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guī)熛难?/h1>
1995-07-15 05:30黃宗江
讀書 1995年7期
我?guī)熛墓?，師其藝，更師其義。
藝者藝文，尤其劇藝，是我一生從事的事業(yè)，社會事業(yè)。
義釋多元亦一元，是正義、道義、主義，是我一生所追求的理想，社會理想。
我生于一九二一年，成長于民族戰(zhàn)爭與階級斗爭交錯的三十年代中國，上下左右而求索，苦讀被視做洪水猛獸的書籍。夏著《包身工》，夏譯高爾基的《母親》，以至《賽金花》《秋瑾》《上海屋檐下》……均是我少年時重要的啟蒙讀物。我輩三十年代青少年，身處受壓迫被侵略的不平國土，必然地這樣或那樣地靠攏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追隨之亦不免時而困惑于彼時彼地的路線之爭。
那時候，我們早就知道夏衍是文化戰(zhàn)線上的一員干將，是左翼、左聯(lián)先行者之一；后日卻常被扣上各色的右的帽子，如“四條漢子”“夏陳路線”乃至“老頭子”“祖師爺”等等。今日蓋棺論定，確是赤誠漢子，遵循的路線多屬正確，一向“警惕右，主要是防止左”；對后輩善于引導(dǎo)，戲稱個“老頭子”或“祖師爺”也是恰如其分的。
我得識夏公本人遲在一九四三年春，我于一九四二年歲末離開上海舞臺投奔重慶劇壇。在上海同臺的地下黨員岱云交到我手一筆旅費，說是蔡老板蔡叔厚從重慶匯來的。我已經(jīng)懂得蔡老板者是為了黨的事業(yè)仗義疏財之士也。抵重慶我就投奔到剛成立不久的中國藝術(shù)劇社。領(lǐng)導(dǎo)人是從淪陷的香港撤退來渝的于伶、司徒慧敏、宋之的諸前輩，對外則是身份既復(fù)雜又單純的金山，內(nèi)部有形無形的核心夏公也，直通“紅巖”。
我此時在上海已經(jīng)是個和石揮競爭的名演員，到了重慶，人生地不熟，安排試用并管道具。當(dāng)時自己年輕，也無所謂。不數(shù)月，劇社在北碚歇夏，忽然內(nèi)部亂起，我只見藍(lán)馬砸碗，金山發(fā)吼，沙蒙出走……后來就關(guān)門開會了，我這試用的當(dāng)然未得入門。現(xiàn)在想來也只是內(nèi)部的小小的一場路線之爭。只見年高德劭的夏公到來了。當(dāng)時我心目中的夏公已經(jīng)是位可敬的老人了，其實他才四十來歲，比我們現(xiàn)在還小的多。事后傳言，夏公說我不以試用為意，態(tài)度頗佳，應(yīng)正式起用云云。隨后我就補了沙蒙去延安而出缺的學(xué)術(shù)部長，演劇上也漸得發(fā)揮。我這山城二載可說是自己演劇生涯的重要階段，見載于夏公的《懶尋舊夢錄》及致姜德明書《關(guān)于詩》談到《戲劇春秋》在重慶的演出：“當(dāng)時名角如林，特別是黃宗江一個人扮了三個角色?！蔽易鰹橐粋€藝人當(dāng)然是感到知遇的，但我更感到相知的尚在詩外，劇外。
偶在劇場后臺，我上了裝正在等待上戲。夏公常是那樣默默地出現(xiàn)。他坐到我化裝座旁，給我一封長信看，是張駿祥從成都寄來的。又一次是一封柯靈從上海寄來的。所述均為當(dāng)?shù)貞騽⊙莩銮闆r。我一再聽到夏公輕嘆：“多好的朋友，同志！”我感到這些書信來往，不盡是相濡以沫，而是這兩位當(dāng)時的“民主人士”，向黨的“匯報”。夏公在周圍團結(jié)了多少人！
除后臺外，我又時見夏公于當(dāng)時重慶唯一的心心咖啡館。那里常有文人報人聚集閑聊。我記得的有徐、楊彥歧、萬枚子……諸君，可說是諸多不同政見者。常見夏公娓娓而談，極其平易友好，真誠待人。具體談什么，我早就記不清了。但我那時就感到如夏公者是真正理解并執(zhí)行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共產(chǎn)黨人。真誠乃得統(tǒng)一于同一戰(zhàn)線，而不是有些人那樣把“統(tǒng)戰(zhàn)”視做虛與委蛇。
一日，劇社學(xué)術(shù)部請心理學(xué)專家丁瓚來講演，由我主持。開講前夏陪丁來了，并邀我一起在附近小館吃早點。夏公說起很多人與事是想不到的，如臭名昭著捧袁世凱稱帝的籌安六君子中的楊度后來居然成為我黨黨員。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我真感到我黨的博大，有著心胸博大的黨員如夏衍。(后來我也不免想到丁瓚在文革中慘遭迫害致死。)
夏公有時還會說起“某某是小特務(wù)，我已經(jīng)警告他不許搗亂”之類。
夏公在生活中常是一語解紛的人。四四年夏我離開了以金山為首的劇社，參加了以張駿祥為首的劇社。我告別金山，一言不合，還在劇社正在跑碼頭的五通橋橋頭大吵了一通?；氐街貞c，我先去見夏公，夏公微笑，淡淡地問起：“和金老虎吵了？”我頂了幾句：“他還是前輩呢！……”夏只莞爾一笑，我亦釋然。我曾見金老虎、阿丹輩在夏公面前口出不遜一如頑劣兒童，夏亦莞爾耳。夏公在我們后輩中常是并不多說，只一言一笑就解了我們之間兒女的、友情的、乃至政治上的積怨。他雖在藝文上、新聞上、政治上均是長者，卻從不傳教、說教，僅以身教。其形象、行為使我感到夏公是最有人情味的一位共產(chǎn)黨人。這一人情味常被指責(zé)為右而又右。
在此大段抄錄夏公《懶尋舊夢錄》最后一節(jié)，共溫之：“我們也認(rèn)為封建這座大山早已被推倒了，其結(jié)果呢，封建宗法勢力，卻‘我自巍然不動！一九五七年以后，人權(quán)、人格、人性、人道都成了忌諱的、資產(chǎn)階級的專有名詞，于是，‘無法無天，戴高帽游街，罰站罰跪，私設(shè)公堂，搞逼供信，都成了‘革命行動。反思是痛苦的，我們這些受過‘五四洗禮的人，竟隨波逐流，逐漸成了‘馴服的工具，而喪失了獨立思考的勇氣。當(dāng)然，能夠在暮年‘覺今是而昨非，開始清醒過來，總比渾渾噩噩地活下去要好一點。我還是以屈原的一句話來作為這本書的結(jié)語：‘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十年前，夏在自己的回憶錄的最后，寫下了這一段，真是此一世紀(jì)老人出自肺腑的結(jié)語。我輩當(dāng)追隨求索。
一九九○年金秋，在夏公故鄉(xiāng)杭州召開了夏衍研討會，時尚不無阻力。我發(fā)一言，稱夏公為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日本友人、夏衍研究并翻譯專家阿部幸夫教授激奮地說：“我同意黃宗江同志的話，夏衍是一位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我想我們均無意譏諷誰是假的；誰若自己認(rèn)領(lǐng)，其必是真正的假的了?！稇袑づf夢錄》中還提到“假如說‘金無赤金，那么，田漢是一塊九成以上的金子?！币嘞难芤病?/p>
解放后，我投入軍中從藝，和夏公便少直接接觸。但所有我寫的電影劇本均呈夏公過目，必得其詳加批閱，我珍藏之有如老師批改的兒時作業(yè)。五七年反右時，我的首長對我說：“你也夠嗆！我們研究過，你過去在白區(qū)和夏公在一起，算了！”我事后戲言：“吳祖光沾夏衍光成了右派，我是沾夏衍光成了左派?！边@大概是因為夏在軍中文藝界尚無積怨，我此戲言還是有些依據(jù)的。當(dāng)然，我仍在劫難逃。文革前整夏衍時，我暴露思想說夏衍是悲劇云云，后被上綱為“社會主義有悲劇”，寫進定罪結(jié)論。文革之初，我的第一頂帽子就是“三十年代反動文人”。我不免辯解：“我少時便讀過夏著等，可稱反動兒童，稱反動文人太高了?！彼麄冏允遣灰啦火垼抑坏妹惴Q自己“四十年代參加了三十年代反動營壘。”的確是營壘，卻是革命的。四人幫有一點沒說錯：是以魯迅為首的。
文革后第一個春節(jié)，我和趙丹等同去給夏公拜年。辭別時，夏公拖著一條打斷了的腿送我們出門，握我手說：“少壯派！好自為之。”斯時我答：“夏公，我也年近花甲了。”夏公莞爾一笑：“對我，總歸是少壯派。”好一個“總歸是”，此后我乃常以永恒的“少壯派”自居自勵。
每逢九九，夏公誕辰，常和幾個知交去給夏公拜個壽。平日則很少登門，自謂不干擾便是尊敬。我?guī)熛墒徘凹s一個月，我的劇本選在歲月蹉跎中終于出版了，包括戲劇戲曲卷，恩師曹禺賜題《舞臺集》，和翻譯改編卷，恩師佐臨賜題《嫁接集》。連同另一卷較早出版的電影劇作選，恩師夏衍賜題《單槍并馬集》，一并送到醫(yī)院，夏師床頭。這自是一種匯報。妻和我一起去的，并約了常去問候的書史公姜德明引路。隨后錢辛波、錢寧父子也來了。我妻拍了照，不幸相機失靈，深憾。我已感到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后見二錢發(fā)一文，提到夏公說，有些人出書跟磚頭一樣重，成心不讓人看。妻說多半就指的是我剛送到枕邊的那本厚達667頁的。我其實也并未奢望他老人家真地臥榻翻閱，只想到他枕邊曾放過我這樣一塊重重的磚頭，足慰平生矣。那天夏公聲音已微弱，只對我又是莞爾一笑，說了句：“儂還滿活躍”。在一旁的注釋家姜德明便感到這是對我的極大的鼓勵了。就是：我永遠(yuǎn)銘記恩師遺言贈語，做一個“總歸是”的“少壯派”，繼續(xù)“活躍”至終，師法吾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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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九九，夏公誕辰，常和幾個知交去給夏公拜個壽。平日則很少登門，自謂不干擾便是尊敬。我?guī)熛墒徘凹s一個月，我的劇本選在歲月蹉跎中終于出版了，包括戲劇戲曲卷，恩師曹禺賜題《舞臺集》，和翻譯改編卷，恩師佐臨賜題《嫁接集》。連同另一卷較早出版的電影劇作選，恩師夏衍賜題《單槍并馬集》，一并送到醫(yī)院，夏師床頭。這自是一種匯報。妻和我一起去的，并約了常去問候的書史公姜德明引路。隨后錢辛波、錢寧父子也來了。我妻拍了照，不幸相機失靈，深憾。我已感到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后見二錢發(fā)一文，提到夏公說，有些人出書跟磚頭一樣重，成心不讓人看。妻說多半就指的是我剛送到枕邊的那本厚達667頁的。我其實也并未奢望他老人家真地臥榻翻閱，只想到他枕邊曾放過我這樣一塊重重的磚頭，足慰平生矣。那天夏公聲音已微弱，只對我又是莞爾一笑，說了句：“儂還滿活躍”。在一旁的注釋家姜德明便感到這是對我的極大的鼓勵了。就是：我永遠(yuǎn)銘記恩師遺言贈語，做一個“總歸是”的“少壯派”，繼續(xù)“活躍”至終，師法吾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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