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紅梅

A

1991年11月1日，41歲的沙連仲下班回到家，順手把一張《江城日報》遞給妻子。曲麗梅的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則啟事：“我是吉林市郊江北鄉(xiāng)孤家子村下八家子屯人，叫伊紅軍，今年12歲，我的父母親因病相繼去世了，只剩下我和小弟弟相依為命。我們兄弟二人想找一個能領(lǐng)養(yǎng)我們的家，認(rèn)一雙父母。熱切盼望能有人收養(yǎng)我們……”

沙連仲看到妻子瘦削的肩在微微顫動，心里感到很不好受。他意識到妻子會對自己說什么。終于，曲麗梅開口了：“老沙，這倆孩子太可憐了！”連仲明白妻子的心。可他們已經(jīng)有兩個女兒了，日子過得并不富裕，拿什么來收養(yǎng)那兩個孤兒？再說，全家人也得商量一下。

晚上，一家人坐在燈下。大女兒看了看爸爸和媽媽，輕輕地說：“爸，我已經(jīng)工作了，收入雖然不多，但我會像待自己的親弟弟那樣待他們?！辈灰粫?，老母親也說話了：“連仲啊，收養(yǎng)兩個孩子是好事，可要苦了你媳婦……”沙連仲看了一眼妻子，曲麗梅雖然沒有說什么，但她的目光已經(jīng)告訴丈夫：下決心吧，咱寧可緊巴點，也不能苦了孩子！

雪花飄飛的黃昏，孩子被接來了，5歲的伊紅雁張著小手撲向曲麗梅：“媽媽……”這一聲呼喚竟使曲麗梅刷的掉下眼淚。她一把將小紅雁緊緊地抱在懷里，不住地說：“孩子，冷吧？餓了吧？媽媽已經(jīng)給你們做好了飯……”就這樣，伊紅軍、伊紅雁這兩個失去家庭和父母之愛的孤兒住進(jìn)了沙連仲、曲麗梅的家。

B

雪花無聲無息地飄灑著，北風(fēng)不時發(fā)出尖銳的呼嘯聲。吃完晚飯，曲麗梅忙著給兩個孩子理發(fā)。兄弟倆掛滿塵土的蓬亂的頭發(fā)上，爬滿了白花花的虱子和蟣子，推子下去，馬上沾滿了血。洗澡時，曲麗梅又發(fā)現(xiàn)紅軍的腳趾被磨得血肉模糊，原來他的鞋是從垃圾堆里檢來的，又大又破，為了合腳，他往里面塞了許多爛棉絮，但走起路來仍然一瘸一拐地很難受?？吹竭@一切，曲麗梅又忍不住地流下眼淚：“可憐的孩子啊，你們沒媽怎么行？”

沙家實在太普通了。沙連仲是吉化染料廠裝卸車間的叉車司機，每月工資300多元。曲麗梅曾在吉化碳素廠附屬公司做幼兒園老師，后停薪留職在家辦幼兒園。上有70多歲的老母親。兩個女兒中，老大沙妍剛剛參加工作，老二沙娜還在念書。全家生活本來就不寬裕，一下又收養(yǎng)了紅軍和紅雁，負(fù)擔(dān)更重了?？墒牵麄?nèi)f萬沒有想到，這個家庭突然間又增加了第八個人……

11月25日，一位孩子家長領(lǐng)來一個小女孩：“曲老師，聽說你園里要個幫手，你看她行不？”曲麗梅看著這個地道農(nóng)村打扮的小姑娘，問：“你多大啦？”“18歲?！薄坝猩矸肿C和畢業(yè)證嗎？”小姑娘沉默了一會兒，哭了，她說：“阿姨，我騙你了，我沒有身分證，也沒有畢業(yè)證，我13歲?！彪S后，曲麗梅聽到了這樣一個故事：小女孩叫孟芳芝，兩歲時母親去世，父親癡呆，是奶奶把她養(yǎng)大．的。10歲時，唯一疼愛她的奶奶也病故了，她靠著學(xué)校老師和同學(xué)們的資助勉強讀完了小學(xué)?，F(xiàn)在，她是到城里來打工，想掙錢償還幫助過自己的老師和同學(xué)，并且養(yǎng)活自己。

曲麗梅聽完，心里既難過，又為難。怎么辦？留下吧，家里已經(jīng)收養(yǎng)了兩個孤兒，日子過得夠緊的了。不留吧，這小女孩才13歲，能忍心讓她上哪？尋思了半天，曲麗梅想，先讓她住下吧！

晚上臨睡了，曲麗梅發(fā)現(xiàn)小芳芝脫衣裳挺費勁，半天脫不下來，仔細(xì)一瞅，那叫啥衣裳呀？毛衣毛褲都是她自己用各種破線接起來編成的，跟把破線纏在身上沒啥兩樣，難怪脫不下來呢!再看鞋子，鞋幫爛得能從里面伸出手來。一個13歲的孩子，換個人家，還在母親的懷里撒嬌呢。而她？曲麗梅想不下去了，兩個眼睛又讓淚水脹得酸酸的。

3天后，沙連仲和曲麗梅把芳芝叫到跟前，說：“孩子，從明天起，你就不要再干活了……”話還沒說完，芳芝哇的一聲哭了，哀求道：“阿姨，您不要攆我走，我啥活都能干，你們不給錢也行，我沒地方可去，我，我哪里也不去了，就呆在你們這里，行嗎，阿姨……”

沙連仲和曲麗梅一下子愣了，曲麗梅流著眼淚說：“孩子，我們不是攆你走，你不是還想上中學(xué)嗎？我們供你念書！”

孟芳芝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哭得說不出話來。半晌，她從嘴里吐出幾個字：“我長這么大，從沒叫過媽媽，曲阿姨，如果您不嫌棄我，就讓我喊您一聲‘媽媽——”

又是這人世間最動人的一聲，曲麗梅哭了，沙連仲落淚了，在場的人無不熱淚盈眶。

C

這是個由4個姓氏3個民族組成的8口之家，沙連仲一家是回族，紅軍紅雁是滿族，芳芝是漢族。

一天晚上，曲麗梅鋪好了床讓孩子們睡覺。紅軍躺下了，而紅雁則不肯躺下，兩只黑黑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曲麗梅。“你怎么不睡？”曲麗梅問?！皨寢?，我想，我想讓你摟著我睡！”紅雁怯怯地答?！昂茫瑡寢屵@就樓著你睡！”曲麗梅俯身躺到紅雁身邊。小紅雁悄悄地把頭挪進(jìn)媽媽的懷里，甜甜地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他在睡夢中咧開那掉了門牙的小嘴笑了。曲麗梅的心酸酸地脹痛著，她暗暗地對懷里的紅雁說：以后，媽媽可能無法給你們美味和華飾，但決不會少給你們一點作母親的疼愛和牽掛，這份感情將一直陪伴你們長大成人！

春節(jié)轉(zhuǎn)眼就到了，沙連仲沒有像往年那樣給沙妍和沙娜買什么禮物，卻拿出200多元給3個異姓的孩子各買了一套冬衣和雪地鞋。節(jié)日里，曲麗梅白天領(lǐng)著他們?nèi)ス涔珗@，晚上坐在燈下給他們織毛衣毛褲。懂事的芳芝像小鳥一樣依在媽媽身旁，幫著媽媽纏線，悄悄體味著從未有過的母愛。

孩子們一天天長大了，該上小學(xué)和初中了，這是沙連仲夫婦最操心的事情。按年齡，紅軍應(yīng)上小學(xué)4年級，可他的漢語拼音連小學(xué)一年級的學(xué)生都不如。為了輔導(dǎo)孩子，曲麗梅忍痛停辦幼兒園，在家整整輔導(dǎo)了兩個多月。誰知一考試，紅軍還是不會，考三年級也只得了20分。“讓孩子上三年級吧，相信我和他爸能幫助他攆上去的！”曲麗梅懇求道。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知道伊紅軍和孟芳芝是被收養(yǎng)的孤兒后，破例收下了他們，并免收一切學(xué)雜費。曲麗梅嚴(yán)肅地將孩子叫到身邊，說：“媽媽給你們約法三章：第一，做人要誠實，不撒謊；第二，要有禮貌，尊重老師；第三，好好學(xué)習(xí)，只有這樣才是對爸爸媽媽最好的報答?！?/p>

“我們都能做到！”孩子們點頭回答。

時間飛快地過去了，紅軍的學(xué)習(xí)再也不用督促了，他已由原來的編外生一躍而成為班級里學(xué)習(xí)成績好的學(xué)生。紅雁的成績則排在班里的前三名。芳芝也由原來的下等生成為上等生。孩子們長高了，長胖了，而沙連仲夫婦卻一天天地憔悴了，蒼老了，曲麗梅的額角上出現(xiàn)明顯的白頭發(fā)，皺紋也越來越多了。最讓沙連仲的同事們揪心的是，自從他收養(yǎng)了這3個孩子以后，每天中午就不再帶飯了。而他每天所干的，是最繁重的體力活。當(dāng)同事們一提起這事情，他總是憨厚地一笑，說：“大人少吃一頓不礙事！”

曲麗梅病倒了，去醫(yī)院一住就是好幾個月。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派人看望她，捎了一些營養(yǎng)品，都讓丈夫給接過去了。老沙風(fēng)趣地對她說：“白糖啥的我沒收了，奶粉啥的我也沒收了，這水果罐頭啥的，你也少吃兩瓶吧！”其實，不用丈夫吱聲，曲麗梅也會把這些東西省給孩子們的。不久，沙妍也因心臟病住了院，病情稍見好轉(zhuǎn)，就被沙連仲接回家。曲麗梅不滿地說：“孩子的病還很重呢！住院治病的錢可別省！”老沙仍是憨厚地一笑，說：“生命在于運動，女孩子缺乏鍛煉，運動運動就好了！”聽完丈夫的話，曲麗梅背過臉去，眼角閃出淚花。

1994年春季，沙家人度過了一段艱難而又清苦的日子，他們在郊區(qū)租了一間小倉房，喂了十幾只鵝，同時開了兩塊荒地，種上了菜。每天清晨，曲麗梅早早地起來給孩子們做飯，然后去地里鋤草澆水。曠野的風(fēng)吹著她單薄的身影，每當(dāng)她直起腰來，便會感到一陣陣惡心和暈眩。她不能不干。她清楚，這個家一年要買近3000斤糧食，孩子們正在長身體，飯量很大，如果自己再不想法種點菜，那幾百元一個月的收入怎能維持得??？每頓飯，她和老沙都讓孩子們先吃，并且不斷地往他們的碗里夾菜，直到菜盤子快光了，孩子們下了桌，她和丈夫才吃上一口。

一天，曲麗梅又發(fā)起高燒，鄰居們把她送進(jìn)醫(yī)院?？赐瓴』貋?，見紅軍焦急地等在門口，手里捧著一瓶汽水，看見媽媽，他關(guān)切地迎上去，說：“媽媽，我給您買了瓶汽水，是用的我?guī)腿速u瓶子攢的錢買的，要押金，只能買一瓶，您喝完了我再去買一瓶?！鼻惷返难蹨I一下子滾了下來。她一口一口地喝著，細(xì)細(xì)地品嘗著孩子小小的心靈里流出的對母親的愛。這時，紅雁也來到她的身邊，抓著她的衣角說：“媽媽，你吃藥了嗎？你吃藥吧，吃了藥病就會好的，不吃藥會死的，你死了我們就沒有媽媽了……”曲麗梅的心里翻騰著，她哽咽著說：“好孩子，媽媽不會死的，你們這么懂事，媽媽怎么能……”她說不下去了。

今年春節(jié)，曲麗梅又一次病倒，日子過得更加艱難了。一天，紅軍悄悄走出家門，跑回鄉(xiāng)下的老家。他記得死去的父母曾留下一間破泥屋，或許可以賣一點錢?？僧?dāng)他找到那間破泥屋時，才知它已被親戚賣掉了。親戚們給了他20元錢。太陽快要下山了，想起病床上的媽媽，他顧不得休息，踏上回返的幾十里山路。寒風(fēng)刮去了他所有的力氣和熱量，唯獨那20元錢被攥得汗?jié)n漬的。當(dāng)他跌跌撞撞通的一聲打開家門的時候，曲麗梅最先看到的是他捧在手上的兩個烤地瓜和剩下來的錢?！皟鹤樱闵夏牧?，急壞媽媽了！”“媽，我回鄉(xiāng)下去了，這是他們給我的錢，我，我給您買了烤地瓜，您趕緊趁熱吃吧……”曲麗梅一把攥住兒子冰涼的手，蒼白的嘴唇抖動著說不出話，眼淚似泉水般地涌出來。

D

“老沙，讓我們幫你養(yǎng)個孩子吧！”同事們說。

“還是問問孩子們吧！”老沙回答。沙連仲回家一說，可把3個孩子給嚇壞了。兩個大的直搖頭：“我們不去，您問問弟弟吧！”而此時紅雁早已躲在媽媽的身后：“我不離開媽媽！就是天天在這里喝稀粥，我也不走！”

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逢年過節(jié)的總要到老沙家看看孩子們，留下些錢和物。幾年來，沙連仲和曲麗梅把大伙兒捐來的錢一分一分地攢起來，不管日子有多難，從來不肯動用。他們說：“孩子們往后需要用錢的時候多著吶，上高中，上大學(xué)，沒錢咋行？”

一個雨后晴朗的下午，老師讓伊紅軍在班上朗讀他新寫的作文：“……我和弟弟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就生病死了。我每天放學(xué)，都看見弟弟在路邊哭。他說：‘哥哥，我餓！晚上，我們總是夢見媽媽為我們蓋好被子。如今，我們又重新有了家。自從我們來到這個家后，我們的爸爸和媽媽就再也沒有穿過新衣服，爸爸拼命工作來養(yǎng)家。媽媽整日操勞。他們是世上最好的父母。我們的家是世上最好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