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羅絲
我就是天生
分不了階級、
擺不了架子。
我不需要誰
聽我使喚
我父親該懂得使喚男管家的。他天生有使喚人的本領??上麤]有仆從,只好將就使喚餐館侍者和加油站服務員。有一次,他在某餐廳將一客火雞三明治退回廚房,說插牙簽的位置不當。
父親這般裝模作樣耍階級權威,我看在眼里,感到既有趣又不安。從小母親就教我要勤勞,要有平等觀念。收拾衣物、擦拭銀餐具,一切自己動手。我按母親的教養(yǎng)長大成人,卻暗盼有父親的派頭。
實現(xiàn)這盼望的時候到了。我朋友瑪莉和我有機會在倫敦蘭斯勃羅大飯店住一夜。那飯店除了供應印上住客頭銜的名片和信封信箋,還有專用的男管家。
我們坐的汽車到飯店門前時,一大群飯店人員慌忙蜂擁迎來。雖然還不到早晨七點鐘,他們服裝整齊得像要上歌劇院似的。他們有的開門,有的拿行李,沒人注意我左眼下方有一小塊睫毛液污跡。那光景有如英女王沒打扮好就出門。
瑪莉用肘輕輕頂我。但見人群中又匆匆跑來一個英國男士,緊身背心,燕尾服,擦得雪亮的拷花皮鞋。他說話字正腔圓,清脆得可以切開乾酪。他的儀態(tài)令人自慚形穢。
“他是什么貴族吧?”我輕聲問飯店的看門人。
“他是你們的管家,會送你們去你們的房間。”
這不對,不對。穿運動衫褲的婦人怎么可能使喚一個穿燕尾服的男人?你的仆人穿得比你好,說話比你高雅,又知道喝湯該用哪一根匙子,你怎能覺得自己地位比他高呢?
他自我介紹名叫勞拔,我則盡力遏制自己不要脫口而出稱他“殿下”。勞拔領路,帶我們上樓梯,經過一幅幅國王和貴族的畫像。他打開房門,眼前只見一間完美的起居室——緞子帷幕、紅木家具、水晶擺設。你會想,那些椅子應該用繩索隔開,陳列著供人參觀。
勞拔跪在瑪莉的行李袋前問道:“要不要我打開?”瑪莉聞言如遭雷劈,因為那行李袋裝了從飛機上順手牽羊的一份八卦小報和四支微型瓶裝酒。勞拔察覺氣氛有異,轉過去打開我的行李袋。他把我的短袖圓領運動衫一件一件掛在擦亮的衣架上,又把我的簡便連衣裙當高貴羊毛衫一樣疊好。
然后他問我們要不要熨一熨我們的報紙。這是開什么玩笑?瑪莉回嘴說:“好呀!你熨報紙的時候可以順便給我的飛機票上點蠟嗎?”
其實勞拔并非開玩笑。報紙熨燙一下,油墨就不會沾在手指上。在蘭斯勃羅飯店,你還可以要管家替你放浴缸水,修剪鼻毛;要是窗簾的顏色不合你意,也可以整套更換。
勞拔說,做管家的訣竅是:不用客人開口就知道他們要什么。這說明他為什么老像是若有所思。他離去后,瑪莉說:“我認為這些當男管家的不值。我們自己能做得好好的事情,卻要他們替我們做?!?/p>
不錯。我是贊成予人舒適方便的但是我不希望人家聽我使喚,并且賴此養(yǎng)家。我開始了解受過訓練的傳統(tǒng)男管家是不會正視主人或與主人閑聊的。他們越像機器人,你越容易忘記他們和你同樣是血肉之軀。
“話雖如此,”瑪莉揀起一團麻布衣服說,“讓我再來個吩咐,說這件外套要熨一下。”瑪莉按了叫管家的鈴。我倆為了調整心態(tài),便背誦在某大旅館廣告中見過的字句:“我喝水是不用塑膠杯的。你呢?”和“我是不用鐵絲衣架掛東西的。你呢?”
勞拔來了,捧一籃全部用棉花糖做的花卉擺設。這是管家不必客人開口就知道客人有何需要的又一例子——不過這次知道的是我們幾十年前的需要。
勞拔放下花飾?!傲_小姐,有何吩咐?”瑪莉把她的外衣遞給我。我說:“嗯……不知道你是不是有空,我是說,不必馬上,而是……”
我聽見瑪莉在后面輕聲提示:“我喝水是不用塑膠杯的……”我便把那些衣服遞過去,說道:“拿去熨,中午送回來?!?/p>
“是,小姐。”勞拔轉身離去。
嘿,我感到夠威風。我感到自己是公爵夫人。我也感到——不好受。我就是天生分不了階級、擺不了架子。
我不需要誰來聽我使喚,我只要人家對我有好感。
我們又按鈴叫勞拔。這次我們邀他下班以后和我們一起喝杯酒。勞拔很客氣很婉轉地推拒了。他出去時,還告訴我們最好不要在那個小瓷槽盆中洗手:那不是槽盆,是衛(wèi)生洗滌器。
到頭來,占上風的還是這些做仆從的。就像伍豪斯(P.G.Wodehouse)小說中的人物一樣。有錢的是大老爺,場面人物卻是他的大總管。在蘭斯勃羅大飯店也是如此。
按鈴叫人的是我們,控制全局的是勞拔。
(汪鯤摘自美國《讀者文摘》中文版)