜碎,你們就不會換個花樣?”

是該換個花樣??墒悄菚r保店人頭腦里只有豬蹄、牛雜碎,別的想不出,他們也懶得動這份腦筋。況且,世界上難道還有比豬蹄、牛雜碎下酒更好的嗎?

也是湊巧——完全是湊巧。那年冬天先是霏霏細(xì)雨,后是鵝毛大雪,積雪下邊的土地光滑得像一面鏡子。這天,保店南半里處的南辛莊李姓家的毛驢,在雪地上滑了一跤,腿跌斷了,再也站不起來。李姓狠狠心,宰驢,燜了一鍋紅燒驢肉。一盤熱騰騰香噴噴的驢肉端到了保店歇腳的郵差面前,那郵差吃過飯,抹抹嘴說:“下回從保店路過,我還是吃驢肉!”

從此,驢肉在保店代替了原來的豬蹄、牛雜碎。

據(jù)說,保店驢肉就是這么開的頭。

保店南半里處南辛莊宰驢的那家李姓,就是現(xiàn)在保店驢肉正宗傳人李守恒的高祖的高祖。

我們寧津人歷來自視甚高。如果排名次,寧津人認(rèn)為寧津縣大概天下排第三,即:一京二衛(wèi)三寧津縣。天子所在地北京城,排第一不會有爭議。天津衛(wèi)商埠大邑,九河下梢,排第二也說得過去。寧津縣排第三順理成章,這不必謙讓也用不著客氣。我們那里的人用一句話概括寧津在華北平原所處的地理形勢的優(yōu)越:“大水淹了金鑾殿,也淹不了寧津縣!”寧津人想問題自有寧津的一套規(guī)范、標(biāo)準(zhǔn)。我小時就聽人這樣說:“哼,我要做了皇上,燒餅馃子不離嘴,天天喝著紅糖水!”那才是會享福!

其實(shí),這都不能較真。要較真,要跟周圍的縣比比,就露怯了。寧津東,是山東樂陵縣,那里的金絲小棗全國聞名,獨(dú)一份;寧津西,是河北吳橋縣,那是雜技、馬戲團(tuán)的故鄉(xiāng),早已譽(yù)滿全球。寧津既有金絲小棗,也有雜技魔術(shù),但夾在樂陵吳橋中間,就難打自己的招牌了。跟另外一些縣比怎么樣?獻(xiàn)縣出過紀(jì)曉嵐,南皮出過張之洞,寧津就沒出過此類大人物。講名勝古跡有“滄州(石)獅子景州塔,更有東光鐵菩薩”,也沒法跟鄰縣比。值得一提的倒是,很早以前寧津有一項名揚(yáng)四海、形成“拳頭”優(yōu)勢的職業(yè),或者說一種匠人,即消亡了大約半個世紀(jì)的鋦碗鋦鍋行當(dāng):誰家的碗打了,鍋破了,他們用銅鋦子或鐵鋦子給鋦起來。對干這一行的匠人,我們那有一個既充滿鄉(xiāng)土氣、又帶有十足文氣的名稱,叫“錮漏子匠”。從前戲曲中的《鋦大缸》,曲波小說《林海雪原》中的“小爐匠”,即唱他們說他們的。他們鋦鍋鋦碗,也鋦盆鋦缸。寧津縣有過多少“錮漏子匠”?對此,恐怕無人統(tǒng)計過。小時候我記得我們那個不足五十戶人家的村子,就有近半數(shù)人家既有鋦鍋鋦碗的工具,又會這一行的手藝。鋦碗匠人的足跡,往南、往西出去多遠(yuǎn)我不知道,但是出

了山海關(guān),東到長白山,北到黑龍江邊,卻有他們走過的重重疊疊的足印。到抗日戰(zhàn)爭開始,這一行業(yè)便已步入沉沉暮年時期。據(jù)我村一位爺爺輩的鋦碗匠人對我講,即便在那時候,鋦碗匠人也為寧津爭得過光榮。他對我說:打到中國來的小日本,雖精明之極,中國卻有許多東西他永遠(yuǎn)學(xué)不會。寧津就有兩樣日本人學(xué)不會的:一是木輪平板獨(dú)輪車,他就推不了,玩不轉(zhuǎn);二是鋦盆鋦碗,小日本一萬年也學(xué)不會。

我問:“為什么?”

“這你就不知道了。”那位爺爺輩的鋦碗匠人向我解釋說,“鬼子學(xué)鋦碗的時候,那鉆眼兒的鉆頭上不給他放金剛鉆兒!”

那時我為小日本再精明也精明不過寧津人,而大大舒了一口氣。

正是這些鋦鍋鋦碗匠人,無論到什么地方都忘不了寧津家鄉(xiāng)。他們張口寧津閉口寧津:“我們寧津縣,什么地方也比不了!拿好吃的東西來說,就有長官包子、大柳面、要吃驢肉上保店!”

長官、大柳、保店,均是寧津縣的大鎮(zhèn),各有名吃一種。提到長官包子,也許有人會說:“它比得了天津狗不理包子嗎?”這是不能相比的兩種口味。正如扒雞和燒雞、北京烤鴨和南京板鴨不能相比一樣。長官包子是當(dāng)?shù)鼗孛裰谱鞯囊粋€肉丸兒的牛肉包,吃時得先撕開一個小口,否則,一口咬下去,那流油的湯汁非燙了你的嘴不可。當(dāng)年八路軍游擊隊在長官附近活動,一次改善生活,司務(wù)長弄來一推車包子,8個一斤,二兩一個,一頓我吃了15個,肚子撐圓了,嘴饞還想吃。至今過去50年,每回憶起那次吃包子,依然舌底生津。大柳面也決非蘭州拉面、四川擔(dān)擔(dān)面或山西刀削面可比,制作有獨(dú)特工藝,味道獨(dú)具風(fēng)格。同在寧津,別的鄉(xiāng)鎮(zhèn)就做不出大柳面;同在大柳,別的師傅做出的也會差勁。可惜寧津的三大名吃中,長官包子和大柳面均有局限性——它們“腿短”,長官包子往南往北,很難走出幾十里去;大柳面的幅射線就更短,走出幾里路都不易。相比之下,保店驢肉的“腿”要長點(diǎn),早在多少年前,東西往返的郵差,就曾用荷葉包好驢肉,往東帶到柴胡店,帶到楊盤,帶到樂陵;往西帶到吳橋,帶到桑園,帶到河間。

保店驢肉真正出名,還不全靠錮漏子匠的嘴和郵差的腿,而是由于武林豪俠的共識。可惜我不是金庸、古龍,也不是梁羽生、肖逸,沒本事將它演化成一部武俠長篇,只能如實(shí)寫下人們說的。

前邊交代過,寧津縣西鄰是雜技的故鄉(xiāng)吳橋,寧津縣自身也有許多人會耍雜技。從前,拉場子耍雜技的是馬戲團(tuán)。有一種人學(xué)了功夫不屑于去馬戲團(tuán),而登臺唱了武生戲;另一種人功夫沒學(xué)到家不夠格去馬戲團(tuán),便去玩小魔術(shù)、變戲法;還有一種人不上不下,便成了耍槍弄棍打拳賣藥者流。這一切都跟雜技沾邊,而雜技又跟武術(shù)沾親帶故?,F(xiàn)在保店驢肉正宗傳人李守恒的上溯七世祖,曾在保店開過武館,門下弟子無數(shù)。李守恒的七世祖的名字已無人記得,連李守恒自己也說不出。那七世祖留給后人的,只有“南拳李”這么個稱號。據(jù)說黃三太來過一次保店,看過“南拳李”表演的拳法后,從此黃三太南下齊魯都繞道走,再不沾寧津的邊兒。但是滄州有位著名拳師叫“北腳王”,自恃藝高,一次來保店叫陣,要和“南拳李”比個高低?!澳先睢眻猿忠粭l原則:商磋武學(xué)可以,決不動手過招,免得結(jié)下世代冤仇。兩人達(dá)成協(xié)議:各自表演一手,功夫顯到為止。他倆來到南辛莊東一片白楊林中,這里大樹環(huán)抱,綠蔭鋪地,四周靜悄悄。“南拳李”一抱拳:“請!”“北腳王”突然縱身躍起半空,一腳向一棵楊樹踹去。只聽咔喳一聲響,那棵合抱粗的楊樹從離地六尺處斷開,上半個樹身夾帶著枝葉呼嘯聲,落向地面。“南拳李”連說:“好功夫,好功夫!”“北腳王”說:“見笑,見笑,輪到老哥了?!薄澳先睢痹诒葥魯嗟哪强靡?xì)些的楊樹前站好,攥拳、收肘,然后拳頭向樹身緩緩擊出。待擊出的拳頭停住,拳距樹身還有二指寬的空隙。拳頭并沒觸到樹身,那棵楊樹紋絲沒動。可是那棵樹的后邊,相距五步遠(yuǎn)的另一棵楊樹,卻挨了無形的一擊,樹冠猛烈抖動了一下,從樹身下部,齊整整攔腰折斷。這是一棵比“北腳王”踹斷的那棵還要粗大的楊樹,它的上半樹身飛出六七步遠(yuǎn),才訇然落地?!氨蹦_王”并未看明是怎么回事,但他心中悚然一驚;這不就是武林中傳說的“隔山打?!钡慕^世神功嗎?只要在山前打上一拳,山后的牛會應(yīng)聲倒地?!氨蹦_王”連連向“南拳李”拱手:“小弟拜服,小弟拜服,大哥讓小弟開了眼界!”

兩人此番比試雖無別人看到,后來還是由“北腳王”給傳開了。有關(guān)“南拳李”的傳說,是否帶點(diǎn)演義成份,或者有點(diǎn)“歪批‘三國”?但傳說總歸是傳說。據(jù)說“南拳李”向“北腳王”說到自己練功經(jīng)過,承認(rèn)得利于保店驢肉。他練的功夫?qū)嶋H上是拳術(shù)加氣功,以氣馭拳,以氣為主,拳氣合一,拳出氣沖。他從一部武林秘笈中得知,驢肉不僅能舒筋活絡(luò),有助于打通七穴八脈,最主要的是能補(bǔ)氣、聚氣、養(yǎng)氣,使練功人收到事半功倍效果。

據(jù)說,“南拳李”送走“北腳王”后,弟子們給李守恒的七世祖送了一塊金匾,上刻“腳踏直隸,拳打齊魯”八個大字。“南拳李”沒讓門人掛出去。他說:“我開的是驢肉鋪,做的是生意;練武術(shù)是為了健身,不是要‘腳踏誰,‘拳打誰!”

正因?yàn)槔钍睾愕钠呤雷鎻牟粡垞P(yáng)自己的武功,日久天長,附近的人對“南拳李”淡忘了,人們倒記住個“驢肉李”。然而保店李姓驢肉的名氣,卻由武林豪俠傳到了南七北六省。

保店驢肉完全有可能在京城獲得聲譽(yù),并牢牢扎下根來,尤其受到嘉慶皇帝的贊賞以后。但是,由于種種條件的限制,它來到北京,走進(jìn)了紫禁城,再沒出得紫禁城。那位帶保店驢肉給嘉慶皇帝吃的皇爺,也曾一心一意想學(xué)會紅燒驢肉,以像許多王公大臣那樣能自做出一種風(fēng)味菜,在京城中世代流傳下去,然而他卻沒能如愿以償。原因并不復(fù)雜,一是市上有賣豬牛羊肉的,哪也沒賣生驢肉的。要為一位皇爺專設(shè)宰驢行業(yè),勢難辦到。二是從宰驢到熟肉出鍋,保店自有一套工藝,外人很難摸到門道。就拿宰殺來說,去掉頭、蹄、尾以后,自頸至臀,先從中一劈為二,每半切割成5塊,一頭驢共切割成10塊。從何處下刀,到何處住手,很有講究。不按順序,肉煮爛了,也煮散了,肉拿不住架,會爛成一鍋粥。凈洗要求更嚴(yán),洗“下水”要揉上鹽洗,決不能用堿。洗大腸必須用利刀將腸內(nèi)壁的一層粘膜刮盡,因?yàn)榧S便的細(xì)小顆粒附在粘膜上,僅用水洗是洗不凈的。再如,宰驢是剝掉驢皮的,驢皮有驢皮的用處,能制革,還能熬成驢皮膠。驢皮膠即中藥中的“阿膠”,能滋陰潤燥,止血養(yǎng)血,主治虛勞咳嗽、肺痿吐血、便血、婦女崩漏及陰虛心煩、失眠等癥。燒制驢肉中為了有一定的驢皮膠質(zhì),驢頭、驢蹄不剝皮,下鍋與肉一起煮。驢肉下鍋也有很大學(xué)問:鍋底先墊上一層骨頭,然后放頭、蹄;前肩胛和后臀尖肉放鍋邊;肉分層次自下而上排列,易熟的在上,不易

熟的在下。放水時,水里要加一點(diǎn)原湯汁——“老湯”,兩者要合乎比例。肉擺好,水放足,然后壓上大石頭,免得肉浮出水面煮不爛。鍋燒一個開兒,一層浮油浮沫飄上水面,必須撇出撇盡,那是一些雜質(zhì)、臟物。水燒得不夠開,臟物不能完全浮出來;水開過了火,雜質(zhì)溶于湯汁中,又會收回到肉里去,肉就不潔凈,味就不純了。撇出臟物燒開鍋,然后由武火轉(zhuǎn)文火。文火燉肉的時候,肉鍋里上邊是厚厚的一層油,像一面無縫隙的鍋蓋,將熱氣壓在下面。待肉全部煮好后,又要把這層油先撇出、撇盡,肉再出鍋,以保持湯汁的潔凈。煮八九百斤的一鍋驢肉,冬天要8小時,春秋兩季7小時。肉要燉爛,不但要燉出香和味,還要燉出色來——那是從里到外的紫紅色。煮肉時肉分層下鍋,也分層出鍋,有的肉不需要煮8小時,如里脊、驢鞭,一過火就會消融在肉鍋里,或收縮成一點(diǎn)點(diǎn)。驢肉出鍋以后,必須將湯汁和肉分開晾透,不晾透放到一起,肉就會變酸……

還有若干若干的要求、規(guī)則、程序,那位給嘉慶皇帝帶驢肉的皇爺,無法摸到門徑,弄二斤生驢肉燒燒燉燉,怎么也做不出保店驢肉的味來。試過幾次不行,也就灰心了。所以北京流傳下來的那些王公大臣一家一戶制作的名吃佳肴中,至今,驢肉仍是空白。

六十年代我去京郊房山山區(qū)辦事,住到某村。村里趕巧發(fā)生一件事:一頭驢子從山崖掉下山澗,驢子弄了回來,一只后蹄已不能落地。這還不打緊,要緊的是驢子渾身發(fā)抖,如風(fēng)篩糠。農(nóng)民說,這驢中了風(fēng)寒,不祛除風(fēng)寒就難保住驢子的命。不知什么人出的偏方:將驢子置一空房中,門窗堵嚴(yán),給驢身上蓋了三床棉被,然后生上一堆火,主要用煙薰,其次是火烤,要讓驢把汗出透。我懷疑這辦法能治好驢的?。耗欠孔永锶菨鉄?,人進(jìn)去一會都受不了,驢被嗆得直咳嗽;不要說跌傷的驢受不了這折騰,即便一頭活蹦亂跳的驢,怕也架不住這么煙薰火燎。但我不是獸醫(yī),無法提出反對。結(jié)果三天以后,從那房子里抬出一匹死驢。農(nóng)民嘆息說,驢子中的風(fēng)寒太重了,他們終沒能救活驢子的命。

驢死了,自然不能扔掉,剝皮燒驢肉吃吧!一經(jīng)剝皮肢解,也肢解出驢的“病”:原來驢子掉下山澗后,從蹄間剌入一尺多長的一根木剌,一條驢腿,如同從蹄間楔入一個大木楔。顯然,如果及時取出蹄間剌入的木剌,完全能保住那條驢腿,也能保住驢子一命。可是真如這樣,村民也就難以吃上一頓驢肉了。各戶分紅燒驢肉時,生產(chǎn)隊也送了一碗肉給我。本來三年困難時期能吃上驢肉,那是很不錯了,但我有個對比——對比我們家鄉(xiāng)保店驢肉,吃這驢肉,就有點(diǎn)啃榆木疙瘩的味道了。

提起此事,我問保店驢肉師傅:原因何在?

“死驢——不管驢怎么死的,我們一概不要。保店驢肉是用宰殺的活驢肉制做。死驢,沒有放血。血都滲到肉里。”保店師傅說,“宰驢必須放盡血,血沒放盡,肉就難吃了?!?/p>

他告訴我,一頭驢子有十七八斤血,宰殺時血放盡,肉的鮮度才好。如果像“肉聯(lián)”殺豬那樣,用電斗錘觸驢頭,殺起來固然利索,血卻放不盡。也有人宰驢先一杠子把驢打悶過去,好像省事了,血也放不盡。上街賣生肉,牲畜是不是宰殺的,從肉的顏色上能看出來;宰殺時作沒做手腳,也能看出來:如果掛在肉杠上的肉特別白,是宰殺時給牲畜注了水,那是“水白”。殺雞殺豬殺牛都能注水,一條牛能灌一擔(dān)水,從大動脈上灌。生肉如發(fā)紅,是血沒放盡。注過水的肉,一煮,水就出來了,只是份量上坑人,多賣了你錢,肉并不受影響;沒放盡血的肉,就影響到肉的質(zhì)量了。

有關(guān)保店驢肉,功勞薄上早記下一筆。

在八路軍游擊隊時,我們曾接待過軍區(qū)聯(lián)絡(luò)部的一個人,叫卜煥章。此人從外貌到穿戴打扮不像個八路軍,倒像某個商號的三掌柜:身穿狐皮長袍,脖頸上一條長長的圍巾,一端搭在右肩上;一頭油光瓦亮的頭發(fā),一頂說不清什么皮毛的帽子,皮鞋上一星土也不沾;那手,那臉,保養(yǎng)得極好,細(xì)皮嫩肉的。他會幾句日語,還會幾句英語,看得出來,也就會那么兩句,大概還不如我。他出現(xiàn)在土里土氣的游擊隊中。簡直像個怪物。沒成想他是奉命要潛入天津,是做地下工作的。我加入部隊晚,許多事我不知道,別人告訴我:寧津縣的某據(jù)點(diǎn),就是由這位公子哥式的人物闖進(jìn)去,憑三寸不爛之舌,一鍋把它端過來的。經(jīng)過情形,大致如下:

卜煥章就是這身打扮,提著兩瓶帶芝麻糖味的寧津燒酒,還有二斤驢肉,邁著四方步走近某據(jù)點(diǎn)。到據(jù)點(diǎn)門前,他向門里站崗的偽軍喊了聲:“吊橋放下來,我進(jìn)去!”

“你是什么人,要干什么?”守門的偽軍崗哨發(fā)出盤問。

“連我都不認(rèn)得?你中隊長的表叔!這回我給他帶來好吃的:保店驢肉,加上他最愛吃的一口——‘驢鞭一條!”

守門的兩個偽軍,一個放吊橋,一個到里邊通報。吊橋吱吱呀呀放下來,卜煥章往據(jù)點(diǎn)的土圍子里走,偽軍的中隊長帶著護(hù)兵大叫大嚷地迎出來:

“我不管他哪國來的表叔,‘驢鞭我是要吃的!”

相隔三四十步,卜煥章迎著偽軍中隊長來了句日本語:

“歐哈腰狗宰一麻斯?!?/p>

偽軍中隊長一愣:“日本話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表叔向你問好,連這你都不懂,還當(dāng)中隊長,跟日本人打交道?”

“嗯,你是什么人?先講明白。”

“沉住氣嘛,先喝酒,吃‘驢鞭,話慢慢說,說不明白我不走?!?/p>

“好,好!來,我先看看你帶來的‘驢鞭!”

偽中隊長急不可耐,伸手接過驢肉,打開荷葉包看個究竟。一看之下,喜不自勝,也不顧油沾手,提起那條驢鞭,贊不絕口:

“好大的個兒,足有斤半!你哪弄來的?”

“我到保店南辛莊,李福柱的驢肉鋪等了三天三夜,才把它買到手,你當(dāng)是容易!”

此后,二人喝起酒。這頓酒足足喝了三個半鐘頭,外人一點(diǎn)不知他們談了些什么。大約過了半個月,某日半夜三更,寧津八路軍縣大隊前來接人、接槍;這個偽軍中隊,全部投到八路軍這一邊來了。

“驢鞭”是什么?

明白人,不用解釋就明白。

但是對不明白的人,尤其對于女士中的好事者,那就難說清了。不,也不是難說清,是難張口。

寧津縣委一次設(shè)驢肉宴招待某地貴賓。上菜上到“驢鞭”,上菜小姐報菜名:“金錢肉!”貴賓中一位非常年輕非常漂亮又非常文雅的女士,她用筷子夾了一片,舉在眼前:“金錢肉,好名字!造型真像從前的銅錢,圓圓的,中間還有一個孔?!辟澚T,放到口中輕輕咀嚼著,一邊品著滋味,一邊又夾起一片:“味道真好,這是用驢身上哪部分肉加工制作的?”

坐在這位女士身邊的,是縣委辦公室主任。他給作了解釋:“小姐,這是原件,并非人工制作?!?/p>

“原件?我從來沒聽說驢身上有‘金錢肉。這是驢的哪一部分,原名稱是什么?”

遇到這么一位勤于發(fā)問的女士,就難

辦了。幸虧陪坐的是善于應(yīng)付各種場面的縣委辦公室主任。他回答說:

“原名稱,叫‘驢件兒。”

“驢件兒,‘驢件兒?”這位女士顯然不懂,“是你們寧津方言的叫法吧,有學(xué)名嗎?”

“有,叫‘驢鞭?!?/p>

“出自何書?”

“好像是《黃帝內(nèi)經(jīng)》,或《本草綱目》,也許是《動物解剖學(xué)》,這我倒記不太準(zhǔn)了?!?/p>

“還有沒有通俗的名字?”

“有,也叫‘驢行貨?!?/p>

“‘驢行貨,是山東人的叫法?”

那位美麗的小姐看來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了,縣委辦公室主任依然從容解釋下去:“小姐,您看過《水滸傳》嗎?《水滸傳》第二十三回‘王婆貪賄說風(fēng)情,給西門慶和潘金蓮牽線;王婆說西門慶,你想把潘金蓮弄到手,須‘五事俱全。五事即:潘、驢、鄧、小、閑。潘是潘安貌,鄧是鄧通那樣的富有,小是要有綿里針的耐性,閑是閑工夫;驢呢,王婆講的明白,就是要有驢大的行貨?!?/p>

能解釋到這種地步,可謂用心良苦。但是對方明白了沒有?可能還是糊糊涂涂,也可能明白了一點(diǎn)。不過,那位小姐沒講,她只是說:“《紅樓夢》我看過幾遍,《水滸》沒看。你這一講,我一定看看這部小說。”

如果換一場合,換一談話對象,譬如對引車賣漿者流,不論對男對女,完全用不著費(fèi)這許多唇舌,一句話就講清楚了:“驢鞭”是什么?是驢雞巴,驢屌——完了。簡潔明快,決不拖泥帶水。但在貴賓面前,尤其在一位美麗小姐面前,就得搞彎彎繞,打太極拳,直說,就粗俗不堪了??磥?,越是普通人距離真理、真知,也越近一些。人進(jìn)化到一定程度,尤其中國人受幾千年封建影響,一涉及到生殖器官,就有所忌諱,有所掩蓋,至少認(rèn)為人體的這一部分是最見不得人的。動物則不受這種約束。就拿驢子說吧,公驢母驢都任其暴露。特別是公驢,下垂三尺,碩大無朋,常常無緣無故勃然而起,前搖后蕩,還噼噼啪啪擊打著自己的肚皮,真是毫無廉恥之心。順便指出,牛鞭豬鞭羊鞭要與驢鞭相比,那簡直算不了什么,難怪上不了宴席,只有輝煌壯觀的驢鞭,煮熟了尚有斤半重。驢子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它的傳宗接代的家什,竟然是人類的一種美味,一道名菜!事情說穿了,往往有人感到惡心。其實(shí),這完全沒有必要。你如想吃這道美味,還不一定能吃到呢!不信你試試看,你到保店驢肉鋪單獨(dú)要買條驢鞭,能買到才怪呢!一頭公驢身上只此一件,而宰驢并不是只宰公驢。你不一定碰得那么巧——這回宰殺的恰恰是公驢而不是母驢;更不一定碰巧,出鍋的驢肉中恰恰有條驢鞭輪到賣給你。說句不客氣的話,碰巧了又怎樣呢?驢鞭是上驢肉宴的,人家不會將一條驢鞭單獨(dú)賣給你。還是死了心吧!

僅僅是物以稀為貴嗎?不,還有它的特殊效能。據(jù)說,驢鞭能壯陽、健脾、發(fā)奶。其中有相當(dāng)含量的荷爾蒙成份。假如洞房花燭夜之際,讓新婚夫婦吃下一盤金錢肉,小兩口非要死要活地折騰一夜不可。

有人不禁要問:既然公驢的生殖器如此名貴,母驢的如何,驢×是否也能上大席?這僅僅是一個懸念。又是一個不成其為懸念的懸念。保店制作驢肉的師傅對此成見很深:宰殺母驢時他們將生殖器部分完全切除,直至剔除得一干二凈。一位師傅對我說:

“那玩意兒是不能吃的,吃了讓人晦氣!”

我認(rèn)為這完全是陋習(xí),是成見。如果精心制作,用醬油腌過,陳醋浸過,老酒噴過,加足各種佐料,經(jīng)過文火燉煮,也許會成為別具風(fēng)味、更加金貴的一道名菜呢!

我訪問過生物學(xué)家、美食家、營養(yǎng)學(xué)家、飲食文化專家、以味美為中心的表演藝術(shù)家,終于揭開一個奧秘:驢肉為什么能成為肉類中的上品?

學(xué)者們指出:有人說“天上的龍肉,地下的驢肉”,這說法欠嚴(yán)謹(jǐn),缺少科學(xué)依據(jù);正確的說法應(yīng)當(dāng)是:“天上的大雁肉,地下的驢子肉”。“龍”——人們意會中的馬頭、鹿角、蛇身、魚鱗、鷹爪、狗尾形象的龍,世間并不存在。恐龍幾億年前存在過,而那時還沒有人類。人沒吃過恐龍肉,恐龍肉大概也不會好吃。正如鯨、鯊、大象的肉不好吃一樣,體積太龐大了,肉的纖維粗,咀嚼起來像吃毛線、吃麻繩差不多。天上飛的,以大雁肉最美。大雁,即天鵝。故有“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說。為什么“天上的大雁肉,地下的驢子肉”好吃?一句話可以回答:它們是強(qiáng)健運(yùn)動型的生物。大雁是候鳥,秋天南飛春季北來,一年總要作兩次高空遠(yuǎn)程飛行。驢子是役用家畜,且不說用以乘坐、馱運(yùn)、拉車、犁地,就拿拉磨一項來說,它圍繞著磨道一天轉(zhuǎn)到黑,行程何止萬里。足夠的運(yùn)動量加勞動量,使它體魄強(qiáng)健,筋肉結(jié)實(shí),心臟承受力大。所以驢心在驢肉宴上排“上八錦”的首位;蹄筋更單獨(dú)是一道菜。有人作過比較,說豬肉在肉類中是最一般化的。為什么?這只能從豬本身找原因。豬既無勞動的義務(wù)又無運(yùn)動的習(xí)慣,吃飽后趕緊找個地方躺下,哼哼唧唧,懶懶散散,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落得它那肌肉也松松垮垮,沒有多少彈性。有人還拿家養(yǎng)的雞與飼養(yǎng)場的雞作比較:雞肉,農(nóng)家養(yǎng)的雞要比雞場的雞的肉好吃。雞場的雞一律關(guān)在鐵籠子里,不要說參加大的活動,連散步也徹底取消,養(yǎng)得油大肉肥,呆頭呆腦。農(nóng)家養(yǎng)的雞不同了,整天尋尋覓覓,有時飛上墻頭,有時跳上屋頂。它不能閑著,既要為吃食奔走,又要防備鷹、蛇、狗、貓以及黃鼠狼等殺手,而且同類也存在著沒完沒了的糾紛、打斗。不停息的運(yùn)動,創(chuàng)造了健美的肌肉,也刨造了芬芳馥郁的美味?;剡^頭來再說驢,驢與其他家禽相比自有其特色:牛比驢能勞動,但牛不喜歡活動,它寧愿去發(fā)呆、發(fā)愣,或迷茫于世界是什么的沉思,從不蹦蹦跳跳。馬呢,是個好運(yùn)動員,干起沉重勞動就不如驢了,它華而不實(shí),招搖過市,決不如驢的務(wù)實(shí)。驢的生命力旺盛,能耐熱、抗病,并經(jīng)常保持一種興奮狀態(tài)。對這一點(diǎn),我們家鄉(xiāng)人形容以“歡實(shí)”二字?!皻g實(shí)”,是歡快、奔騰、躍動的意思。世間什么最歡實(shí)?寧津人認(rèn)為有四,即:

“風(fēng)中的旗,

黃河的魚,

十八九的姑娘,

大叫驢。”

柳宗元的《黔之驢》,雖表明驢的技不如人,卻也活畫出驢之活蹦亂跳、朝氣勃勃,敢于主動向老虎挑戰(zhàn),還能耍出程咬金三斧頭。

據(jù)專家考證,驢的壽命比馬長,一般能活十五六年,大致與狗同。據(jù)《辭海》“驢”條目中講,驢子分布于亞洲、非洲及南美等地,我國主要分布于華北。歐洲、北美似無驢;我國南方也少驢?!扒H”,是“有好事者船載以入”的,不算數(shù)。因此,驢在上海,有資格進(jìn)入動物園受人觀賞。所以寧津的保店驢肉成為“魯北名吃”,是得天時、地利。難怪保店驢肉編入《齊魯食品薈萃》,并載入《中國土特產(chǎn)名吃大辭典》,完全是得天獨(dú)厚,眾望所歸。別處眼熱、眼饞、眼紅,是無濟(jì)于事的。

我頭回吃保店驢肉,是在很早以前。

那是八路軍游擊隊升為基干武裝,部隊拉上津浦路北段以后,我的一位干娘來

信說,她給說了一門子親,要我當(dāng)面去相看。我要去相看未來的媳婦,我即將結(jié)束光棍生涯,我高興得懷里像揣了個兔子,胸間一個勁地蹦蹦跳。我請了假,從桑園經(jīng)吳橋、寧津去樂陵,路經(jīng)保店時,為慶祝個人的喜事臨門,狠狠心,買了二斤驢肉,自己就著高樁饅頭吃了一斤,給干娘帶了一斤。驢肉真好,紫紅紫紅的,全是瘦肉。從此以后,許多年來我都特別留意了一件事:每有人做紅燒豬肉,一家燉肉十家聞香,那香氣實(shí)在誘人,但是真真的吃到嘴里,并不是那么香。什么原因呢?據(jù)說,燉豬肉發(fā)出的香氣,是油香,不是肉香;而燒驢肉散發(fā)的香氣,才是肉香而不是油香。因此一盤熱氣騰騰的驢肉端在跟前,你聞著香,吃著更香。我?guī)Ыo干娘的那一斤,受到了干娘的夸獎。她是連夸我?guī)Э潴H肉:“我兒噢,你真有本事,能買到恁么好的肉;不是你帶給俺,俺一輩子也吃不著這個?!备赡镔澷p我?guī)У捏H肉,我可不贊賞她給我說的哪門子媳婦:那女子給我做媳婦還不如給我做大哥,人高馬大,虎背熊腰,怎么看都像個男的。一見面我就涼了半截,我頭腦中那些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類的想象,被一掃而光。干娘卻說;“你說著這門子媳婦可是福氣,趕集上店,推車擔(dān)擔(dān),縫衣做飯,樣樣行。娶上這么個媳婦,以后過日子你甭操心了?!蔽倚睦镌?,我是找對象,不是雇勞力!那時我一心想找個林妹妹式的美女,干娘卻給找來一個花和尚魯智深模樣的。反差太大了,我決不能應(yīng)承下來,只好說:部隊在打仗,我又歲數(shù)小,上級不會批準(zhǔn)的,等幾年再說吧!我那干娘好心要表到底:“那就讓閨女等你幾年!”我連忙說:“千萬別等。部隊打仗說不定開到哪里去,當(dāng)兵的人今天也說不了明天的事,槍子兒不長眼,一旦犧牲了,不誤了人家姑娘的青春?”我好說歹說,總算把這門親事辭了。事情過后,魯智深印象雖深,卻不敢回味;在保店吃的那頓驢肉每回想起來都是其味無窮。

直到八十年代,我有幸赴過一次驢肉宴后發(fā)現(xiàn):在吃驢肉上,我不過是一個孤陋寡聞的土老趕。

“驢肉宴”,從名稱上講,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林海雪原》上座山雕擺的“百雞宴”。其實(shí),這完全是兩碼事?!鞍匐u宴”不過是那伙土匪抓一百只雞來一鍋煮,湊個象征百歲的吉利數(shù)。百雞千雞萬雞也好,歸總還是一只雞,不過是數(shù)量重復(fù),說來說去宴席上只有一個菜?!绑H肉宴”不是把一頭驢子蒸了、煮了或烤了抬到宴席上去,而是把驢子身上各個部件加以分割,一個部分一道名菜,一個部分一種美味。我們上邊講了“金錢肉”,是公驢生殖器部分,那不過是一頭驢子的百分之一,它僅僅屬于驢肉宴上的“上八錦”中的一錦。另外七錦是;驢心、驢肝兒、驢肚兒、套腸、“萬口”、口條兒、蹄筋兒。著名的宣威火腿專有豬蹄筋兒罐頭,是很名貴的;你嘗嘗這驢蹄筋兒的味道,你會把吃過的牛蹄筋羊蹄筋統(tǒng)統(tǒng)忘掉。還有驢肝兒,那是比牛肝羊肝豬肝細(xì)膩無數(shù)倍、緊湊無數(shù)倍、也柔韌無數(shù)倍的一種肝兒。切成薄片,呈米色,近乎藍(lán),又近乎黛;帶點(diǎn)海貨干貝的味兒,又帶點(diǎn)沙瓤西瓜那種“沙”味兒。驢肉宴上的美味,上菜的小姐只報菜名,不作介紹,因?yàn)椴缓眉?xì)說。比如“套腸”是什么?就不好細(xì)說。那是驢的缸門以上部分的一段腸兒,同小腸套在一起的,一肥一瘦,相反相成,油而不膩,肥嫩可口。如說“套腸”不好細(xì)說,“萬口”就更不好細(xì)說。你怎么會想到呢?吃到口中一股異香立刻擴(kuò)散開來,那余香能繞口三日不絕的“萬口”,竟是驢的缸門!這可是高蛋白,營養(yǎng)大大超過歐洲風(fēng)行的蝸牛、蚯蚓等名菜;據(jù)說能跟熊掌、鮑魚相比美。

或者有人講:“算了,你別往下說了,再說我就要吐了!”我看,這沒必要。我說是說,并不是每個人都有福氣吃上這個。當(dāng)年吃驢肉吃上癮的嘉慶皇帝,就沒福氣吃上“金錢肉”、“套腸”和“萬口”。他的福氣只跟我從前差不多,僅僅吃上一份普普通通的紅燒驢肉。

驢肉宴先上“上八錦”,后上“下八錦”。這下八錦是:前犍子肉、后犍子肉、五花肉、里脊肉、脖頭肉、驢臉兒肉、肋扇肉、尾過耳。一名“下八錦”,這卻是驢子肉宴的主體部分,正如一般宴席上的雞、魚、肘大件,講究的是實(shí)惠,一下上來八大盤,全是驢肉。但是細(xì)細(xì)的品嘗,又大有講究,每樣有每樣的味道,這里能考試出品嘗家的學(xué)問、水平,這里也表現(xiàn)出保店驢肉制作工藝的風(fēng)格、流派。“下八錦”中的前犍子肉,是驢的肩胛部分,后犍子肉是驢的臀尖部分。前朝遺老愛講:“穿衣穿緞子,吃肉吃犍子。”驢身上別的肉,只能代表一個部分,如心、肝、舌、肚兒,只具有局部性質(zhì);只有犍子肉、肋扇兒肉,才代表驢肉的整體、全局。吃了犍子肉、肋扇兒肉,才有資格說:“我吃了驢肉!”而在權(quán)威品嘗家口中,前犍子肉和后犍子肉,犍子肉和肋扇兒肉,味道又迥然不同?!拔寤ㄈ狻辈皇俏宸N肉的拼盤,它是一種肉:在驢的肩胛、臀尖下邊各有一個像織有梭子形狀的肉塊,是筋和肉的組合,燒好后切開,肉片圓形,中間呈金黃、桃紅、黛青幾種顏色,隱約顯示五個花瓣,故名五花肉,帶一點(diǎn)廣東香腸味,又不全是香腸味。

“下八錦”中只有“尾過耳”,是驢耳朵和驢尾巴拼在一起的,其他如脖頭、驢臉兒、里脊,都是單獨(dú)的。有人說得好:“驢身上的肉,一處一個味道?!?/p>

據(jù)說驢肉宴有它的局限性,一次只能開很少的幾桌,不能同時開幾十桌、上百桌。因?yàn)槿藗儫o處去弄那么多驢鞭、“萬口”。正是一次只能開很少幾桌的驢肉宴,顯示了難得一見的驢肉的魅力。它首先讓人感到自己有關(guān)“驢肉”概念的貧乏,見聞的簡陋,知識的陳舊?!绑H肉”是什么?這是一個豐盛的美味系列。你吃吃“上八錦”,再吃吃“下八錦”,然后是小籠驢肉蒸包,這要趁熱吃。然后又是一個肉丸兒的驢肉水餃,這要蘸一點(diǎn)老陳醋,再醮一點(diǎn)芥末油,味可真竄!最后是一道水氽驢肉丸子湯……據(jù)說一次跟外賓談生意擺了驢肉宴,直把洋鬼子吃得直眉瞪眼,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中國人竟能從一頭驢子身上開辟出一個美食的世界!

就在我赴的那次驢肉宴上,人們告訴我:若干外賓至今也就是吃著香,卻無法領(lǐng)略驢肉宴的妙處,因?yàn)闊o法向他一一介紹、說明。中國人有的還接受不了,你對外國人說那是驢的生殖器,那是驢的肛門,洋鬼子怎么受得了?

對此,我抱樂觀態(tài)度。我說,問題在于翻譯。如果翻譯人員尋找到一種智慧的語言,外國人是能接受的。我舉了下面的事例:五十年代捷克斯洛伐克歌舞團(tuán)來我國演出,第一天晚會上坐在頭兩排的一位高齡的、地位顯赫的觀眾,看著看著演出竟打起了瞌睡,恰好被捷歌舞團(tuán)的領(lǐng)隊看到,他問我們的翻譯:“那人怎么了?”翻譯回答他:“我們觀眾有個習(xí)慣,當(dāng)他看到非常精彩的節(jié)目時,他的身心會全部進(jìn)入美好的藝術(shù)境界。在中國,這叫‘入神、‘入境!”歌舞團(tuán)的領(lǐng)隊聽了極為高興,聽說他回國后把此事還寫入演出總結(jié)的文章里。

我說:“只要翻譯得巧妙,會讓洋鬼子

領(lǐng)略驢肉宴的奧妙的?!?/p>

我不知道,如今翻譯人員是否找到了讓外賓了解的、恰當(dāng)而貼切的語言。

吃驢肉宴的終究不多,干啜驢肉的人也不多。最多,也最普通的倒是“驢肉酒兒”:來上半斤驢肉,再來上四兩半斤的寧津老燒,一邊吃肉,一邊喝酒,解乏,解悶,也解饞。

從前寧津很少有外地酒,寧津人很晚很晚才知道世上還有“八大名酒”。那微帶芝麻糖味的寧津老燒,似乎專為喝“驢肉酒”或辦驢肉宴燒出的。講到喝酒,寧津人頭腦中只有寧津老燒一種酒的概念。起先連瓶裝的都沒有,有的就是零買零賣的散酒,一次打二兩、半斤到一斤全行。長年在外跑的我,曾嘲笑過家鄉(xiāng)的這種貧乏。那是六十年代中期,我叔叔一次從老家來北京看我,我正有幾種好酒——五糧液、滬州老窖特曲各有半瓶,還有小半瓶古井貢酒,我都擺出來讓叔叔嘗嘗。叔叔一邊品酒,一邊連聲夸贊:“好酒,好酒!”我說:“趕情好酒,全國‘八大名酒,還錯得了!”我叔叔第一次聽說“八大名酒”,要我細(xì)說給他聽。我便從全國評酒會講起,一直講到全國第一屆和第二屆評酒情形,以及怎樣評出了全國名酒。聽到最后,他問我:

“‘八大名酒里邊,有沒有咱寧津的?”

我一笑:“咱寧津酒怎么能排上號?”

這話好像傷了老人的自尊心,他糾正我說:“你可不能那么說,咱寧津酒可不孬。你這些酒都出不了咱寧津酒的味!”

“咱寧津酒是什么味兒?”

“喝下去,嘴里一股芝麻糖的香甜味兒?!?/p>

我不以為然地說:“芝麻糖有什么好吃的?要芝麻糖味,吃頓芝麻糖好了,何必喝酒!”

“你不能這么說。”叔叔說,“那是酒里的芝麻糖味。多咱你回老家,稱上斤驢肉,喝個‘驢肉酒兒,你嘗嘗就知道了?!?/p>

“八大名酒”并沒有鎮(zhèn)住我叔叔。他在北京住了些日子,臨回去前,他按照寧津人一京二衛(wèi)三寧津縣的思路,得出結(jié)論說:“說酒好嘛,第一得屬北京二鍋頭;第二是貴州茅臺;第三就是咱寧津燒酒了。”他總算客氣,沒小看了茅臺。不過,這也跟他從沒喝過天津酒有關(guān)。否則,會不會同樣挑出一個一京二衛(wèi)三寧津縣的序列,就很難說了。

八十年代初期,我托回老家的人給我?guī)Я艘黄繉幗蚶蠠?。老燒已進(jìn)化到瓶裝,并且有了個漂亮名字,叫“龍?zhí)洞骸?。喝起來,果然有股芝麻糖味停留在口腔中。但是釀造工藝終究要差,在芝麻糖的香甜之間,還混雜有家鄉(xiāng)的河土氣。直到八十年代中期以后,釀造工藝改進(jìn)了,名字也改為“又一春”,河土氣味沒有了,芝麻糖味突出了。多么名貴說不上,但吃著保店驢肉,喝著“又一春”酒,卻是極好的配搭。當(dāng)然,我不是說吃保店驢肉,不能喝茅臺,不能喝五糧液,我沒那個意思。你愛喝什么喝什么,我管不著,我只是說,寧津保店驢肉和寧津的“又一春”酒是極好的配搭,它們之間像有一種默契,或者存在一種“天作之合”。兩者合在一起,便繪出一個新境界,匯成一股新氣息——那是我們故鄉(xiāng)的沃土、故鄉(xiāng)的稻粱菽、麥?zhǔn)蝠⒌臍庀ⅰ?/p>

從“驢肉酒”到“驢肉宴”,是一大發(fā)展,一大豐富,一大進(jìn)步。嘉慶皇帝饞吃保店驢肉的時候,大概驢肉只有一方、一塊、一坨的概念,還沒有鋪展為宴。驢肉宴什么時候有的?就連保店驢肉的正宗傳人李守恒也說不清。人們記憶中最早的一次,是在長官鎮(zhèn)的一次。當(dāng)然,這只是人們記得的最早的一次,并不是真正開頭的一次,時間是抗日戰(zhàn)爭中,距今整整50年。結(jié)果帶有戲劇性,傳說中被涂了若干神秘色彩,其細(xì)節(jié)頗像一篇朦朧小說。也許正因?yàn)槿绱耍沤o人們留下了記憶。

長官在寧津以北、偏東,距縣城40里。前邊說過,長官是寧津的一個大鎮(zhèn)。按說,驢肉宴是進(jìn)不了長官的,因?yàn)殚L官居民中以回民居多數(shù),那里除馳名的長官包子外,還有極講究的紅燒牛肉和清燉羊肉。人們知道,回民不吃豬肉,不吃狗肉,也不吃驢肉??墒?943年12月中旬的一天,驢肉宴進(jìn)了長官鎮(zhèn)。那是長官據(jù)點(diǎn)中以日本鬼子石黑命名的特務(wù)隊隊長白立興擺下的。自立興從40里開外的城里燒鍋弄來寧津老燒,從60里外的保店弄來驢肉,居然擺出了“上八錦”,外加一大盤后犍繭子。這在當(dāng)時已是最高水準(zhǔn)的驢肉宴了。參加的一共是七個人:六男一女。男的是自立興同他五個部下;女的叫郭葵,是長官一帶的名妓,也稱得上是美女,后來八路軍發(fā)的戰(zhàn)報上說她是個女特務(wù),顯然這是弄錯了。不管怎么說,當(dāng)八路軍長官區(qū)游擊隊手槍隊長丁慶常帶著兩名槍手出現(xiàn)在驢肉宴時,并不是奔著她郭葵來的。也不管怎么說,那次驢肉宴上寧津老燒的威力和保店驢肉的魅力,是由郭葵發(fā)揮到淋漓盡致的,是郭葵將石黑特務(wù)隊長白立興,同抗日隊伍中的叛徒劉冠甫灌醉,也把其他幾個特務(wù)灌倒的。至于手槍隊長丁慶常怎么來到據(jù)點(diǎn)內(nèi)的,事情又怎么趕得這么巧,這事始終是個謎。人們只知道結(jié)果:他帶兩名槍手懲罰了叛徒劉冠甫,并將特務(wù)自立興等人一一擊斃。妓女郭葵也橫尸當(dāng)場;但據(jù)說丁慶常和兩個槍手均未向她開槍。一個妓女只能賣身,并不能賣國,到不了死罪。她怎么死的,也成為一個謎。

據(jù)說白立興舉辦的驢肉宴,名義上是白立興辦的,實(shí)際上背后有人作安排。白立興這個特務(wù)隊隊長,只是長官鎮(zhèn)的;出了長官地面,就抖不了威風(fēng)了。寧津縣有兩支特務(wù)隊,把特務(wù)分成了頭等二等。一等特務(wù)是“鐵心隊”,成員大多來自武邑、棗強(qiáng);“鐵心隊”的名稱怎么來的,寧津人也不大清楚。

這支特務(wù)隊人員整齊,武器裝備好,一人一支大蓋槍,還有一支手槍,身著便衣,出動騎自行車,主要配合日本人行動。名為“特務(wù)隊”,實(shí)際上是一幫打手,日本人出動掃蕩,他們在前邊打頭陣。以日本人石黑命名的特務(wù)隊,人們叫它“黑石隊”,叫順嘴也叫它“黑心隊”,是二等特務(wù)。人員不齊,禿子麻子都有,闊少賭棍煙鬼地痞一應(yīng)俱全。武器更差勁,土的洋的,打不響擺樣子的,還有空著手的。這支隊伍上陣不行,卻能抓人、搞情報、追蹤八路軍的傷病員、地下交通、回家探親者……寧津每個大鎮(zhèn)都有一個石黑特務(wù)隊,人數(shù)從幾個到幾十個。長官的白立興壞事干了不少,擴(kuò)展他這支特務(wù)隊的本領(lǐng)卻不大,一名特務(wù)隊,連他在內(nèi)一共不過六個人。白立興那次舉辦驢肉宴,有人說他為自己過生日;也有人說是給部下鼓勁,每人要為特務(wù)隊拉兩個新成員來。這些不去說它,單說那次驢肉宴,他辦的還是挺像個樣的。雖然那時驢肉宴,還沒有“下八錦”,沒有驢肉小籠包、驢肉水餃、驢肉水氽丸子湯,但驢鞭、萬口、套腸,都是地地道道正路貨。就憑這個,白立興自己也辦不來。

好像有一只手給操辦了這一切,包括把妓女郭葵也拉來。在此以前,郭葵對白立興沒有賞過笑臉。郭葵當(dāng)妓女接客接偽軍軍官,接偽軍士兵,但她從不接日本人。對二等特務(wù)石黑隊的人,她挺瞧不起,不是瞧不起人窮,是瞧不起那個下三爛勁。她說她寧讓“鐵心隊”的人倒騎驢,也不讓“黑心

隊”的人“舔盤子”。她認(rèn)為鐵心隊不過是一伙子賣命的,黑心隊連賣自己的老娘、自己的妹子都干得出來??墒前琢⑴d這回辦驢肉宴,郭葵卻由什么人給拉了來。她來了,就有說辭,特別是對驢肉宴,她的說辭一套一套的。對“上八錦”,她能講出菜名,說道一番。吃驢心,她說:“一盅酒,一口心,香得忘娘親?!背缘襟H肝,她說:“一盅酒,一口肝,美得上了天?!背缘襟H肚兒,她說:“吃驢肚兒,杯中酒,抿一口,咬一口,香氣順嘴往下走。”吃到“萬口”,她問大伙:

“在座諸位,知道這是什么嗎?吃到嘴里炒雞蛋味,賽過香椿炒雞蛋??蛇@是驢腚眼子,驢的糞門,席上叫‘萬口。你可別小看這‘萬口,恐怕沒有白隊長的面子,保店驢肉鋪可不輕易賣給咱。人說:‘萬口是驢腚,賣個人情重;吃上驢‘萬口,這人必大命!”

吃到驢鞭,郭葵面不改色地作介紹:

“席上這叫‘金錢肉‘金錢肉是什么?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就是驢屌,壯陽的。諸位吃吧,吃了回家摟著老婆,能大大地干活!”

郭葵的瓜子臉并不怎么白,在長官倒是以“黑牡丹”著稱。她黑得脆生,黑得叫人看了舒服。她頭上梳的不是鄉(xiāng)下大姑娘式的小辮子,也不是鄉(xiāng)間婦女笊籬把式的髽髻,而是普通洋學(xué)生的齊耳短發(fā);她身穿瘦長棉旗袍,顯示她曲線分明的腰身;腳下是寧津城里鞋鋪?zhàn)龅难ナ胶诮q鞋。用現(xiàn)在眼光看來極其普通,但在鄉(xiāng)下婦女多是短棉襖、肥棉褲衣著的年代,由白立興等人看來,郭葵已是仙子下凡了。郭葵會喝酒,但三盅四盅可以,多了不行。然而她調(diào)動人們、指揮人們喝酒,本領(lǐng)卻不小。她的目標(biāo)很明確:第一是白立興;第二是那個叛徒劉冠甫。在人們碰杯、敬酒、回敬以后,她說白立興:“白隊長喝酒我知道,歷來爽快,喝的是好漢子酒,叫我這不會喝酒的人,一邊看了也痛快。”那個白立興,果然要表現(xiàn)一番豪氣,杯到嘴邊,每每一飲而盡。郭葵說到劉冠甫,又是一套:“老劉這人深沉,辦什么事都留余地,留后步,喝酒也這樣。今天白隊長請客,老劉再留有余地,可對不住白隊長的一番心意了。”其實(shí),劉冠甫辦事可不留余地,平常尤其貪杯,只是此人狡猾,會看人辦事。叛變投敵后,日本人石黑(聽說不過是個準(zhǔn)尉)接見他,請他吃飯時讓他喝酒,他起立擺出立正姿勢說:“報告隊長,我歷來滴酒不沾!”石黑連說:“腰細(xì),不喝酒的人大大能干?!苯裉熳尮患ぃ瑒⒐诟B忙說:“在白隊長這樣知心的上司面前,我劉某得掏出心來,即便喝死,我認(rèn)了!”人們向白立興敬酒,郭葵居間當(dāng)好人:“你們給白隊長敬酒,我得當(dāng)公證人,白隊長一個人,你們五個。五對一,不公平。每人敬一盅,自個應(yīng)先喝三盅;敬一圈下來,白隊長喝了五盅,你們每人還少喝兩盅呢!”特務(wù)們自然不放過郭葵,都要給她敬酒,她鄭重其事:“我郭葵向來重一個‘情字,更重一個‘義字。你給我敬酒要‘真心——‘真心為著我好,你先喝三盅,表明你是‘真心;為了不是要我醉得躺下,我這盅酒我喝一半,你替我喝一半,湊個月圓花好!”

據(jù)說八路軍的手槍隊長丁慶常突然出現(xiàn)在驢肉宴上時,白立興等人跌坐的跌坐,癱倒的癱倒,勉強(qiáng)站立得住的也前搖后晃,完全失去抵抗能力。清醒的只有郭葵,她說:“讓我來介紹一下好不好,劉冠甫你們認(rèn)識,我不多說了。這位是白立興隊長,第三位是劉鳳堂,第四位是……”她一一作過介紹后,說到自己:“我叫郭葵,不爭氣當(dāng)了妓女,在漢奸特務(wù)中混日子。你們斃了這幾個狗雜種,要留一顆槍子給我……”

丁慶常和兩位槍手的手槍,在清冷的冬夜里響過六聲以后,沒響第七聲就走了。但是郭葵也死在了當(dāng)場。

長官石黑特務(wù)隊白立興擺的那個驢肉宴跟現(xiàn)在的驢肉宴沒法比。那時候的驢肉,跟如今的驢肉也沒法比。

“驢肉還有什么兩樣的?”我不明白。

要聽保店人講講,他能講出一部驢肉演變史來。

驢肉好壞關(guān)鍵,在驢。驢是役用家畜,曾經(jīng)是農(nóng)田的主要勞力。那些養(yǎng)不起牛、騾、馬大牲畜的農(nóng)家,養(yǎng)頭毛驢什么活都干了。因?yàn)榭谷諘r期民主政府禁止宰驢,只有瘸老病瞎的驢才準(zhǔn)許宰殺。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解放以后?,F(xiàn)在不同了:一是驢不再是農(nóng)村的主要勞力,從乘坐、馱運(yùn)、磨面到耕地,都很少用驢了;二是,如今有了養(yǎng)驢專業(yè)戶,養(yǎng)驢就是為供宰殺吃肉的。驢正在從“役用家畜”向“肉用家畜”轉(zhuǎn)化。有人說,今后新疆續(xù)編《阿凡提的故事》,阿凡提將騎上自行車或摩托車,不會再騎毛驢了。阿凡提將十分難過地跟自己的毛驢告別,看著它走向宰驢場,看著它宰前受檢疫——現(xiàn)在宰驢必須經(jīng)過檢疫,病驢絕對禁宰。

還有一點(diǎn)人們很少留意的:驢的吃喝飲食有了變化,這也引起驢的體質(zhì)、肉質(zhì)的變化。從前農(nóng)家喂驢,只讓它吃草;糧食還不夠人吃,怎舍得喂驢?現(xiàn)在驢飼料中糧食比重增加了。吃糧食的驢跟吃草的驢不一樣,正如用配合飼料喂的豬,和用刷鍋水和白菜幫子喂大的豬不一樣,也像人是吃肉長大的跟吃糧食長大的,在足球大賽中就顯示了不一樣。驢隨著生活改善,驢肉的質(zhì)量自然更高,味道自然更好。

還有一條,就是現(xiàn)代科技條件的介入。如保店鎮(zhèn)鎮(zhèn)辦驢肉廠,建立了冷庫,增添了高壓殺菌設(shè)備,用水早已由井水改為自來水,還有了保質(zhì)期為五個月的四層鋁箔紙的真空包裝袋。

驢肉,是越來越好。

我在故鄉(xiāng)遇上一位“侃爺”。

目前,“侃哥”“侃爹”“侃爺”遍地,就連“侃奶”“侃姑”“侃姐”也一抓一把一把的。在“侃”方面我勉強(qiáng)上段,大概湊湊乎乎夠上業(yè)余一段。我沒想到在故鄉(xiāng)也能遇上一位上得九段的侃爺。我這業(yè)余一段遇上人家九段,還能侃什么?聽人家的好了。好在他對我侃的主題,是保店驢肉。我心想,侃這個,也許還有插嘴的份兒,沒想到他上來打了我一個悶宮:

“老周,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國家豎有飛馬紀(jì)念碑?”

這個叫我怎么說?恐怕錢其琛外長也回答不出來。我只好老老實(shí)實(shí)承認(rèn):

“這我不清楚。”

“我知道你不清楚?!本哦握f,“世界上許許多多國家有飛馬的石雕、銅雕、不銹鋼雕,卻不見有驢的雕塑。人們喜歡飛馬,好像沒人喜歡飛驢。從雕塑藝術(shù)品到各種各樣商品,‘飛馬牌到處是,就沒見有‘飛驢牌的。人們樂意給馬插上翅膀,而不知道驢也能飛起來,你說是不是?”

我不知道說是好,還是說不是好。好在九段侃爺并不在乎這個,他繼續(xù)侃下去:

“為什么不能給驢子插上翅膀?這說明人們?nèi)狈ωS富的想象力。如果說別處的人缺乏這種想象力,還可以原諒;而我們寧津人保店人缺乏此種想象力,就不能原諒了。他們一講就是保店驢肉歷史悠久!那么‘悠久,就更應(yīng)該給它插上翅膀,讓它騰飛。但是他們沒有插。于是形成了今天的結(jié)果:歷史悠久的保店驢肉沒有成為‘飛驢牌的,依然是磨道的驢,沿著一個磨道式的怪圈轉(zhuǎn)下去?!?/p>

對此,我既無高見也無低見,限于業(yè)余

一段水平不便瞎吹,只能聽他的。

“聽說你來專題采訪了他們的‘驢肉宴,你挺滿意,他們也挺滿意。有什么值得滿意的?保店驢肉幾百年,到抗日時期才有了‘上八錦;從抗戰(zhàn)到現(xiàn)在50年,又弄出了個‘下八錦,加上個驢肉包、驢肉餃,還有一個驢肉丸子湯。就是這些,也只有在驢肉宴上才吃得到。恁么大的個保店鎮(zhèn),就沒有一家驢肉包子鋪,也沒有一家驢肉餃子館。太可憐了,驢身上那么多資源,利用了多少?除了個驢肉宴,再就是‘驢肉酒,還有什么?驢皮膠,驢皮革,驢骨驢毛驢血驢油的開發(fā)利用,根本沒想過。上數(shù)的、有說頭有看頭有吃頭的,就是一個驢肉宴,驢肉宴又怎么樣?上界八仙,還有個上八仙中八仙下八仙,驢肉宴搞了那么多年,也只有個上八錦和下八錦。驢肉宴也好,‘驢肉酒也好,說來說去就是紅燒驢肉!不紅燒行不行,增加點(diǎn)花樣行不行?牛羊豬肉有煎炒烹炸,驢肉為什么不可以有?牛肉有牛排、牛肉干,為什么不可以有驢排、驢肉干?廣東有肉月餅,嘉興有肉粽子,吉林有肉燒賣,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愿泱H肉月餅、驢肉粽子、驢肉燒賣,以及驢肉餡餅、驢肉懶籠、驢肉香腸、驢肉肉松?你說這是為什么!”

我很想對九段講,這些問題你不該問我,你該去找保定人!但是看來,他一時還不想找保店人,主要是要跟我侃:

“驢肉和驢資源是保店的優(yōu)勢,可是保店人還不知道怎么樣發(fā)揮自己的優(yōu)勢。他們?nèi)允且孕∽鞣?、小店鋪的方式?jīng)營驢肉。滿足于燒上一鍋肉,賣出去拉倒。他們那里沒有辦大事業(yè)的人,也不想干大事業(yè)。不是嗎,從前驢肉趕集上店,是用獨(dú)輪車推,驢馱子馱,現(xiàn)在換成了自行車馱,有時候像勝利油田、大港油田,還有汽車?yán)?,于是他們喜滋滋的,認(rèn)為保店驢肉‘長腿了。保店驢肉在開發(fā)市場方面,跟德州燒雞、沛縣狗肉差遠(yuǎn)了,速樂陵的阿膠蜜棗都不如。飛北京廣州的客機(jī)上有樂陵阿膠蜜棗,保店驢肉距坐飛機(jī)還遠(yuǎn)著呢,連坐火車輪船的都不多。你不要聽他們說,寧津保店驢肉南到深圳北到黑龍江,到是到了,一年半載,弄上兩噸驢肉到黑龍江或深圳,并不等于在那里開拓了市場。”

九段大侃忽然問我;“你認(rèn)識黃胄先生嗎?”

“不認(rèn)識。他畫的驢我倒是看過不少,人叫他‘驢販子呢!”

“黃胄先生是我一生最佩服的人之一?!本哦未筚┱f,“在我們中國,他是第一個給驢插上翅膀,讓驢飛起來的人?!?/p>

我連忙說:“黃胄先生可沒畫過帶翅膀的驢?!蔽疑踔料雽λf,黃胄先生是一位現(xiàn)實(shí)主義畫家,他是嚴(yán)格按照驢的本來面目畫驢的。但對九段侃爺講這些,可能多余,他對這還能不懂!

“他的畫譽(yù)滿全國,飛上世界,一張《百驢圖》傾倒了多少中外人士!從這個意義上說,黃胄先生不是給驢插上了翅膀嗎?”

我連忙點(diǎn)頭稱是。

“黃胄先生畫驢,全國獨(dú)一份兒;寧津保店驢肉,也是全國獨(dú)一份兒!可是保店驢肉就沒有插上翅膀,至今還是靠腿走,南到德州北到滄州;再遠(yuǎn)些的地方呢?比如北到京津,南到濟(jì)南青島,也能去,腳力就顯得不足了。條件是不是有局限?我看,是我們寧津人頭腦有局限。清朝保店驢肉還進(jìn)過紫禁城,如今為什么不可以進(jìn)中南海,進(jìn)人大會堂,進(jìn)北京飯店?保店驢肉為什么不可以躋身于全聚德烤鴨、東來順涮羊肉的行列,成為我國具有代表性的一大‘名吃?應(yīng)當(dāng)讓中外人士都有一個愿望:如果這一輩子沒吃過保店驢肉,那將成為終身遺憾!”

國家足球隊的隊員稱“國腳”,圍棋象棋代表國家參賽的稱“國手”,中央電視臺的廣播員稱“國嘴”,我看九段侃爺完全可以加入“侃”的國家隊而成為“國侃”。他向我說到保店驢肉應(yīng)如何開拓國內(nèi)市場和國際市場,如何讓保店驢肉風(fēng)靡歐洲,從而取代歐洲人吃的牡蠣、蝸牛、蚯蚓。他說:

“保店驢肉要開辟歐洲市場,應(yīng)先打進(jìn)西班牙?!?/p>

我問:“為什么?”

“塞萬提斯的名著《堂·吉訶德》中,吉訶德先生的跟班,就是騎著驢子游逛的。可見西班牙人對驢子、驢肉決不陌生。他們吃了我們的保店驢肉,保準(zhǔn)一吃上癮。打開了西班牙市場,跟著就要往法國市場打?!?/p>

“這有什么說道?”

“巴爾扎克的《驢皮記》,梅里美的《卡爾曼》,都寫到了驢;畢加索還畫過驢;看來,法國人能夠接受驢肉。保店驢肉只要占領(lǐng)了法國市場,便會影響整個歐洲的飲食習(xí)慣。只要搞得好,很可能吃保店驢肉,有一天會成為歐洲的最新時尚。”

九段侃爺學(xué)識淵博,使我五體投地。

我說:“你該去給保店驢肉當(dāng)高級顧問。”

“不,現(xiàn)在還不行,條件不成熟?!?/p>

“為什么?”

“你不想想,現(xiàn)在整個保店驢肉一年盈利才多少。他全部盈利加在一塊作年薪,聘請我這樣的高級顧問也不夠!”

我佩服九段侃爺?shù)母哒?,但很難說喜歡他那一套。寧津人的傳統(tǒng)文化心理在我是根深蒂固。我總是習(xí)慣從寧津人的審美角度看一切事物,其中包括保店驢肉。九段侃爺?shù)囊幌筚?,倒使我想起從前我們村里另一位爺爺輩的鋦碗匠人,在我十二三歲時,講給我聽的他的一次奇遇。

那次他在河北省北部某地串鄉(xiāng),那是一個“困人天氣日初長”的中午。他把鋦碗挑子撂在樹蔭里,自個倚著一棵樹身打盹兒。忽然眼前出現(xiàn)一片祥云,接著一位須眉皆白、穿著青袍的老者飄然無聲地站在他面前,施禮問訊:

“請問鋦碗掌柜,尊駕府上哪里?”

他慌忙起身應(yīng)道:“老哥這么說我擔(dān)當(dāng)不起。我家鄉(xiāng)是直隸省河間府寧津縣?!?/p>

老者面露喜色:“我正找‘錮漏子縣的鋦碗的,真是巧了。我這有件活兒,別的匠人做不了?!?/p>

老者說罷,從懷中拿出一個黃布包,仔細(xì)解開,包的是一只打破了的碗。望了一眼,他吃了一驚:那是一只藍(lán)田玉碗!接過布包,把那碎片拼湊起來,立時看到,上邊雕有12條游龍,升騰在拍天的浪濤之上,隱現(xiàn)在云氣雨腳之中。

“鋦這碗,不能用銅鋦子?!崩险哒f,“也不能用鐵鋦子,要用金鋦子才行。不知你有嗎?”

“沒有。不過,你若有金子,我能現(xiàn)打現(xiàn)做?!?/p>

老者摸出一錠金交給他。于是,生火,熔金,打鋦子。鋦子打成尖尖的柳葉形,根據(jù)計算好的數(shù)目,打了八八六十四個金鋦子。接著,鉆孔、釘鋦。一邊做活,他一邊跟老者閑話:

“請問,老哥尊姓大名?”

“好說。老夫姓李,名太白?!?/p>

“噢?!彼衙靼?,是上界的太白金星到了。但他裝作什么也沒明白,繼續(xù)問道,“這碗可是老哥的?”

老者沉吟半晌說:“此話本不當(dāng)講??墒钦业侥氵@位寧津巧匠,也是有緣。就對你直說了吧,這是玉皇大帝御案上的一只玉碗?!?/p>

我這位爺爺輩的鋦碗匠暗暗吃了一驚,而他手眼依然在活上,裝出漫不經(jīng)意的樣子問道:“敢問老哥,玉皇用這藍(lán)田玉碗,是吃龍肝鳳髓,還是用來飲玉液瓊漿?”

問話之間,玉碗已鋦好。那八八六十四個金鋦子在12條巨龍上下左右,組成了一道道金色的閃電,與碗上的風(fēng)雷云氣渾然一體,如同出自原來的匠心設(shè)計。鋦碗人將玉碗交到老者手上時,仍然期望對方給他一個釋然的回答。

老者一笑:“食飲龍肝鳳髓、玉液瓊漿,是用不到這高檔次的雕龍玉碗的。這玉碗是玉皇專用來吃寧津的三大名吃——長官包子大柳面和保店驢肉的。只是,這是天機(jī),萬萬不可向別人泄漏!”

這故事已講過多年。一度我曾認(rèn)為,我們寧津人個個擅長吹牛。如今終于明白,那是我們寧津人對已消亡的“錮漏子匠”的職業(yè)曾有過的自豪。而且表明,我們寧津人一向把“吃”提到了美學(xué)高度。保店人對保店驢肉,從不放棄美學(xué)追求。我在家鄉(xiāng)人中長大以后,才一改最初認(rèn)識,原來,我們寧津人中沒有一個會吹牛的。哪怕有一個,那么好的保店驢肉也早吹出去了。

責(zé)任編輯:孫敘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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