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平

一

這就是他夢中的可可西里了：北依巍巍昆侖，南接冰封雪覆的唐古拉，這片沉睡億年、肅穆冷峻的高原雪野，就是他夢中那神秘而嚴酷的可可西里了。書上說，這是當今世界上最后一塊處女地，或曰世界第三極。有幸到過這里尤其是更有幸安然返回的人，無不變聲變色地將這里稱為“生命禁區(qū)”。心驚肉悸之余，不免有一絲掩不住的傲然與自得，涌將出來，睥睨著眾人……現(xiàn)在，他就站在這片雪原上。“我腳下就是可可西里了！”他從心底里發(fā)出一聲低吼，頓然涌出的沖動與陶醉，使他竟有點目眩神迷了。

第一次聽人談起可可西里，是在1988年底。那時他隨北京大學熊貓研究小組去秦嶺拍攝野生大熊貓。荒山之夜，寒冷又枯寂。躺在羽絨睡袋里，就有人說起了可可西里。那世所罕見的高原大漠景觀和中國獨有的高原活化石野生牦牛，立刻就激起了他起身前往的強烈欲望。從秦嶺回到北京，他即四處打探。當他聽說當初實施黃河漂流的一幫勇士正在策劃可可西里探險時，立刻前去游說，準備加入他們的探險計劃。但計劃很快便因為種種實際的困難而中途夭折。他沒有死心，他翻閱了大量有關可可西里的資料，那里現(xiàn)存的珍稀高寒植物和野生動物，以及獨特的巖溶、地貌和湖泊，都具有極高的科學考察價值。那是一塊神秘的寶地，終究要有人去撩開她神秘的面紗。

果然，時間不長，他就打聽到國家正組織數(shù)十位權威的專家、學者和科研人員，將對可可西里進行科學考察。他找到考察隊的負責人，要求報名參加。負責人說不行。他說我可是攝影記者，新華社的。負責人說你是啥社的記者也不行。我們不缺記者，我們?nèi)鳖A備司機。負責人打量了他一眼：你要是個司機沒準還行。他說那好，我就做司機吧！又補充說：當然我現(xiàn)在還沒有駕駛執(zhí)照，不過很快就會有的。負責人笑笑，沒言語。

當了幾年記者，各方面的朋友交了不少，其中自然也有干警察的朋友。當今社會，要考個駕駛證什么的，恐怕不會有比警察更便捷更容易的了。于是他進了北京警察學院駕駛學校。他學車時那股不要命的勁頭連他的警察師傅看了都心驚。剛上車就敢將油門一踩到底，把個吉普車顛成大?？駷懼幸蝗~即將沒頂?shù)男≈??！澳憧蓧虿幌??！本鞄煾抵闭ι?。“惜命就不當新華社的攝影記者了！”他不無夸耀地說。

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他順順當當?shù)爻闪艘幻鞣秸J可的司機……于是，順理成章地，可可西里無人區(qū)綜合科學考察隊的名冊上最后添了一筆——

唐師曾男28歲新華社攝影部記者預備司機

二

正午的高原沉靜而威嚴。遠方，各拉丹東雪峰傲然聳立，鉛灰色的冰脊閃爍著沉重的寒光。近些的地方，是蔚藍色的西金烏蘭湖，湖水晶瑩透明，湖灘上，白色的結(jié)晶鹽給湖水鑲上一道耀眼的銀邊。金燦燦的陽光在湖面上舞蹈，讓人恍若置身魔幻世界。而眼前，周圍，則是松軟的紅沙和布滿火山巖碎片的深溝。一些稍低些的山坡上，長滿茂密的紅景天，那是野生牦牛最喜食的一種高寒植物。半空中有幾只渡鴉在緩緩滑翔，它們的下面，是幾只禿鷲爭搶著一具動物的尸骨，它們喋喋不休的聒噪，尖銳，刺耳，撕破了高原固有的寧謐。

紅沙地上，唐師曾靜靜地站著，用望遠鏡搜索遠處。他這樣站立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長時間。他希望15×50望遠鏡的鏡片上能出現(xiàn)他急欲一見的野生牦牛。

終于，透過望遠鏡，他發(fā)現(xiàn)遠處山脊上有幾個移動的黑點。邊上的向?qū)喽蔷褪且蝗阂瓣笈?。他期待的目光變成一派按捺不住的狂喜，背起三臺尼康相機，扛著600毫米鏡頭，急步而去——走過幾公里松軟的紅沙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分布著無數(shù)鼠巢兔穴的陡坡。鼠、兔們精心營建起來的這些巢穴，就像一個個陷阱，人走上去一步一陷，舉步維艱。他看見一只碩大的牦牛的尸骸，完整地橫陳坡上。隔不多遠，有幾只牛頭，卻只是一副頭的骨架了。他一時竟懷疑這片陡坡是否是野生牦牛們早就選定的集體墳場了。

來可可西里之前，考察隊的每個成員都經(jīng)過一段體能集中訓練，但是，空氣極為稀薄、嚴重缺氧、超強輻射，還是每個人所面臨的最大難題。唐師曾曾自詡年輕體壯，不把高原反應當回事。在背著十多斤的攝影器材、徒步十多公里之后，他才突然感到氧氣的可貴。他嘴巴大張，如牛的喘息聲中有一股聲嘶力竭的絕望，肺葉就像在滾沸的油鍋里煎熬一般，痛苦難耐。心臟狂跳不止，似乎隨時都有炸裂的可能。他停下腳步，強迫自己鎮(zhèn)靜下來。隨即，他聞到了一股類似于動物園犀牛館中的獨特氣味。他的精神為之一振，撒開長腿，順著發(fā)出那氣味的地方攀去。很快，他看見了大灘的牛糞。沿隨處可見的牛糞蜿蜒而上，他攀上了一道崖口，俯身望去，只見300米開外的坡上站著3只成年野生牦牛。他的心再次劇烈地跳動起來。他手忙腳亂地趴在崖口上，顫顫巍巍地舉起600毫米鏡頭。可氣喘心跳使他無法端穩(wěn)他的相機，更甭說調(diào)焦了。他只好找來幾塊石頭架住鏡頭，好歹拍了幾張?？尚嵊X靈敏的牦牛很快就覺出情況有異。它們警惕地虎視著處于上風頭的這位闖入者和闖入者手中的怪家伙。從600毫米鏡頭里，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野牛充血的大眼睛和脊背上瑟瑟發(fā)抖的暗紅色鬃毛，那虎視眈眈、不可一世的架式，就像一個即將向敵人撲擊而上的殺手，令人為之喪膽。他出汗了，是冷汗。在沱沱河，他曾聽一個藏民說過，野生牦牛性情暴烈，力大無比。一頭狂怒中的牦?？梢暂p而易舉地掀翻一輛大卡車。1979年，某地質(zhì)隊的一輛汽車就被牦牛一角刺穿水箱，掀倒在地……幸運的是，那幾個喜怒無常、讓人膽顫的大家伙，并未對他貿(mào)然闖入、打擾它們的寧靜采取行動，而是躊躇片刻，掉頭狂奔而去。抹掉頭上的冷汗，長吁一口氣，唐師曾頹然跌坐崖口，狀如虛脫。

歇了一會，他開始去攀一座更高的崖口，步履已沉重似鐵。40分鐘后，他爬了上去。往下一看，驚得他目瞪口呆。坡上活動著數(shù)百頭野牦牛，正啃吃著一望無際的紅景天。他大口喘著氣，躲在一塊巖石后面，用雙膝緊緊夾住相機鏡頭，對準牛群一陣狠掃。耳邊是相機馬達飛轉(zhuǎn)的咆哮聲。緊接著，龐大的牛群開始騷動起來，頭牛率先向山下沖去，牛群緊隨其后。無數(shù)雙牛蹄擊打著山坡，如鼓如雷，轟轟然響徹整個天宇，那氣勢似能將各拉丹東雪山震塌。牛群后面，一股巨大的煙柱沖天而起，坡上留一道數(shù)十米寬的黃色軌跡，向著遠方的西金烏蘭湖，蜿蜒而去。他站起身來，用長鏡頭拍下了這一幅終生難見的壯觀場景。

那天晚上，他縮在帳篷里，打開松下短波收音機聽新聞。他的心還沉浸在白天的奇遇里，神思悠遠、血脈賁張得無以自拔。他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美國之音》播音員那干癟得毫無血色的聲音。驀地，一條電磁波注入他的耳膜，如醍醐貫頂，使他的靈魂瞬間出竅：伊拉克出兵，吞并科威特！他直感到渾身的血液都滾沸起來。他曾如此描繪自己聽到這一消息后的真實情狀：“我一個貓?zhí)?，鉆出帳篷，在雪地上連打三個滾，面對雪山，長跪不起。”隨后，回到帳篷，縮進羽絨睡袋，打著手電，給新華社草擬了一份洋洋數(shù)百言的請戰(zhàn)報告，中心意思只有一個，就是堅決要求去海灣采訪。他的直覺告訴他，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或許就蘊蓄在這一天賜良機里。雖然，戰(zhàn)火紛飛的現(xiàn)代戰(zhàn)場上，等待他的將會是觸目驚心的野蠻、殘酷、血肉橫飛，直至死亡。但他必須盡力為自己爭取這一機會。他別無選擇——那一天，是1990年的8月3日?？煽晌骼餆o人區(qū)下了一場鵝毛大雪。而在數(shù)千公里外的中東，在蘊藏著大量石油資源的海灣，卻陰云密布，一場血腥的戰(zhàn)爭，已然拉開了帷幕。

三

在北京的攝影記者圈子里，唐師曾有一個著名的外號“唐老鴨”，或簡稱“鴨子”。因為在亂哄哄的采訪現(xiàn)場，他的鏡頭常被人擋住，他就常常急赤白臉地沖人亂叫喚，狀似被人掐住了頸項的鴨子，直到人家讓出一條通道為止。久而久之，便得了這么個綽號。

與他的綽號同樣大名鼎鼎的是他的采訪作風，他的機智，他的風趣，尤其是他出類拔萃的新聞敏感和無孔不入，常令同行們自嘆弗如。因為考察一個新聞攝影記者優(yōu)劣的標準只有一個，那就是能否在最合適的時間到達最合適的地點。唐師曾無疑做到了這一點：外交部招待所大火，蒲黃榆火車相撞，故宮宋城倒塌，警方嚴密封鎖的“長城情死”……這些轟動一時的大事件發(fā)生后，他都是捷足先登，率先到達現(xiàn)場。北京市公安局前常務副局長劉鎮(zhèn)山在六國飯店火場說過一句被廣泛傳播的話：“一見唐老鴨，非有大麻煩不可?！钡共皇钦f他有什么特異功能，他旺盛的工作熱忱，獨特的新聞敏感，加上他一臉燦爛的笑容和對誰都那么一往情深、肝膽相照的實誠勁，為他贏得了從部長、局長到普通百姓的喜愛與友誼，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比其他同行多了一份信息來源。

新華社對這個總是風風火火、以自己出色的工作為“新華”贏得極大聲譽的年輕人同樣多一份偏愛和關照。郭超人社長親自批準為他配置了一部移動電話。在新華社的歷史上，這還是破天荒第一次。而他，也從未讓他的“新華”失望過。1989年1月，法國影星阿蘭·德隆來北京期間，在北海團城召開新聞發(fā)布會。也許阿蘭·德隆來北京后得到的笑臉和歡呼太多，這雜種居然給鼻子上臉地拒絕中國記者入場，只讓西方記者參加。唐師曾受命前往。但三番五次都被擋了駕?！吧厦娼o的指令，沒辦法?！北０舱f。他走到門邊，向里觀望。這時，他看見公安分局一位熟悉的局長的身影。他思謀了一會，有了主意。他不管不顧，大步就往里走，保安伸手去攔，沒攔住，就有點急，一把扯住，手上帶出點力道。唐師曾大嚷：“你干嘛打人？打人違法！”保安怒吼：“誰打你了？誰允許你進去了？”吵鬧聲果然驚動了那位分局長?！霸趺椿厥拢俊狈志珠L走過來問?！熬珠L，他打我！”唐師曾來了精神。分局長一下認出他來：“這不是鴨子嗎？告訴我，誰打你了？”唐師曾笑起來：“打一下也沒什么，我這人經(jīng)打。就是有一點我不明白，外國人來咱北京，搞個新聞發(fā)布會卻不讓咱北京的記者進去，豈不能滅了自家的威風，是不是？”分局長也樂：“我知道今天要是不讓你進去，你肯定得鬧出點事來，得，我就給你5分鐘！”

1989年冬，兩名劫機犯被從日本押解回國。事先，警方嚴密封鎖了這一消息，但唐師曾還是得到了信息，只是未被告知準確的到達時間和地點。他從機種是波音747和機上有數(shù)百名乘客這一點，分析并判斷出載著劫機犯的飛機將在首都機場降落。當天下午他就進入機場候機廳，守株待兔。第二天凌晨3點，他看見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長帶著一群干警走進大廳。他立刻端著相機迎了上去，熱情洋溢地與副局長搭話。入口處的警衛(wèi)以為他是與副局長他們一塊兒來的，未加阻攔，他輕而易舉地就通過了讓其他同行切齒怒向、鎩羽而歸的這道關卡。劫機犯剛在飛機舷梯上出現(xiàn)，便被他拉入鏡頭……

在中外攝影記者中，他最崇敬、膜拜的是一個為拍照片不惜玩命的名叫羅伯特·卡帕的匈牙利人。這位老兄參加了幾乎所有的現(xiàn)代戰(zhàn)爭，最后在印度支那的熱帶叢林踩響了地雷。就在他的軀體被自下而上撕成碎片之際，他也沒有忘記按下快門，留下了著名的遺作：《卡帕眼中的最后世界》。唐師曾還在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系讀書時，就熟知了卡帕的一切。從此，那個只活了40歲的卡帕就成了他心中一尊最神圣的偶像?！爸挥邢鄼C才能真實地記錄歷史?！笨ㄅ恋拿猿闪怂淖毅懀⒆罱K促使他在中國政法大學執(zhí)教國際關系史兩年之后，即1987年，進入新華社攝影部，成為一名職業(yè)攝影記者。

新聞攝影從此成了他的生命。而死神便常常來叩他的門。1988年去秦嶺拍攝野生大熊貓，一次追拍過程中，不小心一腳踏空，從山腰上滾將下來。幸虧一棵百年老松擋住，才把他從死神手中搶了出來。另一次追拍中，一根幾十厘米粗細的木樁連接著一處山崖，他居然飛步跨越。等順利拍完片子原路返回時，看見那根獨木橋，他竟嚇得雙腿直哆嗦，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個多小時前自己是從這里跨過去的?！澳菚r最大的危險就是我根本就沒有發(fā)現(xiàn)周圍有什么危險。因為我眼里只有熊貓而無其他。”

1989年10月19日凌晨，他從廣播里得知山西發(fā)生大地震，便急速趕到社里，乘一輛大發(fā)面包車趕赴山西雁北，行程千余里。途中，后車箱里用粗鐵絲固定的裝滿汽油的三個大鐵桶散倒，粗鐵絲斷成數(shù)截，汽油順著油桶接口滲漏出來，滴到路上。是一輛軍車司機向他們發(fā)出危險警報，才避免了一場車毀人亡的大事故。也幸虧他和司機均不吸煙，否則，他這一輩子真就成不了卡帕了……

四

歷史再次為他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舞臺：1990年12月22日，他裝束齊整，飛往大戰(zhàn)在即的伊拉克。半年多的時間里，他輾轉(zhuǎn)于中東諸國，向新華社傳回百余張戰(zhàn)地圖片，其中大部分刊登在國內(nèi)外各大報刊上。

而與死神，也就約會頻頻。僅數(shù)次撞車的經(jīng)歷就讓他魂飛膽喪。第一次是在以色列耶路撒冷，他租了一輛出租車趕往伊拉克“飛毛腿”爆炸現(xiàn)場，途中與一輛大卡車相撞，出租車右門被撞癟。然后就是塞浦路斯的那次大難不死。當時他乘坐一輛據(jù)說是世界上最抗撞的沃爾沃轎車，在一拐彎處，時速95英里的沃爾沃猛地撞在一輛紅色福特的屁股上。他正打盹，忽悠一下就從后座上飛了起來，撞斷了前座的靠墊。還有一次是他乘坐的大奔馳撞向一群山羊，弄得大奔拋錨，羊尸一片……有一段時間，他只要一坐進汽車就心驚肉跳。他苦著臉告訴一個朋友，他患了“乘車恐怖癥”。

但與拍攝聯(lián)合國秘書長德奎利亞爾在巴格達斡旋的照片相比，撞車似乎就是不值一提的事了。1991年1月12日，巴格達機場，幾十名記者擠作一團，涌向入口處。叫喊聲，怒罵聲，此起彼伏。誰都想靠得更前一些，以為自己爭得一個最佳的拍攝位置。

德奎利亞爾姍姍來遲。一位西方記者扛著攝像機拼命往前沖，軍警則奮力推搡，并佐以老拳。亂哄哄的當口，唐師曾蹭到門邊，突然一抬腿跨過鐵欄桿，緊跑幾步追上德奎利亞爾。背后響起軍警們的大聲喝叫。他只佯作不知，緊貼著德奎利亞爾一行往里走。他當然知道伊拉克軍警中的神射手世界聞名，他更知道背后肯定正有數(shù)支槍口在向自己瞄準，但他打定主意愣是不回頭。“拉上個聯(lián)合國秘書長做墊背，死了也值！”——也許真的是投鼠忌器的緣故，軍警們才罵罵咧咧、心有不甘地罷了手。于是，他如愿以償?shù)卣急M先機。他拍攝的那幅德奎利亞爾表情沉郁、疲憊不堪、幾近不支的照片，流傳甚廣。僅香港就有12家大報同時采用，連日本的多家新聞社和報刊社，也不得不采用這張照片。在海灣的日本攝影記者幾乎無一例外的因此受到國內(nèi)總社的嚴厲申斥。

一個月以后，在以色列特拉維夫的希爾頓飯店，唐師曾創(chuàng)造了他攝影史上的一大奇跡：防空警報拉響后，他站在陽臺上拍攝了“愛國者”導彈騰空而起、攔截“飛毛腿”的圖片。當時，他看見一條火龍直沖夜空，又突然消失。幾秒鐘后，火龍再現(xiàn)，繼而傳來兩聲沉悶的巨響，他能真切地感覺到大地的顫動。強忍住內(nèi)心巨大的恐懼，他哆哆嗦嗦地按下相機的B門……

不久后，《人民日報》刊登了他的戎裝照片：一身迷彩，頭戴美式作戰(zhàn)鋼盔，手持他的寶貝尼康，神態(tài)悠然。文字說明中對他在海灣地區(qū)的出色工作，大加褒揚。雖然不是戰(zhàn)場上的扛槍士兵，他一樣成為國人心目中的英雄。也因此，采訪完海灣戰(zhàn)爭后，他又飛往開羅，成為新華社駐中東分社攝影記者。而他的一些外國同行，則遠沒有他這么幸運：美國《新聞周刊》的加德·格羅斯葬身火海，英國記者巴佐夫特死于絞刑。據(jù)說是“不守規(guī)矩”的一位蘇聯(lián)記者，是在車輪底下結(jié)束他年輕的生命的……一想起這些昔日曾并肩采訪過的同行，他的心里便不自禁地涌出一絲悵然。

五

屬于他的舞臺無疑在一步步拓展、延伸。

在巴格達，在開羅，他曾數(shù)十次為阿拉法特拍照，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慢慢深入這位巴解領導人的內(nèi)心世界，他理解了他的蒼涼和無奈，也理解了他超人的勇氣和高貴的堅韌。而他和阿拉法特的關系，也就由近在咫尺到勾肩搭背，經(jīng)常惹得周圍的西方記者不無妒意地沖阿拉法特大喊：嘿，請朝這邊看！

在利比亞，在卡扎菲莊嚴的帳篷里，他與這位極富傳奇色彩的“革命領袖”一見如故；在非統(tǒng)國家首腦會議上，他一邊為前非國大領導人現(xiàn)南非總統(tǒng)曼德拉拍照，一邊傾聽這位遭際坎坷的老人極富哲理的雋言妙語……不到兩年的時間，他幾乎拍遍了中東各國的領導人和著名的政治活動家。同時，他的身影依然頻頻出現(xiàn)在那些最危險的地方。

1992年10月上旬，開羅發(fā)生強烈地震。他提著相機，轉(zhuǎn)遍大街小巷，拍樓倒屋塌的廢墟，拍現(xiàn)場抬出的死難者……拍攝時，他不慎從布滿鋼筋和瓦礫的廢墟上摔了下來。堅硬的頭盔保護他的頭部免受重創(chuàng)，但右腿髕骨至大腿內(nèi)側(cè)卻被撕開一道長長的血口，疼得他跌坐在地，直以為世界末日將至。疼勁剛過，他又冒著余震的危險，一頭鉆進分社大樓暗室沖卷……1993年春，國際恐怖分子在金字塔內(nèi)引爆炸彈，他頂著濃煙搶進塔里。其時，別國記者只在塔外逡巡，因為誰也不敢肯定現(xiàn)場是否還有炸彈。等防爆專家進入現(xiàn)場勘測時，他已驅(qū)車回分社沖片了……

他以執(zhí)著為本，生命作注，為他的“新華”贏得了應有的光榮，并讓路透、法新、美聯(lián)等不可一世的大新聞社黯然失色。當然，他遭到中東地區(qū)西方記者的一致嫉恨。不久后發(fā)生的一件事說明了那幫白人崽子對他的仇恨有多么深。

那是一則路透、美聯(lián)、法新等新聞社同時播發(fā)的一條足以斷送他前程的電訊：“新華社記者唐師曾駕吉普車自西奈非法闖入加沙地帶，以色列南方軍區(qū)追捕數(shù)小時將其拘押?！笔聦嵣?，只是急于要采訪大選在即的以色列，加上邊防哨兵的疏漏，才導致了他突破“世界第一陸軍”防線、縱深以色列幾十公里這一事實，與他本人并無多大關礙。但有一點倒是真的：他確讓以色列軍隊大動了一次干戈。一輛M113裝甲車擋住他去路時，7．64毫米機關槍就冷冷地瞄著他的腦殼；而他的大吉普上面，是一架往來盤旋的“眼鏡蛇”式武裝直升機，攜帶著數(shù)枚“陶”式反坦克導彈。

事情很快得到了澄清，但他實在是太招人恨了，以致過了很久還有一家大報在津津有味地做“大陸記者非法入境”的文章。有趣的是，文章發(fā)表那天，他正應邀在特拉維夫明媚的陽光下，為沙米爾拍照！

尾聲

“是否會有這樣一天：你開始厭煩攝影，并最終扔掉手中的相機？”

“不大可能。因為我現(xiàn)在拍的片子均是一些富有挑戰(zhàn)性甚至是很危險的題材，置身于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我的激情和創(chuàng)造欲望不僅不會消減，反而會得到強化。但我確實期待著像羅伯特·卡帕那樣，在臨死的一瞬間還能最后一次按下快門。而您所說的‘那一天估計也將與我終生無緣——您說，這難道不是一件很幸福、很愜意的事嗎？”

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正站在北京郭沫若故居門前的柏油路上。冬日的陽光暖暖地照著，天空深邃，透出一股獨特而神秘的意味，一如我身邊這位總在渴望著與死神攜手共舞的非凡舞者。也許，他死的時候還是兩袖清風，一文不明，甚至亦無人為他生前的舞姿喝彩或贊嘆。但未來的史學家將從他留下的照片里探尋和發(fā)現(xiàn)我們這個時代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這便是他生命里最輝煌的意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