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仁惠
一
小云進入許家大院純屬偶然。
那天,許鏡安在永安戲樓看罷夜場戲,散了場,由戲樓的大掌柜恭恭敬敬地扶上那輛紅呢轎的馬車。車夫王升為老爺擋好了轎簾,自己跳上前轅板的座位上,吆喝一聲,將手中的紅纓長鞭猛地甩出一聲脆響。
那匹拉車的兒馬似早已經(jīng)等待得不耐煩了,沒等鞭梢落到身上,便興奮地噴著響鼻,踏動一陣碎步,奔跑在千金寨的青石街面上。
馬車駛到艷粉巷口的時候,突然從巷子里跑出一個人來,不顧性命似地攔擋在馬車的前面。正在一心一意奔跑的兒馬被這突發(fā)的意外嚇驚,揚起前蹄,昂首對空咴咴嘶叫不止。
王升慌忙跳下車,雙手拉住馬韁,一面斥罵攔在馬前的那人:你找死呀!
那人不管王升的叫罵,轉(zhuǎn)身撲到車前,對著轎子喊了一聲:先生,救救我!
許鏡安扒著轎簾縫兒往外看看,原來是個艷粉巷的女孩,吩咐車夫王升,賞她二角錢,快趕車走。
王升剛要趕車走,發(fā)現(xiàn)從艷粉巷里頭吆吆喝喝又沖出了一撥人,領(lǐng)頭的老鴇劉媽上來一把揪住了那女孩的頭發(fā),罵道:你這個小賤貨,我看這回你再往哪里跑?回頭又對跟來的兩個男人呵斥著,都還死愣著做啥?快給我把她拖回去,看我怎樣撕碎她的×!
許鏡安在轎內(nèi)重重地咳了一聲。
劉媽這才看清是許老爺?shù)鸟R車,立馬噤了聲。許老爺是千金寨一等一的首戶,千金寨幾乎一半的地皮,包括艷粉巷在內(nèi)都是許家的地產(chǎn)。劉媽當(dāng)然清楚這許老爺在千金寨的權(quán)勢和威望,豈容有人在他老人家眼底下撒野!劉媽知道今個沖撞了許老爺?shù)能囁闼錾狭嘶逇?,趕緊陪出一副笑臉。喲,原來是許老爺您哪!怪小人眼拙,竟沖撞了您老人家。
許鏡安在轎里說了聲,王升,趕車!
劉媽才松了口氣,叫手下的兩個男人快給許老爺讓開道,把這小賤貨帶回去。
女孩突然掙脫開抓住她的兩個男人,撲倒在許鏡安的轎車前面,大聲地喊:許老爺救我!
許鏡安一生不抽不賭,更怕沾外邊這種不干不凈的女人。眼下,真是越怕越沾上了。他皺皺眉頭,挑開轎簾,問:這到底是咋回事?
劉媽過來,回許老爺,這雛兒本來是我前些時從鄉(xiāng)下買回來的。別的雛兒剛來時也哭也鬧,但哭過鬧過也就罷了,漸漸也都入了道。就這個賤貨,來半月了,哭也哭了,鬧也鬧了,哭過鬧過就該入道了吧?可她卻給臉不要臉,買的衣服也不穿,送的飯食不也吃,成天尋死覓活。這也不說她了,昨兒頭回接客,見面就把那人的臉抓了兩道血印,讓我好一頓賠不是才算了結(jié)。這不,今個愈發(fā)地不像話了,竟然偷偷跑了出來!
那邊劉媽一路說著,這邊女孩一直哭著,哭得許鏡安心中一陣煩躁。他看一眼女孩,女孩也正睜一雙淚眼哀哀地望著他。
許鏡安問:“你多大了?”
女孩道:“十七。”
許鏡安說:“還是一個孩子?!?/p>
劉媽說:“十七不小了,我十五歲就開苞了?!?/p>
許鏡安說:“我看這女孩實在是不愿意,你也就不要太勉強她了?!?/p>
劉媽道:“喲,按理么,許老爺說了話,這面子我是不敢駁的??晌覀冞@小門小戶的人家,怎么能像您許老爺這般財大氣粗?!?/p>
許鏡安動了氣,問:你花多少錢買的這女孩?
劉媽道;“蒙許老爺問了,我就得實打?qū)嵉卣f了。買這雛兒時,我花了三十塊銀元,送保人、伢行十塊銀元,給她買衣服行頭啥的又花了十幾塊,這還不算這半個月的飯食錢。光昨日賠人一桌酒席就是五塊銀元,還有,統(tǒng)算算,也少不下百十塊銀元。”
車夫王升聽著在旁冷笑,待劉媽報完帳,王升說你昨沒把你這幾十年賣×的錢都算上,若算算也該有幾萬銀子吧?
劉媽笑罵一聲,你這頭驢貨,就屬你嘴長!
許鏡安說:“這孩子我要了,明天你到大柜上去支二百塊銀元?!?/p>
劉媽說:“敢情許老爺看上這雛兒了,就是白送我也送得?!?/p>
回頭,劉媽又親熱地抓起女孩的手,說小云,今天算你福氣,許老爺看中你,還不快給許老爺謝過!
小云甩手掙開劉媽,小聲說了聲,謝謝許老爺。
“恭喜許老爺又收個五姨太了!”
王升推開劉媽,說,你趕快走吧,就別在這賣俏了。
劉媽一行走后,王升將小云扶上車。許鏡安說,外面風(fēng)大,也沒她坐的地方,叫她坐進轎里來吧。
小云就扶著許鏡安的手鉆進轎里面。轎里黑洞洞的甚也看不清楚。她順著那只扶她的手,坐到許鏡安身邊,感覺到了他身上的溫?zé)?,又往旁挪挪,悄悄縮在角落里。后來,她逐漸安靜下來,偷偷瞟了一眼,見個魁偉如山的黑影端坐在身旁,一動不動。
路上,許鏡安一直在閉目養(yǎng)神。
馬車停在大門口。
許鏡安走下車,上了臺階,剛要跨入大門檻,又忽然轉(zhuǎn)回身,說:王升,你把這……
許鏡安已經(jīng)忘了女孩的名字。王升提醒道:小云姑娘。
許鏡安說:“你把小云姑娘先送太太那里,讓她叫人在后跨院打掃處房子,安排小云姑娘住下?!?/p>
王升心里就明白了,小云姑娘從今兒起就成老爺?shù)奈逡烫恕?/p>
當(dāng)王升帶小云走進后院上房太太的屋里時,太太正在做針線活兒。王升先向太太講了講事情的經(jīng)過,后又傳了老爺?shù)脑?,就先回東跨院去卸車喂馬了。
王升出去后,太太推開針線笸籮,拉著小云的手上下細(xì)細(xì)地端詳一遍,說:看這小模樣還不錯,只是命忒苦些了。小云便紅了眼圈。太太又說,罷了,如今進了許家也算是你的福分了。然后,打發(fā)下人去叫大少爺過來。
一會,大少爺許開文走進來,問:娘,您找我有事?
太太指一指小云。這不,老爺又收了個小,你帶她去后跨院里安排她先住下。
許開文走到小云的面前,叫了聲,五姨媽,我?guī)ァ?/p>
小云聽大少爺叫她五姨媽,先紅了臉,低著頭不敢看他,只見面前的磚地上一雙男人的皮鞋擦得锃亮。
太太說:“看不出你這嘴倒挺甜,還沒有拜堂呢先叫她姨媽了?!?/p>
許開文經(jīng)太太一說,也紅了臉,低頭看見小云一截白生生的后脖頸,光滑的頸溝順衣領(lǐng)流淌下去。
太太說:“快帶她去吧,還站這做啥?”
小云向太太行一個禮,跟在大少爺后邊走了出去.
后跨院緊連著這后院,原先是個不大的花園,旁邊連脊四間瓦房,是供人臨時喝茶休息用的。四姨太進門以后,后院住不下,就住進了這里,先占了二間。另兩間雖然平日都閑著,也經(jīng)常有人打掃,一應(yīng)的家具也都齊全,是備著老爺太太姨太太們偶爾過來時用的。
許開文叫人開了門,帶小云進了閑著的那兩間,說:今晚你先將就住一宿,需要啥明天打發(fā)人找我就行。
小云要送他出門,他說不用了,自己先走出去。小云就依在門里邊,望著他細(xì)高的身影拐進了隔壁的門里。一會,聽見里面?zhèn)鱾€女人的聲音。
“這些天不見你的影兒,怕是光顧著孝教你那三個媽去了,把我這個四姨媽給忘了
吧?!?/p>
大少爺說:“哪能呢?我這不是來了么!四姨媽找我有啥事?”
女人說:“沒有啥事就不能找你了么?”
大少爺說:“我可不敢?;仡^四姨媽別在老爺面前說我不好好行了?!薄芭蓿【故球}話!”
女人罵過后,又咯咯地笑起來。
小云不想再聽,抽身閃進屋去,關(guān)上了房門。
第二天早晨,大少爺許開文走進前院客廳給老爺請過安,講了些外面錢莊的事情,最后才說,昨晚上我按太太說的,把那個……人先安排在后跨院挨著四姨媽的那兩間住下了。
老爺咕嚕咕嚕吸著水煙,沒說啥。過一會,許開文問。不知老爺?shù)囊馑际恰?/p>
雖然老爺六十歲以后就將家里外面的事情都交給了大少爺去料理了,但許開文還是諸事都先請示了老爺才去辦。
許家仍然還是由老爺許鏡安當(dāng)家。
依許家在千金寨的財勢,許老爺收姨太太也是不能馬虎的,都要大操辦。收二房、三房、四房時都是同樣擺了酒席,下了帖子,張燈結(jié)彩,紅燭拜堂,與明媒正娶一般不差,場面弄得十分體面。對這事,太太頗為不滿,曾說過,當(dāng)初我過門的時候,不過就是一頂小轎抬了過來,如今倒弄起這么大的場面來了!許鏡安說,那時哪里有如今的條件?我也知道是虧了你。你若覺著不過意。我給你再補辦一回,讓你高興高興。太太就先笑了,說,這成親的事也是能補辦的么?算了,我也只是這樣說一說罷了,你收小我都沒擋你,辦一辦我就更隨你了。如今你也是做老爺?shù)娜肆耍愀吲d咋辦就咋辦吧,只是別太傷了身子骨了。
許開文昨晚見過小云就曾想過,前幾房都是那樣辦了,這個五姨太自然也不能例外。這會,他就是來請示這事的。
老爺放下水煙壺,方開口說,你也是知道的,我是從來不沾外邊女人的邊的。這個小云姑娘雖然說清白,但她畢竟也是在艷粉巷那里住過半月。
這話許開文便有些不懂了,不知老爺究竟是啥意思?他當(dāng)然不敢問,只靜等老爺說下去。
沉思了片刻,老爺又說:可是,收她做小的這話倒叫那個粉頭劉媽先說了出去,這會怕她早已經(jīng)在千金寨街上都傳揚開了,我也就不好不收了。
說罷,老爺忽然嘆了口氣,然后閉起眼睛,沉默著。過了半晌,許開文試探地說:昨晚,聽下人說,那個……小云姑娘直哭了一夜,今早打發(fā)人去給她送飯也不吃不喝的。
見老爺沒吱聲,他又壯著膽說了句:我看像她這樣的不識抬舉,找個伢行送出去算了。
“混話!”
老爺突然從椅子里抬起身,吼了一聲,說:只要進了許家的門就是許家的人;成了許家的人就不準(zhǔn)再出許家的門,這是我們許家的規(guī)矩!你怎么敢說出這種混話來?
許開文說:“是,老爺,我不對,我這就出去操辦去。”
老爺說:“不用了,如今我也沒有這份精神。你就安排她先住下,回頭再讓蓮兒過去侍候她,其他的一切就按那幾房一樣就行了。”
“是,我立即按老爺說的吩咐人去辦?!痹S開文又說:“只是,不操辦不大好吧,街上會有人說閑話。”
老爺說:“現(xiàn)在不比從前了,他們愛咋說就叫他們說去好了。這事就不要再說了,你去吧,我要休息了。”
許開文唯唯退走,到了門口,老爺又叫住他,問:日本人開礦占地的事有甚么消息么?
許開文踅回來,道:聽說最近滿鐵炭礦成立個千金寨市街移轉(zhuǎn)委員會,說過幾天就要召集千金寨各商號代表開會動員搬遷。
老爺聽了,又躺回椅子里,閉上了眼睛。
許開文站了一會,悄悄退了出去。
二
日本人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把滿鐵炭礦的辦公樓建造得像一座黑城堡,雄踞在楊柏堡的土坡之上,千金寨密如螻蟻的屋宇一齊擁擠在它腳下。
這座帶有地下室的三層鋼筋混凝土建筑歷經(jīng)半個世紀(jì)之多的歲月與戰(zhàn)火,至今依舊保存完好。1976年海城大地震波及撫順,此建筑毫無損傷,足見當(dāng)年設(shè)計者的用心良苦。
久保孚常常一個人站在三樓會議室的落地窗前,長久地俯視千金寨的街區(qū)、民宅,似在觀賞一群瑟縮待捕的獵物,琢磨著如何吃法才會更有滋味更有趣些。
滿洲真是個好地方。
千金寨是一只豐美的肥羊。
日本人有充足的理由占領(lǐng)這塊沃土。久保孚亦有充足的理由吞吃這只肥羊。
工學(xué)博士久保孚深信自己的專業(yè)眼光是不會看錯的。果然,經(jīng)過長達八個月的勘測,發(fā)現(xiàn)千金寨地下有含油量高達13%的油母頁巖,有80米厚的優(yōu)質(zhì)煤層。石油與煤炭,都是戰(zhàn)爭急需的物產(chǎn)。日本海軍部與滿鐵公司合作制訂了征占土地移轉(zhuǎn)千金寨街市開掘露天炭礦的緊急計劃。田中內(nèi)閣立即批準(zhǔn)實施這一計劃。
久保孚只知道狗會咬人,兔子會逃跑,他卻沒有想到羊也會反抗。搬遷計劃遭受到千金寨市民的頑固抵制,過去半年只移遷了不足四分之一,成效甚微。
久保孚已經(jīng)連續(xù)收到滿鐵公司總裁轉(zhuǎn)來的日本本土海軍郡的兩封電報,敦促年內(nèi)必須完成千金寨的移轉(zhuǎn)、采掘工作??偛眠€同時另電告知他九月末要來礦視察移轉(zhuǎn)開掘事項。久保孚深知總裁與海軍部來電措詞中的份量,決計要采取一切斷然措施。
于是,久保孚召來庶務(wù)課的中國職員王烈文。王是本土人,熟知千金寨的民情。王烈文說,千金寨搬遷之所以受阻,主要原因非一般居民,主要的是那些商戶,商戶中主要的又是那些大商號。若想盡快搬遷,必先動員大商號,大商號動,則小商戶必緊隨其后,一般居民則不用動員會自動移遷。
久保孚對王烈文深為贊賞,立即任命王為千金寨移轉(zhuǎn)委員會主任。
千金寨商號代表搬遷動員會議定在滿鐵炭礦辦公樓的三樓會議室召開。
許開文在大門口看見王烈文。
“烈文兄,我正在找你去?!?/p>
王烈文說:“是搬遷的事情吧?我們上里面找個地方談?!?/p>
王烈文把許開文帶到二樓的一間辦公室。進去之后,許開文才發(fā)現(xiàn)早有一個日本人坐在里面。
王烈文說,“開文兄,介紹你認(rèn)識,這位就是滿鐵炭礦長久保孚先生?!?/p>
久保孚說;“王,你不要再說。這位一定就是千金寨許鏡安老先生的大公子許開文先生了。許先生,我已經(jīng)等你好久了?!?/p>
許開文看看王烈文,王烈文裝作視而不見。
久保孚發(fā)出一陣大笑,說:“你不要怪王,是我叫他請許先生來的。許先生請坐,我們可以好好談?wù)?。?/p>
許開文問:“不知炭礦長先生有何見教?”
久保孚說:“我了解許家是千金寨的首戶大商戶,許先生同令尊在千金寨頗有聲望。今天請許先生來就是想請許先生出面協(xié)助動員千金寨商號移遷一事?!?/p>
許開文頓時有種受騙了的感覺,不由涌上一股憤怒。臨來時,老爺把他叫到客廳對他說過,對日本人的要求絕不能讓步。但許開文有自己的主意,他并不想像老爺一樣去得罪日本人?,F(xiàn)在是滿洲國,連皇帝溥義都得讓日本人幾分。但現(xiàn)在,由于憤怒,由于面前這個日本人畢竟不是荷槍實彈的日本兵,使他鼓
起了勇氣,脫口而出:千金寨搬遷乃炭礦一手策劃,千金寨居民斷難從命,我是不會幫助你們的!
王烈文小聲叫了聲:開文兄!
久保孚阻止王,說:叫許先生說下去,我正要聽聽許先生的意見。
許開文想,今天能與滿鐵炭礦長當(dāng)面講個明白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索性拋開雜念講個痛快也好。
“千金寨在采礦之先,本來是一個百十戶人家的村莊,村民世代皆以種田為生,過著農(nóng)耕牧織的平靜生活。地下雖然埋藏著豐滿的煤炭,但因是大清祖上的龍光之地,乾隆皇帝曾親下御旨嚴(yán)禁在此采礦,怕挖斷了龍脈。直至清末光緒二十七年,地方鄉(xiāng)紳、候選府徑歷和候補知縣翁壽分別上書奉天將軍增祺奏清光緒皇帝恩準(zhǔn),才在楊柏河?xùn)|西兩岸掘井采煤。后日俄戰(zhàn)事中日本戰(zhàn)勝俄國占領(lǐng)炭礦。千金寨自炭礦開采之后,人口迅速激增,商業(yè)日益繁榮,至今三十年,已發(fā)展成為滿洲除長春之外遼東的商埠重鎮(zhèn),關(guān)內(nèi)關(guān)外盡都知曉?,F(xiàn)在,千金寨市街已有市民近三于戶,人口二萬八千余眾,大小商戶五百多家,有名的大商號近百家。請問炭礦長先生,貴礦僅為掘取地下煤炭,競不顧我千金寨乃千金寨市民之祖居生存之根本,僅以一紙告示,就要將其全部拆遷,毀市鎮(zhèn)于旦夕,我等市民何能信服?”
許開文只顧說得痛快,不見王烈文進進出出焦灼不安,久保孚臉色益顯冷硬。突然,久保孚進出一陣?yán)湫?,說:許先生,聽你方才所講純屬愚民之見。滿洲乃我日本大東亞共榮圈所屬之地域,千金寨地下埋藏礦藏是大自然之物產(chǎn),不采掘不利用乃是最大的資源浪費。千金寨移遷之后可重建,而千金寨地下的頁巖、炭礦卻是別處所沒有?,F(xiàn)在,日本本土海軍部與滿鐵公司已下最大決心,千金寨必須即日移遷,炭礦必于近期采掘,此事已無須再商量!
許開文已被久保孚的驕橫氣極,說;你們這是野蠻掠奪!
久保孚霍然立起,平靜一下又說:許先生,商號代表都到齊了,我們?nèi)ラ_會吧。
久保孚、王烈文拉著許開文一起走進會場。
“諸位商號代表,剛才我同許先生進行了一次非常有益的談話。目前擺在你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條是在十天之內(nèi)自動移遷,各位可按規(guī)定得到賠償。先遷的還可以在撫順新區(qū)隨意挑選合適住宅,五年內(nèi)免收房費,五年后可折價購買。第二條,若是有人執(zhí)意不遷,我將采取斷然措施,一切后果自負(fù)。以上兩條如何選擇,諸位可自我斟酌,也可詢問許開文先生?!?/p>
人們的目光頓時都集中到許開文的身上,有疑問、有鄙棄、有譴責(zé),人們不明白許家大少爺何時同日本人攪和在一塊了?
這時候,許開文才終于明白,今天自己是叫久保孚同王烈文徹底地給利用了!
十天一晃就過去了。千金寨市民一片平靜,無一戶搬遷。
第十天時,久保孚把王烈文找來,命他立即通知自來水場,馬上停止對干金寨街區(qū)的供水。
斷水!
千金寨人蓋房時都要先打井。
三十年前,老爺許鏡安所以選中在這塊高土崗上修建這座許家大院的宅子,只因在打井前找水眼時,風(fēng)水先生走遍千金寨方圓五里周圍,最后停站在東街的一處高地上,竟然當(dāng)著老爺許鏡安的面解開褲帶掏家伙嘩嘩地呲一泡長尿。然后用手指一指地上的黃水,說:打吧,這里就是千金寨周圍五里最旺的井眼!
車夫王升一把扯住風(fēng)水先生的脖領(lǐng),說:你好大膽,竟敢在老爺?shù)木凵先瞿?
風(fēng)水先生是個南蠻子,卻不急不惱,悠然吟道:人水引地水,百年千年不斷水。信與不信?在你!
許鏡安過去拉開王升,對風(fēng)水先生說:多謝先生指點明水。井,就打在這里!然后吩咐人賞風(fēng)水先生一百塊銀元,便雇人挖井。十名壯漢從早晨干到晚上,挖井十丈,不見一絲濕氣。眾人說定是被那風(fēng)水先生給騙了。許鏡安不吭不響,第二天仍讓壯漢繼續(xù)往下挖。壯漢甩膀子又干了一整天,又挖下去十丈,仍不見水,都有些灰了心,問老爺還往下挖么?這時許鏡安也按捺不住不安,咬一咬牙,說:挖!明日接著往下挖!我就不信我許家能發(fā)家竟挖不出一口旺井來!
第三天下午,忽聽坐筐吊在井底里的大漢一聲大叫:出水了!出水了!眾人趕緊拽繩拉起壯漢,趴井口一看,只見那水翻著水花呼呼地涌滿了半口井。許鏡安命人提上一桶井水,一陣痛飲,然后用手抹抹掛在嘴角的水珠,說:好水!一下子就甜到心里去了。
眾人接著都去喝,喝罷都說:好水好水,這水真是甜哩!
獨王升喝出水中有股尿味,他想起了那個風(fēng)水先生,卟一口吐了出來。眾人問你咋了?王升忙說沒啥,我用這水嗽嗽俺這臭嘴。
后來,滿鐵炭礦在千金山上修了一座自來水場供應(yīng)炭礦用水,給千金寨街市的居民家也都接了自來水。許鏡安說那自來水里下了白粉有味不好吃。因此,雖然許家也按了自來水,但卻從不用,依舊吃自家井里的水。
街上人家有了自來水吃,便將自家的水井盡都填死了。只留下了許家的這一口井。
斷水的當(dāng)天,許鏡安說不想一想那小鬼子的東西是那么好用的么?他讓王升敞開東跨院的大門,讓千金寨街人來許家的井里打水。一時間,青壯的漢子挑著桶,年輕的婦女端著盆,婆子孩子們捧著缶,也有那用車推的,也有那二人合抬的,一齊擁進許家的東跨院。井邊上人擠人桶挨桶,吆吆喝喝,叮叮當(dāng)當(dāng),排成長隊,首尾相接,晝夜不止。
第二天一大早許鏡安就被這陣喧鬧聲吵醒,披上衣服走過東跨院去,見井沿圍滿了打水的街人,有兩個男人在吵架。原來,其中一男人正趴在井沿上提水,旁邊那另一個男人被后邊的人擁著推著,一時立不穩(wěn)撞了提水男人一膀子,提水的男人身子一歪,水桶脫離了吊勾掉進井里去,二人就吵起來,后來就動了手。
許鏡安喝住男人,說:大家都是千金寨的街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該有個謙讓才是。這井水又不會干。早一會晚一會總會有水吃是不是?
眾人都說許老爺說得是,都去責(zé)怪吵架的男人。那兩個吵架的男人亦不好意思,埋頭藏臉,任眾人去數(shù)落。
吃晚飯時,老爺吩咐大少爺去街上找?guī)讉€木匠來,又命王升帶人從庫房搬出早年從長白山拉下來的自己與太太的壽材。他要造個水箱。
當(dāng)夜,許家東跨院里燈火通明,連夜打制木水箱。幾個木匠和一些自動來幫忙的男人揮汗拉鋸掄斧,至天亮,便造出一個長二丈寬一丈的大水箱。又用糯米漿粘了麻在外面厚厚箍了一層,滴水不漏。然后用圓木架起,置于院墻根里。
許鏡安又讓人抬來一舊時的水車架在井口,命十二個壯漢輪流兩班踩水車提水。其時,太陽剛冒紅,映漫天朝霞,千金寨街人盡聚集在許家大院外面,見許老爺長袍馬褂,喊一聲:
“車水!”
便有六名壯漢分左右跳上水車,個個赤膊赤腳,只腰間系一布頭擋住羞物。他們一齊踏動粗壯的雙腿,水車嗄嗄轉(zhuǎn)動起來,將白亮的井水提上半空。嘩!一道白練注入漆著桐油的木水箱里,箱底滾過一陣陣驚雷。
忽然,一壯漢踩得興起,吼起一聲號子:
弟兄們用力踩啊,踩水車呀!
水車上那另五名壯漢子與地上的六名壯漢便一齊合聲接唱:
踩水車呀!嘿喲!
過兩時辰,地上六名壯漢與車上壯漢對調(diào),接著踩。一壯漢又唱:
弟兄們用力踩啊,踩水車呀!
眾壯漢接唱。
踩水車呀!嘿喲!
反復(fù)吼唱,只一句詞兒,聲調(diào)愈加昂壯。周圍的人也聽得激蕩起來,先是孩子們,接著男人們,一起加入那合唱里。
踩水車呀!嘿喲!
踩車的漢子被激起了性子,將腿抬得愈高,踏得越快,腰間布片飛揚擺動,露出檔里的物件對人群搖頭晃腦,惹得孩童一聲聲尖叫,男人們一陣陣哄笑,驚羞人堆里的姑娘媳婦們扭臉竊笑,有那上年紀(jì)的女人便高聲笑罵:
“這些不要臉的驢貨!”
車上的漢子便喊:驢貨管用來,有人要么?
“回家給你娘去用吧!”
……
水箱在這一片笑鬧中注滿了水。
水箱底部靠墻那面裝有十支水龍頭,一齊穿洞伸出墻外。眾人擔(dān)桶端盆,一字排開,扭開水龍頭,水擊桶盆,叮咚如歌。
許鏡安當(dāng)然知道日本人不會罷休,思謀許久,他決定去找縣知事柳敬蕘與日本人交涉。
許鏡安坐車去市內(nèi)縣政府時,已近中午。知事秘書將他迎入室內(nèi),坐定,獻茶,秘書方說,許老先生,您來的真是不巧,今兒一大早,唐知事坐火車去省府議事去了。
許鏡安說:“現(xiàn)在還有什么事比千金寨搬遷的事更重要?”
秘書說:“許老先生說的正是,唐知事就是為此事去請示省府如何處置?!?/p>
許鏡安說:“這樣最好,等唐知事回來,你告訴他我來拜訪過他。”
從縣政府出來,馬車經(jīng)過歡樂園時,幾輛日本警備隊的屁驢子呼嘯駛過,將兒馬驚起。車夫王升罵了一句:這幫騾子養(yǎng)的,小鬼子!
許鏡安在轎里輕輕一笑,他笑車夫王升整天跟著牲口的后腚轉(zhuǎn),咋就忘了騾子不會下崽呢?
三
小云在許家的頭一個夜晚,獨自一個人緊張又害怕,抽抽咽咽哭了一宿。第二天早晨蓮兒提著食盒走進來叫她吃飯時,小云像沒看蓮兒沒聽見她說話,呆望著飯菜一動未動。
蓮兒看著小云兩眼腫得像熟透的桃子,直想笑,心想都做了五姨太了,還哭甚哩?但她忍住了,麻利地動手疊被撣炕,灑水掃地,又很快端來一銅盆洗臉?biāo)旁谛≡泼媲?,叫了一聲:請五姨太先洗臉吧?/p>
小云問:“是誰教你這么叫的?”
蓮兒說:“是大少爺讓我來侍候五姨太?!?/p>
小云想起昨晚王升帶她去見太太時太太與大少爺說的話。這么說,她真地做了老爺?shù)奈逡烫?可是,自己連老爺?shù)哪佣疾磺宄?!昨天晚上,從艷粉巷直到進了許家大門,小云只顧害怕,再加天黑,她一直未敢看老爺一眼。只模模糊糊見他一個背影,現(xiàn)在卻做了他的五姨太.
小云悲嘆一會,后來想畢竟還是老爺救了我,做一回五姨太就算報答他了。
小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蓮兒說:“五姨太你還嘆啥氣呢?別人想做還做不成,沒這個福哩?!?/p>
小云被她說得撲哧笑了,說:“你想做就讓給你好了?!?/p>
蓮兒急了,說,“五姨太快別這么說,要是叫別人聽見就害死我了!”
小云說:“好了,以后我不說就是了。你叫啥名字?”
蓮兒說:“我叫蓮兒,這名還是老爺給起的。”
小云說:“蓮兒,我看你和我也差不多大小,往后你就叫我小云好了?!?/p>
蓮兒說:“那可不行。這里是有規(guī)矩的,我是下人,是大少爺派來侍候你的,怎么敢亂叫?”
小云說:“若這樣就隨你了?!?/p>
其實,蓮兒比小云還大一歲,今年十八歲,已經(jīng)進許家五年了,對這個大院里的事情知道很多。她說大太太和善,二姨太刁蠻,三姨太陰險,四姨太嘛……蓮兒說到這兒,往隔壁瞧了瞧,笑一笑,卻不再說了。小云也不問。她現(xiàn)在最想知道的是關(guān)于老爺,但蓮兒不說,她又不好去問,便忍著。
第三天,大少爺又來過一趟,問小云缺不缺啥?小云說啥不缺。大少爺說若缺啥短啥就叫蓮兒去找他說。小云說知道了。大少爺走出門時,對蓮兒說,一會你去我那里把五姨太的份子錢給領(lǐng)來,我還有些別的事。蓮兒答應(yīng)了,待大少爺走進隔壁四姨太的屋里時,偷著撇一撇嘴,想說啥又沒說。
小云看見了,也沒在意,以為這丫頭就這樣,倒喜歡上她了。
許開文走進四姨太房時,四姨太夢如還懶在炕上看小說。許開文說都啥時候了還不起來?夢如放下書,待許開文走近來,抓過他一只手往懷里拉。許開文掙脫了,努一努嘴,小聲說:“那邊住了人呢!”
夢如坐起來,說:“對了,提起那邊的人我倒奇怪,怎么進門都三天了,老爺連面都不露,也不見操辦的動靜,這到底是咋回事?”
許開文說:“這陣?yán)蠣斒亲屓毡救艘七w千金寨的事給鬧的,沒閑精神。等鬧過這陣子,說不定這新來的五姨太就會得寵。你盡量同她相處好些,別鬧別扭?!?/p>
夢如聽了,哼了一聲。
許開文又說:“往后也不比從前這院只有你一個人住的時候,我也不能常過來了?!?/p>
夢如說:“你是不是在外面又勾上啥別的女人想甩了我?”
許開文說:“看你說哪去了?我這也是為你好。往后我們還是少來往,若是傳出去,你我都難過?!?/p>
夢如說:“哼,你怕你爹我可不怕他!”
許開文說:“好,你不怕我怕還不行么?我還有事先走了?!?
夢如忽地從炕上跳下地,說:“你等等,往后你來不來找我你自己掂量著辦。可是,我放在柜上的印子錢怎么辦?”
許開文說:“我看那錢我也先給你抽回來吧?!?/p>
夢如說:“一年好幾百塊的利呢,我不抽!”
許開文說:“你不抽就不抽,到時候我打發(fā)人給你送錢來就是。”
夢如說:“送不送也在你,反正有事我會到柜上找你去?!?/p>
許開文說:“我的小媽,你可千萬別去,我給你送來就是了。我先走了。”
許開文慌忙逃出門去。
夢如站門口望著他的背影,冷笑一笑。
這天,許開文正坐在錢莊的后屋同掌柜說話,一個伙計進來報告說四姨太來了。
許開文問:“她來這干什么?”
伙計說:“她說要找您。”
說著,夢如已經(jīng)走進來,掌柜和伙計都退了出去。
許開文說:“誰叫你上這里來的?”
夢如說:“我有點事想請你幫我辦一下,在家里又見不到你,我想在這里準(zhǔn)能找到你?!?/p>
許開文說:“你真膽大!老爺是嚴(yán)禁家里人到錢莊來,特別是女人。過去我沒管事時連我都不許上這里來。你快走吧,老爺?shù)钠饽悴皇遣恢馈!?/p>
夢如依舊不動,說:“我不管,我不辦完事是不會走的?!?/p>
許開文對這位念過洋學(xué)堂的四姨太的作為早有耳聞,今日方知她的厲害,便央求她說:“四姨媽有事另找個地方去說,就算我求您了?!?/p>
夢如對大少爺嫵媚一笑,說:“另外找個
地方說也好,回頭你就去我房里,我那清凈。”許開文說:“好好,就這樣?!眽羧缯f:“那我等你呀!”
她終于走了。許開文驚出一身冷汗,回頭囑咐掌柜,今天的事千萬別叫伙計說出去。
許開文事后曾回想過,四姨太夢如同他的交往似乎從一開始就是她設(shè)下的圈套,引誘他一步步深陷其中。自己像是一只落入蜘蛛網(wǎng)上的蒼蠅,越想飛走纏得越緊,當(dāng)他想掙脫她時,已經(jīng)太晚了。
許開文從父親那里繼承了愛好金錢和女人的稟性,但他卻沒有權(quán)力像父親那樣去弄錢,也沒有資格像父親那樣堂堂正正地把自己喜歡的每一個女人都娶回家來,再盡情地去享用。在老爺?shù)耐?yán)籠罩下,他只能偷偷摸摸地去找女人。在女人面前,他也不像老爺那樣能把持住自己。老爺會寵愛女人,也能掌握住女人。而許開文卻常常是他在玩弄女人的同時也在被女人玩弄。
那天傍晚,大少爺許開文從錢莊回家以后,慌慌張張走進四姨太夢如的屋里時,夢如剛洗過澡,穿一件粉色細(xì)紗睡裙,坐在梳妝臺前梳頭。
她從鏡子里看見他,對他笑笑,招招手。她說:你過來幫我把這發(fā)卡別上。
他走到她身后,幫她別上了發(fā)卡。
她對著鏡子照照,忽然轉(zhuǎn)過身對著他,問:你看我這前邊的劉海長不長?她的臉離他很近,身體也幾乎緊貼住,頓時,他被她身體散發(fā)的氣息迷醉了。不知是她引著他,還是他抱著她,二人相擁著滾倒在炕上。而今的夢如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初入鄉(xiāng)關(guān)嬌羞的女學(xué)生了,她已被訓(xùn)練得技藝高超,許開文宛如被她引入一個迷幻的世界里。
清醒過后,許開文穿好衣服。問她:“你到底找我辦啥事?
夢如說:“我有點積蓄錢,想擱錢莊上放印子,弄點錢用?!?/p>
許開文說:“錢莊從來就不準(zhǔn)許家的人包括親戚朋友在錢莊放錢借錢?!?/p>
夢如說:“所以我才找你給想辦法。”
許開文說:“你找我辦別的事都行,這事不行,老爺管的很嚴(yán)。”
夢如說:“難道老爺對我管得就不嚴(yán)么?剛才你不是也辦了么!”
許開文一下子便泄了氣。
只從那天上大少爺那里去領(lǐng)份子錢回來,小云發(fā)現(xiàn)蓮兒宛如變了一個人似的,渾身洋溢著一股興勁兒,有時一個人偷著抿嘴兒笑個不住。
小云問:“蓮兒你咋這么高興?”
蓮兒說:“為你呀,我同你在一起就高興?!?/p>
蓮兒的臉紅成一匹紅綢,笑作一朵蓮花。
小云看著蓮兒的樣子,莫名其妙。
蓮兒過來扳著小云的肩膀,趴在她耳邊小聲說:“五姨太,我真的是在為了你才高興的。”
小云問:“你為了我高興哪樁?”
蓮兒說:“你想,你若不進許家的門,我就不能來侍候你,就不會這么快活,就不能這么高興?!?/p>
小云啐她一口,說;“盡沒正經(jīng),我不理你?!?/p>
小云獨自爬到炕上,閉眼佯睡。蓮兒一邊在外屋里刷洗,一面嘻嘻笑個不停。
小云哪里知道蓮兒正在做一個夢,并深深地將自己陷入其中。
那天,她去大少爺?shù)姆咳?。大少爺自己住在前院的偏廳。蓮兒進去時,大少爺正在埋頭記帳。蓮兒不敢打攪他,悄沒聲地立一邊看大少爺記帳。后來,她見大少爺端碗喝口水又繼續(xù)埋頭記帳,就走過去,為大少爺碗里添滿水。蓮兒侍候老爺五年多,動作極輕巧,但還是被大少爺發(fā)現(xiàn)了。
大少爺說:“你來領(lǐng)份子錢呀?你先等一會?!?/p>
大少爺做完帳,問她:“侍候五姨太還好么?”
蓮兒說:“還好?!?/p>
說話的功夫,大少爺打量一眼蓮兒,見她粗壯的身體溢著一股村野的味兒,豐滿的胸脯與臀緊箍著市布褲衫,似別有種誘人的風(fēng)采。大少爺想到她剛來時那副干瘦的模樣,感嘆如今竟長成個熟透的瓜了!
大少爺說:“蓮兒,你過來?!?/p>
蓮兒就走來站在大少爺面前。大少爺握住她的一只白胖的胳膊,雪白如脂的皮膚下面透出細(xì)細(xì)的血管泛著青色,清晰可見。他用細(xì)長的手指在蓮兒的胳膊上輕輕摩挲著,蓮兒覺著渾身一陣燥熱,血直往上涌。
他問:“蓮兒,你今年多大了?”
蓮兒說:“十八?!?/p>
他說:“我說呢,是大姑娘了?!?/p>
蓮兒說:“大少爺快給我領(lǐng)了份子錢,五姨太還等著我呢?!?/p>
他說:“急啥?我還有事說給你?!?/p>
蓮兒問:“啥事?”
他說:“侍候我的紅兒的娘有病回家去了,你愿不愿意過來幫我?guī)滋?”
蓮兒說:“侍候大少爺我咋會不愿,只是五姨太那里……”
他說:“五姨太那里由我去說?!?/p>
蓮兒說:“那我明天就過來,反正五姨太那里活也不多,我兩邊跑跑就行?!?/p>
大少爺說:“那么你就先去把我的炕鋪好?!?/p>
蓮兒就去為大少爺鋪炕。在她彎腰去扯被子時,大少爺從后面抱住了她,一只手伸到她胸前解她的扣兒。扣有些緊,解了半晌也沒解開。蓮兒推開他,說:“我自己解?!?/p>
蓮兒自己解開扣兒,一會剝蔥似地剝光了自己,裸出一身白生生的豐滿。她瞟一眼大少爺,赤紅著臉躺倒在炕上,順手拽滅了燈,閉眼等待著。
大少爺也很快脫光了,走到炕沿邊,又扯亮了燈,說,“我要看你!”
蓮兒說:“隨你,你要咋就咋?!?/p>
他先握住蓮兒的一對盈盈的乳,蓮兒渾身顫動一下,身上的肉似都隨著抖動起來。
蓮兒說:“大少爺,你今天要了我以后就得永遠(yuǎn)要我?!?/p>
大少爺伏在她的身上氣喘噓噓,說:“我要你,永遠(yuǎn)要你!”
蓮兒在下面長長地松一口氣,任大少爺在她身上起伏。
蓮兒早就想有這一天。
蓮兒在許家五年,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里的一切,以為自己再也不能離開這個大院,成為許家的人了。但她又不愿一輩子當(dāng)個下人。開始,她侍候老爺,為老爺斟水倒茶,研墨鋪紙。老爺累了時,她為老爺捶背按摩,盡心盡力,一心想博老爺?shù)臍g心。每天睡覺前她為老爺鋪好炕,總以為老爺會對她說一句:蓮兒你留下吧。但老爺每次都對她說:蓮兒,鋪好你就回你屋去睡吧。蓮兒好傷心,蓮兒知道老爺不會要她。
可是,大少爺卻要了她!蓮兒好高興好高興喲!
四
不知是咋回事,小云竟有些怕見四姨太夢如。只從蓮兒被叫到大少爺那邊之后,夢如幾乎天天上小云這屋來,找她說話。小云一個人呆得也寂寞,本來也想有個人和她說說話,但四姨太卻說一些叫小云想聽又怕聽的話。
小云說:“夢如姐,你別再說了,這話羞死人了呢?!?/p>
夢如說:“你是沒經(jīng)過那事才覺著羞了,等你經(jīng)過了,你就該想了。”
小云捂起耳朵,“別說了,快別說了,我不聽?!?/p>
夢如就笑,說:“好了好了,我不說了就是?!?/p>
二人呆坐著嗑瓜子兒,時間過得真慢。
小云說:“這樣干坐著怪悶人的,夢如姐你就說點別的話好么?”
夢如問:“說啥?弄到像你我這份兒上,還能說啥?”
過一會兒,小云說:“夢如姐,你就說說你
自己吧?!?/p>
夢如的眼圈就先紅了,說:“你要聽,我就說給你聽。可是,一想起我的事我就恨死許家這父子兩個!”
小云說:“我只知道老爺救了我,是個好人。我看大少爺人也挺和善,你咋就這樣恨他們?”
夢如說:“你來的日子淺,以后就會知道。許家這父子兩個,在外面都是個人似的,可在這個大院里卻都一樣,是畜生!是禽獸!”
夢如第一次見許鏡安是在高等女子學(xué)校的開學(xué)典禮上。開學(xué)典禮有一項儀式是女校學(xué)生向股東獻花。二年級的女學(xué)生夢如被老師選去獻花。那年夢如剛十八歲,同現(xiàn)在的蓮兒一般大。但十八歲的蓮兒是個人人支使的下人,十八歲的夢如卻是令人羨慕的高等女校的女學(xué)生,豆蔻年華,光彩照人,穿一身女校校服走在街上不知招來多少人的目光。身為股東的許鏡安同校長一起坐在前面主席臺上,當(dāng)他看見有個女學(xué)生手捧鮮花向他走過來時,感覺似有一道耀眼的陽光在向他逼近。乘接花的機會,許鏡安仔細(xì)看一眼女學(xué)生,幾乎為她的美貌驚倒。坐下之后,許鏡安問校長,剛才獻花的那女孩是誰家的?校長說她是后街雜貨店老板林老兒的姑娘。許鏡安說我認(rèn)識林老兒,又丑又羅鍋,怎么會生出這么俊一個姑娘?校長就笑了,說你見地不差,這姑娘確實不是林老兒親生的,是從小收養(yǎng)的。許鏡安說我說呢。就用目光在學(xué)生里搜尋。
時隔不久,許鏡安便托人去找林老兒提親。林老兒問是誰家的少爺?媒人說不是少爺是老爺。林老兒說你不是開玩笑吧?俺們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為啥要去給人做小?媒人說你先別急,這位老爺不同別人,你姑娘給他做小也不算虧,別人想巴結(jié)還巴不上。林老兒說你就別瞎繞乎了,你說的人到底是誰?媒人才說出許鏡安。林老兒當(dāng)然知道許鏡安,在千金寨有誰不知道許鏡安呢?財大勢也大。人嘛,按說也不錯。但要讓自己的姑娘去給他做小,林老兒還是不愿意。
林老兒說:“只怕姑娘自己不愿意,你還是去找別人家吧?!?/p>
媒人說你叫姑娘出來當(dāng)面問一問。
林老兒沒有想到,姑娘夢如聽了之后,想了一會兒,竟一口應(yīng)承了。
林老兒說:“夢如你要想好了,這可是你一輩子的大事,是去做許老爺?shù)牡谒姆恳烫剑 ?/p>
夢如說:“爹,我知道。”
林老兒又說:“將來你可不要后悔埋怨爹?!?/p>
夢如說:“您放心,我不會后悔也不會怨爹?!?/p>
媒人說若這樣我就去給許老爺回個話。林老板,我這里先給你道喜了。林老兒看看夢如,望望媒人,竟如做夢一般,張張嘴,不知說啥才好了。
媒人走了以后,林老兒問夢如:“你這孩子到底是啥打算,剛才把爹都弄糊涂了?!?/p>
夢如說:“爹不想想,我若不答應(yīng),以后咱家這雜貨店還能開下去么?”
林老兒說:“可是,咱就豁著這雜貨店不開了,也不能去給人做小啊!”
夢如說:“爹和娘從小收養(yǎng)了我,對我千般好萬般好,我不圖報答也不能再給二老添累贅呀!再說,我去了許家又不是跳進了火坑,也算滾進了福窩窩,你們不必為我擔(dān)心?!?/p>
就這樣,林夢如成了許鏡安許老爺?shù)乃囊烫?,到許家已經(jīng)整五年了。頭二年,四姨太夢如格外地受老爺?shù)膶?。許鏡安前三房太太都不識字,一下子娶進這樣一個識文斷字的洋學(xué)堂的女學(xué)生,人又年輕漂亮,許鏡安真是優(yōu)寵有加,回到家便鉆入夢如房里不出來,連夜里睡覺,他都顯得分外的周到細(xì)致,唯恐動作粗魯弄傷了她。頭幾天,夢如還怕羞,不諳道兒,一副女學(xué)生的嬌嗔模樣。不久便學(xué)得精致可人,常常弄得許鏡安精疲力盡。
后來是四姨太夢如自己把事情弄壞了。
那時老爺還自己管事,每天回家都要在前院客廳里呆到很晚,忙著記帳。夢如獨自苦等寂寞,見老爺也辛苦,便說,以后你就把帳拿到我這里做,我還能幫你。老爺說我怎么就忘記了你會寫字這事兒,是呀,你可以幫我記記帳。
于是,許鏡安開始把帳帶到夢如房里來做,他打算盤,她記帳。有一回年末時,帳多,許鏡安連著打了一天的算盤,手指都木了。他打一會就起來揉揉手指,一邊感嘆,真是老了,過去年輕時連著打三天三夜也沒啥事兒!
夢如就說:“你歇會兒,我替你打?!?/p>
許鏡安說:“你還會打算盤?”
夢如說:“小時我爹教過我?!?/p>
許鏡安就讓她坐到桌前去,自己立在她身后看著,只見她十指細(xì)長如筍,噼噼啪啪撥動算珠如拾玉珠,一時竟看得呆了。他讓她將一頁帳連打了三遍,報出數(shù)來竟一點不差!
許鏡安拉起她的一雙玉手,細(xì)細(xì)端詳著,愛戀不舍,夢如一時竟飛紅雙頰,輕輕將手抽回,嬌嗔一聲:就這么一雙手就這么看不夠!
許鏡安說:“我這會才發(fā)現(xiàn),世上還有這么俊的手。”
夢如說:“難道這手比臉還俊不成?”
許境安說:“女人不比男人??∨耸菬o處不俊,臉要俊,身材更要俊,連手,連腳,甚至連頭發(fā),連皮膚,甚至連走路,連坐站起臥,就連夜里做那事兒都要俊,才算得上俊女人。你不見古時的那些文人們寫的詩詞、戲曲、小說里,把女人通身上下所有的活兒都贊個遍,就是這道理?!?/p>
夢如驚呼:“喲,你把女人倒是琢磨個透!怪不得你有了三房女人還娶我,就是為了把女人通身上下所有的活兒琢磨個遍呀!以后怕你還會再去娶五房、六房吧?”
許鏡安被她撩起了火,等不及了,就勢將她抱到桌子上便親熱起來。夢如說:“還說你老了,老了還這么有精神?”
許鏡安說:“這世界我只喜歡兩樣?xùn)|西,金錢和女人。只要有了這兩樣?xùn)|西,我啥時候都有精神。”
從此,許鏡安對夢如愈加寵信,索性把帳都交她去記。
后來,便發(fā)生了那件事。
一次,錢莊的掌柜小心翼翼地對老爺說,有一件事,不知該不該給老爺說。
許鏡安說:“你說?!?/p>
掌柜說:“我發(fā)現(xiàn)有一筆帳不對頭,反復(fù)查了幾遍,還是不對,不知這事老爺是否知道?”
許鏡安說:“怎么回事你講清楚?!?/p>
原來掌柜發(fā)現(xiàn)柜上多借出三百塊銀元,一查帳債主竟是林老兒,問伙計說是四姨太應(yīng)承的。掌柜斟酌再三,還是決定報告老爺。
許鏡安一聽頓時就火了,立即叫來夢如,夢如說她爹最近資金周轉(zhuǎn)不開臨時挪用一下。許鏡安問為啥不先告訴我?夢如說我以為三、兩天會還回來,就沒告訴你。
許鏡安半晌無語。夢如如針刺背走過去將手輕輕搭在他肩上,小聲叫了聲“老爺”,許鏡安將她的手撥開,說:“你出去吧?!?/p>
以后,許鏡安便逐漸疏遠(yuǎn)了夢如。他愛金錢勝于愛女人,這是他的發(fā)家之道,他不能違背。
但四姨太夢如也不是一個肯服輸?shù)呐?,她要報?fù),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卻是許鏡安萬沒想到的,而且至死都沒有想到,沒有“想到許家竟會敗在自己曾經(jīng)寵愛的女人手里!
那天,夢如遇見了王烈文。
她是去錢莊找大少爺?shù)?。最近,許開文一直躲避著她,她不能就這樣地放過他??墒牵?/p>
如今想在家里找到他幾乎是不可能,她兩次到錢莊來找許開文?;镉嬚f大少爺上午就去商會辦事去了。
沒有找到許開文,夢如的心情壞極了。現(xiàn)在,她不愿回家去,想找個地方散散心,找個人傾訴。這時,在千金寨市街與滿鐵炭礦的交界她遇見了王烈文。
她與他的相遇似乎是已注定的。
王烈文這段日子里很不好過,幾乎成為喪家之犬。自從斷水那天始,他便不敢再踏進千金寨市街一步,市民的目光恨不能將他撕碎。他們把對日本人的仇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因為他們從自來水場透露出來的消息,說是他通知停的水。他也不敢回滿鐵炭礦的辦公樓,他怕見到炭礦長久保孚。那日,久保孚站在三樓會議室的落地窗前親眼目睹了許家門外的那場壯觀的儀式,親耳聽到那踩水車的激昂號子。久保孚暴跳如雷,回到辦公室便將王烈文叫來痛罵一頓:“你們這些愚蠢的中國人簡直不可思議!竟然寧肯從井里挑水卻不顧搬遷新區(qū)。豬,都是一群豬!”王烈文豬一樣地哼哼著聽任久保孚的痛罵。直到看著久保孚平靜下來,王烈文才說:“這都是許鏡安那老家伙挑的頭,炭礦長干脆找警備隊把他抓起來!”
久保孚說:“不不,戰(zhàn)爭絕不僅僅是雙方的武力較量,最終是一場人格的較量,是兩個民族、兩個國家的人格的較量。我要用我大和民族的人格力量去戰(zhàn)勝你們大漢民族的人格!這才是我需要的,你懂不懂?我要和這個許鏡安許老先生一直較量下去?!?/p>
王烈文望著面前這個日本工學(xué)博士的炭礦長只會點頭稱是,卻一點也不懂他在說啥。
王烈文一眼便看見了無精打采走在路上的許家四姨太。他走過來,對夢如禮貌地笑笑。
他說:“這不是四姨太么?今天怎么這樣得閑?”
夢如見面前這個穿西裝的男人好像在哪里見過,問:先生是……
他說:“我叫王烈文,在炭礦做事,你成親那天在許家大院我見過你。”
夢如說:“原來是這樣,怪不得看你面熟。”
王烈文問:“四姨太這是到哪去?”
夢如說:“閑走一走?!?/p>
王烈文說:“難得四姨太這樣有情致,我?guī)闳€地方如何?”
夢如心想正不知去哪兒才好,便說:“也好,你究竟要帶我去哪里呀?”
王烈文說:“去了你就知道了?!?/p>
王烈文帶夢如去了炭礦的職員俱樂部,看了一場卓別林演的無聲電影。夢如是第一次看電影,看著銀幕上活動的人影覺著奇怪,問王烈文,王烈文也說不清楚,只說這是西洋傳過來的玩意兒。
看完電影,王烈文說:“我送你回家。”
夢如說:“我不想回家?!?/p>
王烈文也不問為啥,只笑一笑,說,“那我們再找個地方坐坐吧。”
夢如跟著王烈文去了南臺日本街的一棟花園洋房。夢如問:“你怎么在日本街還有房子?”
王烈文說:“哪里,這是我一個日本朋友的房子,他回國述職去了,讓我?guī)退湛匆幌?。?/p>
王烈文說要為夢如做幾個日本菜,就下廚房去忙活。不久,果然擺出一桌日本菜飯。一起同夢如坐下后,王烈文問怎么樣?夢如說冷丁吃有點不大習(xí)慣。
王烈文說:“頭一回都這樣,下次再吃就覺得很好吃了?!?/p>
說罷,就看著夢如笑。
夢如問:“你笑什么?”
王烈文說:“我想吃你!”
夢如發(fā)出一陣脆笑,說:“難道我比這日本菜還好吃?”
王烈文說:“嘗嘗就知道了。”
……
嘗過,夢如問:“如何?”
王烈文說:“味道好極了!啥時還讓我吃?”
夢如說:“你啥時想吃就吃吧?!?/p>
王烈文說:“現(xiàn)在就想!”
夢如叫了一聲:“啊喲!你吃不夠了!你還行么?”
王烈文送夢如回家時,他說:“我想請你幫我個忙?!?/p>
夢如說:“啥事?”
王烈文說:“就是千金寨搬遷的事?!?/p>
夢如說:“千金寨真的要搬遷?”
王烈文說:“日本人是下了決心的,可是你那老頭子卻偏偏要跟日本人作對。你能不能勸勸他?”
夢如說:“老頭子是塊榆木疙瘩,怕是劈不開。小的么,倒還可以想想辦法。”
王烈文說:“你幫幫我,最近日本人快把我逼瘋了。”
夢如說:“我?guī)湍憧梢?,不過你也要幫幫我?!?/p>
王烈文說:“你說吧,只要我能辦到?!?/p>
夢如說:“聽起來,我倆倒像在做買賣?!?/p>
王烈文說:“本來就是。”
五
傍晚時分,撫順縣知事柳敬堯來許家大院拜訪。
許鏡安說:“快請!”
柳敬堯說:“老兄近來可好?這段時間雜事太多,纏得我脫不開身,今天是忙里偷閑,專門來與老兄手談幾局的,黑夜打擾,老兄不會見怪吧?”
許鏡安說:“你這是官身不自由,哪里像我這閑散百姓,怎么敢怪呢?”
二人落座,有人獻茶。柳敬堯只呷一口,便說,快拿棋來,我這里早已手癢了。
有人擺上棋盤,二人黑白對局。柳敬堯先贏一局。柳敬堯說:老兄棋藝一向勝我,今日怕是分神了吧?許鏡安微微一笑,說日久未玩荒疏了,倒是你的棋藝增進不少,得刮目相對了。于是,打點起精神,一心博奕勝了第二局。
二人剛要擺第三局決一勝負(fù)時,突然里外燈光盡滅,客廳一片漆黑。許境安命人點上汽燈,說怕是臨時停電,一會來電了我們玩?zhèn)€通宵。
柳敬堯說:“這電恐怕再不會來了吧!”
許鏡安問:“這話怎講?”
柳敬堯說;“日本人先能斷水,難道就不會停電么!”
許鏡安陡然明白了,說:“原來如此。”
柳敬堯說;“我看老兄還是不要再和日本人斗下去了,你是斗不過他們的?!?/p>
許鏡安就問:“你上次去省府怎么說了?”
柳敬堯說:“這話我本不該說,但念在你我多年交情上,我就實話實說吧。新京、奉天方面早已同日本滿鐵公司達成協(xié)議,千金寨已經(jīng)賣給日本人了。你擋是擋不住的,我勸你還是早做遷移的打算。國不爭氣,民又奈何?”
許鏡安聽柳敬堯一席話,半晌沒有言語。
柳敬堯說:“我告辭了,老兄善自珍重?!?/p>
送走柳敬堯,許鏡安站在大門口的臺階上向周圍望去,整個千金寨市街一片黑暗,頓覺胸口一陣堵悶,涌上一口熱痰,吐出后,嗓中殘留一絲腥咸,心中卻感覺松快多了。
他回到客廳,吩咐下人找來許開文,說:“明天立即叫人去奉天購買汽燈、洋油,能買多少就買多少?!?/p>
第二天,許開文從奉天運回大批汽燈、洋油,分文不賺,按進價賣給街上商戶市民。又讓家人將街路沿途的電桿上全部掛上汽燈。
是夜,千金寨市街陸續(xù)亮起二、三千盞汽燈,高低遠(yuǎn)近,錯落有致,如天星殞落,將街市、道路照得通明,招得滿街孩童如過年一般笑跑打鬧興高采烈。
許家大院更是里外點燈,前院、后院、后跨院、及東西跨院,客廳、居室、門口,處處都懸掛著白亮的汽燈??諝庵袕浡还蓾饬业难笥臀秲骸?/p>
許鏡安望著滿街燈火,似在欣賞一幅絢
麗的風(fēng)景??粗粗S鏡安喊一聲:“王升,備車!”
王升跑過來,問:“老爺,這黑夜上哪里去?”
許鏡安說:“上街!看燈去!”
“好咧!”
深夜,一輛紅呢轎馬車悠悠駛在千金寨的街道上。那匹兒馬似乎也很興奮,激動地噴著響鼻,踏著碎步,蹄鐵擊著街石,得兒得兒,在靜夜里顯得格外昂揚。車夫王升得意洋洋地坐在車前座上,故意將鞭子甩出一串脆響兒,宛如除夕夜孩子燃放的爆竹。
老爺許鏡安端坐轎內(nèi),挑起轎簾,不時探出頭望一眼街兩邊高懸的玻璃汽燈,仿佛是將軍在檢閱他的士兵。
許多年之后,千金寨早已從這塊土地上消失,變成了舉世聞名的西露天礦大坑。但這里的人們?nèi)匀挥浀眠@一夜千金寨千家挑燈,許鏡安老爺坐馬車沿街奔馳的一幕,片片的燈光仿佛還在眼前閃亮,陣陣的馬蹄聲似乎仍在耳邊激響……
這夜,幾乎千金寨所有的大人都徹夜未眠,心中惴惴不安,似乎預(yù)感將有啥大事要發(fā)生。已經(jīng)有人在暗中做著各種打算。
滿鐵炭礦長、日本人久保孚在炭礦辦公樓的三樓會議室的落地窗前也幾乎佇立通宵。天亮?xí)r,當(dāng)他離開窗前,硬邦邦地吐出了三個字:中、國、人!
老爺從街上巡視回來由王升扶下馬車,踏上臺階,剛要邁進門檻,忽然想起那個在艷粉巷買回來的小云姑娘,一個月了,他竟將她給忘記了。因為那晚老爺根本就沒正眼看清過她,如同順便從街上買回來的一件東西,回家擱一邊也就忘了。這會,不知怎么他卻記起她了,就想去看一看,不知這些日子她是咋過的?
老爺獨自一人走過前院,穿過后院,直接走進后跨院小云的房里。小云正一個人坐在炕上呆望外邊懸掛的汽燈出神,忽然看見許鏡安,嚇一跳,一時間竟沒有反應(yīng)過來。
許鏡安猛一見炕上的小云也陡地一怔,清秀秀的一張小臉兒,黑亮亮的一雙風(fēng)眼,那神情宛如一只受了驚嚇的小鹿。略顯瘦弱的身材別有種嬌柔,讓人去愛去憐。許鏡安在心中暗說,早知是這么俊個小人兒,何苦叫她空守這些天的長夜!
當(dāng)許鏡安走近了,望著他板正高挺的身子,感到一股熟悉的溫?zé)?,小云才突然驚醒,連忙從炕上溜下地,顫著聲兒叫了聲:
“老爺。”
“別下地,你就坐在炕上。”
老爺用手將小云扶上了炕,自己拉過一把椅子面對小云坐在炕沿邊上,看她。小云屈腿跪坐在炕上,紅著臉,說老爺救了我。我還一直沒有謝老爺,今兒我給老爺叩頭感謝了。說著,小云就真跪在炕上叩了個頭。
老爺扶住她,一只手端著她的下頜,問:“你在這里還習(xí)慣么?”
小云說:“還習(xí)慣,只是一個人住在這里,夜里碰見刮風(fēng)下雨時,也怪怕人的?!?/p>
老爺聽了,心中忽然一酸,說:“是我對不住你,這段日子我只顧外面的事,讓你一個人守著,苦了你。今夜我就不走了,陪陪你?!?/p>
小云的臉騰地就紅了,心跳如鼓。她聽老爺說不走了,不由想起四姨太說的那些叫人又羞又怕的事,有些緊張。又一想,自己既然已經(jīng)做了他的五姨太,這事遲早都要發(fā)生,倒又希望老爺快些動手。
老爺看著小云又緊張又害羞的小模樣。愈發(fā)地愛憐了。但他卻不急,今晚他要彌補過去一月對她的虧欠,好好撫慰她一番。他先慢慢為她解開扣兒,脫掉布衫,褪下肥褲。當(dāng)他把手伸向她的腳要給她脫襪子時,小云不好意思地要自己脫,他用目光制止她,親手為她脫下襪子,忍不住在她雪白如藕的腳丫上親了一口。小云哧地笑了,原來男人在女人面前會這般溫柔,便任他去了。
當(dāng)小云像只羊羔似地橫陳在老爺面前,他的心不由針扎般地疼了一下,他竟不忍心去碰破這個令人愛憐的小人兒了。他把一雙柔軟的手放在她小巧結(jié)實的乳上,輕輕地?fù)崤?。忽然,他腦中生出一種想象,眼前這胴體如同一把嶄新待撥的琴,他要用這琴彈奏一曲美妙的樂章。他的手指開始順著她身體流動的曲線上下滑動。他感覺到她的悸顫,激發(fā)了他的樂感,手指的動作變得快速而又靈巧,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彈遍了她身體的每一個音符。于是,她便再也不能自持,身體化為一曲激昂的樂曲,在炕上蛇似地扭動。后來,她呻吟一聲,疲乏地閉上眼靜臥著,感覺到那一雙柔軟的手無比的溫柔,輕慢地?fù)釀?,令她似睡非睡如在夢中?/p>
在她身體最昂奮的那會,他的身體似也有一股熱流涌向小腹,有種要與她溶為一體的欲望。但當(dāng)他剛一站起來,那耀眼的汽燈突然使他一愣,一切欲望頓時化為烏有。
他最后以一種慈祥的眼光看著她熟睡的模樣,小心地給她蓋上被子,然后悄悄掩好門,走回前院去。
小云并沒有睡熟。她聽到了門響,知道他走了,才突然感到一種極大的不滿足與深刻的痛苦,趴在枕上輕輕叫了一聲“老爺”使勁咬著被角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六
最先發(fā)現(xiàn)蓮兒身體異常變化的是四姨太夢如。那天夢如去小解時,看見蓮兒趴在茅廁的墻頭嘔吐。夢如心中一驚,過去問蓮兒你怎么啦?
蓮兒用手捂著嘴,連連搖頭,說不出話來。
夢如把蓮兒扶回自己房里,倒一杯水。蓮兒嗽口時,夢如一直盯住蓮兒看。
夢如說:“蓮兒你給我說實話,你肚子里懷的孩子是誰的?”
蓮兒驚訝地看著夢如,問:“你說什么?我肚子里哪有孩子呀?”
夢如說:“蓮兒你也許不懂,但我明白,女人懷上孩子就像你現(xiàn)在這樣?!?/p>
蓮兒叫道,“四姨太你可千萬別嚇我!”
夢如說:“我肯定你是懷上孩子了,你說,是不是大少爺?shù)?”
蓮兒咬著嘴唇,眼眶里盈滿了淚,輕輕點一下頭。
夢如對蓮兒同大少爺?shù)氖略缬蓄A(yù)感,不知是急是恨,心緒極其復(fù)雜?,F(xiàn)在終于證實了,一時氣急不知說甚好了。她對蓮兒揮揮手,你……你走吧。
蓮兒走到門口,回頭望望夢如,她不明白四姨太為啥生這么大的氣?
夢如說:“蓮兒,這事你可不要對別人說?!?/p>
蓮兒走后,夢如又氣又恨,恨不能立即當(dāng)面問問大少爺。后來終于借吃飯的機會對大少爺說,你一會到我房里去一趟。大少爺問啥事?夢如說蓮兒的事!說完扔下大少爺獨自先回房去了。果然,一會大少爺跟了來,問蓮兒怎么了?夢如說蓮兒怎么了你還不清楚?大少爺知道他同蓮兒的事已經(jīng)敗露,啥事情都別想瞞過這女人。
夢如說:“蓮兒懷上孩子了!”
大少爺才急了,說:不可能,不可能的!
夢如說:“可能不可能你自己知道,我只問你打算怎么辦?”
大少爺一時亂了方寸失卻主意,在地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嘴里叨咕著怎么辦?這可怎么辦?后來,他突然跪在夢如面前,說你救救我和蓮兒!
夢如鄙視地冷笑笑,說你先起來。大少爺才站起來。夢如說,現(xiàn)在有兩條路,頭一條,你和蓮兒去求老爺太太成全你們,讓你收蓮兒做小。
大少爺說:“這條絕對不行,老爺不會答應(yīng)的?!?/p>
“那就只有第二條路了,你把蓮兒送回她
山里的娘家去,多給她點錢。老爺太太若問起,就說是蓮兒病了,回娘家去養(yǎng)病?!?/p>
第二天天不亮,大少爺同夢如一起悄悄地從后門將蓮兒送走。蓮兒哭得淚人一般,拉著大少爺?shù)氖终f,大少爺你可一定要去看我呀!等我生下孩子說通了老爺太太就去接我回來。
夢如說:“你趕快走吧,一會叫人看見就麻煩了?!?/p>
夢如偷偷塞給蓮兒個紙包,悄聲說:“這是我特意給你配的保胎藥,回家按時吃,對肚里的孩子有好處?!?/p>
蓮兒說:“謝謝四姨太?!?/p>
大少爺一直沒有說話,他知道蓮兒怕是再難回來了。
千金寨市街人心惶惶。盡管人都故土難離,但與生存相比,人們卻寧愿選擇生存而舍棄故土。因此,歷史上的移民流如黃河?xùn)|流水永無遏止。山東、河北一帶百姓,迂有天災(zāi)人禍,便有大批流民背著行李卷領(lǐng)著老婆挑著孩子,從陸路越山海關(guān),經(jīng)水路度渤海,紛紛踏上闖關(guān)東的路。為阻止洶涌的移民流,清時曾修建過一條獨特的長城——柳條邊,但闖關(guān)東的移民卻有增無減。僅滿鐵炭礦三十年間從山東、河北兩地就招募工人四十余萬。千金寨那些普通居民都是近年來的移民,他們對千金寨尚無故土難離的感情,迫于生存,幾天之內(nèi)幾乎全部移遷。大商號開始尚在猶疑觀望,但自斷水、停電之后也已存搬遷之心。近日,又有王烈文雇傭的十幾名日本浪人經(jīng)常出入市街,到各商號滋事騷擾,于是各大商號俱做移遷準(zhǔn)備。中國商人從來懼怕官、匪、兵、痞,若勾結(jié)不成,便取惹不起躲得起的下策。千金寨繁華的市街幾天內(nèi)便變得十分冷清蕭條,商號移遷十之八九。至七月十五,千金寨市街只剩下了許家一戶尚未搬遷。錢莊已無生意可做。許開文同錢莊掌柜暗中商議,背著老爺在歡樂園造了一處新址,將錢莊的人財物偷著移去。但要造一處合適的寓所卻不容易,況且要買一處能住下許家?guī)资谌说拇笳阂残枰还P數(shù)目可觀的巨款。無論大少爺許開文還是錢莊掌柜都不能擅自做主。他們清楚老爺?shù)墓虉?zhí),只有暗中焦急卻毫無辦法。
偏偏又出了蓮兒的事,許開文心緒更壞,幾乎天天去歡樂園的酒樓喝酒,去平康里玩女人,既不想去錢莊理事,也不想回家去聽老爺?shù)挠?xùn)斥。這天,許開文喝得醉醺醺地晃出酒樓,要去平康里找女人,撞上了王烈文。
王烈文說:“平康里那些中國娘們有啥好玩的?我?guī)闵先毡炯损^去玩玩日本、韓國女人。”
許開文說:“日本、韓國女人,好哇!”
設(shè)在琥珀泉的日本妓館是專供日本人和滿鐵炭礦的中國高級職員消遣的地方,一般中國人不準(zhǔn)入內(nèi)。聽說那里的日本女人最溫柔,韓國女人是涼的,他從來沒有享用過。
許開文走進日本妓館,見久保孚和兩個日本女人已經(jīng)坐在里面,許開文的酒頓時醒了一半。但這次同上一次比,無論地點、氣氛和二人的心情都有很大變化。久保孚高聲說,“許先生,來,我們喝酒?!?/p>
許開文問:“喝酒?我們?”
久保孚說;“對對,今天我要同許先生交個朋友,喝酒。”
許開文的目光卻早已飛到久保孚身邊的兩個日本女人身上。久保孚示意其中一個坐到許開文身邊。許開文頓時聞到一股異國女人身體的香味,他說好,我們喝酒。喝的是日本清酒,又由日本女人陪著,許開文喝得很開心,很痛快,也很快又醉了。他說,久保孚先生,你今天找我不只是為了喝酒吧?久保孚哈哈大笑,許先生是聰明人,我很器重許先生的才干,我要同許先生談個條件。
許開文問:“什么條件?”
久保孚說:“很簡單,你答應(yīng)許家移遷,我送你一處歡樂園最好的住宅,推舉你做商會會長,怎么樣?”
許開文還沒有徹底糊涂,說這事我不能做主,要問家父。
王烈文說:“開文兄你就不要推辭,誰不知許家現(xiàn)在是你大少爺管事,只要你簽個字,住宅自得,還可賠償你五萬元損失費,開文兄可不要錯過這個機會?!?/p>
日本女人將頭頂在許開文懷里,手里擎一杯酒送至他嘴上,說先生快喝酒呀!許開文捏捏她的臉,說我喝,我簽,接過杯一口喝光。
王烈文掏出早已寫好的一張紙,許開文看都沒看,接筆簽上了名字。久保孚拿起簽好的紙,說,對不起我要先走了,王,你陪許先生玩?zhèn)€痛快!
送走久保孚,王烈文回來見許開文摟著日本女人還在喝。王烈文又掏出張紙來,說開文兄請你再在這上面簽個字。
許開文問:“剛簽了,怎么還要簽?”
王烈文說:“那才簽的那份是送你那棟住宅的協(xié)議,這一份是賠償五萬元損失費的契約。
此時許開文已被懷中的日本女人弄得急不可奈,接過契約又看也不看簽上名字,說真麻煩!他對日本女人說,我們還接著喝、喝。
王烈文看一眼許開文說,你就繼續(xù)玩?zhèn)€痛快吧。他走出門口時,對老板說你要好好侍候這位許先生。王烈文經(jīng)常陪久保孚來光顧,老板知道他是滿鐵炭礦的紅人,滿口應(yīng)承,王先生放心,保證會讓你的朋友滿意。
王烈文直接趕到南臺的那棟日本公寓。四姨太夢如早已等候在那里,問,怎么樣?王烈文將許開文親自簽字的契約遞與她,你自己看。
夢如仔細(xì)看過后,又看一遍,抱住王烈文猛親一下,說我要好好謝謝你。
原來,那第一份紙是許開文保證三日內(nèi)將許家及錢莊遷出千金寨,滿鐵炭礦賠償許家一棟住宅,五萬元損失費的協(xié)議。這是久保孚與王烈文設(shè)下的圈套。第二份是將許家全部產(chǎn)業(yè)轉(zhuǎn)與林夢如名下的契約。這卻是林夢如設(shè)的圈套,甚至連久保孚都瞞過,是她同王烈文的合謀。
此時,許家大少爺許開文正在盡情享受日本女人的溫柔。
車夫王升跨進客廳,大聲叫道:老爺不好了,蓮兒死了!她娘家人報信來了。
老爺說:“蓮兒啥時回的娘家我咋不知道?再說好好個人怎么就會死了?”
王升才把前幾日蓮兒有病大少爺把她送回娘家的事說了。老爺心中便明白一半,問她娘家的人呢?
王升說老爺要見他我去叫他來。
老爺擺擺手說算了,你去告訴太太,叫她多給蓮兒娘家些錢把蓮兒好生葬了。
王升出去后,老爺叫人立即去叫少爺來。去的人一會回來說大少爺沒在家。老爺才想起已經(jīng)好幾天沒見到他了,吩咐人馬上去把他找回來。
大少爺醉醺醺地回到家,一聽說蓮兒死了,震驚不已:“怎么,蓮兒死了?蓮兒咋就會死了?她娘家人在哪里?我去問問他們。”
老爺說你回來,你還怕不丟人么?
大少爺說:“我丟啥人?若不是怕你們知道,何必送她回娘家去了,若不回娘家,又怎么會死?”
老爺氣極,說你給我滾!我不愿意再看到你這不成器的東西!老爺還不知道剛才去的人是從日本妓館將大少爺找回來的。若知道,老爺能氣死。
七
久保孚到許家大院是在吃過早飯以后。有人慌慌張張進來報告,說日本人來了,要見老爺!許鏡安似乎早有預(yù)料,低聲自語說:“終于來了。”便對下人說讓他們進來。其時客廳一
里只有許家父子二人。當(dāng)許鏡安看見王烈文陪一個穿西裝的人走進客廳時,卻一怔。他以為日本人會是全副武裝的一隊人馬,沒想到會是這樣。
兩個神交已久的對手終于相見,端量對方,似乎都不是原來想像中的模樣。
許鏡安讓許開文先出去,久保孚也叫王烈文出去了,客廳里只剩他們二人。許鏡安說一聲請坐。久保孚仿佛未聽見,在欣賞客廳里的擺設(shè)。他走到花架跟前,拿起擺在上面的一個花瓶仔細(xì)玩味,說這花瓶是明萬歷的大官屯官窯的藍瓷吧?許鏡安沒有想到這個小鬼子不僅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還懂中國的瓷器。久保孚放下瓷瓶,又走去看墻上的一幅條幅,是一首詩,他邊看邊念出聲來:
舊時相見在五湖,拖根偶爾寄皇都。
知君亦有升沉感,未是逢秋便覺枯。
久保孚說:“許先先生,這是首泳荷的詩吧?”
許鏡安說:“正是,泳殘荷的?!?/p>
久保孚又去端洋著上面的字,說詩算不得好詩。晚清的詩多抑郁,少風(fēng)骨,好詩不多。讀詩還要讀唐詩,唐詩真正是中國文化的瑰寶。沉思片刻,忽然又說,不過這字卻頗見功力,不知是哪位大家的墨寶?
許鏡安聽他夸字好,心底有些高興,然也只淡淡地說。那是老朽胡亂涂鴉而已。
久保孚說:“幸事幸事!今日遇見許老先生,我定要請教一番?!?/p>
許鏡安說:“難道你也懂中國書法?”
久保孚說:“也只是愛好,不過我倒想在老先生面前獻一把丑?!?/p>
筆墨都是現(xiàn)成的。久保孚先寫一聯(lián),是正楷。
識時務(wù)者為俊杰
許鏡安看了,說這字倒頗有根底,不過太刻意便虛假了。說罷,提筆也書一幅: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久保孚看過,說老先生的字確有草圣懷素的真諦,只是太過,便顯偏執(zhí)了。接著又寫了幅:
螻蟻尚且知偷生生
那后一個生字寫得格外醒目,幾乎大出一倍。許鏡安說,這后個生字怎么看著倒是不像生了。
許鏡安接筆狂草一幅:
禽獸何須假惺惺腥
最后那腥字因墨汁太飽濺出紙外。久保孚道,先生筆墨太濃便似不雅了。
二人書罷,擲筆,相對,忽而一陣狂笑,彼此都掂出了對方的份量。
久保孚說:“許老先生果然傲骨錚錚,令人敬佩,所以今日我才親自登門造訪,是想實言相告許老先生,這千金寨地底早已經(jīng)掘通煤洞,這客廳下面我已命人裝好藥炮,今夜十二時準(zhǔn)時點火爆炸。到時許家大院就要從這塊土地消失,全部陷入地底。何去何從,還望老先生三思?!?/p>
許鏡安微微一笑,說久保孚先生,我也實言相告,世事滄桑,人生爾爾,老叟早已將生死之事參透。聽人說久保孚先生是工學(xué)博士,想必也知道,腳下這塊土地本是億萬年前由陸地沉為一片汪洋大海,后又變?yōu)檫@塊藏有煤炭、頁巖的地方。這千金寨原也不過是個百戶人家的村莊,經(jīng)三十年發(fā)展成現(xiàn)在幾萬人口的商埠重鎮(zhèn)。今日你可用藥炮將我千金寨陷入地底,明日也許會有人用炸彈毀你日本列島。
許鏡安不幸言中。久保孚1941年回國,1945年8月14日親眼目睹了美國原子彈轟炸廣島的情景。當(dāng)時他便陡然想起了許老先生的這番話,心中無限唏噓。
久保孚告辭,至門口,忽又返身,對許鏡安深鞠一躬,說許老先生,我敬重你的人格!
久保孚走后。許鏡安獨自在客廳里呆了許久,然后把全家四十余口都叫到客廳里。家人不知日本人對老爺都說了些啥,也不知道老爺對日本人說了啥,但他們都有種兇多吉少的預(yù)感。此時,聚在客廳里一齊望著老爺,沒人敢出一聲。
客廳里一時靜極,只聽見那架老鐘的擺動聲。
老爺咳了一聲,先把少爺叫過去,說:“開文,現(xiàn)在你就帶全家人搬到歡樂園新居去。我知道你已經(jīng)把錢莊遷移過去了,據(jù)說又在那里買了幢寓所,這事你做的沒有錯。天黑以前,全部都搬走吧。往后這個家就要由你來當(dāng)了?!?/p>
大少爺問?!袄蠣敚先思?”
老爺說:“你們不要為我操心。這里是我一手創(chuàng)下的家業(yè),我是不會離開這里。你帶他們走以后能照顧好他們我也就放心了?!?/p>
聽老爺這樣說,客廳里一片唏噓,哀求老爺和家人一起搬。
老爺說:“你們都不要再說了,我主意已定。開文,你趕快帶他們出去,天黑之前一定要搬走?!?/p>
人才漸漸散去,各自忙亂。最后老爺才發(fā)現(xiàn)車夫王升還沒有走。王升撲通跪在地上,老爺,我不走,我要留下侍候你。
忽然小云也從墻角里走出來。跪在老爺面前,老爺我也不走。
老爺?shù)难廴龅鼐蜔崃?,卻忍住了,伸手拉起二人說:“你們這么年輕,何苦要陪我老頭子呢?你們走吧,都走吧!”
王升說:“老爺,我打十五歲就給您趕車,我說死都不會離開您。”
小云說:“我這條命是老爺給的,我要陪著老爺。”
許鏡安嘆一口氣,說:“好吧,既然這樣,我也沒有辦法?!?/p>
下午,全家人都走了。
許鏡安帶著王升、小云站立在大門口的臺階上,望著漸漸走這的車隊。其時,正當(dāng)傍晚,夕陽欲墜,霞云如血。千金寨已成一片廢墟。滿鐵炭礦的推土機、挖掘機隆隆如雷,殘房廢屋一片一片地轟然倒坍,揚起陣陣煙塵,遮天蔽日。
許鏡安喟然長嘆,千金寨三千商民,許家四十余口,竟然不及個賤民車夫,不及一風(fēng)塵女子!
回到客廳,天已黑透。王升要去點汽燈。老爺說王升你去把過年的蠟燭拿來。王升點燃一支蠟燭放在桌上。老爺說都點上,連外邊一起點上。王升就按老爺?shù)姆愿溃蛷d、外廊、過道里外都點上了蠟燭。
老爺里外看了一遍,問王升,你看這像不像辦喜事的樣子?王升說像,又說那年娶四姨太時也沒點過這么多的蠟燭呀!王升心想今天老爺莫不是要同小云姑娘成親吧?果然聽見老爺問小云:你喜歡么?
“喜歡,我還從來沒見過一齊點這么多的蠟燭,真好看!”
小云望著里外幾百支點燃的紅燭將客廳內(nèi)外照得紅通通一片,想起鄉(xiāng)村正月十五家家門前挑紅燈,孩子野地放天燈,老人岸畔放河燈的情景,街上、天上、河里處處燈光閃爍,不知人間天上。那時候,她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只知跟在大人身后歡跳?,F(xiàn)在她卻似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事,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女人,望著眼前的這一片燭光,感動得直想哭。
王升卻只傻乎乎地看著老爺、小云笑。他覺著老爺今天像一個鄉(xiāng)下農(nóng)戶的尋常老頭,慈祥親切,不再是往日那個威嚴(yán)的老爺。再看看小云姑娘,真??!比當(dāng)年的四姨太還俊!王升總覺得四姨太的俊跟小云姑娘的俊不一樣,咋個不一樣他又說不上來。兩人之中他只喜歡小云姑娘。王升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四姨太,四姨太沒有這小云姑娘叫人親近。
老爺看一眼王升,又望望小云,心里說這才是真正的一對哩!老爺說,王升,小云,你們都過來。老爺拉住二人的手說:
“王升,你進許家也快二十年了吧?我知道你老實、能干,是個好后生。小云呢,雖然曾
不幸流落風(fēng)塵,又做過我一回掛個空名的五姨太,但她還是個處子,是個好姑娘。我呢,這一把年紀(jì),做一回你們的長輩也不委屈你們。今黑夜,乘這機會,我這個做長輩的就替你們二人做主,為你們成親?!?/p>
王升、小云聽了老爺這一席話,竟都一時驚呆在那里,說老爺,您這是?
老爺問:“王升,咋你不愿意?”
王升被這突如其來的大喜事弄昏了頭,變得語無倫次,連連搖頭,不不;又連連點頭,愿意愿意。
老爺又問:“小云姑娘,你呢?”
小云偷望望王升,飛紅了臉,輕聲地,說我這命是老爺給的,一切全憑老爺做主。
老爺哈哈大笑,把二人的手疊在一起,說好,今天晚上就是你們成親的好日子。
于是,老爺親自為二人主持婚禮,先拜堂:一拜天地,二拜老爺,三夫妻對拜。拜完,老爺又從柜里取出一個木匣來,打開,里面是黃燦燦的金銀首飾。老爺說,這些算是我送給小云的陪嫁。接著從抽屜中又拿出一摞錢,說這是我給王升的賀禮。
王升、小云雙雙跪倒,叫了聲,老爺我們不能收。
老爺說:“我給的,你們一定要收。你們帶上這些,趕快坐車走吧,走得越遠(yuǎn)越好,找個地方過日子。”
王升、小云說我們不離開老爺。
老爺拉起二人,推到門口,說日本人已經(jīng)在這地底下挖洞埋了藥炮,你們快走!趕快走吧!
正這時,忽見一道藍光閃過,轟地一聲,房子猛地一震,接著聽見地底響起隆隆的悶雷聲,宛如天坍地陷一般,將三人一起震倒。
過了半晌,震動漸次停住。王升先爬起來,過去扶起了老爺、小云,互相看看都沒受傷,只落了一頭一臉滿身灰土。
可是,再看去,整個客廳卻突然陷入地下尺半。奇怪的是,屋頂、柱腳、門窗、墻壁竟都完好無損,客廳仍然寬敞,房屋依舊堅固,甚至連那些紅蠟燭仍然如初,燃著紅光。整個許家大院只是比地面矮下去尺半深,門口的上臺階變成了下臺階。
本來,挖煤洞裝藥炮都是由久保孚親自測量計算好的,藥炮是可將許家大院全部震坍崩陷地底。但是,那個置放藥炮的中國礦工卻暗中做了手腳,減少了藥炮數(shù)量,才出現(xiàn)了這種奇觀。
老爺望望完整無損的客廳和許家大院,不由仰天長嘯,真是老天有眼啊!
但此話剛剛說完,又見外邊忽地閃出一道火光,接著竄出一股火舌。王升叫聲不好!著火了!一時間,風(fēng)助火勢,火借風(fēng)威,頓時漫成一片火海?;鹕嗵蛑蛷d的門窗、梁柱,燒得辟辟啪啪。王升叫了聲,快扶老爺走!不由分說,同小云左右架起老爺沖出客廳,一口氣跑到了東跨院井邊,這里火勢暫時還弱。三個人才松了口氣。
老爺說:“王升,你快去套車!”
王升說小云你陪老爺在這等一會,我就去套車。他剛套上車,聽小云在井邊喊:“老爺跳井了!”王升跑過來,和小云一起趴井口往下看時,黑洞洞的井中剎時升起一股逼人的寒氣,身體激起一陣悸顫。
黑夜,一輛紅呢轎車駛過千金寨市街,周圍一片黑暗,宛如死寂的墳場。小云坐在呢轎里面,沒有放轎簾,看見王升寬大結(jié)實的后背晃來晃去。
天亮前,王升把馬車停在千金山口上,扶小云下了車,說下山就是本溪的地界了,最后再望一眼千金寨吧。
二人相扶,站立山口,望見的是一片黑霧般的黑暗,只許家大院的高土崗上還在燃著余火,狼煙沖天。
王升,小云雙雙跪在地上,對著火光處高聲叫了聲:
“老爺!”
關(guān)于那場大火的起因,有的說是王烈文雇日本浪人放的火,有的說是老爺許鏡安親手點著的,有的說是地下放炮時煤層或頁巖燃燒引發(fā)的,有的說是那晚老爺叫王升到處點燃的紅燭火烘起的。傳說紛紜,已無可考證。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的第八天,7月15日,隨著許家大院的一場大火,昔日繁華一時的遼東商埠重鎮(zhèn)千金寨終于消亡。
責(zé)任編輯張守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