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民鋒
大約十年前,意外地讀到了顧頡剛的《古史辨》。因為從中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中國古史居然有如此多的謎團,深感疑惑;又因為作為一個文明古國,居然對自己民族最初的發(fā)源,直至當代仍未能有確當?shù)亩ㄕ?,深感詫異?/p>
記得少年時讀“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以后又有了點粗淺的歷史知識,就天真地以為,中國歷來是天下一統(tǒng)的,是有一個皇帝的,只不過最早的那位姓“黃”不姓“皇”。所以,當知識淵博的顧頡剛不僅告訴我們未必是那回事,還說有人編排這套古史系統(tǒng)是有一定政治意圖的時候,可真叫人大吃一驚。
近十年來,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在五四以來的一個個著名的人物和問題不斷地被重新發(fā)掘出來的文化討論過程中,好像唯獨顧頡剛與他的《古史辨》只是被人稍稍提及,與他們當年的占盡風流大不相稱。為此,我也曾請教過一些頗有見地的學者,但從他們語焉不詳?shù)幕卮鹬?,感覺到的似乎只是對顧頡剛的過分疑古不以為然,甚至好像以為對古史的辨析不應在文化研討的范圍之內(nèi),那些問題早已不成問題。
九月的《讀書》送來了《考古學與中國的歷史圖景》一組佳文,不僅深入淺出地介紹了當代偉大的考古成就,又使人多少領(lǐng)略了文化及歷史哲學將因此受惠而呈現(xiàn)的遠景。
過去,我們相信中原是民族文化的發(fā)源地,既因為祖宗們歷來是這么說的,黃河中游的仰韶和龍山又是這么證明的。今天,長江上游有三星堆、中游有大洋洲、下游有良渚,塞外遼河還有紅山,眾相比較,后者與前者相比,文明程度不相上下,其悠遠年代甚至還可向前推進。那么,我們的文化究竟有幾個源頭?這些源頭之間的關(guān)系又是如何?是否仍可像過去一般理解的那樣認為已經(jīng)有了大一統(tǒng),并且有了類似黃帝這樣代表大一統(tǒng)的人物?在如此遼闊的遠古大地上,他是依靠什么手段來維持大一統(tǒng)的?諸如此類的問題,常會令人遐想?yún)s又難得其解。
我們真切地寄希望于新的考古研究會不斷提供新的研究資料,以利重新審視包括在華夏蠻夷之辨基礎上怎樣建立舊有古史觀在內(nèi)的整個“傳統(tǒng)誕生過程及機制”。換言之,不僅要更新我們的古史知識,還應該進一步弄清過去我們何以會形成這種古史的觀念,何以會“上了周人的一個大當”(張光直)。
我真是十分敬佩顧頡剛先生。別人以為評論他的功過是非僅囿于他的疑古一點足矣,我卻以為他更了不起的是在《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一文中表現(xiàn)出來的歷史哲學方法。此文深刻而令人信服地揭示了一種古史觀念作為意識形態(tài)是如何形成的,人的能動性是如何通過創(chuàng)造意識形態(tài)來改變歷史的,意識形態(tài)是怎樣有力地改造著人們公認的知識的。既然舊有的古史觀不只是一種知識,我們當然也不能只是在知識的范圍里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