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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舊事

1996-03-18 10:14梁劍華
清明 1996年3期
關(guān)鍵詞:圣山鳳山領(lǐng)袖

梁劍華

唐子成

領(lǐng)袖在沿江幾個城市視察了幾天后,突然決定要在這個小鎮(zhèn)逗留。

對于常人來說,幾乎所有世界名人和偉人的思想和行為都有其突然的一面。機要秘書、警衛(wèi)局長、保健醫(yī)生、政府官員和大大小小的隨從,沒有一個能揣摩出領(lǐng)袖這個決定的原因和內(nèi)涵,但還是必須為這一決定的實施,進行緊張周密的安排。

小鎮(zhèn)并不大,總共不過幾萬人??尚℃?zhèn)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據(jù)老年人說,明朝朱元璋手下的大將常遇春就在這里打過幾次仗。還傳說唐朝一個大詩人落魄以后也就在這里喝酒和吟詩。喝多了,就在這耍酒瘋。后來竟跳到江里撈月去了!

幾個活了八九十歲的老人更是有滋有味地說蔣介石也到這個小鎮(zhèn)來過。有的還說親眼看見蔣介石在鎮(zhèn)上的“天香樓”剃了一個頭,在“怡情園”洗了一把澡,在“西園池”找剃頭匠老韓頭挖了一次耳朵……

領(lǐng)袖就是從江那邊乘輪船過來的。

唐麻子接到通知時,只知道上面要來人,只知道要來的是一位大人物,只知道這次接待工作要做到一絲不茍、萬無一失。

唐麻子叫唐子成。唐麻子小時候五官端正,皮膚白皙,隆起的鼻骨上兩只大眼烏黑閃亮。小鎮(zhèn)“出會”那年,他還有幸被選為童男童女在萬人面前露相。民國二十八年,沿江大旱,米價暴漲,老百姓以觀音土度日,春夏相交時,又流行天花,小鎮(zhèn)數(shù)百人死于這場瘟疫。唐子成的命是保住了,卻留了一臉麻子。一九四七年,新四軍張云逸部途徑皖江,十八歲的唐麻子就扔掉放牛棍,赤著腳翻過兩座大山跟上了部隊。他先當勤雜員,后當通訊員,再當警衛(wèi)員,最后就當了小鎮(zhèn)負責接待重要人物的專門人員。

按照階級斗爭規(guī)律和階級分析方法,唐麻子先對鎮(zhèn)上的人進行了摸底排隊。對直系親屬中有關(guān)、管、殺的五類人員進行了內(nèi)控清理。對家庭出身不好、歷史上有問題的人又安排了回避與隔離。唐麻子甚至想出了一個絕招:在離鎮(zhèn)三十里的礦山找一個僻靜處,專門安排一次突擊性的“義務(wù)勞動”,以便悄無聲息地、順理成章地在領(lǐng)袖到來之時把一些不太可靠的人進行合理收審,從而確保領(lǐng)袖的人身安全。

對于領(lǐng)袖視察的過道,唐麻子更是作了精心安排。他把招待所的周圍撒上了崗哨。連山頭、路邊、樹旁、草叢也安排了便衣。他甚至把領(lǐng)袖必經(jīng)之路上的歡迎人群也分成四道保護層:共產(chǎn)黨員站在第一層,勞動模范站在第二層,共青團員站在第三層,要求入黨、入團的積極分子站在第四層……

領(lǐng)袖的輪船靠岸時已臨近黃昏。唐麻子遠遠就看到領(lǐng)袖那偉岸的身軀,看到領(lǐng)袖高興地揮動巨手并指著沿途一片躍進景象發(fā)表重要講話。

領(lǐng)袖顯然很興奮、很健康。他不停地轉(zhuǎn)過身和身邊的省、市領(lǐng)導(dǎo)同志講話。這些話,唐子成后來才知道,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決定著這個小鎮(zhèn)的命運。

當領(lǐng)袖被人們簇擁著離開碼頭時,唐麻子聽到排山倒海的口號聲。他渾身充滿著翻身感、幸福感。他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他親眼看到領(lǐng)袖一面點頭,一面敞懷大笑。當他看到領(lǐng)袖竟和江邊一位漁民熱情握手親切交談時,他更是激動得熱淚盈眶。

小鎮(zhèn)理所當然地忙碌起來。

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云霧茶、古井酒、春江鰣魚、特制茶干。還有四川的酸菜、湖南的辣椒和湘泉的乳酒。每一道食品唐麻子都親自品嘗,每一套餐具唐麻子都認真清洗,每一盞燈的燈光都作了反復(fù)調(diào)試……

就在飯菜將要送上桌子時,唐子成突然感到餐廳內(nèi)缺少點什么。他終于想了起來,是缺少一種空氣,缺少一種與躍進年代相融洽的政治空氣。

唐麻子很快找人弄來了橫幅,又很快找人寫上了標語。他親自用大頭針一個字、一個字地把它們別到橫幅上,又匆匆忙忙把它掛到了餐廳里……

領(lǐng)袖就在此時穿著灰色便裝走進了餐廳。

領(lǐng)袖吃得很隨意。

領(lǐng)袖喝得也很輕松。

領(lǐng)袖還不止一次地和同桌人碰杯,又溫和慈祥地把菜夾到別人的菜碗里。

就在領(lǐng)袖談笑之間,唐子成看見領(lǐng)袖的目光突然一下子凝聚在一只飯碗上。

那是一只普通的青花瓷碗。那只碗是從無數(shù)只挑選出來的餐具中再次精選出來的,樸實典雅,美觀大方,又有著古色古香的民族風韻。

但是唐子成很快就發(fā)現(xiàn)領(lǐng)袖的目光不是泛泛地停留在那只飯碗上,而是聚精會神地盯著飯碗里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土。

唐子成的心一下子緊張起來。

唐子成已清清楚楚地看見與領(lǐng)袖同桌的省、市領(lǐng)導(dǎo)的面部表情也一下子緊張起來。

終于,唐子成看見那雙扭轉(zhuǎn)乾坤的大手伸向碗邊并從碗里拿出了一枚細如發(fā)絲的東西。那東西在強烈的日光燈下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

領(lǐng)袖這一小小的動作,讓在座的人都見到了!唐子成看得更清楚,更明白。那不是別的東西,而是一枚閃著亮光的大頭針!

桌上的氣氛怎么也熱不起來了。盡管領(lǐng)袖還在談笑風生,不少隨從人員,包括省、市領(lǐng)導(dǎo)干部的臉色卻已一片蒼白……

究竟怎么回事?這枚大頭針怎么蹦出來的?是飯里的,還是菜里的?是有意的謀害,還是無意的疏忽?是內(nèi)部人干的,還是外部人干的?是人民內(nèi)部同志干的,還是階級敵人干的?一時間成了小鎮(zhèn)最急切、最焦心的話題。

唐子成理所當然地被拘留起來。

一天又一天的審問,

一月又一月的檢查,

一年又一年的批斗……

組織上怎么查也沒查清,唐麻子怎么說也沒說個明白。

于是再審,再查,再關(guān),再斗……

一天又一天,

一月又一月,

一年又一年……

二十多年就這么審審、查查、關(guān)關(guān)、斗斗地過去了。小鎮(zhèn)的街道已變得十分寬敞,小鎮(zhèn)的路燈已變得十分明亮,小鎮(zhèn)變成了一座繁華的小城。

唐麻子變成了老麻子。終于有一天,他被放了出來。放出來的唐麻子不僅平了反還補發(fā)了工資。他用補發(fā)的工資為老婆和兒子買了城市戶口,又拿出一些錢疏通關(guān)節(jié)為兒子安置了工作。唐麻子的日子過得也平安無事。

領(lǐng)袖也已進入耄耋之年。

在歡慶這個城市發(fā)展四十年的日子里,一位負責同志突然想起應(yīng)該請求領(lǐng)袖為這個正在發(fā)展中的城市題個詞,或為這值得紀念、應(yīng)該紀念的日子寫上幾句話。于是,有人利用進京的機會向有關(guān)部門匯報了這個美好真誠的愿望,居然得到了領(lǐng)袖的恩準。

于是,一批大大小小的干部來到了京城。

在匯報到這個城市的發(fā)展變化時,領(lǐng)袖先是很興奮,后是很激動,最后竟慢慢地站起來,走至窗前,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突然,領(lǐng)袖轉(zhuǎn)過身,抬起滿是皺紋的臉,語意含糊地問:“那個……那個搞接待工作的……”領(lǐng)袖雖然已經(jīng)遺忘了那個人的名字,只是用手指在自己的臉上點戳著。

在座的領(lǐng)導(dǎo)沒有聽懂。

年輕的同志更莫名其妙地搖搖頭。

還是一位黨史辦的同志記性好,搶著回答:“是唐子成,唐麻子!已經(jīng)退休了!”

領(lǐng)袖把目光投向遠處,又久久地陷入了

沉思……

消息很快地傳到了小城,也傳到了唐子成的耳朵里。

第二天,人們就在街上看到一個滿臉麻子、拄著拐杖的老頭,只聽他逢人便說,“真的,領(lǐng)袖親自問到我呢!”也就是在這天,有人看到唐麻子足足喝了一斤酒,喝完了酒又哭又笑,在剛剛拆遷的小街上整整鬧了一夜……

趙圣山

趙圣山有三個女人。

在中國,一個男人討一個女人已屬不易。可趙圣山不僅有三個女人,而且三個女人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和他成過親,都服服貼貼地跟他睡過覺,也都老老實實地為他生兒養(yǎng)女,傳宗接代。

趙圣山第一個女人很平淡,是個童養(yǎng)媳。結(jié)婚那年只睡了一個晚上,他就給村上人敲鑼打鼓簇擁著騎上小毛驢參軍去了。一走就是七八年。這七八年里,功勞有了,獎狀有了,老婆卻沒有了。老婆跟一個小木匠去了外鄉(xiāng)。

趙圣山第二個女人是外鄉(xiāng)人。可結(jié)婚后發(fā)生了一九六○年那場大災(zāi)難。女人起先還熬得過,啃點榆樹葉,挖點觀音土,后來吃著、吃著就吃不下了,就軟軟地癱了下去。盡管趙圣山省了糧票、餅票、油票、蛋票寄回家,可女人還是倒了下去。

第三個女人帶點傳奇性——

趙圣山一天晚上值夜班,抓住了一個偷鐵的女人。女人很膽怯,對趙圣山說,你放我走,我給你弄一下。趙圣山不干。女人就一溜身鉆到了廁所里。趙圣山在女廁所門口等了半天還不見女人出來,就氣得一腳把女廁所的門中踹開了!

沒想到的是女人正光著屁股蹲在坑上。趙圣山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看見過女人白白的屁股了。他先是愣了一下,臉有些發(fā)燒,后來心就怦怦地跳,再后來頭腦就有些作不了主,再再后來就……

辦完“公事”的趙圣山把女人帶到辦公室一看,女人還有幾分姿色,再弄盆水一洗,簡直像個演員坯子。

幾天后,女人抱著被子就走進了趙圣山的房間。

趙圣山是下料工。車、鉗、鉚、焊,哪個工種想用個合乎尺寸的材料,就得找趙圣山。趙圣山本來干得好好的,后來老想著老婆沒工作、沒戶口的事,越來越心神不定,終于一不小心把手指頭和鋼板一齊送進了電鋸里!鋼板是裁下來了,趙圣山兩個手指頭也裁了下來。

沒有指頭,干技術(shù)活是不行了,趙圣山就去干重活。粗活、臟活、累活都干。譬如掏污水溝,鉆下水道;又譬如拖氧化鐵皮,背耐火磚。反正別人不想干不愿干的事,趙圣山都得去干。

有人出主意:趙圣山自己出了事故,為什么不叫他當安全員?既可以現(xiàn)身說法,又可以對別人進行教育。領(lǐng)導(dǎo)想想也有道理,就讓趙圣山去干了安全員。

趙圣山果然不像別的安全員只是填填事故報表,扣扣違紀獎金。他夏天給設(shè)備裝個電扇,冬天給馬達做個套衣。高溫到來的時候,怕工人出汗多,容易中暑,他就拉著板車往班組送海帶湯、鹽開水、咸榨菜、蘿卜干……

趙圣山從小就受苦,啃過樹皮,嚼過草根,七歲還放過鴨子,九歲時又幫人引過瞎子。他懂得一點生辰八字、男女命相,還懂得怎么看風水,怎么做道場,怎么開設(shè)靈堂,怎么搖鈴論經(jīng),怎么三跪九叩,怎么敬酒敬香……所以,只要車間職工哪家有婚喪嫁娶,趙圣山就順理成章地成了當然主持。張三民國二十五年生,丙子,屬鼠;李四民國二十八年生,已卯,屬兔。鼠是尋食之鼠,還是穿洞之鼠?兔是望月之兔,還是守林之兔?根據(jù)命相和生辰八字,死者該水葬還是火葬,土葬還是木葬?趙圣山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弄得人家男女老小一把鼻子、一把淚地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趙圣山唯一的缺點是酷愛喝酒。一天到晚端著那只寫有“贈給最可愛的人”的茶缸,早二兩、中三兩、晚四兩地喝得不亦樂乎。喝酒時,要求也不高,抓幾根咸菜頭或一把花生米,就可以抿得有滋有味。實在沒菜時,就對著瓶嘴嘬上幾口,照樣也能過一把癮。

小青工們喜歡聚會。每一次聚會又都喜歡拉著趙圣山當陪酒。趙圣山也不推辭。可算是有請必到,有酒必喝。

喝起酒來,趙圣山還喜歡和小青年們爭強斗勝。搗杠子、打老虎、猜拳行令,他都十分來勁。

“哥倆好,一定好,好上加好!”

“四四來財,五子登科,六六大順……”

他那只被電鋸裁下兩個指頭的右手正好發(fā)揮優(yōu)勢,可以靈活計數(shù)。有時算三個,有時連那半截算五個。對自己有利,就算三個;對自己不利,就算它五個。他自己一個月掙的錢,一半給了飯館,一半給了酒店。

女人好幾次吵到車間來。一次,女人又發(fā)現(xiàn)他拿著那只補了又補的茶缸盛了滿滿一缸子酒回來,就氣得把一瓶敵敵畏放到桌子上。

女人說,你喝我也喝。

趙圣山嚇呆了。三天嘴上聞不著酒味??膳撕芸炀桶l(fā)現(xiàn)趙圣山木楞得像丟了魂,兩眼發(fā)直,講話也顛三倒四。有事沒事回家倒頭就睡。早上醒了,吃了早飯再睡。中午起來,扒兩口飯,還是睡。

這回倒是女人嚇住了,把那盛酒的缸子拿了回來。

廠里對趙圣山也算照顧。考慮到他女人的戶口雖在農(nóng)村,可他本人工齡長,軍齡也不短,就在遠離廠房的出渣線旁邊找了一間平房讓他們落腳過夜。

出渣線旁邊冬天冷,夏天卻比較熱。一天到晚小火車叮叮當當吵得厲害。趙圣山也就很少回去。有時,想女人想急了就回家放個“炮”,第二天一早又匆匆趕回廠里。

女人重操舊業(yè),只是嫁給趙圣山以后,對廠子里的地形、路線更熟悉了,偷竊的技術(shù)也更加老練、圓熟。明明拎著一只空籃子進廠,出廠時就變成一籃子菜,實際上菜葉子下面全是斷鋼廢鐵;明明進廠大門時還是腰身靈活,出大門時卻變成快臨產(chǎn)的孕婦。其實,那些設(shè)備上的套筒、鋼瓦就揣在大襟褂子里,或者干脆用電線吊在褲襠里。

偷一天,賣一天;偷多少,賣多少。日子倒也過得相安無事。

車間一個小青年考上了大學。趙圣山又被叫去喝酒。

小青年端著酒走到趙圣山的面前:“趙師傅,我在廠里干了八年,沒人把我當人。腳上戳了釘子,是你把我背到醫(yī)院里。今晚我敬你一杯!”

趙圣山心里一熱,把一杯酒喝干了。

又一個小青年端著酒站在趙圣山的面前:“趙師傅,我老爸是軋機上的老鄭。他害肺水腫臨死那些天,肚子脹得像沙鍋。領(lǐng)導(dǎo)站在門口戴著口罩,可你硬是抱著我爸的頭一口一口的喂湯、喂藥。今天,我代表我死去的老爸敬你一杯。”

趙圣山喝著,眼圈紅了起來。

“趙師傅,天冷,是你把自己的勞保鞋給我穿。來,我也敬你一杯?!?/p>

“我患肝炎,人家怕傳染,可你硬是給我端屎端尿一個多月……”

一個又一個熟悉的、陌生的面孔走到趙圣山的面前,趙圣山則把一杯又一杯熱酒灌進了自己的肚里。

趙圣山喝得很晚、很晚。很晚很晚了,趙圣山還在喝著……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人們意外地沒有看到趙圣山。

人們幾乎都知道趙圣山上班是很早很早的。夏天,他早早地起來拎著水瓶就去打開水;冬天,他早早地起來,劈柴,生火爐,抹桌

子,搞衛(wèi)生……

可這一天,人們就是沒有看見趙圣山。

一個小時過去了。

兩個小時過去了。

半天也過去了……

有些人就有些焦急,奇怪,甚至擔心了。

有人騎上車子去問趙圣山的女人,女人說已經(jīng)好幾天沒見到他回家了!

人們就越發(fā)焦急。

有一個小青年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拼命往廠門外跑過去。

人們跟在他后面跑著,找著,找著,跑著……

終于,在出渣線旁邊,有人發(fā)現(xiàn)那雙燒掉了一半的勞保鞋和那只人們熟悉的裝酒的茶缸。

半個月后,車間為趙圣山寫了一份死亡調(diào)查報告。

報告稱:當晚,趙圣山并沒有喝酒,他是在逮一個偷鐵女人時跌倒在出渣線上被鋼渣燙死的。

女人甚至拿出了不少證據(jù)。

究竟趙圣山有沒有喝酒,大伙兒不想爭辯。

究竟趙圣山算不算工傷?大伙兒卻比較關(guān)心。

當然,趙圣山的老婆也在等著結(jié)論。

高友才

高友才是一九六二年的兵。參軍的時候,高友才騎著小毛驢,佩上大紅花,小黃帆布包里裝著毛巾、牙刷,默默地離了家鄉(xiāng)。轉(zhuǎn)業(yè)時,他換了一只背包,包里不僅僅裝了毛巾、牙刷,還裝滿了大把大把的鈔票。

高友才當兵的地方是在大西北。那里樹少沙多,人煙稀疏,撂棍打不到人,有錢沒處花。于是,高友才轉(zhuǎn)業(yè)的時候就有了大把大把的票子。

錢越多,高友才越舍不得花。

上班吃飯,他很少買葷菜,打一勺高溫湯,坐在角落里稀溜稀溜,就把飯吞下去。抽香煙,高友才也對自己作了嚴格規(guī)定,上午三根,下午三根。超額了,第二天想法子省回來。夏天吃西瓜,高友才更不馬虎。他從紅吃到白,從白吃到青,又從青吃到透亮。瓜子也一粒粒揀起來,洗干凈,曬干,再在小鐵鍋里炒一炒,放進口袋里慢慢地嗑。

高友才運氣好。轉(zhuǎn)業(yè)時正趕上文化大革命。干部倒了,工人散了,知識分子臭了。高友才文化程度不高,卻根正苗紅,三代里查不到一個被關(guān)、管、押的親屬。所以組織分配時,理所當然地留在機關(guān)搞運動并成了軍代表的紅人。

高友才在部隊當時的是炮兵。他身材高大,長相威武,穿著軍裝有點像《奇襲白虎團》里面的嚴偉才。單位里召開大大小小的批斗會,高友才又往往成了難得的尖兵和炮手。

一陣口號過后,高友才從幕后把人帶到臺前來。抓住被批斗者的胳膊,一個反手,按倒;再抓住被批斗者的頭發(fā),一個亮相。動作干凈利落,富有節(jié)奏感,很能顯示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威嚴。于是,高友才也就不止一次地得到支左軍代表的賞識。

那年頭,單身宿舍比較混亂。一個房間里住四五個人。有些家屬來探親無法單獨和自己的丈夫在房間里過夜,只能在集體宿舍里放下蚊帳湊合一陣完事。時間長了,就難免生出亂點鴛鴦譜的事情來。

一次,有個工人乘人家男人天亮前上廁所解大便之機,鉆到人家女人的被窩里斜插了一杠子。解完大便的男人上床要干那個事時,女人才發(fā)現(xiàn)剛才上當了,哭著把漏子捅到了斗批改辦公室。

軍代表把這事交給了高友才。

高友才對這個案子,極為重視也極感興趣。他把兩個男人一個女人一齊關(guān)到屋子里,一會兒審男的,一會兒審女的;一會兒審“家的”,一會兒審“野的”;一會兒又把男女放在一起合審。審問中,高友才更是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不厭其煩地詢問當事人一共干了幾次?怎么干的?誰找誰干的?直審得男人沒臉上班,女人一根繩子在房門后面上了吊。

上海來的兩個剛?cè)霃S的小青年談戀愛,后來發(fā)展到在車間的行車值班室里搞鬼,被高友才當場抓住。高友才硬是不讓雙方穿上衣服,還在兩個的陰陽物上剪了毛以作證據(jù)拿給軍代表看。直弄得軍代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看也不好意思看。

有人向高友才反映,倉庫門前新修的水泥地上出現(xiàn)了反動標語。高友才趕緊跑了過去。

果然,那地上橫橫豎豎出現(xiàn)了不少溝紋:像文字,像符號,又像咒語。

高友才左看右看,看不出名堂。越看不出名堂,高友才就越認為是反動的東西,就越是要抓住不放,一抓到底。他順藤摸瓜,終于摸到了工程師老魏的兒子魏小軍在這里耍過。再從檔案里一查,發(fā)現(xiàn)魏工程師家有一個勞改的,一個勞教的,還有一個遠房親戚在國民黨稅警隊干過。高友才果斷地把魏小軍“請”進了專政隊。

高友才當兵時干的雖然都是力氣活,但畢竟懂得一些斗爭藝術(shù)和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譬如,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譬如攻人不如攻心,又譬如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等等。高友才買了一包豬頭肉、兩包花生米。又從廠門口的小賣部里要了一瓶甜酒,邀魏小軍和自己一道進餐。

起初,魏小軍不敢吃,愣愣地望著高友才那直直的眼睛和一嘴的黃牙??伤K于經(jīng)不住高友才輕聲輕語的勸慰。

高友才甚至給魏小軍倒了一小杯甜酒。

兩個人吃著、喝著,談著、笑著。果然有效果。魏小軍很快就承認那是他寫的反標。還承認那線條意思是國民黨的旗號,他是要想配合蔣介石反攻大陸,推翻無產(chǎn)階級專政。

高友才興奮之極,連夜給軍代表打電話,報告案件有了突破性進展。他要以繼續(xù)革命的精神,以壓倒一切敵人的英雄氣概,把魏小軍這種惡毒的現(xiàn)行反革命打翻在地,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為了做到不打草驚蛇,不暴露目標,更為了表示對敵人攻心為上,寬大為懷,高友才把床留給魏小軍睡,自己卻裹著大衣在草鋪上躺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魏小軍爬起來撒一了泡尿,打了一個冷顫,頭腦就一下子清醒了許多。他沖著高友才說,叔叔,我要上學去。

高友才說,你還上什么學?

魏小軍眨了兩個眼睛,才慢慢想起自己是在專政隊里。他告訴高友才,昨天他是和幾個同學去倉庫邊玩耍過的。他們先是在那里演抓特務(wù)。玩著,玩著,一個個尿就脹了,就都掏出雞巴在那新抹的水泥地上比賽起撒尿來??凑l撒得長,看誰尿得遠。那些溝溝道道就是尿沖出來的。不信可以去聞聞。

高友才真的去聞了一下,一股臊味。氣得他差點把酒瓶砸在魏小軍的頭上……

高友才終于離開了專政隊,去廠區(qū)分管學校,當了一名工宣隊員。

高友才沒上過學。沒上過學的人要去管上學的人,高友才就有些不習慣,不舒服,不自在。

上課鈴響了,老師們一個個夾著課本進了課堂,走廊上變得冷清起來。高友才更是憋得渾身難受。

一開始,他趴在走廊的欄桿上曬曬太陽,打打瞌睡。后來,就在校園的果樹下看看蝸牛爬樹,望望知了撒尿?;蛘哽o靜地看一個個螞蟻怎么藏食,一群群螞蟻怎么上樹,看它們怎么慌慌忙忙地奔走,怎么認認真真地廝殺!

教師隊伍中男的少,女的多。一位剛從民辦學校轉(zhuǎn)來的老師不習慣戴胸罩。高友才看見了,就直楞楞走過去教訓(xùn)道:“黃老師,人家都用布把奶子拴起來,你怎么不拴?看,你那懷里老像有兩個兔子亂蹦亂跳的!”女教師羞

得一星期不敢進課堂。

一個未婚男教師晚上泄精弄得被子上大圈套小圈,高友才就動員學生們?nèi)タ础奥?lián)絡(luò)圖”,弄得那老師幾天抬不起頭。

高友才終于在學校里也呆不下去了。軍代表看高友才實在難以培養(yǎng)成頂天立地的有用之才,就要勞資部門照顧,把他安排到門崗值班室去。

高友才嘴上不說,心里卻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他不再想去領(lǐng)導(dǎo)一切了!工作也不再積極主動。白天,他縮在一個角落里找人下棋;晚上,就躲在值班房火爐邊喝酒。

有人偷了公家一段木板從廠門口走過,高友才抬了一下眼皮,又端起了酒杯。

又有人拿了公家一捆鐵絲,反映到門崗高友才那里。高友才拍拍人家肩膀,“別嚷嚷,你要想用也去拿一點!”

高友才是一點責任心也沒有了。

冬天來了,下了一場雪。大雪紛紛揚揚,工地上積了三寸厚。

高友才正好值夜班。值夜班又正好沒事做。沒事做就越發(fā)想喝酒,喝了酒心里就更顯得憋悶空虛,煩躁不安。

有人來藏門報告說,工地上的建筑材料正在被人偷盜。高友才正好心火沒地方出,就憤怒地一揮手:“打!”

幾個青年工人平時就是干粗活的,這陣子又停了產(chǎn),個個弄得身如石鼓,臂如銅錘,一聽高友才發(fā)布命令,抓住小偷就是一頓拳腳。

小偷顯然是被揍狠了,先是叫罵,后是狂喊,再就是直喘粗氣,再再就是悄無聲息了……

高友才喝足了酒才披著那件值班大衣走了出來。他轉(zhuǎn)悠到那間亮著燈的小屋里。開始,他只是粗粗地瞥了一眼蜷曲在地上黑乎乎的一堆。沒想到,彎腰一看,那一堆東西口流垂涎,直喘著粗氣。再仔細一看,高友才的大衣就猛地抖落下來了。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那個被打得滿臉鮮血的小偷竟是自己的兒子。

一個星期后,高友才給勞資科寫了份要求退休并讓兒子頂職的報告。

在報告里,高友才自己作了檢討,也幫兒子承認了錯誤。報告說,本人沒能解放全人類,只能自己解放自己了!

被打成殘廢的兒子費盡周折,總算在廠里頂了職。工種還是門崗值班。

兒子倒很本分,也很實在。他不抽煙,不喝酒,按時上班,按時下班。只是經(jīng)常一條腿瘸著、一條腿支著站在廠門口。遠遠看,像一個氣功大師在那里表演“金雞獨立”。

楊友福

在這座大樓里,楊友福是個有爭議的人物。

有爭議的人物算好人還是算壞人?抑或算不好的人,還是算不壞的人?誰都說不清楚。

反正,楊友福是個有爭議的人物。

對楊友福的評價似乎也不一致:楊友福干活最認真,楊友福辦事最草率;楊友福最熱情,楊友福最無情;楊友福最可愛,楊友福最可恨;楊友福最最正直,楊友福最最馬屁精……

所有這些話,楊友福都聽到過。有時是聽到了裝作沒聽到;有時候是沒聽到,別人轉(zhuǎn)告了,楊友福還是不當一回事。

楊友福是食堂的管理員。有時又好像還兼著采購員,又有時候好像還干著炊事員或衛(wèi)生員的工作。反正,管理食堂,發(fā)放食品,賣飯賣菜,打掃衛(wèi)生,都可以看到楊友福,或者說都少不了楊友福。

于是,就有人說,“楊友福就是食堂,食堂就是楊友福。”

這樣的評價對楊友福來說是好是壞,是褒是貶,往往又要引起一番爭議。

楊友福進食堂之前是個軋鋼工。他身強力壯,干活也肯賣力。百十公斤重的鋼條紅彤彤地飛過來,楊友福用小鉗一夾,一個轉(zhuǎn)身就塞進了輥孔。于是,軋機上就龍飛鳳舞,氣勢非凡。

這時候的楊友福,右手撮著煙,左手搭在軋機機架上,腿一抖一抖的,那份得意勁,不亞于升工資、討老婆或生了胖兒子。

干這種活,汗淌得多。熱了,就到鼓風機旁去吹。吹著,吹著,最后就吹出了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終于,有那么一次,楊友福一下子倒在軋機上,差點給紅鋼燙死。

廠里幾個領(lǐng)導(dǎo)認為楊友福沒有功勞還有苦勞,沒有苦勞還有疲勞,就為他找了個輕便活,讓他在食堂干起了炊事員;后來發(fā)現(xiàn)他竟還有些才能,又讓他當上了管理員。

楊友福的兒子、老婆都在農(nóng)村。他自己就住在食堂后面的小平房里。房子已經(jīng)很破很舊了,可楊友福從辦公室要來一些舊報紙,又從倉庫找來一些地腳面,糊著,貼著,貼著,糊著,居然也把房間拾掇得很干凈,很亮堂。這樣,楊友福在他老婆來的時候,除了有個避人避風的地方干干那種事情外,還可以享受一下天倫之樂。

楊友福所在的這個廠是很大很大的。人也很多很。所以,楊友福的工作也很忙很忙。

天沒亮,楊友福就早早地爬起來。他先到食堂邊的自來水旁,把頭伸得長長的,用冷水抹臉,用冷水刷牙,用冷水揉搓著又細又黑的頸脖子,然后就匆匆地走進食堂。

走進食堂的楊友福不洗菜,也不掏米,而是找來一只大碗,拿起一把很長很長的瓢子在鍋里盛稀飯,再拿起一把很長很長的菜鏟挖一勺咸菜,找一個地方坐下,慢慢地喝起稀飯來。

楊友福喝稀飯是很認真的。他雙手捧碗,目光凝聚,整個嘴都貼在碗邊上。喝著,吹著;吹著,喝著。一會兒把頭搖向左邊,一會兒把頭搖向右邊。于是,在楊友福的嘴和楊友福捧著的碗之間就會發(fā)出一種很悅耳、很均勻、也很奇妙的聲音。

一碗喝完了,楊友福就再喝第二碗。再不夠就喝第三碗。就這么喝著,喝著,食堂里上白班的炊事員也就陸陸續(xù)續(xù)地上班了。上了班的男女炊事員們也都學著楊友福的樣子慢慢地喝著稀飯。于是,整個食堂發(fā)出一片很響又很怪的聲音。

喝完稀飯的楊友福就圍著圍裙站到賣飯的窗口前。他是管理員,知道上夜班的工人在什么時間來食堂填肚子,也知道上白班的工人什么時候來食堂就餐。天氣熱,汗淌得多,人容易疲勞。一疲勞,脾氣也就火暴,說不定在哪個窗口就爆發(fā)出一場毫無準備的“人民戰(zhàn)爭”。

“我要涼粉、炒面?!币恢挥湍伒匿X制飯盒伸向了窗口。

食堂人多,噪音大。炊事員把“涼粉、炒面”聽成了兩分炒面。于是,一個要退,一個不肯,沒有任何規(guī)律可循,雙方就突然開始戰(zhàn)斗——

等到楊友福跑過去,吵架的雙方已經(jīng)發(fā)展成打斗。

一個青工莫名其妙地把一碗湯水扣在楊友福的頭頂上。

楊友福燙得直跳腳,疼得直鉆心,氣得在食堂里打轉(zhuǎn)……

消息很快就傳到廠長的耳朵里。

廠長火了,要保衛(wèi)科給打人者以行政拘留的處分。

楊友福捂著燙腫的耳朵進了廠長辦公室。

“廠長,這小子真不是東西!”

“已經(jīng)要保衛(wèi)科打報告給公安分局給予行政拘留!”

“不行,那小子老婆做月子,家里需要人照顧?!?/p>

“那就扣他三個月獎金?!?/p>

楊友福嘆口氣,“聽人說,他還是個無房戶,一個月,光水電費就去掉一半,你扣他錢,他去喝西北風?”

廠長愣住了,“那你說咋辦?”

楊友福摸摸還在疼痛的耳朵,“媽媽的,算我給鬼打了!”說著,走出廠長辦公室。

作為一個管理員,楊友福知道工人對食堂有意見。有人甚至當著他的面編了幾句順口溜,說食堂有三怪,家屬吃飯不買菜,手里提包天天帶,炊事員長得比豬快!

楊友福聽了不發(fā)火,也不動氣,只是笑著罵了聲:“這年頭,豬好養(yǎng),人難治。”

實際上,該想的辦法都想過了。該使的手段也使過了!他曾規(guī)定所有的炊事員一律按標準交納伙食費,甚至對炊事員、衛(wèi)生員,包括管理員在內(nèi)的人搞限制標準??沙缘绞裁闯潭人惴蠘藴?哪些菜炊事員可以吃,哪些菜炊事員不可以吃?白班限制了,夜班限不限制?白案限制得了,紅案怎么限制?

楊友福也做過炊事人員、工作人員一律不準帶包進出食堂的規(guī)定??梢浑p眼睛管得了那么多?何況你能天天像邊防警察那樣在每個人身上翻抖么?又何況自己是個大男人,能在人家女炊事員身上七摸八摸?

楊友福還是拿不出個好辦法。

那回,食堂進香腸。楊友福親自在冷凍庫門口盤查清點。他要大伙一根一盤、一包一袋的過數(shù)送到倉庫里,免得有人偷拿順帶。結(jié)果,一清點還是少了十多公斤。后來,才得知有人竟拿了一根一根的香腸結(jié)成褲帶往腰上一系,大模大樣地出了食堂。

楊友福氣得兩三天沒合眼。

這些年,單位作興發(fā)東西。賺錢的單位發(fā),虧本的單位也發(fā)。楊友福就更忙了!

“楊友福,人家發(fā)母雞,我們?yōu)槭裁窗l(fā)公雞?”

楊友福把一只長有漂亮羽毛的小公雞扔給一位女辦事員:“問問你自己是公的還是母的?”

“楊友福,人家發(fā)精肉,我們?yōu)槭裁窗l(fā)肥肉?”

楊友福又笑笑。對一位挺著肚子的胖干部說:“把你那減肥霜送到養(yǎng)豬場去吧,要不,明年你還得吃肥肉!”

“楊友福,人家的雞蛋又大又新鮮,我們的雞蛋為什么比人家小一圈?”

“問你老婆去!人的蛋還有大小呢?”楊友福得了便宜,眼睛笑成一條縫。

楊友福心想,單位這么大,人頭這么多,一人一只雞就是幾千只。上哪兒去找母的?找到了母的又上哪兒去找一般重的?找到了一般大小的又上哪兒去找老百姓家養(yǎng)的本雞?

講歸講,說歸說,該換的楊友福還得給人家換。機關(guān)大樓里哪一個科室楊友福都得罪不起。有一回,財務(wù)室領(lǐng)皮蛋,少領(lǐng)了三只,結(jié)果炊事員的夜班費遲發(fā)了好幾天,還招來嘲笑:反正你們有皮蛋吃!

對發(fā)給領(lǐng)導(dǎo)的雞、鴨、魚、肉,楊友??偸呛茏屑?,也很耐心。他文化程度不高,可是幾個領(lǐng)導(dǎo)的名字還寫得出。他找來紙和筆,寫了一張張紙條,貼在發(fā)放的物品上:朱廠長的魚、崔廠長的蛋、馬廠長的腿子、劉廠長的下水……

一時發(fā)不下去的,就得貯存起來,第二天再發(fā)。更多的是放在食堂的冷凍庫里分期分批地發(fā)下去。

這樣,楊友福就要一天好幾次地在零下幾十度的冷凍庫里進進出出。他套著一件防寒棉衣,腰間別一串鑰匙,一會兒渾身汗水,一會兒冰霜滿臉。

對于這些苦和累,楊友福都不怕,他最怕的是檢查團。

“一次又一次無休止的檢查,財務(wù)方面的、安全方面的、衛(wèi)生方面的,質(zhì)量方面的,還有精神文明方面的、勞動保護方面的、計劃生育方面的、審計管理方面的……

每一次檢查時楊友福都心驚膽戰(zhàn),寢食不安。他要用堿水去一遍一遍地沖地,用開水去一遍一遍地燙碗,用石灰去填平一個又一個鼠洞,用蒼蠅拍去趕走一個又一個蒼蠅……甚至不止一次地在半夜三更爬起,檢查米袋上有沒有老鼠屎,地面上有沒有蟑螂糞,用手電筒尋找屋角里有沒有蜘蛛網(wǎng)……

還要花很大精力去摸清每一個檢查團的脾性。了解他們要不要招待,招待時要不要喝酒。還要擔心他們喝了酒以后是講好話還是講壞話,講真話還是講假話,抑或是講不真不假、真真假假的話。

楊友福就這么干著,忙著,忙著,干著。他還是像以往一樣天不亮就早早地爬起,早早地走到自來水池邊把頭伸得長長的,用冷水洗臉,刷牙,揉搓著又細又黑的脖子,還是匆匆忙忙地走進食堂,搖著腦袋喝他的稀飯??墒?,喝著,喝著,終于有一天感到自己的腰有些酸酸的、脹脹的。接著是一陣陣疼痛。再接著,汗珠就不停地落下來。

楊友福試著站了一下,沒站起,再站一下,又沒站起。他再也站不起來了。

有人清清楚楚地聽到一串鑰匙落地的聲音,很脆亮,當啷一聲,趕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楊友福倒在冷凍庫邊的水泥板上。

幾個炊事員趕緊放下鍋、碗、瓢、勺,用三輪車把楊友福送到了醫(yī)院。

拍片,檢查,各式各樣的集體會診。接著就是等待手術(shù)。

有人提出,趕緊把楊友福老婆接來,好讓她在手術(shù)單上代表家屬簽字。

廠里就派車到農(nóng)村去了。

楊友福老婆正在地里收黃豆,看到大埂上有一輛車開過來,也沒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直到車里下來兩個人向她招手,她才愣愣地放下手中的活。

聽說老楊要她和孩子到城里去一趟,起初,楊友福的老婆有些不信。她知道楊友福只是在每年秋收之后才把她和兒子接到城里看燈的。楊友福總是說,燈會一年比一年辦得好,有“八仙過?!保小翱兹搁_屏”,有“楊三姐告狀”,也有“豬八戒招親”……但這回,即使是順便路過的車,也來得太早了,太突然了!

她還是趕緊回去換了件衣服和兒子一起上了小車。

車子沒有停在她以往住過的平房前,而是徑直開進了醫(yī)院。

看到那么多醫(yī)生,那么多護士,那么多工人,那么多領(lǐng)導(dǎo)圍著一張病床,看到那病床上躺著一位黑黃消瘦的病號竟是自己的男人時,楊友福的老婆嚇得放聲大哭起來。

女人哭得很傷心,哭得很實在也很具體。她哭著家里蓋房子已買好了磚瓦,要是沒有楊友福還怎么上梁,怎么鋪瓦?她哭著一個女人春種秋收,犁田耙地,還要拖著一個孩子上學,要是沒有楊友福還怎么安排,怎么過活?

任憑女人哭得死去活來,哭得驚天動地,開刀后的楊友福還是一天天黑下去,一天天瘦下去,一天天衰老下去,一天天干癟下去……終于有那么一天頭一歪就撒手西去!

追悼會開得還隆重,廠里上上下下去了不少人,把火葬場的院子擠得滿滿的。居然還有不少人送了花圈。一個對活人并不熱情、對死人卻非常關(guān)心的工會老干事,找人用彩紙扎了鍋、瓢、碗、盆。一個搞美工的同志還給楊友福整了容,化了妝。一個老炊事員甚至把剛發(fā)給自己的工作服和圍裙讓楊友福穿上,系上……

楊友福還是那個老樣子:面孔黑黑的,頸脖子細細的,嘴巴也還是往上翹著,好像還是喝稀飯的樣子,只是再也不能發(fā)出那種很悅耳、很均勻又很奇妙的聲音……

曲鳳山

曲鳳山怎么由一個平頭百姓爬到中央委員位置上的,曲鳳山自己說不清楚,別人也說不清楚。

曲鳳山怎么由中央委員又栽下來回到平頭百姓位置上的,別人道不明白,曲鳳山也道不明白。

和曲鳳山在一個班組里滾爬了十幾年的老哥們在澡堂里互相搓背時間曲鳳山:“你一

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下,你自己一點都不知道?”

曲鳳山搖搖頭:“不知道?!?/p>

和曲鳳山一道進廠的幾個老鄉(xiāng)在酒桌上乘著酒勁問曲風山:“你一會兒陰,一會兒陽,你真的一點都不明白?”

曲鳳山還是搖搖頭:“不明白?!?/p>

問急了,曲鳳山伸出小拇指賭咒發(fā)誓:“狗日的知道怎么回事!”

曲鳳山確實是地地道道的煉鐵工。他當煉鐵工那陣子,還沒有什么現(xiàn)代化,更沒有什么高精尖的技術(shù)。一天到晚,放下大錘,就舉起鐵釬。一噸鐵水煉出來得淌半桶汗。最大的本事恐怕就算堵鐵水口了。鐵水從爐子里流淌出來,流著,淌著,到一定的時候,就得把出鐵口封起來。要不,爐子里的鐵水淌干了,爐襯就容易燒塌,爐子就容易燒垮。所以,出鐵的時候,總得有一個人端著泥槍早早地站在那里,隨著爐長大手一揮就不顧一切地沖上去!

堵好了,就算成功。要是堵歪了,堵斜了,堵偏了,鐵水就會順著隙縫以子彈出膛那樣的速度朝外沖擊,最終成為毫無價值的“王八鐵”。

也正因為如此,堵鐵水口這種活,除了要一點靈活和技巧外,最關(guān)鍵,也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不怕烤、不怕燙和不怕死的精神!

曲鳳山就具備這種精神!

曲鳳山?jīng)]文化,可身體好,腦子也不笨。望著速度快,勢頭猛的鐵水,曲鳳山完全憑經(jīng)驗,憑感覺,側(cè)身,擋火,扶槍,沖刺,一套動作準確、漂亮,干凈、利索,總會贏得一片叫好聲。

堵鐵水口成了曲鳳山一項別人無法替代的專利!

曲鳳山越是堵得好,別人就越是不敢輕舉妄動;曲風山越是堵得準,別人也就越是不敢主動請纓。這樣,在這個本來就比較重要的車間、比較重要的崗位上,曲鳳山就有了一定的名氣。

那年頭,對技術(shù)對有本事的人比較器重。也就在這個時候,曲風山不僅入了黨,還當了煉鐵爐的爐長。

從原料場通向煉鐵爐有一條路,時間長了,風雨沖澆,變得坑坑洼洼。推著礦石的小車一路顛,一路撒,既浪費原料又影響生產(chǎn)。廠里下決心把這條路重修一番??纱中牡溺P車司機挖土時挖了一個一米多深的坑,下班時又忘記給蓋上一張竹片。曲鳳山活該倒霉。他上夜班,走著,走著,一頭就栽進了土坑里,臉皮磨破了,手指頭骨折了。想想后面還有人要上夜班,他就不顧自己的傷痛摸了一只手電筒,坐在土坑邊為別人照起亮來。

冬天,北風像刀子,冷氣直朝褲襠里灌。曲鳳山一邊照,一邊罵。直到夜班工人們一個個平安地上了爐臺,他才捂著臉到廠衛(wèi)生所包扎。

有人把這件事講給廠長聽。廠長很感動,說,“這個人行!有責任心?!?/p>

于是曲鳳山當上了工段長。

平時,曲鳳山喜歡喝點酒。幾個小青工一到發(fā)工資或發(fā)夜班費、保健費、加班費的時候,就拖著曲鳳山下酒館。曲鳳山也不推辭。不過,他不讓徒工們掏錢。他說,天地君親師,師傅就是長輩,要小徒工們掏腰包壞了規(guī)矩。弄得小青年們喝也不好,不喝也不好。不喝吧,對不住工長的真情實意;喝吧,又破費了師傅的錢財。

曲鳳山的老婆是輪胎廠的臨時工。那工種比曲鳳山這個爐前工還要苦,還要累。曲鳳山下班,一盆水都下不了臟,洗手,洗臉,洗頸脖子……可曲鳳山老婆下班,一桶水還洗不干凈,一張臉光鼻孔里那些瀝青煙沒有半個小時都清除不了!

那些年,不怎么強調(diào)計劃生育。廠子里又沒多少文化生活。曲鳳山下班就睡覺。越是悶頭睡覺就越是想干那種事。結(jié)果,老婆一連生了三個。三個男孩像一窩牛犢,成天在家里拱吃拱喝。有一次,曲鳳山夫妻倆上班,把三個兒子鎖在門外。下班后一看,只剩下兩個。曲鳳山從屋里找到屋外,從廠里找到廠外,最后在郊區(qū)糞窯子里找到了小三子。曲鳳山看著兒子還沒被大糞嗆死,就對老婆說,“你別上班了!我們把他們生下來,還得想法子把他們養(yǎng)活?!?/p>

女人很聽話,也很會過日子。每月一拿到曲風山交給她的工資,就先把糧食買齊,再把三個兒子的學費湊齊,再給曲鳳山買兩條低價煙和兩斤老白干酒。她疼孩子,更疼丈夫。她知道丈夫每分每秒都在和“鐵老虎”打交道,要淌很多很多的汗,要費很多很多的神。她必須讓丈夫吃好,睡好。她擔心丈夫萬一垮了身子,熬不過,挺不住,腿一軟,腳一飄,栽到爐子里連骨灰也找不到。

曲鳳山當車間主任的時候已是一九六八年的春節(jié)。正好省里一個部隊支左的頭頭下基層視察工作,做做官樣文章,好發(fā)表一篇新聞報道。市里、廠里的頭頭也陪著首長一道到車間、班組察看。

首長登上了高爐,還拿著看火鏡對著風口看了看爐溫,又翻了翻當班的生產(chǎn)記錄。在和一個個工人握手時,沒有發(fā)現(xiàn)已是車間領(lǐng)導(dǎo)的曲鳳山。

廠長派人找了半天,才在煤氣放散閥的扶梯上找到了曲鳳山。

廠長有些不耐煩:“車間幾百號人,叫誰不能上去看看?非得你自己爬高?”

曲鳳山笑笑:“廠長,那扶梯又陡又滑。風一吹架子直搖晃。何況上面還有煤氣。叫小青年上去,要是不小心中了毒摔下來,怎么向人家父母交代?”

首長聽到了這件事,沒吭聲。在離開煉鐵廠時,輕聲地對廠長說:“曲鳳山這人挺愛兵,我看能派個用場!”

首長走了沒有一星期,曲風山就當上了廠黨委副書記。兩個月后,又補了個市委副書記的職務(wù)。再過三個月,曲風山就接到了被選為中央委員并出席中國共產(chǎn)黨第九次代表大會的通知。

廠里要行政科給曲鳳山安排一間辦公室,要秘書科給曲鳳山配備一套桌椅,要勞資科給曲鳳山派一位勤雜人員,要宣傳科給曲鳳山送來了文房四寶和辦公用紙……

曲鳳山不習慣。他腦子里成天想著煉鐵爐子上的事:原料、礦石、爐溫、爐況。在辦公室呆不到三分鐘就又慌著朝爐子上跑。

叫他做報告,傳達文件,他感覺十分費勁。那年頭,指示多,文件多,精神多,報告也多。許多文件、指示、精神、報告,又要求傳達不過夜,學習不走樣。曲鳳山傷透了腦筋。他哪里能分得清哪一些文件是中央的,哪一些文件是省、市的?又哪里能記得住哪一種精神是市里的、省里的或中央的?即使是傳達很革命的文件,曲鳳山也經(jīng)常講著講著就講到了爐子上。什么堵鐵水的泥芯子一定要有備無患,什么防護用品一定要穿戴整齊,什么生產(chǎn)現(xiàn)場一定要打掃干凈,什么原料、礦石一定不準亂堆亂放……幾個“一定”就弄得軍代表和黨委書記既不好打斷,又沒法插話!

開會出差更是使曲風山出盡了洋相。

那回,省里開常委會,住云山賓館。室內(nèi)有地毯,有暖氣,有浴室??汕P山就是睡不好。他睡慣了草墊子,又喜歡蓋厚厚的棉被,甚至還喜歡光著身子鉆被窩。沒想到賓館廁所的門也很洋貨。夜里起來撒尿的曲鳳山進了廁所就出不來,弄得服務(wù)員只好從床上爬起來為他開門。

到中央開會時,幾個工農(nóng)兵代表住在一起。曲鳳山喜歡洗澡,可進了浴室半天也打不開龍頭。最后還是開錯了水管,讓熱水把大腿燙了一串水泡……

曲鳳山職位高了,名聲大了,找他的人也一天天多了起來。有的是慕名探望,有的是托辦戶口,有的是找靠山要求調(diào)動的,也有的是想順竿子爬撈個一官半職的。特別是曲鳳山家鄉(xiāng)的人,聽說他當上了中央委員和省委常委,更是三天兩天找上門來。板車隊要來搞點運輸,公社農(nóng)場想買點鋼材,幾個木匠、瓦匠、水泥匠找他安排些活干,一群未考上大學的學生想通過他的關(guān)系找個工作。

曲鳳山對來訪者一律招待半斤飯票、三角菜票。但人多了還是招架不住。過去在班組上班,還可以拿點保健費、高溫費、夜班費,現(xiàn)在,勞動時間少了,收入也就少了!

曲風山感到生活有些壓力。

有時候,縣里、地區(qū)來了有頭有臉的人物,曲鳳山還要在小酒館接待他們。三杯兩盞下肚,乘著酒性,曲鳳山就和他們攤底牌了:父老鄉(xiāng)親們,我曲鳳山這個官和人家那個官不一樣!別看我到中央和省里開會時,人模人樣,有小轎車接,有賓館住,還可以抽招待煙,喝名牌酒。可會一散,我就得老老實實回到廠里上班。有時還得去代銷店買一塊兩角錢一斤的老白干,去肉攤上稱八角一斤的豬頭肉!

家鄉(xiāng)來的人放下酒杯,抹抹嘴走了。曲風山把他們一個個送到火車站。有時候,還得給他們買張火車票。就這么一吃一送,曲鳳山就去掉了半個月的工資。

九屆二中全會召開的前一天,曲鳳山也和往常一樣和幾個青工在爐臺上清理“王八鐵”。一輛吉普車把他從廠里直接拉走了。

那是曲鳳山印象很深的一次會議。他記得預(yù)備會是在廬山新修的禮堂召開的。

曲鳳山清楚地看到周總理在簡單地講述了到會代表情況以及會議要求后,問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講不講話。領(lǐng)袖含笑地搖了搖手??偫碛洲D(zhuǎn)身向林彪有沒有什么要說,林彪也輕輕地搖了搖頭。可曲鳳山親眼看到,就在周總理宣布預(yù)備會結(jié)束時,林彪突然伸出手做了個要求發(fā)言的姿勢。

會場立刻出現(xiàn)了小小的騷動。

湖北話本來就難懂。林彪咕咕噥噥了半天,曲鳳山一句也聽不清。吃晚飯時,曲鳳山多喝了兩杯酒。風一吹,酒勁涌了上來,終于支持不住,悄悄地溜回了宿舍。

后來,曲鳳山才知道,就在他多喝了兩杯通宵蒙頭大睡時,上面果然出了問題。林彪勾結(jié)幾個同黨就在預(yù)備會后的當天夜里四出串聯(lián),制造了什么有人反對毛主席的謠言并妄圖把廬山炸平。

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發(fā)表了《我的一點意見》。于是,一批人靠邊,一批人倒臺,一批人升遷……

曲鳳山什么也沒介入,什么也不知道,稀里糊涂的又一次當選為中央委員……

…………

在粉碎“四人幫”后舉辦的一次又一次清查“四人幫”骨干分子的學習班里,專案組為曲鳳山定性頗費了一番周折。專案組從中央查到地方,又從地方查到中央,都沒查出什么名堂。

查出身,查到曲鳳山放過牛,要過飯,腿子上至今還留著一串傷疤;查表現(xiàn),曲風山不止一次地被評為先進生產(chǎn)者、優(yōu)秀黨員。揭發(fā)會開成了表功會。這個說,這個人還像個人。那個說,曲鳳山當了官也沒整人,沒害人,沒坑人。有人更是說得很難聽,說曲鳳山原來一個好好的人就是給你們今天革命、明天革命革得沒有樣子了。弄得清查小組的人不好往下記錄。

沒辦法,只得找曲鳳山談心。

“你自己認為到底有沒有錯誤?”

“不知道,”曲鳳山搖了搖頭。

“那是黨整你整錯了?”

曲鳳山半天不吭聲。

有人獻計,說曲鳳山喜歡喝酒,又喜歡吃豬頭肉。何不到小酒館和小肉鋪再查查問問?工作組派人去了,一查一問還真的有些情況。酒館里,有人反映曲風山把《紅燈記》里鳩山那句“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的話說成是毛主席語錄;肉攤上,有人揭發(fā)曲鳳山曾經(jīng)用過張春橋的理論文章包豬頭肉。

就這么,曲鳳山跌跌撞撞地栽了下來!

回到班組里的曲風山已經(jīng)五十出頭了,又患了關(guān)節(jié)炎,天一冷,腿就直不起來。組里的人也不嫌棄他。粗活、重活是不能干了,就在班組里打打開水,穿穿鋼絲繩或發(fā)放一些

勞保用品。只是一些小青工經(jīng)常拿他開開玩笑:“下面,我們是不是請老干部、原中央委員曲風山給我們作指示!”

曲鳳山也不生氣,只是寬容地笑笑:“該指示的都指示完了!”

這兩年,曲鳳山小日子過得不錯。三個兒子都參加了工作,兒媳們也很孝順。時不時還拎點酒來??吹絻簩O繞膝,三代同堂,曲鳳山什么都忘了!兩杯酒下肚,高興時還到牌桌上和小青年們湊個熱鬧。有一回打撲克定下個規(guī)矩,誰輸了誰就繞著桌子爬一圈。曲鳳山連輸了好幾局,爬了一圈又一圈,把小腸氣都爬了下來,整整住了一個星期醫(yī)院……

責任編輯鄒正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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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云千頃 感事多懷——寫給許鳳山畫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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