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前
夜深沉。
沒有一絲兒風(fēng),好悶熱喲!住在這鴿籠子般的單元房里,我久久難以入寐,思緒像個流浪兒,隨著桔黃色的月光,飄飄弋弋。終于,我掀醒朦朧入睡的妻,又談起我們先前的四合院,談起我們的合歡樹
我們原住的小院,雜雜陳陳但又生機(jī)勃勃。這倒不是那些快嘴嬸子大嫂們的“社會信息”靈通,而在于院里有三株合歡樹。這些樹兒,長得挺高挺高,把整個院子幾乎都遮掩起來。她們身披著數(shù)不清的羽狀葉,看起來像三只美麗的綠孔雀;到了初夏,翠綠叢中,又擁簇起一團(tuán)團(tuán)粉紅色的花兒,她們又變成了花孔雀。綠也罷,花也罷,反正這些樹兒為我們的小院,增添了無窮韻味。
記得兒時,我調(diào)皮地往那樹上爬,奶奶擺動著三寸金蓮,顛顛地趕過來,吆吼著:“這是你老祖宗從深山里搬來的神樹,你那泥巴腳丫子把它弄臟了,會犯肚子疼的……”在她揚(yáng)著竹桿兒的威逼下,我慢慢往下、往下……。不知是怕竹桿兒,還是怕肚子疼,我手兒一松,竟跌了下來。我哭了,腳踝很快腫得像個饃。奶奶一邊哄著我。一邊心疼地摘下一串合歡花,搗爛敷在我的踝上,口中還念念有詞,無非是請老祖宗原諒她摘了花兒。很快,燒乎乎的踝漸次涼幽幽起來,刺疼疼的踝居然在第二天就能擺動自如了!奶奶說:“這是神樹原諒你小,不懲罰你才止了疼的。”自此,我再也不敢爬樹了,怕的是會猥褻了神樹,還會得上頭疼腦熱的怪病。
爾后,我把學(xué)中醫(yī)的妻娶進(jìn)小院,她更是對這合歡樹頂禮崇拜,甚至戲言,當(dāng)初根本沒瞧上我這個書呆子,是瞧上這幾株合歡樹!是呀,這合歡樹的葉兒,碾成細(xì)末,揉進(jìn)玉米粉,使我們度過了每月九斤糧食的困難年代;妻用合歡樹皮煎水煮雞蛋,治好了我爬格子爬出的神經(jīng)衰弱;她還教我們用合歡樹多余的枝條兒,壓進(jìn)院側(cè)的廁所,大熱天里,這臭薰薰的原始廁所居然不生蛆蟲,綠頭巷蠅在院里幾乎成了“天外來客”……
我實實在在地相信奶奶的話了——這幾株合歡樹是“神樹”。是的,她有這么美妙的樹名兒,才使得我們小雜院家家和睦,從來沒有過吵鬧打架的事兒。每當(dāng)朋友臨舍,我總要在樹下擺上香茗,一邊品味,一邊驕傲地向他們介紹,我們有“綠孔雀”、“花孔雀”,我們有“神樹”……
然而,所有這些,都只是我腦海中美好的舊憶與深深之愛戀了——為了拆舊房建新樓,為了永遠(yuǎn)不夠分配的住房,有人一夜之間把她們?nèi)伎车袅?他們說,這樹不名貴,這樹不成材,更非名人“遺作”……,反正理由多得像座山,令我這“愚公”望而興嘆。為此,我大病一場。還是妻有遠(yuǎn)見。她收集了一包合歡樹籽,將它們?nèi)鲈谛聵情g的花壇里,沒多久,居然發(fā)了幾株青翠欲滴的苗兒。我希冀著她們長大、長壯。長得把我們整個大樓都掩抑起來,像當(dāng)年她們的前輩掩蓋那小雜院一樣??墒?,沒多久,那些嫩弱的苗兒不翼而飛,連“尸痕”都沒有。也難怪。那花壇里連閑草都留不住,這小小樹苗又何能安生?妻并不泄氣,又撒了種,還罩上籠子。結(jié)果,終究是出苗,撒種,再出苗,再撒種……,直到那樹種包兒癟癟的了,妻才深深地嘆了口氣,把最后幾粒種子,撒進(jìn)陽臺上的花缽里,讓那永遠(yuǎn)不能成樹的合歡苗兒,留給我們一絲慰藉……
每當(dāng)我和妻回憶到這里,總會久久的沉默。似乎是留戀,又似乎在為神樹默哀。我推開半掩的窗簾,看見月光下那些白生生反光的樓房,望見樓間那光禿禿的花壇,汗滴與淚珠兒匯在一起,眼前一片模糊……。呵,眼前有一片翠綠,那“神樹”的綠蔭又掩抑著天地,心頭爽快極了!“咔嚓”一聲,燈亮了。原來,是妻熱得又要去沖涼水澡——剛才,那綠蔭,那樹,將永遠(yuǎn)是個夢。
奶奶說對了,沒有“神樹”,你們要受罪的!我更相信“神樹”的故事,也更思戀那曾經(jīng)擁有的合歡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