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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地少年

1995-03-31 09:45程青松
清明 1995年5期
關(guān)鍵詞:華仔華爾街

程青松

你羽毛未豐

便注定不能飛翔

因為,你沒有。

自己的天空

江泊·《盆地少年》

江泊是從魚咀上船的。他沒有買臥鋪票,一個人俯在船舷上。船身下是條源遠流長的大江。河流兩側(cè)影影綽綽的峽谷護著這片靜寂的紫色盆地。從魚咀到Y(jié)市,六小時的水路,起伏跌宕間就讓江泊走了兩年。來不及進行回顧,人又已在旅途。困頓魚咀的日子,江泊常常懷疑自己是否選擇錯了職業(yè)或者說僅僅將其視為一種謀生手段。最沒料到是居然有幾個學生來為他送行。望著叫不全名字的學生,剛剛解脫的江泊陡生無以復加的惘然。

深夜十二點,“巴山”號客輪??拷K點,輪船比預告時間晚了兩個小時。江泊提著兩口沉重的皮箱行進在人流的最后。躉船頂上的探照燈像芭蕾舞表演打出的追光,冷冷地跟著江泊瘦削的背影。兩年不歸,江泊對這座城市已感陌生。除了大學畢業(yè)分回Y市呆了一個暑假之外。大學四年,江泊也很少回來。六個年頭一晃而過,江泊真有點“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感覺。光影交錯的霓虹燈下,似乎所有的建筑和所有的道路都處于一種被重新設(shè)計重新規(guī)劃重新組織的狀態(tài)?;蛟S準備得不夠充分,矗立在十九碼頭大梯子上方的美人廣告牌顯得有些倉促和草率,剩下一只碩大的乳房沒來得及安裝。

“老師,發(fā)力不?”殷勤的挑夫不失時機地攔住江泊。這個時辰,客人再多,Y市的三輪車、摩的、中巴和的士司機也是不屑于光顧的。江泊把行李交給挑夫?!袄蠋煟氵@箱子真沉。”挑夫邊走邊跟江泊拉話。“哦,都是書。”江泊答道,一路上,他對兩只皮箱愛護有加,寧肯自己受累也不愿里面那些書受顛簸。

半小時后,江泊來到“華爾街”上。十多年前,“華爾街”還與郊區(qū)的一大片碧綠的農(nóng)田接壤。“華爾街”的少年們摸田螺,捉田雞,蒼蒼的青空下,逍遙著混沌無知的童年。其后,Y市新城區(qū)擴展,“華爾街”最先納入開發(fā)區(qū)域。陋巷時來運轉(zhuǎn),它的發(fā)跡宛如浪子回頭的傳奇故事,幾經(jīng)脫胎換骨,“華爾街”已成為Y市的象征。連它的原名新華路也早被人們淡忘?!叭A爾街”的居民們毫不謙讓地享用了這個既時髦現(xiàn)成又令人心跳的花名。按照時區(qū)換算,大洋彼岸的那條華爾街正是下午。股票交易所大廳內(nèi)人頭攢動,股商們搶在收盤前進行最后的拼殺。那條街,無形地控制著一個時代的經(jīng)濟蕭條或者興旺。

江泊付了挑夫的錢。挑夫嫌少。江泊加了兩元。他只有這點錢了。這次調(diào)光是進城費衛(wèi)華就墊了四千元錢。江泊最怕欠帳,這是母親遺留給他的秉性。學習不欠帳,工作不欠帳,延伸到為人處世諸方面,一概如此。

“華爾街”66號為一幢六層樓的白色公寓。別看它居于高樓林立的“華爾街”顯得矮小而又落伍,十年前卻是“華爾街”的光榮與驕傲,市民們經(jīng)過此地必投之以敬意。江泊的母親,新華小學的老校長江心涵作為Y市第一位特級教師與其它行業(yè)的精英分子一同接受了政府與市民的饋贈。

江家在二樓。江泊拎著箱子爬上去。他掏出鑰匙開門。這把鑰匙是江泊上大二那年母親交給他的。母親說,放寒假回來輪船晚點了,可以自己開門。但母親一點耐心都沒有,新年前夕她就走了。母親是累倒在講臺上的。“華爾街”年齡稍長一點的無人不曉。江校長在“華爾街”的消失,宿命地意味著某種精神的引退。江泊把鑰匙伸進鎖孔。奇怪,轉(zhuǎn)不動。江泊身上只有母親交給他的這把鑰匙。而這扇門,也算是他如今唯一的歸處。江泊費勁地把鑰匙退出來,隱約聽到里面有響動。旋即,又安靜了。他不想把門敲響,因為大哥大嫂已經(jīng)就寢。江泊準備再試一次。大門突然打開。樓梯口的路燈照著大哥蠟黃的臉,他手中握著一把菜刀。只裹一件睡衣的大嫂靠在大哥身旁,簌簌發(fā)抖。

“老二。你可把我們嚇了一跳?!贝蟾缡媪丝跉狻=赐T陂T口,滿臉惶惑,猶如犯了彌天大罪。不知所措。這位盆地之夜的不速之客看來到得并不是時候。

回到“華爾街”已經(jīng)兩天了,江泊還在暈船。江邊長大的人暈船真是笑話。想必是那夜呆在船艙外面讓江風吹得太久的緣故。大嫂挪揄道:“老二,我看你八成把魂兒丟在魚咀了?!苯礇]有反駁。他的歸來,擾亂了大哥的家居格局。江泊只得暫時睡沙發(fā)。離家數(shù)載,江泊等于拱手出讓了屋主的權(quán)利,當然他不會明白其中的微妙之處。江泊看著璧櫥上的舊鬧鐘。以前,鬧鐘里的公雞會一秒鐘點一次頭?,F(xiàn)在,它停止了這種機械的運動。成年的江泊已不需要靠它來提醒自己把握時間。江泊意識到了現(xiàn)實的迫近,而過去的一去不復再來。

大嫂又開始數(shù)落江泊:“這么大的事也不通知我們一聲。老二,這回你通了哪條路?準是找的高市長吧?老二,就這點兒行李?喲,鍋碗走時都送了人,你挺大方嘛!我看以后你成不成家!我說老二,買那么多書干嘛?當飯吃嗎?對了,以后可不要坐夜班船哦,遇到車匪路霸怎么辦?”

“少說兩句,行不?”大哥從廚房里探出頭。“去、去?!贝笊┎桓吲d地撇撇嘴。大哥把頭縮進了廚房。大嫂又繪聲繪色地給江泊講起家里換鎖的緣故。“華爾街”鬧強盜,偷了當官兒的。好家伙,全是金項鏈、金戒指。還有股票呢。緊接著,“華爾街”家家戶戶都換鎖,比呼拉圈流行還快。咱家剛裝修房子,錢緊,先換了把雙保險應(yīng)急。江泊懶得聽這個女人嘮叨,掉轉(zhuǎn)頭,繼續(xù)整理他帶回家的書。江泊把書置于空空的書架上,一眼望去,書脊上都是些被人們遺忘或者正在被遺忘的名字。這兩年,有它們相依作伴,江泊不覺寂寞。

“這是啥子書?”大嫂指著江泊握在手中的冊子問?!杜璧厣倌辍??!苯磳⑿宰又匦路胚M皮箱。

吃過晚飯,大哥大嫂照例歪在客廳看電視。三十五歲的大哥,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未老先衰的跡象。江泊有些警大哥難過?!皶缘眠M哪個學校嗎?”大哥同江泊。“不曉得。得看教委定?!苯凑f。

“最好進二中。二中是省重點,獎金高。不過,老師的包袱重,放假還上課。你們年輕人,自由散漫,受不了?!贝笊╊^頭是道地分析。

有線電視臺播完《本市新聞》之后便是冗長的觀眾點歌。通常要點一個多小時,然后是固定的兩部錄相片。大哥尤其喜歡武打片,血腥的武打片,血肉橫飛的場面給予他無法言喻的快感。

“觀眾朋友,現(xiàn)在到了《熒屏寄情》節(jié)目時間,首先我要為‘華爾街66號二樓的江泊先生送上一首歌。你的朋友彭衛(wèi)華先生欣聞您重返‘華爾街,特點播《瀟灑走一回》,祝您在未來的日子里,心想事成,前程似錦!”

江泊聽得真切,衛(wèi)華為他點了歌。沒等熒屏上的歌星開口,大嫂興奮地晃著丈夫的肩膀嚷道:“老大,給你兄弟點的歌哩。”她又撇著嘴夸贊江泊:“老二,我說天下沒那么便宜的事兒,對,對,對!這回準是華老板幫了你的大忙?!?/p>

華老板?江泊好生糊涂?!熬褪悄莻€彭衛(wèi)華!人家現(xiàn)在可不得了。”大嫂對江泊遲鈍的反應(yīng)十分不快,“江泊,點一首歌三十塊錢!華老板嘛,出手就是灑脫,就是大方。”

“你有完沒完?”大哥已經(jīng)忍耐了一整天。大嫂愣

了愣,隨即以牙還牙:“你兇啥子?有本事你也給老娘點兩首。老二,你來評評理,我跟你哥這么多年,給他當牛做馬,還不知足?他是省長?還是國家主席?有資格管我說話?!贝蟾缋L臉不吱聲。大嫂占到上風,豈肯罷休:“我就曉得你看我不順眼?!A爾街上的狐貍精多的是,有本事招幾個回來,老娘馬上走人?!?/p>

江泊不善勸架。才回來,他就攪得家里不得安寧。江泊看著墻上鏡框里的母親,他們沉默不語地相對。八年了,江泊很少想她。想念母親對他是一種奢侈。江泊把目光重新轉(zhuǎn)向電視,第二首歌出來了《祝?!?,還是點給他的。衛(wèi)華整整給江泊點了十首歌。江泊和彭衛(wèi)華的名字不斷地在Y市有線電視的頻道上出現(xiàn),大大的露了回臉。大嫂看完點歌節(jié)目,心里越發(fā)不痛快。

江泊出了家門,來到越拉越長的“華爾街”上。才這么些年,“華爾街”就已成為Y市的神經(jīng)中樞,遠遠近近的高樓大廈,點綴著星河般的霓虹燈,流光溢彩。夜總會、美容院、精品屋,配上洋味十足的花名,遠眺去,宛著一臺盛大宴會的布景。驀然回首,江泊已很難找到十年前出沒在這條街上三個少年的身影。那時“華爾街”在他們眼里,不啻一個小小的城堡,是他們的天下。江泊揉了操眼睛,迎面面來的少男少女,前呼后擁,神秘兮兮地耳語著,然后爆發(fā)出一陣哄笑。江泊站在路燈下,像一個來自異域的過客,張望著。

初到魚咀那年,江泊尚有兩個班的教學任務(wù),每周十二節(jié)課,仗著年輕,江泊倒也應(yīng)付自如。沒料到第二年開春,鎮(zhèn)上人家紛紛外出打工。江泊班上的學生走了近半。春天的魚咀,水瘦山寒,校園四處落英繽紛??帐幨幍哪窘Y(jié)構(gòu)教室傳來江泊抒緩而又孤獨的朗讀課文的聲音:

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

我歌唱未來,我歌唱希望……

這個時候,彭衛(wèi)華正好來了。他感到憤慨。他實在看不慣江泊那副寵辱不驚的德性。江泊大學畢業(yè)那年,原本有希望留在省城的一家報社做詩歌編輯。無奈疏于人情世故的他念的師范,省教委有明文規(guī)定,凡是來自盆周地區(qū)的師范生一律返回當?shù)刂С值胤浇逃聵I(yè)。江泊乖乖地回到了Y市。接下來“發(fā)配”到魚咀,則絕非年輕人意料之中。當時,適逢Y市教育部門大批調(diào)入縣、區(qū)、鄉(xiāng)工作多年的中老年教師。要怪只能怪江泊時運不濟。衛(wèi)華大為不平,打斷了負責人事的科長的一條腿。結(jié)果不僅賠了醫(yī)藥費,還給拘留了七天。

衛(wèi)華是收到江泊的另一位少年伙伴,念水電工程研究生的阿超的來信后抽空去魚咀的。阿超在信中告訴衛(wèi)華,江泊成天沉緬于禪書佛經(jīng),擔心他走火入魔。衛(wèi)華見了江泊,雖然有些沉郁,但并不顯得特別的頹廢,先前一肚子積怨自然消了許多。

在魚咀的小酒館,衛(wèi)華喝了個痛快:“江泊,要不是你媽當年對我有恩,我絕不幫你。我看你到底改不改萬事不求人的倔脾氣。這個世道就這么圓事,人走茶涼,現(xiàn)在教委那幫子人,哪個不是你媽的學生。知恩不報,王八蛋?!毙l(wèi)華的拳頭捶得飯桌咚咚直響。惹來小酒館外的鄉(xiāng)民頓足張望。

江泊內(nèi)心震動。前年衛(wèi)華被拘留后,他去看衛(wèi)華。衛(wèi)華滿臉胡茬,顯然拘禁的日子并不好過。衛(wèi)華沒有責怪江泊,只讓他想法送條煙進去,煙癮犯了,衛(wèi)華出來時,狷介的江泊已經(jīng)意興闌珊地去了魚咀。這次衛(wèi)華丟下一大堆事來看他,怎不讓他滿心感激?江泊答應(yīng)衛(wèi)華一定配合他爭取調(diào)回Y市,仿佛回城的那個人并非他自己,叫衛(wèi)華哭笑不得。

衛(wèi)華吸取上次的教訓,給教育部門捐出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錢,親眼看到發(fā)給江泊的調(diào)函蓋了大紅公章才放了心。江泊情知欠衛(wèi)華的帳有形的能還,無形的卻很難歸還。

衛(wèi)華跟江泊從小在“華爾街”一起長大,初中畢業(yè)后到云南當過兩年兵,除去這兩年,一直沒離開過這“華爾街”。衛(wèi)華兄弟姐妹五個,從前他的父親開紙扎鋪,扎花圈賣。母親在搬運社,干重體力活,從Y市運往外地的大水缸和榨菜壇子都經(jīng)由“華爾街”的婦女們肩擾背扛搬上貨船。貧寒的家境疾病般折磨著彭大媽的自尊,卻鍛造了衛(wèi)華爭強好勝的性格,“華爾街”上發(fā)生最多的事便是少年之間的斗毆。其中,十之八九都有衛(wèi)華的參與。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身體與身體直接的沖撞中,強悍的衛(wèi)華品嘗到力量帶給他的快感與榮耀。

衛(wèi)華是個大忙人,前兩天剛為老母親做了六十大壽。在“華爾街”兩邊的道上擺了六十席,食客云集,蔚為大觀?!叭A爾街”上的人都說連市委書記的兒子結(jié)婚也沒這么鋪排。

江泊找了個日子去拜見衛(wèi)華。衛(wèi)華正忙著指揮他的雇工將原屬市川劇團的“阿波羅”夜總會重新裝修。江泊笑道一聲:“華老板!”

衛(wèi)華見是江泊,裝做求饒的樣子:“別罵我了,江老師?!痹挍]說完,他腰間的call機就響了。衛(wèi)華關(guān)掉call機,硬拉江泊到“阿波羅”樓上還投對外開放的KTV坐,并告訴江泊:“單位已經(jīng)落實了,一職中,省心。職中的學生沒有一個讀書的料。這樣,你好寫你那些命根子詩了。”

江泊不便推辭,隨衛(wèi)華上了樓。KTV包間的墻上布滿色情清極濃的招貼畫,俊男、靚女極盡誘惑下作之態(tài)。兩人還沒在腥紅的沙發(fā)坐定,一位四十歲左右的長臉男人推門問道:“華老板,要不要叫位小姐?”衛(wèi)華示意江泊,江泊急忙擺手,衛(wèi)華給江泊倒了杯釅釅的熱咖啡?!鞍芽ɡ璒K接上?!毙l(wèi)華吩咐長臉男人,又向江泊介紹:“老張,原來師范學校的,停薪留職幫我干?!?/p>

江治端著咖啡杯問衛(wèi)華怎么曉得他那天回來?!叭A仔告訴我的,你回來那晚他看到你了。虧他記性好,你們有兩年多沒見面,他居然還認得你。”衛(wèi)華說的華仔指的是他的弟弟彭小華。大家都叫他華仔,因為他長得有點象港星劉德華。

“華仔上幾年級了?”江泊隨便同同。

“莫提了,那孩子初中畢業(yè)后就不肯念書了。我辛辛苦昔給他找了份工作,儲蓄代辦員,干了兩天就跑了回來,嫌銀行的錢臟。真拿他沒辦法。我看他遲早要把老母親給慪死。江泊,有機會幫我開導開導華仔。你是老師,肯定比我內(nèi)行。”

江泊還從沒見衛(wèi)華這樣犯難,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江泊寬慰衛(wèi)華:“慢慢來?!崩蠌埥雍昧丝ɡ璒K,恭敬地把話筒遞給江泊:“唱兩首,唱兩首?!苯匆皇滓餐冻?。不是他不給衛(wèi)華的面子,而是他的的確確一首也不會。衛(wèi)華握著麥克風唱了一曲,其中有幾句:“……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么合得我難過。對你付出那么多,你卻從來沒有感動過!”

Y市第一職業(yè)高中開學一個星期了,計算機班的語文教師還沒去報到。校長派人多方打聽,才知道此人早在兩個月前便棄職去了珠海。以前只有學生流失?,F(xiàn)在老師也開始流失。語文課在職中雖只能算一門副科,但必須開,有總比無好。校長到教育局要人,恰好撞見華老板。經(jīng)教委舉薦,江泊成為一職中穎學年教職員工最遲的報到者。江泊領(lǐng)取了新學年的第一份工資。這回他的運氣不算壞,趕上教師節(jié),還得了一個磁化壞和一床毛巾被。江泊的教學任務(wù)

也不重。兩個班的語文課,加起來一周六節(jié)。除了上課他還有很多時間干自己的事。

江泊上儲蓄所存了一百元錢。每月一百,一年就一千二。加上學校(聽校長說的)年終也有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獎金。這樣不到兩年,江泊就可以歸還衛(wèi)華借給他的錢。有了這種計劃,心里也覺得踏實了些。

晚上,大嫂對江泊下了逐客令。大嫂開門見山地問江泊為啥不向?qū)W校要房子住。二十幾歲的人,已經(jīng)成年,跟哥嫂住在一起很不妥當。嫂子有喜了,家里要添人口,況且江泊是個夜貓子,喜歡熬夜,電燈一點就是一通宵。生活習慣不同,對雙方都有影響。大哥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雙眼盯著地板。

江泊默默地支起身,收拾自己的行李。他只希望大哥開口說兩句話,兩句公允的話。這樣,他的心會好受一點。大哥的頭垂得更低。大嫂使勁地擰了一下他的胳膊:“睡,睡,睡,成天只知道睡,像個瘟豬?!?/p>

江泊從書架上取下那些陪伴他多年的書。他的手觸到一捆裹著油紙的紙筒。攤開看,全是學生時代的獎狀,邊角泛黃了,仍然完好無損,獎狀肯定是母親保存下來的。江泊的心隱隱作痛,他有種闖入“過去”而又被“過去”拒絕的感覺。這個家已沒有屬于他的空間。盆地之夜,江泊一如盲目的蝙蝠,一顆心四處碰壁。江泊將獎狀放進皮箱。跟他的《盆地少年》靜靜地放在一起。他忍不住用手撫摸了一下《盆地少年》的封皮,這時,他聽到一聲可怕的嚎叫。江泊驚懼地掉過頭,大嫂捂著肚子,血從她的睡衣下方流了出來。大哥陰沉著臉揪著她的脖子,他剛用膝蓋狠狠踹了她一下。

清早,盆地的天空還沒全亮?!叭A爾街”上行人稀少。江泊拎著兩口皮箱重新出發(fā)。從“華爾街”乘公共汽車到職中得花去四十分鐘時間。江泊在公共汽車站遇到了多年不見的殷虹。江泊小學畢業(yè)那年,殷虹就考進了Y市川劇團。那時,少年們管殷虹叫“華爾街的一枝花”。她的黑白頭像曾經(jīng)被放大后陳列在“紅光”照相館的櫥窗里好幾年。稍事年長,江泊無知輕狂的少年夢中,也出現(xiàn)過殷虹搖曳的身影。那種充滿焦慮的情欲折磨了他整整一個夏天。不過,終歸過去了。離開盆地到外面世界飛翔了四年。倦鳥知返,幾度盤旋之后,江泊又落腳在“華爾街”。

殷虹瞪大眼睛問:“是你嗎?江泊?!苯幢冗^去顯得更內(nèi)斂,更沉穩(wěn)。尤其是他神情中獨有的那份自我抑制,令殷虹意亂神迷。二十六歲的殷虹風韻猶存,只是眉目間多了一份滄桑,風塵中行走歲月留下的痕跡。大約一年半前,她成了華老板的情人,衛(wèi)華在魚咀的酒館夸耀她叫床叫得特響,大有翻云覆雨之勢。

“這么早提著箱子上哪兒?”段虹問江泊?!奥氈??!苯葱牟辉谘傻卮饛??!澳銈兗也皇菈蜃?”殷虹追問。她察覺到江泊遇到了某種挫敗。猝然的發(fā)現(xiàn)使她興奮又使她惴惴不安。她很想跟這個“華爾街”已經(jīng)罕見的純真男子攀談?!皩Σ黄穑噥砹?。我要趕時間?!苯磳Χ魏缯f。殷虹踮起腳,向江泊招招手。吊嗓般地叫道:“回頭見——”

江泊上車后還提著皮箱?!叭A爾街”從他眼前掠過。一幅長長的標語惹人注目:“熱烈祝賀首屆盆地小姐選美大賽在我市取得圓滿成功?!苯稚系男腥?,悠閑慵懶,睡眠惺忪。盆地人很少見過真正的大平原,以為天空就是一個大鍋蓋,目光也較為短淺。江泊對此有著探刻的理解。他詛咒過、痛恨過,期望永遠地遠離盆地。然而,他又出現(xiàn)在“華爾街”了。他不禁為自己源于膚淺的自憐而貿(mào)然離開魚咀的行動扼腕嘆息。其實,小小的魚咀絕非一無是處。他很喜歡小鎮(zhèn)那種空洞而又充實的生活,荒涼滋養(yǎng)了他的詩心,寂寞豐潤了他的夢想。

隨著公共汽車一個急剎,江泊晃了晃,差點失去平衡。職中到了,他準備下車。染著棕紅色劉海的售票員攔住了他:“票。”哦,我忘記了。“哪兒上的?”“‘華爾街?!薄耙粔K錢?!苯捶畔缕は洌土艘粔K錢給售票員。售票員又攔住后面的一位女生。她用精明的眼珠掃瞄了一下票面:“過期的。好哇!逃票!掏錢,罰款五元!”她的嗓門夠大,女生漲紅了臉小聲跟售票員解釋:“我有月票,忘帶了。”江泊原本打算下車,他的一只腳已經(jīng)邁出了車門。他聽到身后有個求助的聲音:“老師!”他知道是在叫他。他轉(zhuǎn)過身,女孩焦急地望著他,江泊瞥見她胸前的藍色?;铡K牡谝环磻?yīng)就是要替這個女孩解圍。江泊放下皮箱,走過去很有禮貌地跟售票員說道:“我是一職中的老師江泊,她是我班上的學生。她不是故意逃票的。請你原諒她。你看,這是我的工作證,還有,身份證?!?/p>

售票員撩了撩棕紅色的劉海,奇奇怪怪地看著江泊,她竭力控制著自己。最后還是忍不住尖聲笑起來。她被江泊傻氣的樣子逗笑了。她甩了一下手中票根,拉長著臉跟女生講:“今兒個老娘心情好,下次讓我再逮到,饒不了你?!苯刺媾⒏读艘辉X,道聲謝,票也沒扯忙拉著她下了車。哐當一聲,江泊那只已經(jīng)很舊的皮箱綻開了。

“江老師,我來撿。”女孩蹲下,欲幫江治收拾散落一地的書籍?!拔易约簛怼H鄙险n了,別遲到?!苯凑f完又提醒她:“下次別忘了帶月票?!迸⒔o江泊鞠了一躬:“謝謝老師?!彼D(zhuǎn)身跑向教學樓。江泊抬起頭,女孩孩已消失,他還沒來得及瞧清她的樣子。江泊扣緊皮箱,決定去找校長。現(xiàn)在,他最需要的是一間房子,一間能讓他棲身的房子。

校長對江泊的遭遇深表同情,聲稱沒單間了,讓江泊將就點兒,暫時跟去年調(diào)來的丁家棣老師合住一間。江泊毫無異議,隨后勤主任去了自己的宿舍。這間屋子原本就安了兩張床,由于在一樓,光線不太好,略顯潮濕。門口陽溝旁植著一株長春藤,葉片綠陰陰的,顏色很深。丁家棣問明原因,掩飾著內(nèi)心的不悅給江泊倒了杯開水:“歡迎,歡迎?!?/p>

江泊的第一堂課沒有上好。開小差的學生比比皆是。最令他尷尬的是授課中途,好心為新老師壓陣的校長從教室后面破門而入,閃電般地沒收了三名學生手中的“贓物”。講臺上擺放著一個帶耳機的“隨身聽”;一本岑凱倫的《白馬王子》;一本淺綠色封面的硬皮簿。語文課變成了校長的訓導課。

江泊宣布下課后沒去教研室,直接回了宿舍。江泊半躺在鐵床上,悶悶不樂。屋里暗暗的,屋外下著一場急雨。江泊索性擰開臺燈。小憩片刻,江泊想取本書翻翻。拉開抽屜,一眼看見母親的照片。母親無聲地微笑著。江拍感到久未有過的溫暖和甜美。對母親的愛,江泊一直耿耿于懷。究竟成就了今天的他,還是抑制了今天的他,他也很迷惑。

母親的一生,清苦而又無怨。呈現(xiàn)給她的孩子和學生總是最完美的一面。她從不體罰學生,從不向家長打小報告?!叭A爾街”最頑皮的少年經(jīng)過她的調(diào)教都會變得馴服。碰上江泊今天遇見的場面,她會果斷地放下課本,揀支粉筆,在黑板右上方寫一個大大的,有力的“靜”字。轉(zhuǎn)瞬之間,少年們中了魔法似的,教室里變得鴉雀無聲。她的端莊與含蓄,近乎神圣。據(jù)說鬧“紅衛(wèi)兵”時她還照常上課。當然,這未免有點加工的成份。江泊的父親,一位優(yōu)秀的中學教師就沒

有逃掉劫難。那年,江泊才兩歲。

江泊自幼成績優(yōu)良。同時,又幾乎是天生的不合群。對自己,江泊并不十分欣賞。卻頗受街坊鄰居的贊雀。陪襯著調(diào)皮搗蛋的衛(wèi)華,帶給他的是不計其數(shù)的皮內(nèi)之苦。挨的打多了,衛(wèi)華竟當成了家常便飯。有一天下午,語文列全班倒數(shù)第一的衛(wèi)華逃學到江邊望娘灘鳧澡。那是一個烈日炎炎的下午,辛勞一整天的彭大媽聽人說她的娃娃沒有上學堂后。一氣跑到望娘灘,將赤條條的衛(wèi)華拖回家,綁在板凳上,舉起扎花圈的竹篾塊就開打,抽得衛(wèi)華皮開內(nèi)綻。圍觀的街坊被彭大媽踢到幾丈遠。江泊跑去叫母親,江校長正在開會,話沒說完便趕至彭家。衛(wèi)華一動不動,只有出氣的份兒了。他的三個姐姐在一旁嚎啕大哭。三歲的華仔,嚇得濕了褲檔,江校長叫人替衛(wèi)華松了綁,背起奄奄一息的衛(wèi)華,直奔醫(yī)院而去。醫(yī)生搶救完衛(wèi)華。說了一句:“再來晚點。命就保不住了?!?/p>

打那以后,衛(wèi)華變了個人。成績逐漸上升。升初中會考,在班上與江泊、阿超竟成三足鼎立之勢。江泊至今不完全明白衛(wèi)華為何進步那般神速。這顯然不是一頓打的緣故。師者,傳遭受業(yè)解惑也。母親奉守著“學高為師,身正為范”的信條,并藉此影響過“華爾街”的幾代少年。物換星移,到了江泊這里,頓感無能為力。

“篤!篤!”屋外傳來兩記清脆的敲門聲。

“請進。”江泊直起身。門開了,雨后的陽光透過長春藤的縫隙把外面的世界點綴得斑駁迷離。撲面而來的是一種叫人迷惑的芬芳,空氣里有輕微的顫動?!敖蠋煛!遍苌系挠甑味_藟嬄?,掉進一片游移的心海。

“找我嗎?”江泊問。

“我是——來拿那個硬皮簿的?!眮砣苏f。

“你叫什么名字。”

“韋岸?!睅锥弱剀X之后韋岸鼓足勇氣跨過門坎向江泊這邊走來。江泊用溫和的眼光看著韋岸,以減輕她的局促與不安。

“是這個嗎?”江泊指了指那個淺綠色封面的硬皮簿。

“嗯?!表f岸答應(yīng)。她的頭發(fā)剪得短短的,很男孩子氣,一如她的名字。她坦白的眼眸,像一片蔚藍的晴空,令江泊倍感自己的遲暮和倉惶。

江泊蕪爾一笑:“以后上課專心點就行了。把本子拿回去。流行歌曲,有的是時間抄嘛?!毕襁@樣的年齡,江泊在幾何課上也偷偷抄過普希金的《致凱恩》,只是他沒讓那位禿頂?shù)膸缀卫蠋煱l(fā)現(xiàn)而已。他擔心如今的孩子從膚淺、直白的流行歌曲里去了解和觸摸世界,太過片面。

“我不是抄的流行歌曲?!表f岸高聲替自己解釋。江泊不解地問:“是嗎?能告訴我你抄的什么?”

“語文筆記?!表f岸的話令江泊驚愕,“校長干嘛沒收它?”

“江老師,你真的沒打開看嗎?”韋岸也有些糊涂。江泊搖頭。這個女孩不像在說謊,他認為。韋岸驕傲而又不屑地說道:“這個班上的人上語文課從來沒有記筆記的習慣。所以校長會搞錯??山蠋煟蚁肽悴粫表f岸欲言又止。江泊抱歉地對韋岸說:“對不起?!彼芟氪蜷_那本淺綠色封面的硬皮薄,可他沒那么做。他態(tài)度誠懇地說道:“老師會跟校長解釋的,你先回去。順便告訴另兩位同學來把錄音機和書取走?!?/p>

韋岸走后,江泊突然覺得與這個女孩似曾相識,一時之間,偏又記不起。許多時候,江泊都迷糊得很!這天夜里,江泊輾轉(zhuǎn)反復,莫名地煩亂,睡得很不好。丁家棣和幾位沒成家的年輕教師在隔壁房間搓麻將,嘩嘩嘩的,寂靜的午夜,像峽谷里受阻的湍流,聲聲入耳。加上下了一宿的秋雨,江泊只蓋了床薄薄的毛巾被。捎帶前些日子的勞頓奔波,第二天,江泊竟然感冒了。

江泊懶得上醫(yī)務(wù)室看醫(yī)生。拖了三、五天,病情反而加重了。上課時,紅光滿面,頭重腳輕,暈暈晃晃的,看學生很遠,看教室后面的墻壁很近,江泊心中竊笑,真有點朦朧詩的感覺。

星期六下午沒有課。江泊吃了幾粒丁家棣給他的“康泰克”,昏昏沉沉的想睡。一覺醒來,已是黃昏。江泊的腦子清醒了幾分。他抽了本現(xiàn)代作家散文選集躺在床上看。讀到《爐邊夜話》一篇,江泊又開始胡思亂想。

“三個少年出去尋找他們的運氣?!痹瓉砟赣H常講給他聽的這個故事出自于其芳先生筆下。病中的人,與其說耽于懷舊,不如說是逃避現(xiàn)實里病痛的噬咬。

當年大哥下鄉(xiāng)與父親的死,有著甚為直接的原因??梢哉f他是羞愧地逃到鄉(xiāng)下去了。母親和江泊,有時還有衛(wèi)華,后來添了阿超,冬夜里,四個人圈著小火爐,聽江心涵講故事。三個少年,一個渴望從軍,成為飛翔鳥;一個羨慕水族,渴望去往浩瀚的海上,最后一個流連這片大山守護的鄉(xiāng)土,堅持留在了家鄉(xiāng)。江泊不知道選哪個少年做,總之,他不會選最后一個?!叭竷旱某岚蛴擦司碗x開老巢,人站在生長起來的檐下是羞恥?!苯醋钆宸氖莵碜詮V袤北方的少年阿超。阿超是少年江泊心目中的偶像。阿超沒來到“華爾街”以前,江泊認為自己還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之蛙。

不覺中,暮色已潛入盆地。夕陽剛剛落下山梁。轉(zhuǎn)眼天就黑盡。江泊合上書,肚子有些餓。食堂的飯已賣過了,他打算出去吃點炸醬面。還沒出門,韋岸來了。江泊有些詫異。韋岸靖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砂鍋:“江老師,趁熱吃了,治感冒的?!苯从X得新鮮:“聽誰說的?”

“辣油通竅嘛。您快吃了。”韋岸先前已來過一次,見江泊休息著,便沒驚醒老師。江泊掏錢補給韋岸。韋岸道:“老師您快吃吧,給錢我也不會要。”“不要錢我就不吃?!苯从X得讓學生破費,不甚妥當。

“就算我還你的情,一比一,扯平。”

“扯平?”江泊疑惑地問。

“江老師,您可真健忘。想想看,在公共汽車上?!表f岸提示江泊。她可憐巴巴地望著江泊。江泊驚愕一下,恍然大悟,不錯,正是她,韋岸?!霸缕鞭k了嗎?”江泊吃著砂鍋問。

韋岸頓了頓,說:“沒有,我住校,星期六才回家。用不著辦月票。”江泊瞟了韋岸一眼,以為她在開玩笑,韋岸滿不在乎地說了句讓江泊再次意外的話:“我經(jīng)常逃票?!苯吹男目┼庖宦暎苛?。他越來越搞不懂現(xiàn)在的孩子的行為舉止。江泊埋下頭吃砂鍋。人無完人,他也曾有過嘗試逃票的念頭,從擁擠的公共汽車上進走,做一次小小的冒險。這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江泊的心,經(jīng)過辣椒和牛油的刺激,暖和起來。

盆地之夜,韋岸心旌搖晃。她開始做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江泊渾然不知。送走韋岸,江泊把整理好的《盆地少年》裝進牛皮紙大信封。他不能再耽擱了,明天到郵局去寄給省城出版社草葉老師,草葉一直很關(guān)心他的創(chuàng)作《盆在少年》收錄了江泊大學時代零星發(fā)表在各種刊物上的詩作和近年結(jié)晶于魚咀的詩篇。

江泊夜里被腳步聲驚醒,丁家棣剛摸回屋。他晦氣地摸了摸空空的口裝:“輸慘了,輸慘了,再也不搓了。”江泊無限同情地瞅著他,找不出安慰丁家棣的詞匯。

江泊搬到職中兩個星期后,彭衛(wèi)華才知道。華老板出遠門到廣州采購了一批發(fā)燒音響器材。近日里,

“阿波羅”夜總會就要在“華爾街”開張。加上先前的“哥倫比亞”咖啡屋和“食為天”火鍋城。衛(wèi)華的生意越做越大。衛(wèi)華是靠開火鍋店起家的。“華爾街”火鍋店數(shù)十家,惟“食為天”最氣派,生意也紅火,這與衛(wèi)華頻頻走動于顯要名流官邸分不開。

衛(wèi)華給江泊打來電話,大發(fā)脾氣:“這像啥子話,掃地出門。江泊你干嘛要搬走?那套房子是你媽掙的,怎么說也有你的份兒。要不是那房子還姓江,老子早叫人掀它個底朝天。你大嫂不是個東西,討打挨?!苯床豢月暋KM⑹聦幦?。大哥虧欠母親的少嗎?母親還是寬諒了他。何況大嫂已付出了代價。江泊想起大哥那張麻木、陰沉的臉仍痛苦不堪。

衛(wèi)華發(fā)泄夠了,又吹起他的廣州之行。這次出門,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城市都在選美,你方唱罷我登臺,熱鬧非凡?!敖?,Y市選美組委會給我發(fā)了張貼子,請支持地方文化娛樂建設(shè)。說白了,還是放點血?;仡^就讓華仔把錢送過去。江泊,比賽完了要不要我?guī)湍阏覀€妞,做我的兄弟媳婦兒。”衛(wèi)華談起女人便來了勁兒,女人是他生命中不可缺的一部份。他十六歲就跟“華爾街”最風騷的女工商睡過覺。

“女人讓男人面對現(xiàn)實,也可以讓男人逃避現(xiàn)實?!倍〖议蛶孜粏紊斫處熎饺绽镌谝黄穑偸钦?wù)撆?。江泊渴求過女性的溫存,但他懂得抑制。他努力反抗自己潛在的欲望,然而并不為之苦悶。末了,江泊被衛(wèi)華遙得沒辦法,答應(yīng)國慶節(jié)回“華爾街”一趟,參加“阿波羅”開張大典。

衛(wèi)華打電話給江泊的當天晚上,殷虹叫了輛出租車來到被她視為“郊區(qū)”的職中。殷虹在車上不停地撲粉、描眉、唇膏換了三次。

般虹打量著江泊的寢室,簡單得不成樣,說寒舍亦可,陋室也不為過。她鼻子一酸,兩眼便噙清了淚:“江泊,你讓我說你什么才好。”江泊見殷虹動了容,遞給他一張手帕:“我沒覺得有什么不好呵?!币蠛缬孟闼娼砑埵萌パ劢堑臏I痕?!澳憧茨悖瑳]人心疼,也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嘛。”

江泊無言。殷虹問江泊:“剛才那個女的是誰?我怎么像在哪兒見過她?!薄耙粋€學生?!苯创鸬?。韋岸是去取蠟紙的。學生們熟悉江泊后,他的語文課略有起色。另外,江泊還說服猶豫不決的校長撥給他一筆經(jīng)費,他準備油印一批古今中外的散文名篇和短篇小說,做為課外讀物散發(fā)給兩個班的學生。等他們產(chǎn)生興趣后,對語文課也就不至于再那么厭煩。“江泊,你還沒有女朋友吧?”殷虹又道,“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江泊推辭說不必。他緘默的樣子讓殷虹情難自抑:“江泊,你怎么不問問我這些年是怎么過的?”

丁家棣咳了一聲。兩人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丁家棣,他們都忘了屋里還有一個人。丁老師什么時候回來的,江泊也不知道。

江泊送殷虹剄校門口。從宿舍到校門口是一條碎石路。今晚還有月光,煉乳一般。遠處隱約傳來狗吠。職中背后是一道宛如城墻的斷巖。這里,與“華爾街”仿佛隔得很遠。殷虹進川劇團后,在舞臺上扮過不少風光的人物。后來,嫁給劇團的導演,滿以為可以過好日子,哪想到劇團一年比一年不景氣。她丈夫下海承包‘阿波羅,開始還不錯,后來就不行了,欠了一屁股債,回家成天找老婆撒氣,時殷虹拳打腳踢。殷虹說到此,悲聲大放。

“不是都過去了嗎?”江泊說。

“江泊,你真是善良。還記得小學分快、慢班嗎?我分到慢班,你媽還常讓你給我輔導作業(yè)?!?/p>

“我們都住一條街嘛?!?/p>

“不是這樣,江泊。彭衛(wèi)華待我不是這個樣。小時候他就喜歡欺負我。嚇得我成天躲著他。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如今我還是成了他的人。他把我當成一件衣裳,想穿就穿,不想穿就脫了扔到旮旯里?!?/p>

“他會對你好的。”江泊說,“衛(wèi)華管著一大家子人,姐姐、姐夫、彭大媽、華仔,也不容易。”“我知道他是個大孝子?!币蠛缯f,“江泊,今天我來找你為的是兩件事。第一,來看看你。你的日子過得蠻不錯,我放心了;第二,我托你幫個忙?!苯纯紤]了一下:“你說吧?!?/p>

“我想?yún)⒓舆x美。其它評委我基本上都能擺平,就剩衛(wèi)華。他身邊的女人多的是,我擔心到時候他胳膊肘往外拐?!?/p>

江泊十分為難,最后他還是艱難地做了決定,答應(yīng)給衛(wèi)華提個醒。他知道誰當選“盆地小姐”對他并不重要。落到殷虹身上,就猶如雪中送炭。名不正言不順地跟華老板過“露水夫妻”生活總非長遠之計。

“說定了。”殷虹如釋重負。遙望“盆地小姐”的桂冠,她似乎已十拿九穩(wěn)。

江泊到“阿波羅”撲了空。老張指揮著一幫人在那里忙得不可開交。對華老板不定的行蹤老張無從知道。江泊又去“食為天”。彭大媽和她當年搬運社的一幫子老姐妹正圍著八仙桌搓麻將,見了江泊,老姐妹們難免又提起江校長。彭大媽拉著江泊的手直埋怨,回到“華爾街”這么長時間了也不過來跟她打個照面,讓她好生掛念。彭大媽擺脫體力勞動后,身體也發(fā)了福,只是目光依然嚴厲。衛(wèi)華把火鍋城的財權(quán)交給母親,開工資稅金一律由她做主。江泊恭敬地給彭大媽道了再見,出了火鍋城,朝位于“華爾街”西頭的“哥倫比亞”咖啡屋行去?!案鐐惐葋啞笨Х任菔切l(wèi)華前年開辦的,生意一直比較清淡??Х任菰煨晤H為雅致,門窗一襲的茶色。

江泊推開玻璃門,屋內(nèi)回旋著肯尼·吉悠揚明快的薩克斯演奏樂。顧客不多。三三兩兩的情侶坐在白色沙灘椅上竊竊私語,一邊飲著咖啡—邊看街景。透過茶色玻璃望出去,外面的世界顯得十分曖昧。

江泊向柜臺小姐打聽衛(wèi)華。忽昕得有人叫他,聲音有掩飾不住由于激動而產(chǎn)生的些微慌張。江泊轉(zhuǎn)過臉。他看見一個下巴尖尖的少年。少年有著白皙的面頰,身著干凈的名牌牛仔上衣,下面是一條黑色長褲。他就在江泊身后,散發(fā)出淡淡的薄荷香味。

江泊揣測著道:“華仔!”

華仔跟韋岸相比正好反了過來,華仔謹慎、膽怯,心存警戒。書岸自然、大方、無所畏懼,不大懂得保護自己?!耙姷侥愀缌藛?”江泊問華仔。華仔皺了皺眉頭,斟酌片刻說:“跟我來?!?/p>

華仔帶江泊上樓。樓道鋪著紫色地毯,行走無聲。魚咀中學的木樓梯,上下時吱呀呀地響,江泊還隱約記得。他們來到一扇門前,華仔敲了敲門,沒人答應(yīng)?!澳愀缗虏辉诎?”江泊問。華仔瞥了江泊一眼,使勁地敲,江泊示意華仔他改天來。這時,衛(wèi)華慌慌張張地拉開了門,他的襯衣來不及束好,牛仔褲的拉鏈只拉到一半。“是江泊啊!”衛(wèi)華氣惱地掃了華仔一眼,華仔避開衛(wèi)華的目光。屋里傳出一個嗲嗲的女聲:“華老板,快去快回喲?!毙l(wèi)華掉頭吼道:“你他媽的哪塊肉發(fā)癢?催,催你娘的×!”

江泊窘迫萬分。衛(wèi)華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沒事,沒事,我們到隔壁談?!彼谎劭闯鼋从惺?。江泊生性迂腐、清高、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算服了,華仔這娃兒存心讓他大哥出丑。”江泊忙解釋不關(guān)華仔的事,要怪就怪他。江泊和衛(wèi)華進了隔壁房間,江泊躊躇著提醒衛(wèi)華:“你也該檢點一下了,大白天的,對華仔的影響不好?!毙l(wèi)華不以為然:“我跟底下人打了招呼

的,說我不在,哪曉得華仔會梭過來。江泊,搞‘阿波羅把我累得夠嗆,這叫忙里里偷閑,見縫插針?!苯床慌c衛(wèi)華論理,睨了衛(wèi)華一眼,隨后將殷虹所托之事和盤道出:“你自己看著辦,衛(wèi)華,幫不幫她是你的事,我只是原話照說?!薄斑€早呢,初賽、復賽,一個月后的事。江泊,以后甭理她,不情愿辦的事就直截了當?shù)木芙^,我彭衛(wèi)華為人處事,自有分寸?!薄澳銒尳裉焱形艺f服你跟殷虹把結(jié)婚證辦了,老人家急著抱孫子?!薄案闫鸷推窖葑儊砹恕1O子?一個兄弟就夠我心煩。江泊,好好教你的書,婆婆媽媽的事別管,咱哥倆互不干涉內(nèi)政。”

江泊應(yīng)允衛(wèi)華。他不是一個喜歡添亂的人。下了接,江泊忽地看見書岸,她坐在一張沙發(fā)上好像等人。她怎么會到這里來?黑燈瞎火的。江泊叫了韋岸。書岸見到江泊,同樣吃驚。

“你來干啥?”江泊不能不問?!罢胰A老板呀?!表f岸的話讓江泊如遭雷轟?!澳阏宜陕?”江泊追問。書岸不解地說:“江老師,Y市評選‘盆地小姐,華老板是評委,我來問問他參賽的條件?!苯慈缤赃M了一個無底洞,他無力控制自己的下墜。江泊失態(tài)地抓住韋岸的肩:“你不能參加,馬上跟我回學校?!表f岸掙脫開,江泊把她弄疼了,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讓江老師如此大動肝火。她生疏地瞧著江泊。

江泊的腦子里有如亂馬奔突,若明若暗的咖啡屋里,他像是被人扒光衣褲的裸體者,所有的隱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他氣急敗壞地罵了韋岸一聲淺薄,轉(zhuǎn)身沖向“華爾街”。

江泊朝學校的方向狂奔。他沒有乘車,車太嘈雜,他需要安靜?;豗市后,哪想到身剛得到安定,一顆心又開始流浪。他承認他對韋岸十分偏愛,偏愛得讓他自己都覺過份。殷虹參加選美自有苦衷。她想抓住即將飛逝的青春的矢尾。韋岸是為什么呢?虛榮嗎?炫耀嗎?江泊喜歡與韋岸相處,感受她的明快,可他又不敢與韋岸靠得太近。他害怕她的叛逆和我行我素。也許這正是江泊逐漸失去的東西,他一直自信環(huán)境無法改變他的某些理念和準則,實際上,他已經(jīng)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協(xié)。

江泊走得太疾,出了城區(qū),精疲力竭。他找了塊石頭,坐下歇氣。他還是有承受能力的。他只是有種被欺騙的感覺。有人說“華爾街”是Y市的神經(jīng)中樞,衛(wèi)華是“華爾街”的靈魂,他真的那么神通廣大嗎?他幫過江泊,可他多半是報江泊母親的恩。江泊忍不住地怨尤,母親,為何我總是走不出你那片溫暖的陰影?衛(wèi)華壓根就沒有在乎過江泊,至少,他的感覺。江泊真能做到泰然自若地接受別人的饋贈么?不能,他做不到,他并不想索取賄賂。他那可憐的自尊心早被傷害得所剩無幾!如果你容易受傷,那是因為自己不夠強大,這是阿超說的。江泊聽到一聲清越的鳥唳,他睜大眼。尋找盆地之夜的天空。一只夜鷹在盆地上空盤旋,他以為是阿超的矯鍵的身影,揉了揉眼,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頂有一蓬刺蒿,伸開的枝丫,如一雙雙黑手。孫悟空的跟斗翻不過如來佛的手掌心。江泊的臉上,浮現(xiàn)出苦痛而怪異的笑。

十一

江泊沒有出席“阿波羅”夜總會開張的慶典。據(jù)說,到場的顯要名流摩肩接踵,光芒四射。慶典會止華老板宣布Y市川尉著名演員殷虹小姐為“阿波羅”夜總會公關(guān)部經(jīng)理,老張為總領(lǐng)班。

江泊這周沒有布置作文。他回避著韋岸,每天上完課便匆匆回到宿舍,躲進他那塊小天地。丁家棣勸誡他:“江泊,我們的身份是老師,別跟學生往來得那么密切,這個學校的學生挺復雜,弄不好會把你牽扯進去,就說你班上的那個韋岸吧,以前是二中的學生,省重點呢,于嘛轉(zhuǎn)學到這個破學校來?”

丁家棣朝江泊做了個“拜拜”,又到隔壁找人玩撲克去了。生命需要消耗,青春不會永遠,所以韋岸不舍得浪費。衛(wèi)華會騙她上床嗎?江泊簡直不敢想下去。

星期五下午,江泊在操場邊散步,韋岸大汗淋漓的向他跑來。江泊有些惶亂,他覺得自己真是夠可恥的。有什么權(quán)利在那天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責罵她。江泊羞愧地垂下眼簾。韋岸先開了口:“江老師,我是專門來跟你認錯的?!?/p>

“認錯?”

“這兩天,我想了許多,都是我不好,干嘛非要參加比賽不可。江老師,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怕我學壞,我發(fā)誓,以后再也不會。你別為我生氣了,行不?”操場上的風不小,秋風拍打得地面和落葉簌簌的響。江泊喜歡聽這種聲音,它叫他有種幸福的感覺,他一直認為漢語比英語博大精深,其中之一是因為很多詞匯在漢語中的含義英語完全無法表達。青春的時候人們是夸張的?夸張而且殘忍的,但并不應(yīng)該責備的。是的,我們并不責備。江泊油然想起詩人的低語,他無處不在,在盆地之內(nèi),在盆地之外,何其美好的語言,何其芳菲的靈魂。

“江老師,你怎么啦?”韋岸打斷江泊的思緒。秋天的陽光里,她像一株春天的樹,無比的蔥蘢。江泊嚅嚅地說:“沒什么?!?/p>

傍晚,江泊與韋巖繞過校園,沿著石階登上后山腰。自山腰望去,夜晚的Y市象一口亮晃晃的深井,而城墻般的山崖則宛如井欄?!敖蠋煟愀A老板是同學嗎?!薄班??!薄奥犝f你調(diào)到職中是他給你開的后門?!薄班拧!薄敖蠋?,你家在‘華爾街住?”“嗯,家里太擠了。”“江老師,你認識殷虹嗎?”“我們同過學。你問這個干嘛?”沒啥,我認識她,可她不認識我。江老師,你有朋友嗎?”“當然有?!苯纯隙ǖ卣f。

江泊指的朋友是阿超,閉上眼睛,阿超就靜靜地佇立在他眼前。七十年代初,阿超隨父親南下,可想而知,這個來自遙遠得摸不著邊際的北方少年帶給江泊是如何的一番震動。阿超滿口的普通話,走南闖北的經(jīng)歷平添的神秘,以及他天生的豁達與灑脫,迥異于促狹、工于心計的盆地人,同時,也令“華爾街”的少年自慚形穢,敬而遠之。

阿超來到Y(jié)市結(jié)交的第一個朋友便是江泊,他樂于告訴江泊大漠、戈璧的遼惘恢宏,但他更喜歡聽江泊的囈語、喜歡盆地的濕潤連帶綿延的大山和峽谷,他覺得世界本應(yīng)象這般起伏曲折,千回百轉(zhuǎn)。發(fā)現(xiàn)“華爾街”的婦女們敞開水龍頭洗衣毫不吝惜,阿超跟江泊說:“北方能有這一半的水用就好了!”此話給衛(wèi)華聽見了,“華爾街”的少年們便越發(fā)相信北方人用黃沙淘米煮飯的訛言。

江泊十分相信預感。昨夜她跟韋岸說了那么多,大都是關(guān)于阿超。懷舊是衰老的征兆。江泊并不害怕。他無從知道韋岸是如何孤獨的女孩。她的朋友很少,知心的,一個也沒有。

上午,江泊收到了阿超寄來的快件信,江泊小心的拆開。江泊!

你好!

收到來信,很高興,已有近兩個月沒有你的信息。惜乎短哉,不足盡興。雖然如此,于我而言,即使是只收到你一個信封,都是報快樂的??傻旨視?,可抵萬金!

我已經(jīng)順利地讀完研究生的課程,不久便面臨分配,對自己的去向我也有了十分明確的安排,且在進行當中。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上輩子大概是給活活渴死的。這輩子水注定對我始終誘惑,始終柔情,始終不可思議,像妖精,像女人,像我的老婆(開玩笑

的)。待一切水到渠成,塵埃落定,我自會帶給很想的朋友一份驚喜。

就在

你身邊

Your Lover:阿超

十二

江泊等到十一月,快立冬了,阿超還沒回來。江泊猜想,可能阿超去了新單位,一時半會請不了探親假。說起來,他們兩個也有好多年沒見面了,從小學二年級開始,江泊和阿超一直同學到高中文理分科。高考時,他們竟戲劇性地獲得了相同的分數(shù)。當晚阿超偷偷揣了一瓶“詩仙太白”拉上江泊到望娘灘和著晚風兩人一起喝了個痛快。

從灰蒙蒙、臟兮兮的Y市去往高樓林立的大都會,最初的新鮮、好奇逐漸為一種脅迫感代替。江泊的心境迅速地發(fā)生了變化,他想擺脫Y市、擺脫“華爾街”。迷迷糊糊走過無數(shù)個日子,盆地深鎖了江泊的夢想。大學時代,校園內(nèi)外時有風云波瀾,江泊無意爭鋒。他如饑似渴地讀書、學習,狂熱地愛上了詩歌。

江泊收到阿超的信不久,也收到了草葉老師的信。江泊的詩集《盆地少年》頗令草葉老師欣賞,他希望能夠使之盡快列入出版社的計劃。草葉老師對詩壇現(xiàn)狀甚為不滿。信尾力邀江泊在抽得出時間的情況下,不妨去省城一趟,共同商討出版事宜。江泊想等等阿超,先給草葉老師圓了封信。

江泊是個希求完美的人,生活中卻屢屢出現(xiàn)敗筆。江泊班上有幾位學生家長跑到學校找校長大鬧了一場,都是由江泊油印的那批課外閱讀材料造成的。油印材料,耗費了江泊相當多的心血,另外還投入了韋岸的大量精力,韋岸主動幫江泊刻寫蠟板,晚上一個人在教室里的燈下一刻就是兩三個小時。家長們威脅校長如果不停止散發(fā)那些材料,他們便會復印數(shù)份上告至教委。家長們大動肝火的是其中兩句:

“我那時唯一可以驕矜的是青春,但又幾乎絕望地期待愛情。”

校長把江泊叫去談了話,讓江泊立即停止不屬于教學范疇的工作。江泊竭力辯解:“這是何其芳的作品,我們這個盆地誕生的詩人的作品?!?/p>

“江老師,你上好自己的課就得了,別給我添亂,我照樣給你發(fā)獎金。”江泊啞然,有著農(nóng)人一樣褐色皮膚的校長,眼中竟有一份悲哀,江泊轉(zhuǎn)了個話題問:“校長,是不是快開冬季運動會了?!薄笆堑?,教委要來檢查,你問這個干嘛?”“我想請一周假?!苯凑f。校長接受了江泊的請求。

獲悉江泊要上省城,韋岸來向老師道別。江泊沒多少行李可帶,索性整理了一下皮箱,將自己的書置于學校分配給他和丁家棣共用的書架上。丁家棣的書不多。江泊的書將整個書架充實得密不透縫。

“哇!這么多書?!表f岸張大眼睛看著江老師的書架,江泊的頭發(fā)沾了點灰,她替他撣去:“江老師,你真是一個大富翁?!苯聪肫鸫笊┱f的,書也不能當飯吃,冷冷一笑,告訴韋岸:“有一半是我父母留下來的。從第三層往下數(shù),才是我買的。我念的師大,伙食國家補貼。母親奇給我的生活費大都買了書。學校外面的書攤挺多,那時的書又不貴,便宜得很?!苯催呎f邊從書架上抽出一本:“你看這本《干校六記》,楊絳寫的,才賣幾毛錢。九一年出版的就漲到兩塊了,不過,它跟岑凱倫、汪國真不同,兩塊錢買到六般人生體驗,確實不菲?!?/p>

江泊想起書中所載何其芳同志在于校吃魚的故事,當?shù)亟邼啥鴿O,食堂改善伙食,有紅燒魚。其芳同志忙拿了自己的大漱口杯去買了一份,可是吃起來味道很怪,愈吃愈怪。他撈起最大的一塊想嘗個究竟,一看原來是還未泡爛的藥肥皂,落在漱口杯里沒有拿掉。大家聽完大笑,帶著無限同情。

“可以借我兩本嗎?”韋岸發(fā)現(xiàn)江老師非常愛惜他的書,取書的動作十分柔和、小心。江泊把《干校六記》插入原處:“當然可以。”江泊替韋岸選了兩本何其芳的詩集,“Y市的書店竟然投有何其芳的書賣。真是莫大的悲哀?!?/p>

“江老師,你不是有很多了嗎?”

江泊道:“幾乎都收全了,就差一本《預言》?!?/p>

《預言》,韋岸重復了一遍書名。江泊送韋岸出門,聽見丁家棣在隔壁房間喊他:“江泊,要不要過來搓兩把?”江泊婉言謝絕。韋岸站在長春藤下,側(cè)臉看江泊,眼淚滑過臉頰。江泊看得真切。韋岸就是這樣,覺得好笑時,她會大聲地笑出來;難過的時候,不管身旁是否有人,她都會流下傷心的眼淚。

江泊出發(fā)那天,職中在舉行一年一度的冬季運動會開幕式。他接到了阿超的電報:“近日返家”。

十三

雨終于停了下來,峽谷里,濃濃的江霧漸漸散開。途中屢屢拋錨扎霧的快班船又開始航行。凌晨兩點,晚點近十個小時的客輪終于安全抵達Y市,怨聲地道的乘客爭先恐后地涌向出口。

幾天前,江泊還在省城騎著借來的一輛本應(yīng)更新?lián)Q代的自行車,不知疲倦地穿梭往返于出版社與草葉老師家。晚上回到師大的招待所,泡一袋方便面,馬虎地咽下,然后擺成大字狀,一覺睡到天亮。第二天又開始沖鋒陷陣。草葉對江泊的不期而至大感意外,他剛給江泊發(fā)出一封信。由于出版社進行機制改革,除部分硬性完成的出版任務(wù)外,其余全部推向市場。像江泊這種情況,必須自行解決出版費用。說白了,得掏錢買書號。草葉老師不忍江泊空手而返,帶著江泊四處尋找贊助商。推銷自己,江泊毫無經(jīng)驗。欲罷不能,泥足深陷。

萬般無奈,江泊決意返回。世事變化如此之快,令江泊措手不及,自覺宛如一個白癡,憋足勁跑了一場沒有計時的馬拉松,累到終極,無人喝彩。草葉老師陪江泊在省城玩了一天,看了一場來自俄羅斯的民間芭蕾舞團演出。每逢男女演員擁抱接吻,從某個包廂里就發(fā)出動物發(fā)情似的嚎叫。據(jù)說,上面坐著位靠飼料添加劑生財?shù)谋┌l(fā)戶。武警將其請出劇場,演出方才得以正常進行。草葉執(zhí)意留下江泊的詩稿,囑江泊籌到錢后立即通知他。江泊痛別草葉老師,直奔火車站買當日的車船聯(lián)運票。票房無票,江泊咬牙加了三十元從票販手中購得一張,晝夜兼程地趕回盆地。

江泊最后下船。上了岸,抬眼瞥見大梯子上方的廣告牌。連日來的風吹雨淋,使得紅唇微啟的美人臉上掛滿紅紅綠綠的“淚痕”。接船的人稀稀落落,Y市在熟睡中。江泊行囊空空,形單影只,像個獨行俠。

“江泊!”響亮的喊聲令江泊一震,疾疾地,恰似要穿透夜色伸過來抓住他。江泊雙腿發(fā)軟,他看見一個人站在幾米開外的地方,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熠熠生輝。江泊的心狂亂地跳起來:“阿超!”轉(zhuǎn)瞬間,兩個人已經(jīng)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彌久地,不舍得分開。江泊沉浸在這種溫暖的擁抱里,也許它是一種寵溺,滋生的是依賴。可他,至少在這一刻非常需要。他是落荒而逃的殘兵敗卒,脆弱得不堪一擊。

“你怎么知道我今晚到?”江泊喃喃地問?!拔胰ツ銈儗W校同過,他們說你上省城了,請的七天假?!薄澳愦袅艘煌砩?”阿超笑道:“哪有什么?我在候船室看了兩場鐳射電影?!?/p>

“現(xiàn)在跟我走,行不?阿超征詢江泊的意見。阿超在信上總是戲稱自己為江泊的Lover——情人。阿超的女友羅琳一年前去了美國,她一直說將來會到

阿超生活過的“華爾街”親眼看一看,當然,包括阿超贊不絕口的詩人江泊。江泊能夠體會阿超的用心。他始終以他獨有的方式支持著江泊。僅以朋友相稱太不夠意思。

“這就是你給我的驚奇嗎?”江泊問?!爱斎?。泊子,攢了幾年的話要跟你講,不許賴,咱倆擺龍門陣,三天三夜。”阿超的話,擲地有聲。江泊順從地點頭?!安醋?,你的事辦得咋樣?”

“還得等。沒關(guān)系,兩年都等了,早晚得出,是不是?哎,阿超,怎么帶的路?”江泊發(fā)覺他們沒有通向“華爾街”。“到我家去?!薄澳慵也灰苍凇A爾街嗎?”“江泊,聽我說,我們?nèi)ニ娋?,我的新家安在那兒,也是我的辦公室?!?/p>

“你……你說什么?”江泊本能地高了嗓門。阿超安然若素地注視著江泊。江泊明白阿超帶給他的驚喜是什么了?水到渠成,塵埃落定。然前,他一點也不覺得歡喜。相反,他十分的迷惑!

江泊茫然地看著遠處,幾幢高低不一的樓房在午夜時分猶如一頭頭猙獰的怪獸,不懷好意地盯著他們。江泊胡亂地甩甩頭:“不,不,我不知道?!卑⒊粗矗瑳]再言語。幽冷的盆地之夜,紋有井字形的水泥路面漾著一片片水漬。兩位少年伙伴,想著各自的心事,一步一步地朝前走著,直到消失在城市深處。

十四

阿超分回Y市,本應(yīng)帶給在省城受挫的江泊以不小的振奮。然而,江泊卻消沉了??彀啻?,他甚至想永無歸期的順著大江漂流下去。半個世紀前,那個盆地少年何其芳不也是義無反顧地橫穿峽谷赴上海求學,之后又由被他稱為“荒涼的海濱”的上海去了毗鄰塞北的京城嗎?那一夜,輪船駛過望娘灘,江泊見到一城溫暖的燈火,還是瑟縮著下了船。

江泊沒有將出版《盆地少年》缺錢的事告訴阿超。阿超的不明智之舉與如今已離休的高市長夫婦的設(shè)想大相徑庭。江泊聽阿超談過他的想法,峽谷即將興建一座舉世聞名的水利工程,他渴望身體力行的參與面對現(xiàn)實,江泊處于上不去,下不來的境地,心理上越發(fā)難以平衡,他對詩集是否還能問世充滿了懷疑。

江泊更不能找衛(wèi)華幫忙。他不想欠更多的人情??磻T了過多的變故與反復,江泊索性將自己包上一層厚重的亮。外面用力越大,反彈便越強。連韋岸對他的好,他也更加的沒有自信,惶惑、閃躲、厭倦甚至反感。

韋岸捱過七天,見到江老師,思戀之苦消散了,剩下的只有沉醉與神往。江泊害怕韋岸火一樣的熱情,害怕那熊熊的大火將枯槁的自己燃成灰燼。這一次,江泊一點預感都沒有,他對自己已經(jīng)開始步入歧途毫不知曉。接連幾天扛泊沒在學校住。

星期六,江泊跟阿超去了望娘灘。阿超租了條小船,劃向臥予江心的望娘灘。阿超跟江泊開玩笑:“如果我掉下去了,你就在船上刻個記號?!苯凑J真地說:“別拿生命開玩笑?!?/p>

江泊婉轉(zhuǎn)地把自己與韋岸交往的事說與阿超聽。遲到的戀情,遲到的愛,在世紀末的洪流中算得了什么?過眼云煙?!拔艺娌幻靼祝袼菢踊顫姷呐?,怎么會喜歡沉悶的我?”

“這又有什么?愛是不需要理由的。江泊,恕我直言,你有個致命的弱點,你太貪心,好像是隨遇而安,許多被旁人視為求之不得的東西,由于覺得它的奢侈而甘愿放棄。實際上,你就像個精明白的獵人,守株待兔,沒有把握絕不輕易出擊。”

“阿超……”江泊求饒似地哀求道。江泊告訴阿超,他已經(jīng)身無分文,一貧如洗。他是個窮光蛋,他沒有什么可以給韋岸。哪怕是本薄尊的詩集他也應(yīng)該有呵。他無權(quán)支配韋岸鮮美的生命。

“江泊,你把世俗的力量看得太強大,太不可一世。你說得沒錯,的確有些人,他們害怕你的執(zhí)著,害怕你的矢志不渝,害怕你對感情像對你的詩一樣的癡迷,他們詆毀你,攻擊你,想讓你臣服于他們的意志,他們的規(guī)范??墒牵贈]有比來自于自我確認更強大的力量了。守住你的真誠,泊子,我喜歡從前那個愛做夢的你。你還記得你喜歡的句子嗎?至人無夢,那個境界雖然明凈得很,于我們凡人卻嫌荒涼。”

這一夜,江泊仿佛又回到了1985年。那年夏天在望娘灘,江泊頭一次聽到阿超的心在胸膛里跳動的聲音。

星期天,江泊起了早床,心想韋家也住在“華爾街”,便打算去進行一次非正式的家訪。江泊在銀行門口碰到殷虹。新出爐的“盆地小姐”少了些許脂粉,倒也顯出幾分純情。殷虹問起江泊的省城之行。江泊竭力掩飾仍逃不過殷虹精明的眼睛。心中秘密讓殷虹抖落個精光。殷虹爽快地拍了拍胸部:“江泊,別犯愁,包在我身上。這次我得了八千元獎金呢?!?/p>

殷虹順勢拉江泊到“哥倫比亞”。華仔坐在一個角落喝咖啡,眼望著天花板。殷虹撇了撇嘴悄聲說:“華仔是不是得了神經(jīng)病?別人看直播的足球賽看得又吼又叫,你猜,華仔怎么說?”殷虹不愧為演員,立刻引起江泊的好奇心:“怎么說?”

“他說那些全是假的。事先排練好,然后找人來演的?!币蠛缦裨谡f天方夜潭。如果這真是不經(jīng)虛構(gòu)的現(xiàn)實,那么一定是對我們某種疏忽的報復。江泊不敢去看華仔的臉。

江泊準備接受段虹的資助,等詩集出版、銷售完畢,他便如數(shù)歸還殷虹。

江泊問了幾家人,總算找到韋家。韋家蜷縮在“華爾街”的一條小胡同里,胡同口,有家買甜水湯元的小吃攤,生意興隆。韋岸就是在這樣一個小胡同長大的。

韋岸不在,她剛剛出去,上醫(yī)院給母親取藥。韋岸的父親韋師傅正給臥病在床的妻子擦洗身子。他沒讓江泊進屋,和善地叫了聲江老師。韋師傅不過四十五歲的年紀,鬢角已有了白頭發(fā),十分扎眼。韋岸長得很像她的父親。

十五

江泊去上課時,走到操場上被衛(wèi)華的大姐夫張惶失措地叫住了。大姐夫氣喘吁吁地說:“我們家出事了!今天來了一幫人封了‘食為天。他們先查了營業(yè)記錄,接著又把衛(wèi)華給駕走了。老娘也真是,一年多沒繳稅。聽說這回要拿衛(wèi)華開刀,肯定罰得不輕。這會兒,老娘急得要上吊,讓我來找你:”找我?江泊以為自己的耳朵有同題。

“老娘說你跟高市長的兒子關(guān)系不錯,叫你去說說情,求他老人家出面講句話,把衛(wèi)華放了。”江泊自知推托不掉。誰叫他與衛(wèi)華兄弟一場?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他吩咐大姐夫先回去,等他上完課,中午就過“華爾街”那邊去一趟。

中午,江泊到彭家問了事情經(jīng)過,顧不得吃飯,騎著自行車去了高市長家。高家座落在“華爾街”東頭,與西頭繁華地段相隔甚遠。高家大客廳擺著六人座的橙紅色真皮長沙發(fā),古樸的家俱一如往昔,沒有換新。阿超的母親對江泊的來訪頗感意外。正是這個家,對阿超并無強烈的歸屬感。少年時代,阿超更崇敬江心涵,。一直認為江心涵是母親的典范。他與江心涵相處,無時無刻不感受到她給予他的勇氣與信心。市長夫人遷怒予江泊:“小江,你回Y市是你自已的事,怎么拖我們家阿超下水?他的女朋友早就出了國,等著他辦簽證,跑回來干嘛?這個鬼地方?!?/p>

“婦人之見!”市長有張倨傲方正的臉,毫無疑問是軍旅生涯留下痕跡。“小江,你這可不對!彭衛(wèi)華偷

稅漏稅,理當受罰?!辟x閑在家的老人仍然關(guān)心著Y市的大小事宜。

“那個彭衛(wèi)華,太張狂了。簡直就是在‘華爾街呼風喚雨?!笔虚L夫人忿忿不平地說。

江泊理屈辭窮,不好意思再留。高市長喝住江泊:“小江,你放心。彭衛(wèi)華只要承認錯誤。主動繳納罰款,人是沒事的。請你幫我轉(zhuǎn)告他,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如果不思悔改,下場可悲?!?/p>

市長夫人親自送江泊,眼淚汪匠拉著江泊的手,拜托他規(guī)勸阿超搬回家住。

江泊的使得得以完成,足以坦然面對彭家上下。果然,衛(wèi)華下午就回到‘食為天。衛(wèi)華這次罰款數(shù)目極大,加上樸交的稅金,總額達四萬元,且需限期交納。

晚上,衛(wèi)華在“食為天”宴請賓客。客人不多,全是彭家的親戚,還有老張和殷虹。老張說這是專為華老板壓驚的“接風宴”。衛(wèi)華親自請了江泊?;疱仩C過三個鐘頭,大家的肚皮也發(fā)撐了,衛(wèi)華還二個勁兒地叫師傅上菜:“再來一盤鱔魚!再來一盤鴨腸!”殷虹拉了拉衛(wèi)華的衣袖,衛(wèi)華紅著眼睛嘟噥:“你又不是我老婆,憑啥管我!今天是我華老板的生日,老子想怎樣就怎樣。老張,再給我倒一杯。大家伙是我華老板的親人,今兒個不醉不歸?!?/p>

殷虹不愧為見過大場面的人,也不惱怒,欠起身為眾人斟酒:“華老板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來,干——”

衛(wèi)華一陣惡心,跌跌撞撞地朝洗手間沖去。彭大媽央求江泊去看看衛(wèi)華。江泊敲了敲洗手間的門,只聽得嘩嘩嘩的水流聲。江泊輕輕把門推開,衛(wèi)華歪倒在抽水馬桶旁,滿地的穢物。他手里捏著一疊鈔票,另一只手握著打火機,將鈔票點燃??谥心钅钣性~:“錢,錢,老子有的是錢?!苯淳l(wèi)華滅掉打火機:“衛(wèi)華,你沒事吧?”衛(wèi)華也不回答,緩緩地垂下頭,飛揚跋的衛(wèi)華不見了。江泊安慰衛(wèi)華:“這不像華老板哦,千金散盡還復來嘛?!毙l(wèi)華直瞪著江泊:“錢是什么?錢是紙,紙老虎,嚇唬窮人的玩意兒??ü衫献佣枷佑?。江泊,你干嘛對我這樣好?”

“我們是老同學嘛,快別提了?!薄袄贤瑢W!阿超不跟我也是老同學?我讓華仔去請他他都不來??次业男υ?,瞧不起我?!薄八苊?,有我來就行了?!薄澳阌植皇撬掀拧!毙l(wèi)華越說越激動。他告訴江泊,他媽私地里把應(yīng)該繳的稅金存進了銀行,戶頭上的名字是彭衛(wèi)華。

江泊告別衛(wèi)華上阿超那里去。阿超到水電局上班后,一直閑著。自己找了些盆地水域分布圖查閱。見到微微有些醉意的江泊,很是不滿:“示威活動進行是怎樣?”

江泊聽出阿超的譏諷之意:“你什么意思?是怪我不該去捧場嗎?衛(wèi)華沒上稅是不對,可他不是故意的。比起那些傷天害理、招搖撞騙、瞞天過海的大明星,他只不過是九牛一毛。那些鳥歌星,就算報紙給捅了出來,戴副墨鏡、換一身衣服,臉不紅心不跳,這個賑災(zāi)義演,那個綜藝晚會,照樣扮高尚,裝雛!”

眼見江泊的情緒越來越激憤,阿超說:“衛(wèi)華不是故意的,你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是故意的。誰負責?久走夜路必撞鬼?!?/p>

“我從來都不相信因果報應(yīng)。我為詩歌付出那么多,卻從來沒有得到過應(yīng)該得到的東西?!苯聪肫鹦l(wèi)華喜歡的兩句歌詞:“對你付出那么多,你卻從來沒有感動過!”我們的“華爾街”都快瘋了!江泊心里叫道,誰也別想感動誰。

十六

阿超去了龍山水庫。于江泊看來,他們是不歡而散的。龍山水庫是Y市拖了八年都沒建好的“老大難”工程。市政府新班子上任的首項決策便是力爭今年冬天讓工程順利竣工,以緩解Y市日益緊張的電力。春雨一發(fā),工程建設(shè)的難度便會加大。阿超夢想的是大水庫、大水電站。他主動申請去龍山,說是希望對小水電工程的情況有所了解,增加實際經(jīng)驗,對將來的工作不無裨益。江泊后來才知道,其實,阿超是想幫他。

阿超走時江泊沒來得及送。只看到他留下的紙條。

江泊,本想專程過來向你道歉,時間卻不允許。我不是存心讓你難堪。事實上,我很想平心靜氣地與你談一次。你會給我們機會的,我相信。臨走,把你留在我這里的《盆地少年》底稿帶走了,我只草草看過一遍,十分喜歡。再見。

夢中

抱擁

阿超

12.25

江泊懊惱得直想哭一場。男兒有淚不輕彈,好多年了,他竟然沒有流過眼淚。母親辭世那年是一個多事之秋,她乏力地躺在一家軍區(qū)醫(yī)院。精湛的醫(yī)術(shù)與特別的護理都阻止不了死神的降臨。病房外有棵茂密的榕樹,陽光把樹葉的陰影覆蓋在母親光潔的額際。她分明感到一種無與倫比的幸福。江泊正念大二,請了假從省城趕到那個城市。之前,他寫過一封信給母親,他想退學重考非師范大學。母親沒給江泊回信。最后的日子,她被癌變的胃痛折磨得難以安眠。母親去后,江泊在她睡過的枕頭下,發(fā)現(xiàn)幾本教科書與備課本。母親用這樣的方式阻止了江泊的冒險。

“媽媽跟你說了什么?”大嫂在軍區(qū)醫(yī)院的太平間外窮追不舍地問。如果江泊不吭聲,她就一直問下去,直到江泊厭煩。

江泊想著自己的現(xiàn)狀,確實過于頹唐。他搭上最后一班開往職中的公共汽車。半路里,雨聲大作。盆地氣候變化無常,Y市新聞里的天氣預報幾乎等于謊言。泊沒帶傘,下車便撒腿往宿舍跑。跑到長春藤下,前面有個人影,他失聲叫道:“韋岸!”

韋岸在樓梯口,全身上下被雨淋得透濕。很顯然,丁家棣不在,隔壁也沒有亮燈。江泊生氣地看著韋岸,心疼不已:“這么晚了,怎么還沒回宿舍?!?/p>

“我在等你!”

“等我?”江泊掏出鑰匙,打開門?!斑M來吧?!苯慈×藦埜擅斫o韋岸擦頭發(fā)。韋岸打了個噴嚏。江泊翻出自己過冬的毛衣。韋岸裹在身上,顯得有些肥大。但,更可愛了。

“江老師,我是來給你送書的?!表f岸說明來意。江泊坐在她對面,盡量避免寫她的目光相遇。江泊感到自己在迅速地投身于一場烈火?!笆裁磿?”江泊問。

“《預言》?!表f岸說?!澳睦飦淼?”江泊又驚又喜。

“我在我爸那兒找到的。哦……我沒告訴江老師吧,我爸在日雜公司上班,收廢品的,廢書、廢報,什么都有。我聽你講過這本書,你一直都在找它?!?/p>

韋岸!江泊第二次叫了她的名字。盆地之夜,江泊心內(nèi)發(fā)出類似于迷失在深林里的呼喚。

十七

股虹送錢到職中,撞見江泊跟韋岸在一起親密地交談。殷虹支開韋岸,把皮包拉鏈鎖上,滿臉堆笑地應(yīng)付江泊:“我去了銀行一趟,因為我原先辦的定期存單,所以他們不給取。我找了他們經(jīng)理,經(jīng)理是個色鬼,老想摸我的大腿,他說很想請‘盆地小姐給他們搞公關(guān),拉業(yè)務(wù),讓我明天再去取錢,保證支付?!?/p>

“對不起,殷虹,你不方便就免了?!苯床幌霝殡y她。殷虹忙不迭地說:“沒關(guān)系,明天是周末,我有活動安排,麻煩你晚上親自到劇團來取。說定了?!币蠛绱掖译x開江泊,去教室找到了韋岸。

韋岸被殷虹叫到校門外的一家雜貨店,雜貨店里不三不四的閑人走來走去,令人心煩。殷虹認出韋

岸是廢品收購站韋師傅的女兒。小女孩已長成大姑娘了。她是憑啥豐本事勾搭上江泊?殷虹使出渾身解數(shù),軟硬兼施也沒讓江泊正眼看過?!拔腋銈兘蠋熢缇拖嗪昧恕=催@個人啊,就是心軟。別看他斯斯文文的,床上功夫還不錯。”

韋岸難以置信如此骯臟的話會從這位“盆地小姐”口中冒出。她的心臟好像在縮小,幾乎聽不見心跳。她無力判斷事情的真?zhèn)?。她在心里不住地叫道,幫幫我,江老師,幫幫我,江泊?/p>

“信不信由你?!币蠛缃鈿獾卣f,“明天你到川劇團來瞧一瞧就曉得了。你以為你年輕,可以跟我比,做夢!你知道你們老師缺什么嗎?錢!他是個窮光蛋,他寫的書還要我花錢幫他出。你有啥子能耐,不就長一張討人歡喜的小臉。想幫江泊,除非去死,保險公司最多賠你三千塊錢?!?/p>

韋岸中了計。第二天下午,放了學,她便趕車進城。她長久地徘徊在川劇團門前,陰差陽錯,竟沒有看見江泊走進去。

殷虹屋內(nèi)燈光昏黃,窗簾低垂。江泊進屋后便發(fā)覺有點不太對勁。殷虹給江泊倒了一杯洋酒,江泊不好拒絕,啜了兩口。洋酒的酒力上升得很快,江泊的頭有些沉。殷虹將他扶到床上,江泊想掙脫她的安排,手足乏力。殷虹從窗簾縫中著到韋岸進了樓門,俯身辜近江泊。江泊別過臉去,他清醒的舉止刺得殷虹疼徹肺腑。江泊堅守著內(nèi)心的防線。

“叮咚——”門鈴響了。殷虹臉上浮起詭譎的笑容。她將頭發(fā)散亂開,又不由分說地撕開江泊的外衣。江泊支起身,望著敞開的門口,韋岸怵栗地望著他。江泊仿佛被洗過腦,腦中一片空白。他沒料到會出現(xiàn)這種不可收拾的場面。

韋岸靜得人地看著江泊,他家衫不整地坐在床上,胸口灑了一大灘酒水。江泊醒悟過來,韋岸已跑開了。殷虹焦急地等待著,她以為江泊會把她撕得粉碎。江泊沒有再看她一眼。

江泊踉踉蹌蹌地挪回學校,韋岸在宿舍里等著他。上次,他給了韋岸一把鑰匙,他不希望韋岸在門外傻乎乎地等他。那天他要是就住在水電局,不回來,說不定韋岸會等一晚上。

韋岸化了妝,濃得讓江泊快認不出來。她木然地在嘴上涂抹著口紅。江泊有口難辨,他沒有信心解釋今天發(fā)生的一切。江泊開始自言自語地講《盆地少年》的由來,講他為之付出的努力,講失敗的省城之行。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他不想欺瞞這個讓他憐愛的女孩。他希望得到他的寬恕。

江泊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幽暗的珍珠一般。韋岸第一次看見一個男人落淚。她不懂,也不能體會??伤械剿男囊渤錆M了悲傷。她愿意陪著他傷心,陪著他流淚。她覺得和江老師比起來,她的悲哀不算悲哀;她的痛苦不算痛苦!她的孤獨不算孤獨?!啊杜璧厣倌辍穼δ愫苤匾獑?”“嗯?!薄拔铱梢詭湍銌?”江泊捂住臉說:“你幫不了我,誰也幫不了我。”

擦了藍色眼影的眼睛里流出的淚把韋岸的臉弄得臟兮兮的?!皝?,洗把臉?!苯凑也坏礁蓛裘恚炎约河玫倪f給韋岸。韋岸腰從地接過來,將毛巾浸入溫熱的水里,然后稍稍擰了一下,敷在臉上。她嗅到了江泊的氣息,這一刻,他們唇齒相依,肌膚相親。眼淚從韋岸的眼眶不斷地滲出,她使勁的捂著。

“江老師,我要幫你?!?/p>

江泊背過臉:“韋岸,我的問題我自己來解決。”

“我要幫你。”韋岸扎進江泊的杯里,“我要和你在一起。我愛你?!苯摧p撫著她的頭發(fā):“你的愛太昂貴,老師不配。”

“只有你的心,我才肯賄賂。”韋岸吻著江泊的胸。江泊輕輕推開韋岸:“你走吧,老師想靜下心來,想一想。明天給你答復。行不行?”

韋岸絕望至極,她溫柔地替江泊擦拭去臉上的淚痕,轉(zhuǎn)身就走。走出這間屋子,她的身影便立即為夜色吞沒。消失在盆地之中。江泊恍然醒悟,竄上去,一把抓住韋岸。韋岸執(zhí)拗地不肯回頭。江治低語:“不要走,不要走。”他叫了韋岸的名字。韋岸轉(zhuǎn)過身。橫互在他們之間的天塹消失了。沒有什么可以把他們再分開。書岸迫不及特地托起江泊的臉,吻住了他的唇。森林之火熊熊燃燒。他們含混不清的嗚咽著,舌尖與舌尖貪婪地攪拌在一起,年輕的身體纏繞著,沖擅著,不肯分開。

這天晚上,韋岸沒有走。她終于讓江泊進入了她年輕的世界,一片豐茂的處女地?!澳銗畚覇?”“愛?!薄罢娴?”“真的?!薄敖??!薄班??!薄斑@樣好嗎?”“你說呢?”“我是說,我什么也不懂?!薄靶∩倒??!薄敖??!薄班??!薄澳阏f還有比這更好的嗎?!薄翱隙]有了?!薄拔沂堑谝淮巍!薄拔乙彩恰!薄敖??!薄班?。”“我要看你,你的全部。還有,我要你看我,我的全部?!苯葱⌒牡厥嬲归_自己,韋岸俯下身,把自己火燙的唇印鉻遍江泊身體的每一處。江泊不再逃避,整個晚上,他都本醒著,幸福而又憂傷地醒著。韋岸在他懷里,發(fā)出均勻的鼾聲。

十八

早上韋岸起來的時候,她再次要了江泊。江泊任由書岸年輕、美好的軀體插入自己的生命,生怕她會突然的消失。整個上午,他們都粘粘地呆在一起,直到中午丁家棣回到宿舍。丁家棣昨晚進城里的夜總會逍遙去了。他進屋時,書岸剛走。丁家棣嗅了嗅,訕笑道:“江泊,你今天跟換了個人似的,精神挺不錯?!?/p>

韋岸說她想回家看看。江泊沒有多想。否則,他不會輕易放她走的。星期一韋岸沒有來。她的座位四節(jié)課都空著。直到下午,才從“華爾街”傳來了一條可怕的消息:韋家的女兒韋岸出了車禍。

車禍發(fā)生在Y市通往外省的二級國道?;炷谅访媪魈手r紅的血,像一條紅色的彩帶。前前后后的車輛堵了一公里多長,從未見過的燦爛景象令司機們望而生畏。江泊趕去時,國道上空無一人,路邊叢生的蘆葦起舞翩躚。韋岸已被她父親領(lǐng)回家,悲慟的父親拒絕法醫(yī)對自己的女兒進行解剖。窄窄的韋家,屋里屋外擠滿了人,其中有撞倒韋岸的卡車司機。小伙子對韋岸揚頭毫無懼色沖向車頭的情形仍然感到觸目驚心。

江泊和韋岸的父母為韋岸守了一夜的靈。“吃點東西吧,江老師。”早上韋師傅到外面端了碗糖水湯圓?!敖蠋?,不要自責了,這事與你無關(guān)?!表f師傅越是寬容,江泊越是覺得自己罪不可赦:“我至少應(yīng)該知道我的學生心里想的什么,可我……”

“小岸照樣要走這條路的。這孩子太聰明、太任性??偸前呀鉀Q問題的辦法想得那么簡單。她媽媽單位前年優(yōu)化組合給組合掉了,身體本來就不好,經(jīng)不起打擊,結(jié)果一病不起。平時我要照顧我愛人,分不出心來開導小岸,小岸吶,生在我們這個家可真是委屈她。為了減輕家里的壓力,她轉(zhuǎn)學到職中,指望早點出來工作。大人想不到的事,她都能想到?!表f師傅哽咽得整張臉痙攣著,血肉之軀所能承載的負荷要比任何堅硬的物體重得多。

九點鐘,保險公司來了人,職中在每個學生的學雜費中均收取了人身保險金,如果意外傷害成立,韋家將得到一定數(shù)額的賠償。調(diào)查人員問完有關(guān)情況后先行告退。韋師傅關(guān)上房門,叫過江泊,從屋里柜中取出一個信封,抽出厚厚的一疊錢說:“這是那位好心的司機硬給我們家韋岸的,你收著吧?!苯吹?/p>

退半步,驚恐萬分。韋師傅見江泊疑惑,轉(zhuǎn)身又取了個信封:“本來小岸的意思是不讓你曉得的。沒辦法,我只有違背孩子的心愿了?!?/p>

江泊顫抖地攤開信紙,聽到了韋岸年輕的聲音。

“爸,昨晚纏著您講了那么久的話,是想把來不及說完的話統(tǒng)統(tǒng)講完。小時候我們常這樣,夏夜里睡在涼床上,仰望滿天星星聽您講從廢書中揀到的那些故事。這兩年,您老多了。為了這個家,您沒少操心。上次轉(zhuǎn)學到職中,我又讓家里該了帳,我真的很抱歉。現(xiàn)在,我找到了一個辦法。請您把錢收下。一半給咱媽治??;一半給我的老師江泊。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了?!?/p>

不要說了。韋岸。問題怎么可以這樣來解決?沒有了你,老師的生命一刻也不能延續(xù)。那天晚上,他不許你走,怕的是,轉(zhuǎn)瞬之間你就走出那間黑屋,走出他的生命。他想讓你留下來,永遠地留下來。不要你幫他,是因為他不想連累你;不讓你愛他,是怕你會傷心。你害怕自己的愛傷害老師嗎?你怎么這樣傻!你以為你可以悄悄地逃掉嗎?可他,還是照樣依然傷害了你!!你把老師推入萬劫之中,連改正的機會都沒有。江泊的心,狂野地呼號。他怔怔地看著韋師傅。韋師傅接了司機的錢,并不打算要保險公司的那筆賠償金。江泊情緒失控地問:“為什么不能要?你們更需要它。為什么不要?”

“咚!咚!咚!”有人使勁敲門,韋師傅打開門,見是四、五個平時走動甚少的親戚。領(lǐng)頭的男人進門就嚷:“表姐夫,找沒找到殺人兇手?聽說小岸的死跟職中的一個流氓老師有關(guān)。您千萬別心慈,絕不能讓罪魁禍首逍遙法外。先找他們學校,學校不管,再到教育局鬧。我不信咱們聯(lián)合起來整不翻他?!?/p>

“小岸吶小岸,你死的太冤枉,嗚——”商個女的刺耳地嚎哭起來。頒頭的男人指著江泊問韋師傅:“他是誰?”

“我是韋岸的語文老師——”江泊語音未落,“就是他!”幾個人蜂擁而上,扭住江泊,掄起拳頭便要開打,“職中有個姓丁的說的,兇手就是小岸的語文老師?!表f師傅在一旁喝道:“你們讓小岸安靜一下,好不好!”眾人嚇了一跳,領(lǐng)頭的男人趁亂向江泊臉猛擊一拳,腥紅的血從江泊鼻孔里流了出來,順著嘴唇、下巴滴到地上。江泊大腦空空的,毫無反應(yīng)。

離開韋家,不到兩分鐘,一場大雨鋪天蓋地而至。江泊神情恍惚地經(jīng)過“哥倫比亞”咖啡屋,他從來沒有如此地孱弱。救救我。韋岸,救救我。江泊迷茫地在“華爾街”游動。華仔坐在鄰街的窗戶邊就著燭光品嘗香濃的咖啡。離他不遠的地方,坐著一位華老板替兄弟雇傭的貼身保鏢。華仔激動萬分地窺覷著發(fā)生在“華爾街”的一切,纖細的手指劃過質(zhì)感粗礪的桌布不住地顫栗。一不小心碰翻翻了燭臺,燭油灼燙了他的手背。華仔頹然地癱坐在地毯上,就像長夜里每次自瀆之后的懊悔,可憐的少年痛苦地嗚咽著。

十九

江泊回職中后再度遭到圍毆。另有數(shù)位學生家長聯(lián)名上書到教委,聲稱如不開除道德敗壞的江泊就不送孩子到職中上課。甚至有人捕風捉影寫了篇“社會紀實”登在《Y市日報》周末版上。一時,江泊竟成眾矢之的,元旦前的一天夜里。江泊突然一頭栽倒在宿舍門口的長春藤下,醒來時,江泊發(fā)現(xiàn)自已于干凈凈地躺在阿超水電局的宿舍里,阿超去職中給江泊請假。“這學期就不用來了?!毙iL心情沉重地說,他叮囑阿起好好開慰江泊,年輕人別鉆牛角尖。自取滅亡。人死不能復生,他完全相信小江老師的為人。

阿超到宿舍里取了些江泊需要的東西,丁家棣不用一槍一矛就趕走了江泊,也算報了江泊擅闖別人領(lǐng)地的一箭之仇。

江泊被阿超接到龍山素之前?!叭A爾街”還發(fā)生了—起小小的傷害事件。本將作為Y市形象派往南方開辟經(jīng)貿(mào)窗口的?!芭璧匦〗恪惫谲姷弥鞫魏缗c某干部在“阿波羅”夜總會唱卡執(zhí)OK時被人用水果刀朝臉盤上劃了一刀。有人說是川劇團的人干的;有人說是落選的?!芭璧匦〗恪备傻???傊?,眾說紛紛。

整個冬天,江泊都在龍山度過。阿超看著江泊如同行尸走內(nèi)。終日借酒澆愁,不勝悲哀。他不想責怪他,他只想看見江泊自己復元。韋岸幾乎帶走了江泊的所有,留下的太少。除了她幫江泊刻寫的小說《萬卡》、《麥琪的禮物》以及那本年代久遠的早期版本《預言》和一本語文筆記本,別無它物。

衛(wèi)華上山探望了江泊兩次,第=次上山,龍山下了大雪。阿起和衛(wèi)華架起柴火,與江泊田坐一處。他們?nèi)齻€好多年沒這樣團聚了。當年,Y市筑有一條貫穿全城的地下防空洞。能夠行完這條防空洞的無疑可以稱為“少年英雄”。探險的少年個個無功而返,行至漆黑的隧道半程,他們便會因為來自內(nèi)心的恐懼作罷,阿超率同衛(wèi)華,護著江泊,手牽手,點著他們從汽車站偷來的廢輪胎皮,綁上鐵棍做成火把,終于在一個晴朗無云的夏日潛行完兩千米長的防空洞。待三人找列出口,發(fā)現(xiàn)他們進入市圖書館的地下室,滿屋的藏書令三位尋寶的少年震懾、昏沉。少年英雄神氣活現(xiàn)地并排行進在“華爾街”上,無知的頑童喋喋追問他們是否看到地主婆、資本家和紅衛(wèi)兵。三位少年齊聲大笑。

衛(wèi)華對發(fā)生在江泊與韋岸之間的事知之甚少。衛(wèi)華無意間提到韋岸找過一次他。言語中略有些惋惜?!靶」媚飾l件那么好,懵懵懂懂的一頭撞了車,真是劃不來。好死不如賴著活。當初她要是參賽的話。那八千塊錢獎金肯定歸她?!?/p>

江泊烤著阿超特意從老鄉(xiāng)家割來的狗肉,想起自己蠻橫的在?!案鐐惐葋啞必焸漤f岸和韋岸在廢品收購站尋尋覓覓找到他只不過隨口提了一句的《預言》。雙目在柴火映照下,流血一樣的紅。韋岸那樣做是不值得??伤欢际菫榱四潜驹娂瘑?這個世界真的那么富有詩意?《盆地少年》,他簡直就是一本不祥之書。

江泊撒開兩位伙伴,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到水庫大埂,阿超抱了件軍大衣尋去。江泊不肯回屋,直直地立在風中,刺骨的寒風,一針針的扎進江泊的軀體,他要看看自己剩下的是一顆空心還是一腔熱血。阿超陪江泊在風雪中站了近半個鐘頭。

衛(wèi)華埋怨江泊缺錢為何沒找他當即遭到江泊拒絕。衛(wèi)華拗不過江泊。江泊自認是滿身債務(wù)的人,再沒有資格索取任何人的恩惠。“只有你的心,我才肯賄賂?!苯疵棵繎浧饡墩f這話的情景,便會再次墮入痛苦得無法自拔的深淵。站在龍山高高的山巖上,俯看下邊,那可是一個探谷。草長得跟人一樣深,這是電影《人證》的臺詞,一個名叫西條八十的詩人的句子。

過了春節(jié),水庫工地開始繁忙。江泊像個隱士住在龍山。一日,阿超拉著江泊,找了塊平地坐下。阿超對江泊說:“泊子,我想講一個故事給你聽,不管你有沒有聽過。如果有,那就太沒意思了。但是,我還是要講。萬一沒有呢?你耐心聽著?從前有個國王,他很寵愛的妃子死了。國王傷心欲絕,便打算修座宮殿來紀念妃子。整整十年,國王不理朝政,一心一意地建造宮殿,十年過去了,宮殿建成了,美麗得無與倫比。有一天,國王走進宮殿,突然發(fā)現(xiàn)金碧輝煌的大廳中央接著一件黑乎乎的東西。與他寵愛的妃子的身份很不相稱,他斥同衛(wèi)兵,衛(wèi)兵回答說是娘娘的靈柩。

國王沉思良久。最后默默地說:“把它搬出去吧!”

江泊,也許這個比喻并不恰當,我想要告訴你的是。或許在漫長的歲月中,我們所追求的東西根本就沒變,變的,只是心境。好像一顆砂,經(jīng)過蚌內(nèi)的一番時日,滄海變幻,聚成一粒珍珠。時間是蚌,我們是沙,記憶才是真正的珍珠。泊子,你如此放不下的,也就是記憶罷。

江泊默默地回到工地,整理自己的行李。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他是該回去了。那座城市,還有書岸和他的記憶存在,那是足以讓他珍藏一生的無價之寶。江泊無意中在枕頭下翻見阿超帶到龍山來的《盆地少年》手稿。顯然,阿超讀過多遍了,不知什么時候他為它裝幀了一個封面。阿超學的水電工程。畫也畫得不錯。紫色的封面中間狹長的部份猶如峽谷。峽谷之上有張一分為二的面孔,左邊為少男形象,右邊為少女形象。一瞥之間,江泊看到了阿超,還有韋岸。她一如往昔的自由、奔放。

江泊上車后。阿超對他說:“泊子,我在你包里放了四千元錢,你收下。這是我到龍山來四個月的工資加上春節(jié)加斑的獎金。在局里我算領(lǐng)得量多的了。這是我的心意,也代表韋岸的心意。我們都相信那是一本很誠實的書,《盆地少年》,讓我們一起來祝福它。”

江泊望著車窗外的阿超。他的背后,是矮矮的山頭,他的臉,黑黑瘦瘦的。尤如嶙峋的巖石。他的眼睛里有很亮亮的光。江泊僵硬的心,一點一點地復活。車快開了,阿超跑上來握住江泊的手說:“好好上課,好好寫詩。詩人要當,老師也要做。”江泊使勁地點頭,雙眼開始模糊。

長途客車順著盤山的公路滑行。江泊打開韋岸留下的那本淺綠色封面的筆記本,翻開第一頁,他看見韋岸用道勁的字體寫下的語句:穿過生命黑暗的甬遭蟄伏的青春終會引爆。

二十

有了錢,什么事都好辦。江泊的詩集可望近期出版,不過,還得自行銷售。收到草葉老師寄來的校樣。江泊給阿超掛了長途電話。阿超知道后,高興地告訴江泊,等最后一批機組調(diào)試成功,便回來休春節(jié)假。江泊不由得悲喜交加,徑直上韋師傅家去坐了坐。韋師傅家境貧寒,卻有尊嚴的活著,只可惜,小岸看不到這樣一天,韋師傅喟嘆,但她一定安心了。江泊不得不承認那個活生生的女孩已經(jīng)灰飛煙滅,以粉末的方式,沉淀在她熟悉的這片空間,這條“華爾街”,這塊紫色的盆地。

江泊離了韋家,遇見衛(wèi)華。衛(wèi)華的?!笆碁樘臁币琅f門庭若市?!鞍⒉_”就更火,紅得發(fā)紫。有軍師老張?zhí)嫠鲋\劃策,營業(yè)額節(jié)節(jié)上升。唯獨“哥倫比亞”日漸蕭條。突然忙碌起來的盆地人再無耐心悠閑地坐著品嘗苦澀的咖啡。衛(wèi)華有意將店面出租。

“江泊,心愿了啦,你也應(yīng)該放松放松了。”衛(wèi)華說。江泊懈怠了一十冬天,新學年的工作于的不錯。校長將他換了一個班。安排他到一年級當班主任。上課、點名,布置作業(yè),批閱試卷。江泊終日忙碌著。他從不把自己的情緒帶到課堂上,仿佛忘了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然而在他心中,永遠有著一個缺口。

衛(wèi)華半開玩笑地間江泊:“你干嘛不寫小說,帶點黃的,我包你有賺頭。”江泊無語應(yīng)答,衛(wèi)華道:“江泊,你這個人吶,現(xiàn)在不是講換腦筋嘛,何苦死守著你郄個沒有陣地的碉堡?!?/p>

江泊對衛(wèi)華的關(guān)心表示感謝。衛(wèi)華拉住江泊:“我這兒有幾盤帶子,比三級片還三級,老弟,別跟自己過意不去。拿去看看,解解乏。”衛(wèi)華上樓取了個手提箱,硬塞給江泊。他告訴江泊,里面裝的錄像機,甭管有沒有興趣,看了再說。江泊心想自己電視機都沒有,怎么看?衛(wèi)華都忙昏了頭。也罷,擱上兩三天再還給他。江泊看著衛(wèi)華,二十八歲的人,開始禿頂了,他的確很累。

第二天,江泊就聽到,市公安局、文化局聯(lián)合對“華爾街”的娛樂場所進行了突擊搜查的消息。衛(wèi)華的“阿波羅”首當其中。衛(wèi)華在大搜查前幾分鐘接到一個神秘的電話,匆匆逃遁。警察沒搜到黃色錄像帶,只在幾間KTV包房里搜出幾名嫖客和打滾妹。江泊聽到這里,心戰(zhàn)栗著,手心冰涼,感到一種被愚弄的滋味。

江泊決定去看看彭大媽。去后才知道搜查是華仔去公安局告發(fā)的。他安慰彭大媽一番,又決定去看衛(wèi)華。

衛(wèi)華躲在國道邊的一家小客棧。黑屋子里滿地的煙頭,空氣十分惡濁。江泊勸衛(wèi)華回去。衛(wèi)華不住地晃著頭:“我不想坐牢,我不想坐牢。”江泊說:“你自己拿主意,真有什么事,我和阿超會幫你度過難關(guān)的?!毙l(wèi)華猛吸了幾口煙,辛辣的“希爾頓”讓他咳嗽不止:“我這個做大哥的沒虧待過他呀,前些年我拼拼殺殺在“華爾街”打天下,也沒讓華仔缺半個指頭。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像他現(xiàn)在這個樣,成天恍恍傯傯的,想起來我就難過。煙不抽,酒不喝,電視不看,游戲機不玩。他到底缺啥子,別悶在心里,講來嘛,讓我想法子幫他?!毙l(wèi)華說完,紅了眼。江泊不再勸衛(wèi)華跟他回去,他希望衛(wèi)華走得越遠越好,走出那條了黯然神傷的“華爾街”。

江泊送走衛(wèi)華,眼看著黑色的出租車消失在國道盡頭,才回頭到“哥倫比亞”找華仔興師問罪。江泊推開華仔的隔音房門,鋪天蓋地的播滾樂猶如沖出牢籠的困獸向他襲來。強勁的節(jié)奏,密集的低音鼓點,黑人歌手鏗鏘激越的聲音使人想動。華仔對江泊的進入毫無知覺,他沉浸在半癲半狂的興奮狀態(tài)中。

“華仔?為什么要這么做?”江泊關(guān)掉聲源,壓住怒火問。

華仔一在地上不回答,好像他一點也不需要諒解似的。滿臉無辜的樣子讓江泊徽徽有些難堪?!爸绬?要不是你爹去的早,你哥也不會初中畢業(yè)就去當兵。為了這個家,他熬更守夜,流血出汗,好不容易出人頭地有了今天的局面,也沒少為社會盡義務(wù),當然,人無完人,他也難免有偏差和失誤。華仔你怎么不設(shè)身處地警他想想?”江泊并不理直氣壯地說出這番話。他發(fā)現(xiàn)眼前的華仔還只是個孩子,處于黑暗中的孩子。他害怕長大,害怕成人的世界,沒有安全感的世界。江泊突然想起韋岸,這種念頭來得太快,差點擊潰了他。她竟以熱血相搏,鑄青春之劍。鋒利的刀光把此刻的江泊劈得粉身碎骨。江泊覺得自己活像個小丑,穿了件圣誕老人的肥大衣袍,衣袍上縫著能夠裝一百份禮物的一百個口袋。他把禮物分給了一百個孩子??墒?,華仔是第一百零一個。他該怎么辦?他只剩下半顆心,把它交給這只迷途的羔羊嗎?

江泊移到窗前,拉開窗簾。窗外的“華爾街”燈火輝煌。一城的燈火兀自明亮著,隨波逐流的人啊,我們已有太久忘了感動。

二十一

期待已久的阿超從龍山回到了“華爾街”。他總是這樣,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阿超聽江泊講起彭家的變故,很不安:“江泊,你說怪不怪?看到華仔,總讓我想起從前的你。他安靜的時候,最你像極了。只是他缺少你那種內(nèi)里的執(zhí)著?!苯磭樍艘惶0⒊a充道:“他看人的眼光總有一種距離感,隔著什么?!毕肫鹦l(wèi)華臨走前拜托他的事,江泊說:“衛(wèi)華希望華仔跟我重新回學校上課,可彭大媽不同意,她要讓華仔繼承家業(yè)?!?/p>

阿超希望江泊別放棄愛的努力,對人,愛更是一

種學習,一種極艱難的極易失敗的學習。

江泊給阿超看《盆地少年》的校樣:“我本想用你設(shè)計的封面,恐怕行不通?!卑⒊Φ溃骸皼]關(guān)系。江泊,以前看你的東西總覺得過于細膩?,F(xiàn)在感覺不同了。怎么說?你全彌補了。不,不可曰補。你真的產(chǎn)生了一種飛躍,給我的觸動極大。我們走的路不一樣,但殊途同歸。經(jīng)濟需要脫貧,文化亦然?!?/p>

江泊談到職中即將組織學生外出搞社會考查的事。阿超竭力歡迎江泊帶他們到龍山去。阿超在Y市呆三天,便要走,他不放心自己的工作。江泊慚愧得很,他對阿超工作上的事知之甚少。江泊有課,阿超到郵局買了兩千個信封,加班加點地照著《全國郵政編碼大全》上的地址,向全國各地圖書館,大專院發(fā)出預訂《盆地少年》的信函。他在信尾還特意加注:以書易書,亦可。

臨走,江泊向阿超保證:“我會盡快帶孩子們上山來看你。別忘了,保重身體。”江泊提醒阿超應(yīng)該回去看看高市長夫婦。阿超笑容滿面地說:“你放心,龍山水庫舉行落成大典時,我一定請他們到那里去釣魚。龍山的空氣特別好,適合養(yǎng)老。告訴你一個密秘,老頭子釣魚桿可不少哦?!?/p>

一個星期后,江泊不顧部份家長的反對,堅持帶著他的學生上了山。從Y市到龍山要坐六個小時的長途客車。江泊耽心這些嬌氣的中學生身體吃不消。上路后,他的顧慮消失殆凈,車駛出喧囂的市區(qū),一個小時后由直道進入盤山公路。孩子們一個個爭先恐后地搶占窗口。車窗外,仿佛是突然聞涌起千山萬壑,汽車忽而落至谷底,忽兒升到峰頂。更遠處的山巒,掩藏在煙藍色的霧靄中。有時,一道飛瀑從天而降,濺到車頂,惹來喜悅的喧嘩。華仔坐在江泊身旁,耳朵里塞著耳機,江泊隱約聽見幾句:“……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難過……”江泊摘掉華仔的耳機,和靄地問華仔還記不記得上個月或者去年他為什么事不高興。華仔茫然地搖頭?!澳憧矗悴皇且呀?jīng)忘了么,過了一段時間,你也會忘了今天為什么不愉快的事。人,最重要的是,要不斷地朝前看,”江泊給華仔打氣。

江泊先帶學生到龍山鄉(xiāng)小學去看望那里的孩子。學生們受到的震動不小,紛紛解囊相助。勿以善小而不為,這是江泊的母親的生活信條。江泊十分欣慰。

江泊隨阿超來到大壩上,他們沒忘記叫上華仔。阿超指著遠方告訴華仔:“看,那些饅頭似的丘陵,以后也不用害怕干旱的侵襲了。再過幾年,龍山就會變成良田萬頃,荷塘千里。那時,我肯定已經(jīng)到了大峽谷水庫工地。不過十年,整個盆地就會變成大平湖,水上的鷗鳥,輕輕一拍翅,就飛出了盆地?!?/p>

這一夜,月色溶溶,波光鱗鱗的水庫大壩上。坐著三位年齡懸殊的“盆地少年”。性急的山民竟有人偷偷溜進水庫鬼水了。華仔驚詫得以為水庫中潛伏著水怪。

江泊想起鄢次阿超夜游大江的經(jīng)歷。那一次,江泊到望娘灘時便上了岸,他只能游一半,掉頭尋找阿超。不見蹤影,江風森森地撲打著臉面。江泊恐懼至極,忍不住大聲呼叫。那時,阿超才剛剛跟衛(wèi)華和江泊學會到江里游泳。江泊的呼號驚得水鳥哇哇亂飛。等阿超爬上望娘灘。江泊已經(jīng)快要哭出聲來。那是江泊生平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害怕阿超的突然消失?;丶液螅窗ち舜?,也是母親唯一打他的一回。母親聲淚俱下地批評江泊,你不可以這樣草率,不可以這樣不珍視一個生命。你要對阿超負責,千萬不可心存僥幸。江泊明白,母親非常喜愛阿超。常在江泊面前夸阿超是她教過的最好的學生,將來必成大器。

江泊提及此,阿超非常抱歉:“可惜,我媽回去之后罵了我一個小時要不要自個兒的命。我的命真的比你的值錢嗎?未必。江泊,我真想念江校長。我一輩子都記得她給我們講的三個少年出門碰運氣的故事。哎,泊子,你來給我說說結(jié)尾,我想聽?!?/p>

江泊真拿阿超沒辦法:“從軍的少年最強壯,聽說建了無數(shù)戰(zhàn)功而終死在外地。羨慕水族的少年往海上去了就永沒有回來。最后一個少年呆在故鄉(xiāng),因為他沒有找到屬于他的運氣?!敝v完,江泊突然有種其名的恐懼,好象說出了一個可怕的預言,他凝視著阿超?;腥挥X得周遭的一切變得那么不真實。而這樣的不真實又是由于太真實的緣故!

江泊和阿超談了很久,談到遠渡重洋求學的羅琳,談到音訊暫無的衛(wèi)華;談到十九歲的韋岸;談到《盆地少年》;談到詩人何其芳。江泊幽幽地說,他經(jīng)常夢見詩人的形象。在夢中的城堡,詩人是至尊無上的國王,江泊一次又一次向他俯首稱臣,希望拾取到詩人的牙慧。詩人的一生多桀而又追求完美,沒有詩歌的年代,毅然擱筆。生命的盡頭,留下“錦瑟塵封三十年,幾回想來總凄然!”的絕句。

江泊把韋岸替他找到的那本《預言》贈給了阿超。

江泊戀戀不舍地離開龍山。孩子們踏上歸途,仍然愉悅,但多了些礪練,能夠收到這樣的效果,江泊知足了?;氐結(jié)市后遲到的春雨發(fā)瘧疾似的,一茬一茬的下個不停,勢頭有增無減。沿江上下都出現(xiàn)了嚴重的汛情。電視里關(guān)于水患的報導令人不安。江泊在城里焦急地等阿超給他來信,來電話。

終于有人帶來阿超的消息。

在一次突發(fā)性的山洪事故中,阿超不慎墜水,因公殉職,山民們在水庫大塤上找到猶如沉睡的阿超,他的面容沒有受到絲毫損害。只是,更清潔了。

昏天黑地的熬過二個月。爬起來時,江泊已沒了哀痛。他似乎明白這應(yīng)該是阿超的結(jié)局了。江泊沒去打聽阿超“殉職”的詳細經(jīng)過,也錯過了那個極為隆重的追悼會。有那個必要嗎?江泊問自己。江泊的詩集已正式出版,從郵局領(lǐng)回嶄新的兩千冊《盆地少年》后。他把它們堆成一座墳塋。然后他將詩集一頁一頁地拆開,點燃火柴。他把《盆地少年》付之于火中??匆娏藦牟粚懺姷呐璧厣倌臧⒊?,火焰中,栩栩如生。

二十二

江泊收到一封輾轉(zhuǎn)寄自美國的航空信。信是羅琳寫的,她奇來一張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她站在那條舉世聞名的大街上。在她身后,可以看見華爾街的英文路牌全稱:Wall Street。

江泊以為,Wall Street,漢語直譯應(yīng)該叫做“墻街”。

責任編輯張守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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