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起予

陳老師

陳老師高中畢業(yè)那年交了“好運(yùn)”：“文化大革命”一炮打響。陳老師正愁高中畢了業(yè)回鄉(xiāng)扛鋤頭太失色，他鼻子靈，一下嗅出了火藥味來。于是他就“造反”了。他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村里人尊敬他，雖則他不教書，也喊他“陳老師”)，自然有能力一夜之間糾合起一個基干民兵組成的“紅太陽造反派”來。

陳老師造反，不光開批斗會、砸封資修，他還寫文章。陳老師念高中時就是有名的筆桿子，這一來他不再說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話了。他看半天報(bào)紙，夜里就能刷刷刷寫出幾篇大批判文章來。陳老師的大批判文章不同于村里基干民兵寫的，他們只會罵罵人，說說某某人跟某某人的老婆困覺搞腐化等等的，陳老師的文章一針見血，抓住地富反壞右的階級本質(zhì)，從路線斗爭的高度進(jìn)行解剖。陳老師的字寫得好，他寫的大字報(bào)自然看的人也多。慢慢地，公社干部注意到他了，縣委干部也注意到他了。陳老師先是在縣里巡回造反，后來去了井岡山，后來又去了天安門。

那時候村上家家戶戶的堂前墻上都畫了紅彤彤的天安門。偉大領(lǐng)袖像不敢隨便畫，就到百貨店里“請”了紙印的貼在天安門上頭。村里人都說天安門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住的，這么講來，陳老師去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屋里了?看見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了?呀，真是福氣!村里人便問陳老師：“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額角頭一定亮得發(fā)光的羅?”

“那當(dāng)然?！标惱蠋熒畛恋攸c(diǎn)點(diǎn)頭。

“毛主席他老人家買東西不要鈔票的吧?見什么拿什么就是了?”

“可能吧?！标惱蠋熛肓艘幌耄?。

有小道消息傳來說，縣革委會主任選中陳老師當(dāng)接班人了哩。就是說，陳老師能做上縣太爺了哩。這還了得!縣太爺哩。從此村里人見了陳老師總要巴結(jié)地說上幾句話，興許將來也能沾上一點(diǎn)光。陳老師呢，除了造反，也做生產(chǎn)隊(duì)里的活，挑泥擔(dān)糞的都做。見了村上人還笑瞇瞇地點(diǎn)頭。村里人都有些踏實(shí)：“陳老師對我不錯哩?！?/p>

陳老師還在田頭豎起一塊語錄牌，做一會兒活總要叫社員歇歇，然后他就掏出語錄本來，揮一揮，念一句“萬壽無疆”，然后就學(xué)語錄。

年把工夫過去了，村里人都在疑惑陳老師怎么沒有提拔上去，林彪摔死了。公社高音喇叭里開始批判林彪時，陳老師還死活不相信，脹紅了臉跟人爭辯說：“你們亂講l他是毛主席最最親密的戰(zhàn)友和接班人哩?！钡呛髞黻惱蠋熛嘈帕?。果真那林彪不是個東西。有一天，陳老師被喊到公社里，這一去去了三天。陳老師回來后就不再讀語錄，也不再寫大字報(bào)造反了。

公社辦的中學(xué)里死了個語文老師，不知怎么的，陳老師被選去當(dāng)了老師。這一來，陳老師是的的刮刮的老師了。

后來陳老師討了個女人。女人是鄰村的，長得很漂亮，也很勤勉。幾年以后，女人為陳老師生出個黑不溜秋的兒子和一個細(xì)皮嫩肉的女兒來。

日子是越來越難過了。生產(chǎn)隊(duì)里的田，一半種棉花，一半種稻子，糧食就不夠吃。公家收購了棉花，給了現(xiàn)鈔外，再給一點(diǎn)糧票。陳老師教書，拿的是壯勞力的工分，另外每月補(bǔ)貼五塊錢。一雙兒女太能吃，糧票不夠用。陳老師只好省下補(bǔ)貼錢，讓女人買了糧票再買米。有一次，陳老師的女人上街買糧票，被“一打兩辦”的一個麻皮扭獲，沒收了全部票證。女人急得要下跪，那麻皮嘻嘻一笑，說：“陪我困覺，我全還你?！迸瞬豢希槠P(yáng)長要去。女人急了，屋里幾張嘴等著吃糧哪。女人就說：“你就摸摸吧，不可以困。”麻皮應(yīng)允了。

女人回到屋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跟陳老師說了，陳老師聽完，也沒吱一聲，操起一把菜刀奔街上去。才進(jìn)“一打兩辦”，見有個麻皮坐著吃茶。陳老師把刀掖到腰里，跟麻皮說：“我在街上撿到好多糧票?！甭槠ふf：“拿來我看?！标惱蠋熌贸鲆粋€信封放到桌上，麻皮伸手去抓，陳老師手疾眼快，一刀下去，麻皮的四個指頭一下蹦到了桌的那一頭。

陳老師被公安局拷了起來?？墒菦]過幾天就回來了。陳老師自己沒說這么快出來的原因。村上人都傳，說，陳老師那個口才!嘿，縣上人哪里是他對手?一個一個都講不過他哩。共產(chǎn)黨最講道理，公安局的人道理講不過陳老師，陳老師當(dāng)然就出來了。還有人傳，公安局長是陳老師讀書時一個要好女朋友的爹，能不幫陳老師的忙?

陳老師還在中學(xué)里教書。后來，公社辦的中學(xué)設(shè)了高中部，陳老師就又教高中。學(xué)生中有個叫阿洪的，讀書用心，全校的老師都指望他考上大學(xué)，為農(nóng)村中學(xué)爭口氣。那時候起，中學(xué)堂里一間屋子的燈每夜都要亮到半夜，陳老師的女人日日要到學(xué)堂里送夜點(diǎn)心。村里人眼孔淺，都說陳老師是在招毛腳女婿呢，阿洪上了大學(xué)，陳老師的女兒不也跟著出山了嗎?

阿洪果真考上了大學(xué)。上的是北京大學(xué)。阿洪的爹娘都是弱勞力，家里窮得丁當(dāng)響。啊洪臨走時，陳老師請他吃了飯，還給了他兩百塊錢。陳老師說：“我聽講那個學(xué)堂大哩，上課要走很遠(yuǎn)的路。這錢給你買部自行車，省下工夫讀書。”陳洪感激涕零，收了錢，上北京那個大地方去了。

村里人的眼睛就都盯著陳老師的女兒。陳老師的女兒沒念高中，在家替村辦繡衣廠繡繡花，長得就像她娘，公狗見了她也要多看幾眼的。村上許多毛頭小伙子都圍了她的繡棚轉(zhuǎn)，說些風(fēng)流話。村里的婦女就笑話這些毛頭小伙子：“嘿嘿，想吃天鵝肉。人家早招下了大學(xué)生女婿了?！?/p>

陳老師不曉得這些話。他有些傷心的是，阿洪去了北京，只寫過一次信就再沒了下文。放假了也不回鄉(xiāng)。村里有人說見過阿洪的照相，阿洪穿著賊亮的皮鞋，挽著一個洋洋腔腔的城里大姑娘哩。陳老師聽了，就有些黯然，嘆一口氣。自從阿洪考上大學(xué)后，鄉(xiāng)下中學(xué)里再沒人能考上了。教師們都垂頭喪氣的。

忽然有一天，陳老師的女人從娘家回來時，臉上攢滿了笑：她爹從臺灣來信了。原來她爹解放前幾個月外出做小本生意，一去不回?？傄詾槟菚r兵荒馬亂，被人暗算死了。想不到他還活著，想不到他在臺灣，想不到他成了個富翁老板了!

陳老師聽了，沒說什么，只無緣無故地嘆了口氣。

沒多久，陳老師女人的富翁爹郵來一大筆錢，要陳老師夫妻與他在香港見個面，陳老師女人喜得死去活來。

陳老師對女人說：“我不去香港?！?/p>

“你老昏頭了?”女人很不解。

“我想去北京。去天安門看看?！?/p>

“你不是串連到過北京的么?”

“那是我瞎編的。那年火車到天津就堵了，我在火車上蹲了三日三夜，沒指望了，就回來了?！?/p>

“你去北京做什么?”

“就想去看看，去看看。”陳老師說著，臉上的皺紋凈往四周擴(kuò)散，“早想去了。我……還想去看看阿洪?！?/p>

“看他?這個沒良心的東西?！迸苏f起阿洪就氣。

“要去看看他。我的心血全在他身上哩。”陳老師說。

“我都老了哩?！标惱蠋熡终f。

顧老師

顧老師是代課老師。他是鎮(zhèn)上中學(xué)64

年初中畢業(yè)的。那時候，初中生也是很稀奇的。他初中畢業(yè)后當(dāng)上了小隊(duì)會計(jì)，以后又當(dāng)上了大隊(duì)會計(jì)，這是一樣很吃香的工作，全大隊(duì)老老小小男男女女的口糧錢鈔都要從他算盤子下彈出來的哩，一般二般的人有這本事?粗人彈算盤比扛磨盤還重哩。顧老師謙虛，從來不讓人喊他“顧會計(jì)”，他說他是秘書，是村支書趙元貴的秘書，因此，他要人家喊他是顧秘書。

顧秘書到中學(xué)里來代課，代的是老老師車耀先的課。顧老師的文才，全公社都是有名的。那一年冬天圍海涂，村支書趙元貴帶頭只穿條短褲、光了上身挑淤泥，顧老師一看，喊聲不得了，拔腿就跑。人家以為他屋子里失了火，要么他女人要生小人了，他才這么急的。后來曉得了，顧老師這人機(jī)頭還真靈，他光身一人闖到縣委里，竟搬來了縣委書記來視察趙支書的革命加拼命?？h委書記看了大冬天里趙支書只穿條褲頭還熱汗直冒，甚為感動。跟縣委書記來的還有縣上的筆桿子，他們拍下趙支書赤膊上陣的照片，還寫了報(bào)道，說要到省報(bào)去報(bào)道報(bào)道。那文章寫好后縣上的筆桿子來征求顧老師的意見，顧老師看了，二話不說，拿起筆來就改，改得縣上的筆桿子心服口服。后來文章登出來了，顧老師的大名還在筆桿子前面。多少了得!全公社有第二個人在省報(bào)發(fā)過文章么?

顧老師教我們語文，還教英文。顧老師的英文有點(diǎn)特別，譬如說，他把“English”讀成“畫拉格里斯”，還把“book”讀成“山書”。為這事我們疑心了好久。因?yàn)椴痪煤笮抡{(diào)來的英文老師的讀法明顯跟顧老師的不同。我就疑心新調(diào)來的老師不識英文，他年紀(jì)也輕，文才也沒聽說有什么深的，能跟顧老師比么?

我們村里，先前出了許多有來頭的文人，譬如老輩人常講的顧老先生。這老先生腳趾頭夾筆寫出來的字比后生子手寫出來的不知要好多少。那是什么文才!可惜顧老先生早死了。后來車耀先老先生的文才也好得要命?！耙擒囅壬芙處啄杲o顧老師，顧老師一生一世受用不盡哩?！庇幸淮乌w支書在大隊(duì)會上這么講，可見車先生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所以，顧老師很謙虛，常講：我連車先生的學(xué)生也當(dāng)不上哩。聽說有一回，顧老師去看過車先生。車先生得的是肺氣腫，怕是不長了。顧老師回來后，曾跟我們講，車先生看重他哩，傳給他三本書。讀完了這三本書，比上大學(xué)還管用哩。我們就很眼熱。隔了好久，有一次，我們要求說：“顧教師，你那三本書能借我們看看么?興許我們看了也比上大學(xué)還管用哩。”顧老師聽了，翻了一會白眼，后來記起來了，連說，這哪里行?車?yán)舷壬粗厮沤杞o他的，能隨便拿出來么?一萬兩金子他也不肯賣的。我們都很失望，不曉得那書會是個什么樣子，興許只有神仙本事的人才有福氣看。顧老師就有這好福氣哩。

顧老師嘴上常常掛了兩個人，一個是趙支書，顧老師說趙支書是無產(chǎn)階級，是英明領(lǐng)導(dǎo)。還有一個，姓陸，在上海讀過一年大學(xué)的，被開除回來了。有說他是右派，又有說他跟大學(xué)老師搶對象被開除的。這人住在村子角落的草屋里，開除回來種田后，有些十三點(diǎn)兮兮的。要是人家當(dāng)面說他是右派，他會立即翻臉，還要上前去扇人家耳光的。這人沒有找上女人，光棍一條，也沒有女人肯上他的門，他又沒什么家當(dāng)，又是十三點(diǎn)，哪個要他?

顧老師常跟我們講：“這人是右派，就是反革命，知道么?這人想復(fù)辟哩，想搞修正主義哩，想篡黨奪權(quán)——奪趙支書的權(quán)哩。大學(xué)生?哼，肚里有幾兩墨水呢?我看他是塞滿了一肚子爛稻草哩。還說要當(dāng)大隊(duì)會計(jì)，他有這個水平么?他比得過我么?”那時候正時興“批林批孔”，搞階級斗爭，顧老師就號召我們，要提高警惕，防止階級敵人破壞。他要我們夜里輪流在姓陸的右派屋前監(jiān)視。我們很開心，各人找了木塊削成紅纓槍，到陸右派屋前站崗放哨。這陸右派也怪，一會兒在屋里很響亮地哼上幾句，不知哼的什么；一會兒又尖厲地于嚎幾聲，像死了爹娘。他的屋里，一股臭哄哄的霉味，像堆了幾百只死老鼠。有時光，他突然從屋里鉆出來，愣愣地看住我們，我們也就愣愣地看他。他就招呼說：“到我屋里吃水?”我們不肯，慢慢地散去。事過之后我們就后悔，當(dāng)時為啥不喝一聲“誰要吃你的臭水”呢?他這是階級敵人的糖衣炮彈哩。

沒有多久，顧老師的代課老師給撤了。校長私下里給人說過，是趙支書要求撤他的。為啥個事?不曉得。就有人猜想，是顧老師沖撞了趙支書。趙支書還不讓顧老師當(dāng)大隊(duì)會計(jì)了。

顧老師回來，跟一般社員一樣，下田勞動。他一天到夜苦著臉，唉聲嘆氣。社員有時問他：顧秘書，你講算盤子重還是石磨盤子重?顧老師就連連搖頭，說：“我哪里是秘書呢?我沒有資格做秘書了。我現(xiàn)在是社員了?！比缓缶椭v，他是一根棟梁，可眼下他成了一條椽子了。還講，他對趙支書以前是、現(xiàn)在是、今后還將是一片忠心的。眾人聽了，都替顧老師委屈。顧老師是秀才，能讓秀才種田的么?

忽然有一回，趙支書帶回上級精神，要科學(xué)種田。還講，可以讓人種試驗(yàn)田。鄉(xiāng)下人，懂得科什么學(xué)?種田就是種田么，幾千年的田這樣種下來了么。顧老師和陸右派都來了精神，各自要求種一畝田的稻子。以后，這兩個人像在較勁，看誰田里產(chǎn)量高。顧老師豁出去了，每日往田里挑大糞，直挑得他的兩個肩膀架不住一個頭。一個多月下來，顧老師田里的稻子長得瘋快，綠得冒油。陸右派的稻子長勢明顯沒有顧老師的好。沒有想到，顧老師的稻子光長身子不長穗，收谷子時，產(chǎn)量比陸右派的矮了一大截。氣得顧老師要去找陸右派打一架。

后來，中學(xué)堂又有幾次請顧老師去代課。顧老師每次都喜歡得不得了。他也不計(jì)較代課日子的多少，就算只代一節(jié)課也是樂意的。每次放了學(xué)，還要一大群學(xué)生跟了他一起離開學(xué)堂。過路的人都恭敬地叫他一聲顧老師，都曉得顧老師又代課了。

后來，村里的后生子組成了一個建筑公司，到上海造房子。尋不著會計(jì)，就讓顧老師當(dāng)。顧老師跟了后生們一起進(jìn)了城。

顧老師沒出過遠(yuǎn)門，這一次進(jìn)城看了這么多“西洋景”，竟很有些悲哀。一個人買了瓶酒，悶悶地喝了—夜。次日起來，眾人見他眼圈紅紅的，就問他為啥，顧老師說：“我都灰心了。我在鄉(xiāng)下大半世，不曉得外面有這么好。這么高的樓，這么寬的路，這么多的車。我是枉活了大半世了?！焙笊鷤兙托υ捤骸邦櫪蠋熌阍诔抢飳€女人，做個城里人，啊?”顧老師就搖搖頭，嘆口氣。

后生們多是顧老師教過的，都看重他，從不讓他做一點(diǎn)體力活，只要他理理帳目就行了，工資還比一般人高。那一日，天下雨，工地不出工，顧老師換上新買的一件中山裝，穿上一雙賊亮的皮鞋，逛街去了。

天已夜了，還沒見顧老師回來。眾人有些發(fā)急，怕顧老師迷了路。大家四處去尋?；貋硪豢矗櫪蠋熞炎诠づ锢?，兩眼望著電燈泡發(fā)呆。

眾人問他出了啥事，顧老師不答，一個人生悶氣。良久，他吁出一口氣，說：“城里

人勢利。我去買西裝，他們說，鄉(xiāng)下赤佬還穿西裝，豬八戒照鏡子。城里人太勢利?！?/p>

丘老師

丘老師是外來戶。老輩人說，丘老師他娘帶了丘老師從安徽逃荒到了這里嫁了人安了家的，所以，按這里人的講法，丘老師是個“拖油瓶”。丘老師他娘尋下的這個男人是個癩子，癩子四十來歲娶上丘老師他娘，本該享半輩子安分和美日子的福的，偏偏這丘癩子福薄。一日，癩子牽了生產(chǎn)隊(duì)的牛去放，行至石板橋當(dāng)中，石板突然斷了，丘癩子跌下去就咽了氣。丘老師就又做了孤兒。

學(xué)堂里，只有丘老師對陳老師最是恭敬。好多人都講陳老師是野心家陰謀家，一只腳曾踏到林彪林禿頭船上過的。陳老師聽了有啥個辦法?船頭雖沒碰著，畢竟曾想攀攀船沿的。陳老師就老老實(shí)實(shí)做人，安安份份教書。只有丘老師說，陳老師這一肚子墨水，嘿，真人不露相哩。鄉(xiāng)下的草包曉得啥個?其他幾個老師聽了這話，心里就不舒坦，就嘀咕：你丘桐生(丘老師的大名)就不是草包了?你就曉得啥個了?剛剛擤掉膿鼻涕，就天上曉得一半地上曉得全盤了?哼!不想想是從啥個地方蹦出來的。那意思是說，你丘老師是“拖油瓶”，你早哩。

丘老師是早哩。丘老師算啥個?丘老師家的屋子，是生產(chǎn)隊(duì)倉庫邊緣上披出的一間小披子屋。村上人都曉得丘老師母子倆一向是窮得叮當(dāng)響的，不要說待客用的八仙桌啦什么的，一樣紅漆的小物件也拿不出來，這還能算一戶人家?說來偏偏出怪，丘老師五六歲時，就曉得把柴草往屋里扯，七八歲時就會到地里去連偷帶揀公家的谷子麥子豆子，十來歲時到公家果園里偷梨摘瓜的什么都做過。烏不溜秋的一只小猢猻，讀書卻賊好。村人也沒見這小猢猻讀一句書，那年考大學(xué)，生生只差了三分。三分!社員都講，丘癩子活著時就只欠掙這三分工分哩，害得這只小猢猻就差了三分。

丘老師長得賊眼兮兮的，村上都講，這猢猻，雖不是丘癩子生的，卻賊像!命該是個窮光棍!沒想到這個小光棍二十來歲時卻存了一樁心事，你道想的是誰?竟是趙支書的寶貝女兒!這真是笑話!趙支書以前早放過風(fēng)的，他女兒是要尋個城市里吃商品糧的女婿的。村上那些家里富裕的、長得瀏亮的男后生想都沒想過、夢都沒夢過的心事，這只黑猢猻卻在想l這不止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是討飯漢想娶七仙女了!知道丘老師這樁心事的人都暗暗發(fā)笑。丘老師這樁心事后來自然沒有實(shí)現(xiàn)。趙支書的寶貝女兒后來果真嫁了個城里人，卻因她男人走花路，她吃農(nóng)藥自殺了。下葬那天，丘老師撫著棺材大哭了一場，看得旁人張大了嘴可以塞下八個鴨蛋。趙支書喪女之時，見此甚為感動，就讓丘老師到大隊(duì)辦的小學(xué)里教教書，教著教著，又教到了公社辦的中學(xué)里?？梢娗鹄蠋煻抢锏哪秦浾鎯r(jià)實(shí)的。

中學(xué)里尋不著教物理的，校長讓丘老師教。丘教師推讓了幾回，說物理他都忘光了，教不起來。校長說，要記得什么哩?教數(shù)學(xué)的章教師，原先以為“平面幾何”是“平地雞屙”呢，現(xiàn)在不照樣教得好好的?丘老師聽了，沒法子，就教起來。校長表揚(yáng)說，丘老師不錯，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下學(xué)期再讓他教化學(xué)!

丘老師的興趣其實(shí)是在寫作上。一到了晚上，丘老師就伏案寫起文章來。丘老師寫詩，每一句七個字，讀起來蠻動聽的，像放鞭炮那么清脆。那時候投稿，不要貼郵票。丘老師用舊紙糊了許多信封，裝了稿件，在信封上剪個口子，這稿件就天南海北地免費(fèi)旅游。中學(xué)堂里的其他老師一年之中收不著幾封信，就丘老師的信多，信封上的印的單位也嚇人：“人民日報(bào)”、“人民文學(xué)”什么的，都給他寫信，每封信都是厚厚的一疊，看得別的老師直咂嘴，都想知道這些大單位都給丘老師寫些什么。丘老師從來不喜歡張揚(yáng)，小心收好那些信，不讓別人看到里面一個字的。后來陳老師跟人講起過，丘老師這人，就欠一個有大文才的人拎一拎，丘老師可惜了哩。有一回丘老師到縣里去進(jìn)修，忘了鎖上辦公桌的抽屜，那些信被一個找粉筆的學(xué)生翻了出來，大家就都曉得了原來是些退稿信。有的老師就當(dāng)了丘老師的面，說他是赫赫有名的文學(xué)家。丘老師聽了，臉上就發(fā)紅，像喝足了老酒似的，像煮熟了的螃蟹似的。

丘老師是民辦的，光能養(yǎng)活他一人不行，他還得養(yǎng)寡母。因此，除了教書，他還養(yǎng)豬養(yǎng)羊。每到了放學(xué)，他跟學(xué)生一樣，背了草簍四處割草。學(xué)生也喜歡跟了他去。丘老師這人樂觀，到了田里，就跟一般小人一樣，蹦蹦跳跳，還講一些故事。偶有幾個潑辣的女人路過，總喜歡尋丘老師的開心。女人們遠(yuǎn)遠(yuǎn)地就叫：

“桐生，跟我回屋，啊?”

“桐生，你不敢?那好，我解下鑰匙給你，你先去?”

“桐生，你夜頭來，啊?我后門不閂，你一推就開了!”

丘老師總是大聲嗬嗬地笑，露出兩顆又長又大的門牙來。女人們樂得直不起腰來，還要撿起一塊干泥擲向丘老師。

夏天放了暑假，丘老師又喜歡成天泡在河塘里摸魚摸蝦摸螺螄。丘老師摸蝦真是神了，他大半個身子泡在水里，兩手慢慢地在水草間摸索，一會兒一只，一會兒一只，丘老師總是輕輕咬在嘴上，蝦們立時眾腿齊動，咬丘老師的嘴唇，丘老師也不疼，過一會兒才放到尼龍網(wǎng)里。半天下來，尼龍網(wǎng)里就積了好幾斤蝦。

丘老師摸了蝦，自己到臨村的小集上賣。有一回，一個愛吃白食的人問丘老師：這蝦啥個價(jià)錢?丘老師答：五塊一斤。那人又問：一塊賣不賣?丘老師很奇怪地盯住那人看，像在研究物理定律。那人惱了，搡了丘老師一把，又踢了丘老師一腳。丘老師大怒，順手抄起一只木桶，叫一聲：“你這個賊!”高高舉起木桶，要砸過去。那人瞪大了眼睛，等著木桶砸下來。好一會兒，丘老師的木桶還舉著，沒有砸下來。最后，丘老師放下木桶，說：“你這個人?！辈辉倮聿悄侨恕?/p>

丘老師年紀(jì)漸漸大了，還是沒有女的愿意上他門。曾經(jīng)有幾個老太太，為丘老師做媒，女家的父母到丘老師家一看，話沒說上幾句，拔腿就走，有幾個嘴快的勢利女人就取笑：還想討支書家的女兒哩。瞎婆啞婆蹺婆肯嫁給他就不錯了哩。丘老師的寡母日日著急，拄了木棍四處求人，要人家留個心，替她兒子做個媒。這個大人情這輩子還不了，下輩子做牛做馬也還。丘老師的寡母還相信個迷信，日日點(diǎn)了一柱香，給去了陰間的丘癩子祝贊，要他在陰間多掙點(diǎn)錢，保佑在陽間的妻兒，能續(xù)下丘家的血脈。還果真有些靈光，丘老師不久就討上了個女人。女人是外鄉(xiāng)人，沿村挨戶收破爛的，三十來歲，比丘老師大四歲。這女人也是個寡婦，只是膝下沒有小人。丘老師的寡母一見了這女人，滿心歡喜，留她吃飯，留她過夜，拄了木棍陪她收破爛，最后說出了要她做她兒媳婦的意思。那女人見了丘老師，又聽說是教書的，就應(yīng)允了。丘老師卻不要，說是討女人還早。他寡母氣得要哭，指了丘老師說：“你要讓丘家斷種啊?討女人還早?早幾年你不就想人家大姑娘了哇?”丘老師臊得恨不得鉆地洞，死命地跺了跺腳，叫：“依你!依你!”丘老師就與那女人成了家。

過了幾年，中學(xué)里辭退民辦老師。丘老師資格淺，最先被辭退了。丘老師就回家種責(zé)任田。他沒有正兒八經(jīng)種過田，一季稻子打下來，每畝比人家少收四百斤。又不久，丘老師的女人丟下三歲的女兒，也走了，不知走到哪里去了。人都說，那女人，來路不正，能留得住?

丘老師決定不種田了。他打算養(yǎng)鵝。他買了好多好多養(yǎng)鵝的書，養(yǎng)了好多鵝。鵝們長得瘋快，幾個月養(yǎng)下來，賣了九百多塊。丘老師的鵝越養(yǎng)越多，索性圈起責(zé)任田，辦起了養(yǎng)鵝場。丘老師每日清晨，就趕鵝們散步、吃草。白花花的一片鵝，浩浩蕩蕩，行進(jìn)在碧綠無垠的田野間。鵝鳴聲此起彼伏、聲擊長空。丘老師牽著女兒，慢悠悠地跟鵝而行。

丘老師還在寫東西。他不寫詩了，改寫大塊的文章。每天夜頭他都寫啊寫啊，寫了不知有多少。丘老師不再寄文章出去了。他寫完后，只拿給陳老師看看。兩個人一邊吃老酒，一邊讀文章，搖頭晃腦的。村里人看了，都說，這一對活寶!

責(zé)任編輯季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