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貴
A
陽臺延伸了房間的空間,或者叫拓寬了空間罷。我就從房間走到了陽臺。
山不高,也沒有茂密的樹,也沒有輝煌的廟宇,也沒有游覽的人群。山那邊就是很寬闊的鄱陽湖。那邊似乎有呼嘯的風。迤邐著的一條船隊在水面蠕動,像一隊士兵在匍匐行走。幾頁白色的船帆斜插在水里像幾根白色的羽毛,很悠閑地漂泊。很悠閑。
華綸總是起得很早。昨晚我們玩得很晚,今天照例很早。橫一道繩子豎一根竹篙,紛紛揚揚的衣物把陽臺織成了繁華的街道。這是她早起的功績。她在洗衣機旁嘩啦了很久的時間。胸罩像碾臺上遮牛眼睛的尖角套套,月經帶紅紅的一條,它們十分自在地飄揚著。它們拂撫著我的頭顱,很妖嬈的樣子。我把它們擼到一邊去。我拖來藤椅,想舒心地讀一本文學雜志。
老曹在隔壁,在他的陽臺上,在伺奉他的花花草草。他種了很多的花花草草。他的花花草草把他的陽臺圍成了半個花圈。
“出差回來了?”他向我親切地笑笑。
“回來了。”我也親密地笑笑。
我們倆都朝對方親密地笑。
結婚前,我和華綸都十分嚴肅。戀愛著但沒有訂婚的時候,我們彼此的笑也都很節(jié)制。想親一下,想摸一下,想吻一下,想摟抱一下,都不敢。她總是莞爾地笑,囁嚅地說話。我學會了微笑,學會了含蓄地說話。真想摸她一下。哪怕是摸一下她的手。我倆在一起走路時,總是兩條平行的線。有時被不平的路弄得一個趔趄破壞了線的平行我就嚇出一身冷汗。我就看她的臉色,看她有沒有“嗔”的意思。在女友面前絕對的正經,這是我一貫的作風。這顯然有過多次失敗的教訓。如果女人不正經,我是會隨時踢掉她的。
老曹原是公司的副經理。那時候他總是十分的匆忙。他要給你一個笑容常常等不到對方的回報就消失了。退休了,他有了充足的笑的時間。他讓我在浙江為他帶紫菜,在云南為他女兒帶扎染布,我總說當時的那里脫銷,下次一定為他帶紫菜帶扎染布。然而我們相處很融洽。他也笑,我也笑。
訂婚的當天晚上,我和華綸不約而同,并肩走到了湖堤上。那晚月亮很圓,月亮把清色的光輝灑在湖堤上,湖堤上的柳樹白楊和土路白白亮亮的。我拉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手很柔軟,很溫暖。然后她順勢倒在我的懷里。我就禁不住低下頭吻她的前額,把她的劉海也嚼到口里。后來她仰起了臉,我就從額頭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巴一直吻了下來,然后在嘴巴上停留了不知多長的時間。所謂停,是指不再移動,但卻吱吱吱地老鼠叫一般地吮吸著。后來我把她按在一棵歪脖子柳樹的干兒上,迷狂地啃她和撫弄她的周身。她哼哼地叫著像哼一支病中吟的歌。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沒有說我愛你。華綸也沒有說我愛你。我的手伸進了她的襯衣摸著了她的乳房。她在顫抖。我覺得自己很可恥。我又像發(fā)了瘧疾。我想像不到我們會這樣。華綸也說怎么會這樣呢?
老曹可能是老了,他的頭發(fā)分明地白了許多。他很細心地用手在臉盆里抓水。他握著空拳,讓水兒在指縫里一滴一滴地掉到花兒草兒上。他的臉盆上寫有為人民服務的字樣。那光禿禿的長著毛刺兒的仙人球上也滴有水珠。紅色的為人民服務的字被修補時的白漆涂得隱隱約約的。臉盆有點漏水。老曹的手指縫掉下的水兒有很細微的聲音。我聽得見。我還看見幾粒蜂子飛過來繞著老曹轉。老曹顯得十分安詳。
盡管后來我和華綸的關系發(fā)展到雙方都脫光了衣裳,抱在一起扭結,但我們依然很嚴肅,從不說淫穢的話。我們這樣做時已經領了結婚證。領了結婚證也還名不正言不順,還不敢公開同居。那時候好像開始穿喇叭褲了。趁著布置新房和油漆家具的機會,我們就用其中很少的一段時間睡覺。當然不是閉上眼睛真的睡的那種。有一回約是晚上的十點來鐘,不算早也不算晚的那種時間,我和華綸還沒來得及穿衣裳就有人敲門。一陣忙亂之后我把華綸推進大衣櫥關好,然后裝作從容的樣子開門接待那個敲門的家伙。他什么事也沒有只是送一只熱水瓶給我們,說是對我和華綸新婚的祝賀。我說還早呢。他說只有三天的時間了。我問只有三天的時間么?他笑著說你過懵了連自己宣布的結婚日期都給忘了!我敲著后腦勺說這些日子確乎忙暈了頭。他吸著我敬給他的一支煙問這問那坐了許久的時間。他甚至提議要看看大衣櫥里都裝了些什么好東西。我只好急中生智說想到街上一個朋友家拿一件小東西,十分抱歉地請他下次再來坐坐。華綸可憋出一身的汗渡,還有嬌喘。我用手帕很細心地擦她的好看的臉。她羞赧地偎在我的懷里,用腦袋拱我的胸脯像牛犢拱母牛的乳房那樣。
在火車或者大輪上,人們都讀封面血淋淋的那種書。讀的人多,忿忿然的人也很多。人們戳著畫有女人雪白大腿的插圖喊叫著:“這像什么話?這像什么話!”我也憤怒起來:“真不像話!”然而讀的人不見減少。我把這些買來的雜志給華綸讀了。她讀了男歡女愛的描繪后,晚上對我有著明顯的溫存。后來覺得老讀這些玩藝真有些不像話,我就買了一本中國權威性的嚴肅文學,還是季刊,很厚的一本。
華綸在我們公司算得上挺漂亮的一位女士。她說她喜歡我是愛我知識淵博。她喜歡高雅的讀書人。那時我正在讀福爾摩斯。還有各種雜志上的奇聞逸事,生活常識。比如某某國家的某對夫婦生下的連體嬰兒經過手術存活了一個的消息。這些東西跟我的性格我的職業(yè)我的愛好毫無勾連。然而豐富了我的識見,不管天上的玉皇海里的龍王冥府的閻王我都曉得。華綸很佩服我懂得這么多。我與她做愛沒有絲毫姿意妄為的意思。結婚不到半年,我們的“結晶”就呱呱墜地了,還是一個男孩。我們都爭論孩子哪一點像自己。后來我恭維說孩子像你就好了,他將來準是一位美男子。她說像你好,像你一米七五高,像你標準的男子漢。我們有時候就這樣互相贊美一番,然后輪番轟炸般地親孩子。孩子被親得呵呵地傻笑。然后我們就睡覺。
嚴肅文學實在太難讀懂。也許我的水平太低。即便小說,也沒有人物沒有情節(jié)沒有語言(有些句子完全是隨心所欲地把一個個方塊字胡亂拼湊在一起的)。我聽一位遠方親戚的作家說,藝術就是那個叫形式的東西。我只得把這本稱做形式的東西丟在一旁。
我就看老曹為花兒草兒們澆水。
老曹的老婆走上陽臺開始晾衣裳了。她從農村轉來沒幾年,幾年的工夫就長得肥胖了起來。她嫌丈夫礙手礙腳就尖著嗓子喊著:“死鬼吔,走開些啰!”
老曹仍不緊不慢地澆水。水珠仍在他的指縫里緩緩地滴。滴到一瓣花兒上,花瓣就顫抖一下。那花瓣好想說話兒。老曹的老婆用她濕漉漉的手掐了老曹的屁股一下,老曹的灰色褲子的屁股上就出現一小團濕的痕跡。老曹就呵呵地笑,也用濕漉漉的手捏了一下老婆,是捏了她乳房的那部位,她的那里也有一小塊濕的印跡。老曹的老婆也呵呵地笑。她笑的時候布袋似的奶子快活地抖動著。
我怕他們會失去理智扒光對方的衣裳,就走進房間摁響了錄音機,聽咚咚作響的音
樂。房間就被音樂敲得咚咚地響。
B
采購的職業(yè)是相當自由而懶散的職業(yè)。有時候辦一件小事,只要幾個鐘點的時間,卻要用幾天的工夫去坐車船去住旅館去閑逛去喝酒去送禮去泡蘑菇。而在公司里你必須宣傳采購的辛苦。我就說過寧愿回公司看大門也不愿低三下四到外面去求人。
最舒服莫過于坐大輪。
坐大輪可以很舒服地洗澡。扶著船舷看外面風景,看著它們往后面走去,又看著前面走來的景物,總感到一種新鮮。有時候還很豪邁,好像自己站在高處檢閱著什么。還可以去看錄象中的武俠打斗佳人偷情。洗完澡渾身輕松,四肢百骸都是力量,便想著如果摟一個女人睡覺那簡直快活如仙。然而只好翻閱報刊雜志。嚴肅文學我是不讀了。
那對男女就在我的上鋪。他們經常弄出些吱吱啞啞的聲響來,這實在是一種嚴重的騷擾。我只好經常地去看船外的景物。走廊里有很大的風,頭發(fā)被揚起好高,不少來來往往的人,書是沒法讀了。到那些景物雷同到令你討厭的時候,我就突然擔心自己會掉到水里去。長江的水渾黃而且驍勇,響著嘩嘩的粗暴的聲音。
我不知道這么高的地方掉下水去會不會有可能浮上來。在鄱陽湖的淺水洲上我是游刃有余的。記得幫助華綸學劃水時,我是半點兒雜念也沒有的。開始的時候華綸是由一個叫水生的人教授她。她說她嫌水生毛手毛腳,她就把她在水里的身子交給我。我擔心我也會碰著她身上的什么而被視之為毛手毛腳,只是一直在旁邊做著示范。很累但很有意思。女人被水浸濕渾身露筋露骨猶如一絲不掛,叫人有著想著的欲望。我問水生對她如何毛手毛腳,她始終不肯說。婚后我好像也問過幾回,她生氣地說水生摸了她親了她并質問我“你想怎么辦?”那當然毫無辦法。沒有辦法的辦法就是晚上背朝她睡覺不理她還故意打著很響的呼嚕。直到她嚶嚶地哭了好久,我的心腸才逐漸軟了下來。用舌頭舔她的濡濕了的眼睛和長長的睫毛。眼淚原來是咸的。我說我發(fā)現了一座鹽礦呢,她說什么鹽礦呀,我咂咂嘴唇說我正在品嘗哩。她就破涕為笑,嬌嗔地用很小的力氣捶打我,并說我是個壞蛋東西。那種情況下我們往往愛得很熱烈。她警告我不準再過問水生曾經如何毛手毛腳的事。這可能是一個永遠的秘密。
黃昏的時候那對男女也走到甲板上去。他們的眼睛也似乎看了船外的景物,但那是漠不經心的神情。后來他們就抱得緊緊地親嘴,那是一點兒顧忌也沒有的。后來那男的抱著那女的提了起來,差不多一般高矮了。那女的細細地哼著,那男的旁若無人地啃著。他們不住地扭動著身子相互用力地摩擦著,我似乎聽到了由摩擦產生的柔韌的聲音。
干采購這差事只要腦瓜子靈活一些,公務可以做得很好,還能夠撈取不少的外快。不過我不那么貪心。錢是用的水是流的,弄點零花錢買幾樣家用電器再存上個萬兒八千也就可以了。有些人倒過來倒過去賺了很不少的錢,有門路的人還把錢存到國外去,不少人做起了別墅樣的樓房。然而一旦開展什么運動,這些人就心驚肉跳生怕坐到被告席上去,這是何苦呢?不義之財總歸會讓一些人倒霉的。而我吃點喝點用點玩點,這種現象怕是十分的普遍,東窗事發(fā)了也只是法不責眾作個輕描淡寫的檢查了事。
但家里是什么也不缺。我本來可以買一輛摩托的??晌依显谕饷媾芎苌儆玫弥?,何況買了也會是華綸的弟弟很隨便地拿去使用。只要我舍得,我的那臺二十四英寸的大彩電他也會當做自己的財產輕易地搬走。席夢思不僅柔軟得令人舒坦,它讓睡著的人軟軟地陷進去有很神奇的感覺。剛買來的那一晚我和華綸高興得一晚沒睡。我故意一動一動,讓彈力把我托起又讓體重把彈力壓迫下去。華綸也這樣。我們像兩個孩子。我們重合在一起的時候,幾乎看不見躺在下面的她。我忽然滾了下來。華綸驚愕地問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說我怕突然把你壓迫得沒有了。她就笑著罵我憨包。然而睡了一覺醒來,我又嚇了一跳,以為是壓在華綸軟軟的身子上。席夢思讓我古古怪怪了好些日子。
到了很晚很晚應該睡覺的時候,那對男女還坐在我的上鋪卿卿我我。他們的四只腳吊下來晃晃悠悠的。我只好打開門復又去看船外的夜景。有時候是一大片的黑暗,有時候是一群很密的燈光,夜景單調乏味而又枯無內容。我只好又回來,欲睡不能只好倚在門框上看看外面看看里面。那男的捉住女的一縷頭發(fā)輕輕地捋著,女的抓住男的一片衣角揉搓著。他們好像很專注地研究著什么,像兩位專心致志的學問家。他們的目光里流露出濕潤的光。他們是初戀大概沒有疑問;而初戀就達到這么一種境界這在我簡直不可思議了。
華綸很認真地告訴我,她讀了則關于西方夫妻關系中可以指控對方強奸行為的文摘。我以為那簡直是在開玩笑,她卻顯出維護,了女性尊嚴的激動。那個晚上過得異常糟糕。后又翻出一本宣傳性知識的小冊子《琴瑟和諧》給我讀。我說孩子都該上幼兒園了,還讀這類破書有什么意思呢?她說……我們以前的夫妻生活有如囫圇吞棗而缺少品味。我就讀《琴瑟和諧》了。后來我就按照書上寫的關于女人動情區(qū)種種去調撥華綸,起始果真讓華綸覺著了從未有過的愉快。后來我就覺得一切都似乎簡單化了,好象一位操作工把華綸當成了一臺機器,只知道機械地按電鈕一般全沒有活生生的氣息,常常弄得興味索然而讓華綸十分地惱怒。有一次我也惱怒地不等她動情就干上了,確實有強奸的意味。西方的法律健全到我們中國人沒法活的地步??陕犝f那里結婚離婚又挺隨便的。
我對華綸說你去法院告我得了。華綸就傷心地哭泣了好久。
后來我就想找一個別的女人了。
老曹的女兒長得很妖冶,她的眼睛能攝人魂魄的。她總讓我在外面為她捎點什么。近來我倒是為她買了不少化妝品各種系列。她有錢。我不在乎她給不給錢可她總是如數地給。這種時候我就覺得愧對華綸而給她買很多華麗的衣裳,也沒有管她喜不喜歡合不合身。華綸的辦公室主任經常地到我們家來坐,來閑聊,還鼓動我們去學跳舞去參加別人的家庭音樂會。他就是水生。他大約圖謀不軌別有用心。華綸對水生的笑容似乎不大自然,有節(jié)制的如我們初戀時莞爾。我大聲宣言不跳什么鬼舞。我說男的女的扭結在一起會有好事么?!水生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說你真封建你真封建。我跳了一通秧歌舞,問這有什么不好這有什么不好?水生走時華綸一直送到門外。華綸回頭對我說公司辦公室主任是她這個小小打字員的頂頭上司開罪不得的。
我哼了一聲說當然開罪不得。
有一回我這個男子漢哭醒了。我夢見水生教華綸劃水時兩個人抱得緊緊的還隨水蕩漾著。
經理派我出差我就經常發(fā)脾氣。我說公司把我當牛馬使喚,我從來沒能在家里好好休息過。
四只腳還在我的頭頂上晃悠。我用被子蒙著腦袋睡下了。
C
睡覺前,華綸說我教你跳華爾茲。我坐在椅子上悶悶地抽煙。我悶聲悶氣地說我不愿
意跳舞而且希望你也別跳。
江城賓館是我常住的旅店。服務員也混得相當的熟悉。我就長住那間朝南的臨街的房間。街上自然是走來走去的人和跑來跑去的車。對面是一幢宿舍。每一扇玻璃窗里都活動著一兩個人物。那大約是單人宿舍罷。與我的房間遙遙相對的窗臺上,有一盆綠色的君子蘭?;顒釉诖皟鹊目吹贸鍪且粋€女的,還看得出她很年輕。她似乎總是穿著白色的衣裳,夏天是白色的裙子春秋是白色的毛衣冬天是白色的棉襖(可能是滑雪衫之類)。每逢到了下班的時間,總看得見她。她大約也看得見我的。每逢這種時候,我總是不錯過機會很專注地趴在窗臺上。我想她一定十分地美麗漂亮。她的身材很窈窕很苗條,遠看是頎長的一條白影子。她的臉龐自然姣好如玉。她的長發(fā)飄在肩上冉冉地動。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被她迷上。
華綸說她聽了我的勸告就一次舞也沒有跳。她說不信可以去問她的妹妹。我裝作很不經意的樣子去問她的妹妹關于跳舞的學問。她妹妹說她同姐姐去舞廳看過一兩回,然而姐姐一次也沒肯去跳。她還說水生確實邀請過華綸跳舞,他還做了英國紳士用來邀請的動作。她姐姐只是搖頭只是專注地看別人跳。華綸說她也覺得摟著別的男人跳是很難為情的事。不過她殷切地希望同自己的丈夫跳上幾回。我知道我如果同她跳上了一回而在我走后她就會找別的男人跳的。象抽煙象喝酒有了癮頭想戒也是異常地難戒的。我說你如果想鍛煉身體就請人教你打太極拳或者鶴翔功什么的。跳舞應該是未婚人的事,那是為著找配偶的需要。我對華綸說你實在太漂亮了些。為了華綸我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舞盲。出差在外逢著有人邀我跳舞我也十分厭惡。
白色的女人常常打開窗門朝我這邊眺望一陣子。她一動不動的樣子真像一具玉雕。我不知道她是在做一種沉思呢,還是做一種觀察。沉思的人眼睛是裝不進具體東西的,那里只是一個紛亂的抽象的世界。有一回她似乎盯著我看,我覺得了一股電流的沖擊,禁不住用手整理了一下領帶,還用手帕揉了一下眼睛。不久她在拉小提琴。聲音傳過來斷斷續(xù)續(xù)的聽不大真切,但我敢斷定一定十分幽雅動聽。沉浸在自己演奏的樂曲里的人兒常常感情豐富。她在琴聲里寄托什么呢?是如鶯鶯月下彈琴的那種情調么?是如詩人拉的舒伯特小夜曲么?我對音樂不很懂,倒是能哼上幾首流行歌曲。例如愛愛愛不夠,例如我想有個家。白色的女人輕輕地擺動著,仿佛她對著我用琴聲傾訴著自己的心聲。我便一陣莫名的激動。
我早已同意在我不在家的時候華綸同她的妹妹作伴睡覺。我甚至同意了負擔她妹妹的生活費和零花錢。她妹妹正讀著電大。后來她妹妹突然不再來住了。而且沒有半點可以說服我的理由。華綸完全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把孩子從娘家要回來作伴,說是免了晚上一個人獨處的孤凄。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能懂得什么呢?我出差回來了這小家伙也不肯去外婆家。他摟著他媽媽睡覺并且用小手推開我的親熱。而他又十分的警覺。半夜的時候把他抱一邊去就哭鬧著要媽媽。有一回我氣得打了一下他的屁股。他就哭得更兇好像受了天大的冤屈。那回華綸也哭了。母子哭著二重秦。她說你這個惡魔把孩子吃掉算了!我們的夫妻生活完全地失去了那種天籟和諧。難怪西方人不要孩手。難怪西方人愿意過獨身生活。
她的小提琴一定拉得幽怨如訴。根據我的觀察她是一人獨處。不見有女人或者男人打擾她。過了一段日子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她不再拉小提琴了。好長時聞見她一直伏案寫著什么。開始我以為她是在為遠方的情人寫信,那是不免令人失望的事情。后來幾個月她還是伏案寫著。我就估摸她可能是一位作家。像她如此高雅的人是決不會寫地攤上賣的那種拳頭加床頭的東西的,絕對是那種嚴肅文學罷?我于是買了很多的正規(guī)出版的季刊和月刊。這些刊物的封面設計都很高雅,即便是紅的綠的也只是方塊和線條和點綴,常常是各種顏色交配各種形狀交織顯得奇幻莫測。讀不懂我還是倚著窗戶努力地讀。一個短篇有時候得讀一個禮拜。結果似乎明白了一片東西,卻又說不清楚甚至茫然得像啞巴。然而總覺得自己比先前雅致了許多。
后來我覺得十分疲憊。望梅止渴式的枯燥令我想起妻子孩子。我不能在華綸身邊留下空白讓別人去占領。
醫(yī)院主治醫(yī)師都同我關系極好。幾盒紅塔山就能駕起彼此之間的友誼橋梁。我拿著偽造的關于我身染重病的證明書找到公司經理,用很暗淡的神情和暗啞的低沉的音調向他請病假。經理沒法不同意我休病假。
家庭病床就等于完全地自由支配。我就在家里擔負了買菜的工作和義務的炊事員工作。夫妻之間反正免不了小摩擦,日子過得平平淡淡而又隱伏著沖突。水生偶爾光顧一次。他跟華綸談的又基本上都是工作上的事。雖然雞毛蒜皮但屬正常往來而無懈可擊。然而我在一次看見了華綸在水生面前慌亂的目光。那次她在為他倒茶遞茶時,竟慌亂得把杯子里的水碰得潑了出來。結果兩人都及時地摸出了手帕。她慌亂地為他揩試淋濕了水的膝蓋。他為她擦抹燙著了的手指頭。我無法忍受只得憤怒地走到陽臺上去喘粗氣。那時我真恨不得跳樓自殺。她總是以合法的理由掩飾自己的某些行為而讓你欲怒不能欲哭無淚。
老曹和他老婆很兇猛地打了一架。我和華綸過去勸慰時,老曹的女兒哭紅了眼睛。老曹的女兒哭時有一副楚楚動人的模樣。華綸拿過掃帚去為地上摔碎的熱水瓶整理去處。老曹保養(yǎng)極好仍然聲若洪鐘。他說過不下去只有離婚。老曹的老婆也說要去離婚。老曹的老婆聲色俱厲地說離了婚他也不準再找別的女人,而且必須負擔她晚年全部生活費而且還得在這里永久地住下去;因為她的豆蔻年華全部讓老曹給糟蹋了,這些寶貴的東西一去不復返該由老曹承擔全部責任。我問老曹的女兒是因了什么而讓事態(tài)發(fā)展得如此嚴重。老曹的女兒說全是一些雞毛狗爪的瑣碎事。老曹說老媽子把米飯煮硬了是想讓他得胃癌,而關于牙齒不好不要把飯煮硬的叮囑不知道重復了多少避卻被置若罔聞。華綸勸慰老曹的老婆說老夫老妻溝溝坎坎幾十年都過來了,后面的日子所剩無多更應當互諒互讓才是。老曹敬給我一支香煙并劃著火柴讓我吮吸,然后憤憤然地說女人是越老越糊涂越老越啰嗦。老曹的老婆譏諷地說只有男人越老越精明越老越爽利。接著她又泣訴了許多的不白之冤。她說她買菜燒飯生爐子還要洗衣裳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她說這個糟老頭子不當經理后就只知道成天伺奉他的花花草草兩耳不聞窗外事。她說冬天寒冷睡覺時他總是把那雙冰冷如鐵的死腳臭腳填進她的懷里取暖;她說他也只是這個時候才曉得老婆的重要性。她說他夏天要老婆天天為他搔癢掐痱子,簡直是剝削別人勞動力的地主老爺。她說她的奶子生了膿瘡的時候他連眼角也不瞅一下,可要她的時候又假裝得那么親熱……老曹的女兒聽不下去一甩長發(fā)進了自己的房間。華綸還在不厭其煩地勸說著這個絮絮叨叨的老女人。老曹覺得老婆說的全是誣蔑不實之詞,懶得去辯駁只是嘿嘿地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